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言有“道”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
“明”言今说
朋友相处,一定要相互谦下才能相互受益,相互自显高明则会相互受损。
今人得“道”
古人说:“贫穷布施难,富贵学道难。”王阳明出生于官宦富贵人家,原本不易学道成功,且容易养成颐指气使的贵族公子脾气。幸运的是他拥有一个德行深厚的父亲,况且他学养深厚,自然明白谦德之妙。且中年又大受挫折,遭到贬谪,种种因素,竟养成了谦和恬淡、平易近人的个性。他为官时几乎是一个检讨专家,凡有问题必自我检讨。他多次上奏辞职,每次辞职,总要自贬一番。例如他的《自劾乞休疏》说:“臣由弘治十二年进士,历任今职,盖叨位窃禄十有六年,中间鳏旷之罪多矣。迩者朝廷举考察之典,拣汰群僚。臣反顾内省,点检其平日,正合摈废之列。”
也许他并不是真心想辞职,也不是故作谦逊,只是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当时官多岗位少,“跑官”的人很多,官场竞争空前激烈,裁员势在必行。假设皇帝想让他辞职,他正好顺水推舟,欣然引退,不让别人为难。
王阳明交友,同样是谦谦君子的风范,把尊重放在第一位,从不恃才傲物。而且他不是那种心里带着冷笑、表面装作谦逊的人,他的谦逊,确实带着诚心正意,高看别人一眼。他和湛甘泉的知己之情,堪称交友的典范。
王阳明任兵部主事期间,慨叹“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跟从他学习的人很多,也引来了一片非议声,“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当时真做学问的人不多,学者们做学问,争的其实是学界的特殊地位,争的其实是话语权,跟官员争夺权力一样,何况学者本是官员或后备官员,话语权又跟权力紧密相连。王阳明一下子取得了很大的话语权,难免引起大家的嫉妒,当时只有翰林学士湛甘泉对他非常欣赏,“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
湛甘泉当时的名气比王阳明大,官位比王阳明高,但他们心里早就没有这些碍眼的渣滓,畅游在学问的海洋里,相交其欢。两人确有共同点:学问以儒为宗而近于禅。大凡学过佛法、修过禅学而真的有所领悟的人,既无“贡高我慢”之气,也无妄自菲薄之心,待人只是一个“众生平等”,他们同为文人,并无“文人相轻”的习气,这也是他们交契相好的一个基础。但湛甘泉更近于禅,做人纯粹且超然,出世之心比较强烈,不太在意功名。王阳明则多了一层道家的修炼,在可出可入之间,相比之下对政治事务比较热衷。
王阳明和湛甘泉的学问见解也不同,王阳明认为儒门高广,可以包容佛道,但有“大小公私”的差别,佛、道在我儒范围之中;湛甘泉认为佛、道、儒没有差别。在其他观点上,两人也有差异。因此,他们既是朋友,也是“论敌”,经常进行争论。例如,湛甘泉对理学的重要概念“格物”,仍持旧说,认为是“穷事物之理”的意思,王阳明提出异议说:那就求之于外了。湛甘泉说:“若以格物理为外,那就自小其心了。”
湛甘泉主张“随处体认天理”,等于否定王阳明“心即理”的说法,王阳明为这些专门写了一封信讨论此事:“‘随处体认天理’是真实不诳语,鄙说初亦如是,及根究老兄命意发端处,却似有毫厘未协,然亦终当殊途同归也。修齐治平,总是格物,但欲如此节节分疏,亦觉说话太多。且语意务为简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读者愈难寻求,此中不无亦有心病?莫若明白浅易其词,略指路径,使人自思得之,更觉意味深长也。高明以为何如?”其意是说,“随处体认”未免不着边际,请指出一条简明可行的路径来。
两人终究没有说服对方,但王、湛之争,仅仅是学术争鸣而已,彼此分享对方的见解,而不是为了分出高下。因此两人越争越亲,彼此欣赏,彼此尊重,真个是“君子和而不同”。后来王阳明甚至承认:湛甘泉使他去了邪僻,得入正道。
其实,王、湛两位大师的观点本无根本冲突,若用佛家理论、道家理论解释,都可解得通。按道家理论,道存无、有二性,寓于万事万物中,也在自己心里,“格物”可以是穷事物之理,也可以是去其贪欲;悟道的途径,若求之于外,“随处体认”,一枝一叶皆可悟道;若求之于内,“发明本心”即可。按佛家理论,道是空性,佛是空性,心是空性,“四大皆空”,悟道的途径可以是自外做功夫,也可以由心顿悟,内外本无差别,只是路径不同。相比之下,或许王的路径更简明,而湛的路径更可靠。在禅宗史上,也有过类似的争论,慧能从禅宗“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意旨出发,主张“显真心、见本性”,做的是“内功”,神秀主张参禅打坐、勤修戒律、渐悟成佛,做的是“外功”。结果禅宗分成了南北二宗。无论内功、外功,一旦顿悟,自然内外合一、万法归宗。如果不能悟道,内功就显得很虚幻,“外功”倒多少有些进益。但王、湛各执内、外一端,亦无不可,悟道之路,一条就可以了,哪用得着走两条路?
王、湛同在北京为官时,有意卜邻而居,为的是时常讨论学问。后来,王阳明被放外任,两人相见的机会就很少了。
湛甘泉的老家在广东增城,王阳明任两广巡抚期间,有一次路过广东增城,特意去湛甘泉的老家瞻仰了一番,还动情地写下了一首怀念友人的诗,“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此语足见他对湛甘泉的真情。
湛甘泉出使安南,回来的途中,特意绕道到滁州,跟王阳明相见,畅谈数日。有趣的是,这一次湛甘泉主张儒门高广,可以包容佛道,而王阳明认为佛、道、儒没有差别。两人当然不是改变以前的主张,而是互拍恭维对方。
可见两人虽在学术问题上有许多不同见解,在交朋友的问题上,则二人同心,都深得“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