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克拉芙琴柯是谁?在国内找不到一张她的钢琴黑胶唱片。我不知道在20世纪50年代,她最出色的学生顾圣婴是否拥有一张她赠送的自己的黑胶唱片,或者,在那个年代的上海或者北京的新华书店里,她的学生们是否能买到这个据说以弹肖邦著名的俄罗斯老太太的唱片?就像那个年代的古典音乐发烧友一样,像买到苏联钢琴家里赫特、尼古拉耶娃的唱片或者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穿裤子的云》一样。
既然无法弄到这位俄罗斯钢琴老太太的任何一张唱片来听,那么我们从她的学生们的唱片里“借出”她的肖邦也一样,她的那些即使到现在依旧著名的钢琴家学生们:刘诗昆、李名强、殷承宗、鲍蕙荞或者顾圣婴。但是依旧困难——要去买到一张任何他们的唱片。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黑胶唱片都不再可觅得,顾圣婴的一张由中唱公司出版的肖邦幻想曲的密纹唱片在易趣网上标价高达1500元人民币。也许T.克拉芙琴柯在那个年代开过几千场音乐会,出过无数张肖邦的唱片,但是在2010年的中国北京或者上海,你要是能找出一张,哪怕从旧货市场淘到一张T.克拉芙琴柯的黑胶唱片,那简直能算是奇迹中的奇迹。尽管如此我依旧心存侥幸,固执地相信在她的学生们手中,会珍藏着有T.克拉芙琴柯亲笔签名的她的唱片,毕竟1988年T.克拉芙琴柯还曾经专门来到上海,拜访她逝去的学生——女钢琴家顾圣婴的父亲。我想她会不会为那位孤独的老人带来她自己的黑胶或者CD唱片呢?但是作为一名资深的业余俄罗斯古典音乐发烧友,我想我可能命中注定听不到T.克拉芙琴柯的任何一张唱片了,或者关于她在20世纪60年代的上海为她的中国学生们举行的私人肖邦教学音乐会的实况录像。对于这样的“错失”,作家曹利群先生将之形容为“被背叛的遗嘱”。
同样,当今世界上出版了那么多肖邦的唱片,最少也有上万种之多,在中国光是那个“少年”李云迪的肖邦唱片就出版了好几次,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就是没有一张天才的女钢琴家、T.克拉芙琴柯当年最出色的学生顾圣婴的哪怕一张肖邦激光唱片。而她在60年代就出过最少3张密纹唱片。在中国的当代古典音乐史上,音乐界只为我们贡献了两位大师级的钢琴家,顾圣婴和傅聪。后者被称为“远东的肖邦”,在20世纪90年代他的肖邦在国内的音乐爱好者们那里成为传奇。而前者,在60年代的演奏水准的高峰期自杀,年仅29岁。造化弄人。有的时候我想,也许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等不到一张顾圣婴的唱片了,她举行过几百场音乐会,也许会有几百盘当时的音乐会实况录像就这样永远沉睡在国家音乐学院布满灰尘的地下档案库里。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想到出版她的历史录音唱片。音乐难道真的是“被背叛的遗嘱”吗?那些20世纪60年代为她的演奏激动的观众们差不多都到了暮年,而在这个过于喧嚣的时代,有多少肖邦被丢失,有多少往日的青春和热情、革命和思念被锁进那个年代的沧桑清单呢?
