田处士石驴(1 / 1)

古有蔡勉旃立券,今有陆翁借贷无券,而生发出一桩故事。

这个老翁叫陆守素,东平安山人,心地仁厚,家境殷实,向来与本地一个姓卢的人是好朋友。卢某家底微薄,两家有钱财往来,卢某时常暗中侵吞,陆翁淡然处之,毫不见怪。卢某曾向陆翁借贷二百两银子,主动提出要立一张借券。陆翁笑道:“我们是道义之交,相交以心,信义诚实是根本,何必还要立借券呢?”二人也就情同手足,越来越亲。

陆翁有个儿子陆骏,英俊潇洒;卢某有个女儿,眉清目秀,年龄相仿。卢某感激陆翁恩德,把女儿嫁给陆翁儿子,因此两人交情更加深厚。

没料到陆翁家后来遭到巨大变故,家道中落,男女仆役纷纷离开,门庭冷落,可张罗捕雀。回忆从前衣着鲜丽骑驴外出,现在只能徒步代替乘车,陆翁内心十分抑郁伤感,因此得了病。陆翁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而卢某来看望的次数却越来越少。眼看吃药无济于事,陆翁渐渐地只能躺在**辗转呻吟。人常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陆翁先富后贫,卢某先贫后富,本乡本土知情的人,没有人不为此而叹息。

陆翁将死那天,因为缺钱,后事毫无准备。他叫来儿子,告诉他说:“我的灵魂已经出窍,在坟墓间游**,眼看已活不成多久了。家里虽然很穷,幸亏你岳父卢君曾向我借贷二百两银子,可去讨还,作为我的丧葬费。”儿子问有没有借券,陆翁说:“他当时虽然说过立券,但我与他既是至交,又是至亲,还需要什么借券呢?他是老父生平最知心的朋友,尽管前去讨还,用不着顾虑重重。”陆骏还在犹豫不决,妻子卢氏催促他说:“这一方的乡亲,谁不知道我父亲受过公公的恩德?即使没有借贷过,办理亲家后事也义不容辞,何况曾借贷过呢?而且公公不要我父亲立券为据的话,我也是亲耳听见的。”

陆骏无奈,就鼓足勇气来到丈人家。卢某得知来意后,奸笑着说:“你父亲神志不清,是不是在讲梦话?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你何不拿着借券来讨债?”陆骏把父亲所说没有立借券的话转告丈人,卢某装出一副哂笑的样子说:“错了,错了!世上即使是亲兄弟,凡借贷也必定要写下字据作为凭证,不然所有的文书都可取消了,人们之间经济往来只需要说一句话就足够了。我并非人面兽心,何至于赖债?看在亲家即将离世,本当给予你小小资助,但既有了这样的情节,恐怕别人唾骂我卢某是赖债人,现在只能薄待亲家,这也是迫不得已啊!”陆骏听了很震惊,两手空空返回,而父亲已奄奄一息。陆骏暗暗把丈人的话告诉了妻子,两人都不敢相信谁真谁假,搞不清真假了。

第二天,陆翁就咽了气,将调换寝席,全家号哭。忽然,走进一位鹤发虬髯的老道士,脚穿芒鞋,手持竹杖,竹杖上挂一个小葫芦,登上客堂求见。陆骏出来接待,道士说:“我姓田,名木,人们都叫我处士。最近因为济宁嵫山玄女庙破败失修,素来听说令尊慷慨大方,因此前来募捐,还请不要吝惜。”陆骏忍住悲伤,告诉他:“老父刚刚去世,连殓尸用具也没有,哪里还谈得上捐钱?”处士闻说:“我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何不引导我去看看令尊?”等到进入卧房,一片哭声顿时停止,原来陆翁断气后又开始微弱呼吸,渐渐有了生机。处士靠近陆翁,略加诊视,说:“这不过内心郁结失调,何至于死?”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寸把长的石驴,只见得这石驴雕刻得惟妙惟肖,处士念了一会儿咒语,石驴就慢慢变大,活动起来,变成真驴,呦呦呜叫。处士喃喃与驴讲话,驴昂头向天而啸。处士说:“长面公,我来居士这儿募捐,并非来治病,忘了带丹药,你何不替我往嵫山去取一粒来?”驴长鸣一声,仿佛是说同意,然后放开四蹄衔着小葫芦出门狂奔而去。陆骏说:“嵫山离此地一百里,什么时候能奔到?”处士说:“快得很。稍安毋躁。”顷刻之间,驴已返回,仍将葫芦放在处士面前,处士从葫芦里倒出一粒丹丸,大如珍珠,灿烂如火。立刻叫人用温水调和丹丸,灌入陆翁口中,过了烧一餐饭的工夫,陆翁喉咙里咯咯作响,吐出痰块有碗盏来大,顿时神志清醒,恢复性命。

陆骏夫妻急忙向处士叩头道谢,邀请他到客厅坐下,想请他喝酒表示感谢。处士摇摇葫芦还有响声,又倒出一粒丹丸,比先前一粒小但更香。处士故作惊讶,问驴道:“多取一粒,派什么用场?”驴仰天笑个不停,又呜呜呜叫。处士点点头说:“不错,不错,长面公可说是比我想得还周到呢。”就把丹丸交给陆骏的妻子,说:“要好好珍藏它,将来关键时刻,必有重要用途。”说完要走,挽留他也不行,只见他飘然骑上驴,茶都未喝一口,不知去了哪里。