还好,我终于还是拿到了一部由周广仁教授主编的《中国钢琴诗人顾圣婴》的纪念画册。2001年9月出版,只印刷了5100册。这差不多9年前“悄悄”出版的顾圣婴纪念画册(对于我这样的音乐界外行,事先还真的是没有从任何渠道听说有这样一本书出版。事实上,在见到这本书之前,我连顾圣婴是谁都完全不知道,尽管我这样的“肖邦迷”已经有了不下几百张的肖邦钢琴唱片)。而且真正的“奇迹”是,这部售价高达150元人民币的书还“附CD两张”。去年的一个深秋的下午,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对面的书店里,将这本已经出版了8年多的顾圣婴的书买下,从书中抽出划痕累累的唱片(在我这样的正版唱片收集者,几乎从来不买打口碟的发烧友看来,书后所附的顾的两张唱片的划痕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而且这两张“珍贵”的顾圣婴的历史录音唱片完全没有用哪怕纸套来保护,我对着店员表示强烈地抗议,这样的CD哪能听啊,感觉就像几千个小孩在上面滑过冰啊,这本书我不买了。店员很淡定地对我解释,你要的这本书是我们从别的店里专门为你调来的,是最后一本样书。这本书早就卖光了,你想啊8年前出的书啊。要不给你打个九五折?这样的书我看以后也不会再版了。是的,看来这是我最后的顾圣婴机会了,我赶紧连折扣也没打,千恩万谢交完钱走人。
那些日子我正迷恋着俄罗斯钢琴学派,刚买来一套二手的“旋律”版俄罗斯钢琴学校第2集套装。另外还听着一位1952年出生的俄罗斯女作曲家阿拉·帕芙洛娃(Alla Pavlova)的拿索斯套装,而我买的另一套荷兰“辉煌”版本的玛丽娅·尤迪娜的套装又到货了。这让我根本无暇去听那有着最粗暴的伤痕的顾圣婴的两张赠送CD唱片。“她的琴声像流动的阳光/抚照过春天的田野和山林。”上海诗人赵丽宏为她的纪念集写的诗歌。我在唏嘘顾圣婴的命运的时候,也向往着20世纪50年代那个辉煌的钢琴家岁月。我在尤迪娜的钢琴声中,读着顾圣婴的纪念集,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50年代,我甚至想起了童年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带我去铁道部邮局的情景,想起了我看到的第一套苏联邮票,或者是关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一套邮票吧,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邮票上印刷着的繁体字。那是让我始终心生向往的一个时期。20世纪50年代的苏联专家音乐会,红色中国,新生的计划经济国家的气息,我想象中的令万人空巷的苏联钢琴家里赫特的钢琴音乐会。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顾圣婴的工会会员证的照片,上面印着红五星,印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红色字体,还有共青团上海市文化局委员会颁发给上海交响乐团顾圣婴同志的奖状。我猜想,顾圣婴也许在弹奏肖邦之余,也会像我们一样,读着王蒙的书《青春万岁》莫名地流泪吧,“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所有的日子。”共青团员顾圣婴朝气蓬勃地弹奏着共青团员的进行曲肖邦,她昂起来的头,如同在新的地平线上飘拂的火焰的头巾。纪念文集里有不少她和苏联专家在一起的照片,是我最喜欢看的部分。在这些照片里,我看到了青年时期的刘诗昆、李名强、鲍蕙荞和殷承宗,我甚至遗憾生得太晚,没有生在那个岁月,可以去听顾圣婴的音乐会,可以和那些照片中的青年人一起在大海边奔跑,在上海音乐学院夏季炎热的老式教室里夜以继日地练琴——事实上这些都是些不靠谱的幻想。不过,那些照片中的人物,我还真见过一位。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还完全对古典音乐没什么兴趣的年代,那个时候我刚开始诗歌写作,天天混在北京的诗人圈里,忘记了是为什么,我被我的一个女同事硬拉去采访刘诗昆。当时是在一个钢琴城,我就站在刘的身后看他弹琴。有种彻底被大海翻卷过来的奇异感觉。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位钢琴家离得如此之近。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弹什么,也没有被感动,只是为钢琴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而吃惊不已。我完全忘记我后来是如何写下采访文章了。要是时光能倒转,我想我一定会拿着这本顾圣婴的书,去问问他关于顾圣婴的一切,关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红色中国的肖邦,或者,关于他们那个苏联钢琴专家——著名的T.克拉芙琴柯女士,问问他手里还有没有T.克拉芙琴柯签过名的黑胶唱片。
出于唱片收集者的洁癖,我封存了那两张顾圣婴的唱片。在我看来,那两张划痕累累的唱片根本不能算是唱片,只能算是声音附录资料罢了。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是多么希望真的有一张比如EMI,或者DG,哪怕NAXOS公司出版的顾圣婴唱片啊,或者中国唱片厂牌出版也行啊。但是等到现在我还是只能听着傅聪、米开朗基利等人的肖邦唱片,并把他们的肖邦错想成是顾圣婴弹奏的,是代替她所弹奏的。直到半个月前,在看完了松本清张的推理电影《点与线》之后,我产生了强烈地听顾圣婴的唱片的愿望(那一天是7月2日,恰好是顾圣婴的生日。1937年7月2日,她出生于上海),事物之间的联系就是那么奇怪。我终于把那两张划痕累累的唱片放进我的唱机。
记得初听拉赫玛尼诺夫流亡美国时的肖邦音乐会实况录音的时候,我惊异于大师将肖邦弹得如此的“旧”、如此的黯然神伤,那种流亡感极其强烈的弹奏颠覆了我对肖邦的认知。而听傅聪弹肖邦的时候,那种比暗夜还要刻骨的风骨感,是我听任何钢琴家的肖邦都没有的,可以说傅聪弹的是晚期的肖邦,是真正的精神的肖邦,他弹出了肖邦音乐的流亡之心和流亡之根。他的肖邦让我想起一位中国南方诗人写的肖邦:“此刻楼梯上的人数不胜数/上楼,黑暗中已有肖邦/下楼,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但是即便如此,听顾圣婴的肖邦,尤其她的慢得如同“比快更慢、比深刻更深”的入神般的肖邦演绎,似乎才让我真正理解了肖邦的音乐。是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但是我想,之所以我能有如此的感触,也许不是因为她弹得比以往的大师们真的好出许多,而是她的肖邦于我心更有戚戚焉。她的如初发的春芽般的肖邦更与我此时的心境相契合,她那灵魂般的感伤、她的忧伤甚至狂热的高蹈完全如泉涌般地打开了我们每个人心底那个叫信仰的东西罢了。奇妙的是,在顾圣婴的肖邦里,即使是最狂喜最炽烈的部分,我也听出了深深的忧伤、本质性的忧伤,这样的本质性的忧伤也是一种预兆,让我无来由地想起了西蒙娜·薇依。这是出轨的肖邦、持异议的肖邦吧,我想要是那个年代的顾圣婴真的读到了西蒙娜·薇依的书会怎么办?会弹出如何更出人意料的肖邦呢?