陆骏重新走进卧房,只听得父亲慢慢靠起,喟然一声长叹,说:“危险极了!不是骑驴老翁来,我的名字早已登录在阴曹户口簿上了。”他要喝水,给他吃剩下的丹丸屑粒水,喝下后精神恢复原状。他坐起身,告诉家里人说:“刚才被两个鬼役引着走,走了一里左右路。忽然看到一个胡须长长的老翁骑驴而来,举起鞭子叱责鬼役说:‘陆翁他一向善良,好多事还未做完,何不把他交给我。你们回去告诉阎罗王,不会得罪。’鬼役遵命而去,他带我返回。等回到家门口,跨进门槛突然跌一跤,一下子像梦中醒来。”一家人听了陆翁的话,又惊又喜,更加相信,说:“田处士真是个仙人啊!”焚香叩头,感谢不已。

消息传入卢某耳中,他感到愧对亲家,准备了酒菜上门为陆翁再生庆贺,举止非常局促不安。有一天,陆翁偶然问起讨债的事,陆骏如实禀告。陆翁沉默了好一会儿,恍然醒悟似的说:“这的确是我健忘了。”告诫媳妇再不要多费口舌。卢某见陆翁坦然无疑,以为他真的忘了,心里暗暗高兴而行迹上也渐渐更亲近。

偶而有一次卢某到陆翁家喝酒,手持酒杯谈得兴致勃勃。突然间卢某捂住心口说痛得受不了,陆翁连忙派人把他送回家。陆翁一个人还在独自饮酒,忽然似乎看见卢某又回来了,陆翁喜出望外,问他病好了没有,快坐下继续喝酒,倏忽之间卢某又不见人影。陆翁正在惊异,仆人进来报告说:“后院马厩中,母驴刚生下一条小驴,非常可爱。”陆翁赶去一看,果然很雄伟。驴驹见了陆翁依依不舍,好像旧曾相识。陆翁心中疑窦丛生,拿起一根棍棒,一下子就将驴驹打死。家里人又疑又怕,怎么好端端的驴驹要被活活打死呢?大家都不理解陆翁的所作所为。

原来陆翁自从服用了田处士的丹药后,内心极明朗,多少能知道些未来的事,只是不可说出来罢了。他马上走出叫来陆骏说:“你岳父很危险了,何不快去探访一下?陆骏去了,卢家果然闹哄哄乱作一团。陆骏问仆人,仆人答道:“主人刚才扶着墙走进家门,忽然伸长脖子发出驴叫声,叫了三声,突然倒地而死。灌药抢救多时才苏醒,现在仍哀哭不停。”陆骏进内去看,卢某频频摇手,脸面朝着墙壁说:“没有脸皮见你,可替我回家谢谢你的父亲。”陆骏回家告诉父亲,陆翁一笑置之。

次日,卢某穿着华丽服装,用牛车装载着沉甸甸的银钱来到陆家,登上客堂对着陆翁再拜说:“蒙你再生之恩,感激已极,还敢赖欠账吗?现在我承认错了,特来请你原谅。”陆翁推辞不掉,又请他喝酒并询问得病的原由。卢某忸怩着说:“讲出来实在要被人笑话,但不讲又不足警诫世人。我告辞回家时心痛到极点,忽然路上遇见一个骑驴老头,笑着对我说:‘我是处士田木,就是先前替陆君治疗疾病的人。’我很吃惊,向他求拜。他说:‘你心痛,何不喝喝石边的清泉水?’引导我到一个地方,清泉晶莹,叫我喝个够。我看到石边有个山洞,里面储藏着银子堆叠得像山一样,我正痴痴望着,老头突然拍一下我的脖子,说:‘狡诈啊!’我哑巴似的倒在地下,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你家的驴驹。如果不是你当头一棒击毙驴驹,那么我变成长耳朵秃尾巴的畜生就无法避免了。”

陆翁正在惊诧,再三安慰他。忽然婢女老妈子奔涌而来,慌慌张张禀告说:“老爷,大事不好了!小娘子自杀了!”陆翁赶紧奔进里间去看,只见三尺红罗,卢氏已高悬在屋梁下。原来她因为羞愧父亲的所作所为,感到无脸见人而上吊自尽。全家正束手无策,陆翁问道:“田处士所赠的第二粒丹丸还在吗?”陆骏顿时想起,从妻子的绣囊中翻找出,解下卢氏,灌下丹药,过了一些时候,她也就苏醒过来。卢某愧见女儿,连忙悄悄离去。

陆翁第二天忽然梦见田处士来说:“你又获得了生命,难道不能为嵫山修庙了却这桩心愿吗?”陆翁对田处士再拜说:“不是不愿意,可惜我的力量太绵薄了。”处士说:“卢某斗室中有埋藏的银子,可获二千两银子。”说罢拂袖而去。这时陆翁也已梦醒,牢记着,但始终不了解此话的含义。

过了一个多月,卢某由于被乡里人嘲讽,无脸再在此地生存,想卖掉住宅搬家别处,苦于一时又找不到买主。派人问陆翁是否要,陆翁豪爽地即刻答应了,就用卢某还来的钱买下了他家的住宅。陆翁搬迁刚结束,挖掘地下,果然如数掘到藏银。卢某得知自家住了数十年的屋内藏金被掘,悔恨不已,真是“此地无银千万两,自家主人不曾知。”陆翁吩咐儿子带上千两银子去嵫山布施。陆骏到了嵫山,看见山脚下有石叟石驴像,造型逼真,生动得像活的一样。询问当地人,答道:“这是张果老与他所骑的驴。”这才悟出处士姓田名木的本意,这田木合起来,不就是一个“果”字。

陆翁后来活到九十岁,更加不遗余力广做好事。陆骏后来中了解元。陆家世世代代虔诚祭祀田处士。只是不清楚卢某的后代变成怎样的遭遇。

杜若香先生曾在东平做过判官,他也曾听到当地人详尽地说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