不过事实上,以顾圣婴所生长的那个年代,她不可能读过西蒙娜·薇依。也许她从她的苏联老师那里读过阿赫玛托娃等人的诗歌倒是有可能,以及,因为我手里没有任何的资料,也许她无数次地聆听苏联钢琴家比如里赫特,比如她的老师塔图良、谢罗夫和克拉芙琴柯的肖邦录音,从中奇特地发展出了自己天才般的肖邦轨迹(关于她的天才,只要听她弹奏的那些根据云南民歌改编的钢琴曲就知道了,一种完全顾圣婴的钢琴演奏方式)。在那个年代,或许她从来没有听过科尔托、阿劳或者和她差不多同时代的人比如弗朗索瓦等大师的“资本主义世界的肖邦”,他们是她“消逝的地平线”。她无法借来他们的唱片或者现场实况录像来为自己的肖邦“校音”。她只能从当时她可以参加的东欧国家的肖邦大赛和俄罗斯钢琴学派的“苏维埃肖邦”中发展出自己的“上海的肖邦”。听顾圣婴的唱片,我始终觉得那里面深深地藏着一个悲伤的西蒙娜·薇依。顾圣婴的肖邦是如此纯粹,仿佛是肖邦最初的源泉。她弹出了一个前奏曲般的肖邦,她仿佛就是我们的前奏曲缪斯。
第一次听那张顾圣婴的肖邦唱片,感觉她那泛着华光的神思是忧伤的、细致入微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再次听则感觉完全不一样,那钢铁般的意志力,戏剧性的分句和入骨的美与哀愁,还有着共青团员早晨般的浩渺的眺望,这还是早前那位女钢琴家的同一张唱片吗?听到此处让我几乎忘记了肖邦,或者只记住顾圣婴的“这一个肖邦”。听完她的唱片,你会坚信觉得她的肖邦不比任何一位大师逊色。她的肖邦打开了内在的那个宇宙意义上的肖邦,打开了我们身上那个神性的听肖邦的耳朵。这个和意识形态没有关系。可惜,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听到她留给我们的70多分钟的肖邦残卷,而她那几百场音乐会的肖邦,她弹奏的李斯特、斯克里亚宾、拉赫玛尼诺夫则完全如同葬入海底的暗夜,这个世间似乎已经无缘得以聆听了。随着这本《中国钢琴诗人顾圣婴》的绝版,在这个世界上要到哪里去找顾圣婴的唱片呢?
其实,作为一个肖邦音乐爱好者,听了那么多个版本的肖邦,或许早已形成了关于肖邦的定见。记得最初迷上肖邦的时候,曾被这句话所深深打动,“肖邦的音乐是鲜花丛中的大炮”,这样神奇的比喻给了我无比的遐思呢。顾圣婴的肖邦不是如傅聪般有着晚期幽深的思考,弹出了肖邦风骨中的那种暗夜的孤高和苍凉。她的肖邦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想起阿劳,其实他们是大不一样的钢琴家。但是越听顾圣婴的肖邦就越让我产生如同阿劳在弹奏的错觉或者幻景。也许是顾的肖邦中自然泉涌出的那种“深度灵性”吧,这样的深度灵性不是来自晚期般的思考,不是来自钢琴家的洞察力,而是来自初发的春枝般的对美和美的幻灭的眺望、预兆。听顾弹奏的肖邦练习曲,会产生那种“花落春仍在”的离愁感,如入仙境,但是这仙境却有着凡间的夜凉的南方诗境,甚至感到有着苏维埃那忧愁的青春头巾在飘拂,自由的灵光闪现,似乎预示着虚无的到来,预示着最微弱的信仰般的花朵们的春天在聚集黎明前的绿树和道路。但是来路和去路都在哪里呢?却无从发觉。弱树重花减夜光,这样的意境在20世纪60年代可算是绝无仅有的了。我想要是李清照生活在那个年代,她要是会弹琴,也会是顾圣婴这样的感觉吧。
老一代音乐家倪洪进评说顾的演奏“犹如微风掠过树叶”,是一种“近似仙气的东西”。顾弹奏的肖邦的前奏曲,虽然只留下了数首的录音,但是其中传达了真正的前奏的精髓,顾的前奏曲在意气风发地吟唱中,诠达的却是那种源泉性的缪斯的灵光一闪,无比珍贵的暗夜的忧伤的花朵将如何重开,将如何离别和凋零,或者将如何和我们心中的大悲伤所暗合?顾的前奏曲弹出了那种得其神忘其形的真正的中国神秘哲思中的那种“阴阳将分未分”的时刻,几乎是不可言说的。所以说与其是“得肖邦精魄之助的演奏”,倒不如说是琴者之心和冥冥中的天意相合的心意显现,是一种当下的洞察力。
黑暗中,睡者,
你在田里漫步,剥落谷粒,
在你这方面,傲慢地,不等任何人,任何时间。
这是意大利诗人翁加雷蒂的诗句,这位同样诠达出“你放下尊严在恐惧当中”的大诗人写于晚期的这首诗歌,最恰如其分地描绘了顾圣婴这位“心中有诗”的钢琴家的内在气质,如同一场将下的雨,顾圣婴的琴曲是早于任何人的,不等任何人,也早于任何时间。有的时候我觉得她的演奏确是没有慰藉的,她不等任何人,她甚至也不等她自己。她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弹奏的那首《幻想波兰舞曲》,其中以夜歌般的忧郁如水流般地探入,那无人的舞蹈的船,那幻景中出现的跳舞的精灵,那孤独的树林打开的嫩叶全部的耳朵,有谁在此刻剥落睡眠那深深的谷粒?她的纤弱转为悲哀与豪迈,将哀歌转化为挽歌般的苍凉,如此个人化的肖邦潜意识,这已经不仅仅是肖邦的《波罗乃兹舞曲》了,在那样的每一条河流所呈现的夜的花瓣之暗的琴思里,为什么我们时代的绝无仅有的云雀,我们高傲的姊妹们会迷途如此之深呢?听着这样的肖邦,即使在40多年后的今天,在完全不同的时代里,全部的夜也会慢下来,花若离枝春更寒,梦入故国谁识君,是的,我们一直是在一个没有女主人公归来的时代,如何犹如但丁回到故国的天空下,如何从每一首夜歌的睡袋里取出那挽歌的云,如何对着迷路的缪斯挥舞着夜之曲的头巾,这些疑问也许就是肖邦音乐的精魄所在吧。
这几天一直在听顾圣婴的唱片,听她的肖邦(可惜听不到她的拉赫玛尼诺夫钢琴协奏曲,那是她最拿手的代表作,曾多次和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我深深地感觉到,顾圣婴是弹出了新时代之伤和之殇的第一人。这位弱女子、这位经常要靠咖啡因和气功的支持参加钢琴比赛的女钢琴家,几乎是红色中国唯一的肖邦专家。她却有着曼德尔斯塔姆所说的那种新世纪敏锐的听力,这个早夭的天才几乎是那个时代唯一的天才。《中国钢琴诗人顾圣婴》一书里记录了她在60年代的一百多场音乐会的曲目,在1964年之后,顾圣婴的演奏曲目几乎很少有她拿手的肖邦和拉赫玛尼诺夫了(想到在60年代中期那个特殊的时代,顾圣婴还在公开的音乐会上弹奏资产阶级的肖邦真是不可思议),取而代之的是《洪湖赤卫队幻想曲》、《翻身的日子》、《青年钢琴协奏曲》甚至《小扁担,三尺三》和《战斗的越南人民》。那双弹肖邦的手终于拿起了时代的枪,60年代中期的女钢琴家到工厂为做灯泡的工人们演奏,为纺织女工们演奏。不过,从《中国钢琴诗人顾圣婴》所附的第2张CD唱片听来,即使她在演奏朱践耳等人改编的云南民歌的时候,依旧为听众们借出了那个终极意义的肖邦。或者说,顾圣婴用肖邦“前奏”了云南民歌钢琴改编曲,从革命歌曲里为听众们借出了那肖邦的耳朵来聆听那个不同的时代。肖邦或许是顾圣婴一切音乐的“珍贵的黎明的保险丝”。
我最近才开始读那本《傅雷家书》,由此想到傅聪和顾圣婴之间的比较。1967年2月1日自杀的顾,是红色中国的第一代女钢琴家中最出色的,她的完美诗意的肖邦钢琴演奏在60年代不到10年的辉煌期内迷倒了众生,只留下了3张早已绝版而不可得的密纹唱片,几乎被人遗忘。而傅聪却晚到90年代才重新回到中国人的视野,被阿格里奇称赞为除了科尔托之外最好的肖邦钢琴家,他难得地弹出了肖邦“流亡的心”,把另外一种肖邦、深度肖邦、晚期肖邦呈现给听众。我不敢设想如果顾圣婴还活着,在今天她会弹奏出怎样的肖邦。出生于1937年前后的许多钢琴家都成为世界级别的大师,比如和顾圣婴一起参加过肖邦国际比赛的波利尼,比如其家族和顾圣婴有过许多交往的傅聪,比如阿什肯纳吉,等等。但是唯有被残忍地遮蔽和扼杀了的顾圣婴注定是前奏曲缪斯,在她29岁的时候以死亡结束了这一切。不过,要是聆听过这个“纤弱的小姑娘”(指挥家李德伦语)那充满了预感的肖邦演奏,你会知道,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这一切都是命数,是钢琴家的命数呢。
在听钢琴的时候我总是习惯做点什么,于是,我找到了这本舒婷的第一本诗集《双桅船》来读,“风儿已把你的诗章缓缓送走/叫我怎能不哭泣呢?/为了我的来迟——更为着我这样的年轻”。是的,为了我们的来迟,我们怎么能不哭泣呢?在顾圣婴逝去40多个年头后,我们才听到这两张附送的CD唱片,不到两个小时的录音。让我们如何不哭泣呢?为了我的来迟,为了我们集体的来迟。但是肖邦不是被遗忘的、被背叛的遗嘱,肖邦以及顾圣婴所带给我们的是命运本身所带来的全部,来支持这个最沉重的时刻,如诗人舒婷写的那样:“生命应当完全献出去/留多少给自己/就有多少忧愁。”想来40多年前的顾圣婴,也是这样想的吧。肖邦是春天复活的圣火必经的道路,在那张肖邦一百五十周年纪念活动的照片上,顾圣婴穿着不太适合她的风格的连衣裙,感到自己回到了波兰,回到了音乐的天国(我是个无神论者,她曾经说过)。是的,为了我们的来迟,我们才得以听到顾圣婴的有着强烈的启蒙性质的肖邦、源头的肖邦。音乐从来没有被背叛的遗嘱,即使在任何缪斯被遮蔽的时代里,我们来迟了,是为了她的早到,为了她带给我们的那“不可再得的美”,我们也唤醒了我们体内那个流亡的肖邦,她曾经有各种各样的名字:科尔托、哈丝姬尔、里赫特、傅聪、克拉芙琴柯、波利尼……但是现在他们都叫顾圣婴,那么更高地昂起你的头颅吧,那前奏曲缪斯般的大海的头巾、肖邦的头巾,正和黯然怀旧的我们擦肩而过,又一起前行。
附记:
读顾圣婴1964年的日记,其中5月15日她写道:“今日购得Rachmaninoff(拉赫玛尼诺夫)第一协奏曲唱片,325法郎,贵得惊人,我的零钱一半去掉了。”看来当年的女钢琴家比我们现在买唱片疯狂多了,不知道她买的是谁弹的版本呢?在另外一则日记里她又写道:“十点午饭后,去市中心购唱片,为数不众,希望买的皆无,如Gieseking(季雪金)弹的Debussy(德彪西),Rachmaninoff(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第四、第五协奏曲,其中有10元人民币是陈借我的,他不买东西。比较高兴的是买了两套歌剧,渴望一听呢。”不知道顾圣婴买了多少歌剧,如果有人日后拍摄一部顾圣婴的电影,我想象中应该有那样超现实的一幕:顾在市场上意外地买到一张自己的肖邦的黑胶唱片。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没有一张这样的唱片,所以这样的情节只好属于电影了。在日记里顾圣婴还多次抱怨自己生病,身体不好。这让我感到她真的是很像那个哲学家西蒙娜·薇伊,用信仰的花朵和地平线洗礼了来迟的我们。是的,只要你有幸听到顾圣婴的肖邦,你就会相信,音乐如同信仰,如同强烈的启蒙,没有被背叛的遗嘱,因为这一切来自肖邦,来自我们的前奏曲缪斯。在肖邦诞辰两百年之际,谨以此文纪念女钢琴家顾圣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