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翼的云雀(1 / 1)

刚拿到这张SCRIBENDUM唱片公司出版的吉内特·内弗(Ginette Neveu)的小提琴唱片。这张展示了内弗的“悲伤的宇宙线”的唱片是这位早夭的女小提琴家内弗1948年5月的现场录音,而一年后,她就因为飞机失事而意外地结束了一个小提琴手的黄金时代。1949年10月28日晚,内弗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少有的几张令人惊艳的历史录音,成为界限另外一边的小提琴缪斯。

内弗的小提琴唱片一直是我的最爱,买到她的第一张唱片是一个“意外”。在北京一个秘密的唱片档口,我的心在一大堆流行音乐唱片里被一张唱片给照亮了。那张古典音乐唱片是EMI的小天使参考系列,是内弗的圣-桑和她的德彪西、拉威尔。那个在封面上拉琴的女生陌生的有点悲哀的眼神吸引了我。她是谁?我不知道。吉内特·内弗这个名字对于20世纪的小提琴史意味着什么?我当然更不知道。几乎在和唱片封面上的这位有着巨大陌生感的女小提琴家目光接触的刹那,我决定买下这张唱片。我当时只知道,这是一张历史录音唱片,现场录制时间在1946年到1948年之间。那个封面上的女小提琴家有点俄罗斯人的气质,那张照片上的她似乎是生涩地在“摆拍”一个拉小提琴的时刻。但是这就够了。我完全不知道我握在手里的只花了30元人民币拿下的这张唱片对我的一生意味着什么——那甚至是我有生以来买到的第一张小提琴天才的唱片呢。

回到家我还不能听这张内弗。原因是我的那套高保真器材不“认”碟。我买到的虽然是百分百的EMI的正版唱片,但却是走私过境的被海关打口的压路碟,这导致我的高保真系统根本无法顺利播放。我只好借用了别人的随身听和计算机来读碟。从高度失真的计算机里传出的内弗的小提琴声好像隔了一道河流般地充满了非小提琴的陌生感。那个女人是谁呢?她的琴声被如此阻隔但又似乎进入你的灵魂深处,有人告诉我她是个因为飞机失事而早夭的小提琴家,几乎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他好奇为什么我的一大堆爵士乐唱片里有这张“古怪”的小提琴唱片——那个时候的我是不听小提琴的,是要经历了怎样的灵魂失事我才买到这张在他看来不应入我手的小提琴唱片呢?

也难怪,那个时候的人们哪怕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也几乎不去注意小提琴史,他们大概只知道点海菲茨或者俄罗斯的奥伊斯特拉赫吧。就这样我手里的这张吉内特·内弗就成为我那放满了书和唱片的屋子里的守护神。几年来我一直不敢轻易地听她。是的,吉内特·内弗对我来说,一直在河流的那一边。有的时候我想,是什么促使这位刚30岁的甚至还没有到她演奏鼎盛阶段的女小提琴家“错误”地登上了那架飞机。是去参加哪一场音乐会还是只是去探望新的世界?

内弗和担任她的伴奏的弟弟一起死于这场空难是注定的命数吧?难怪她的每一张唱片里都充溢着不可言说的宿命感。这样的宿命感我还真没有在别的演奏家的唱片里领受那么多,这不是乡愁,不是对悲伤的战后的欧洲的洞察,吉内特·内弗的录音里诠达出来的都和这些没有关系。有的时候我几乎无法卒听内弗20世纪40年代的录音,那些充满了巨大的预感和巨大的陌生感但是又充满了**的“吉内特·内弗声”,犹如失翼的云雀,好像就是一个在此界又在彼界的“次要的缪斯”。我尤其不忍去聆听内弗琴声慢下来的时刻,那是悲伤泉涌又向你展示虚空的花的时刻,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里也有热情的光,有照耀黑夜的光线在安慰着鼓励着你孤寂的灵魂。我们为黑夜而达成共谋。内弗的带有巨大宿命感的琴声里不可思议地充满了一种淡定,这才是真正让我吃惊的。她的悲哀不是绝望的黑暗的无底的深渊,而是一种安慰,也许内弗是上天派来的携带小提琴的守夜人,是天使。一度,因为深爱着内弗的琴音,我甚至连克莱斯勒的小提琴唱片也觉得索然无味。

内弗是罕有的小提琴天才,是属于“无限的少数人”的(我这里使用的这个概念是中国诗人小翟一本书里写过的话,但是我猜想,也许小翟姐姐还没有听过内弗罕见的琴声吧,起码小翟写《黑夜》的时候或者她开白夜酒吧的时候大概还从来未知内弗这个名字吧)。内弗战前的录音是这个世间最令人惊艳的花朵。她是神童,5岁半就演奏布鲁赫第一协奏曲,不到8岁就登台公演,9岁已获得了两个重要的小提琴奖项。她和约胡姆合作勃拉姆斯协奏曲,深得指挥大师的赏识,在她1948年空难的前一年还和卡拉扬合作了贝多芬。让人不能容忍的是,EMI公司的那张内弗专辑的唱片说明书上,竟然把这位小提琴缪斯的死亡时间提早了10年。“1919—1940”,这个令人不能容忍的“日期错误”抹去了内弗最具精神意义的10年,如果没有那战后的10年,内弗还能算作内弗吗?

也许1937年是内弗的一个分界线。1937年后内弗的琴声诠达出了更多的超现实主义的雪的虚构。有的时候,我在读保罗·策兰诗集的时候聆听内弗的小提琴唱片。我只有4张她的唱片,在结结巴巴地读策兰的德英文对照的诗集的时候,内弗的小提琴声成为策兰诗歌之夜的唱片守夜人。我完全不懂德文,那才是我最无法卒读的天书呢,英文很差劲的我,也需要用一本朗文词典、一部王家新版本的策兰中文译本和一本深蓝色的孟明版本的策兰译本来“换档”进入策兰的黑雪般的“嫩叶的尖叫”的诗歌世界。这样有的时候我会出现诗歌以外的幻觉:我觉得我能读懂策兰的德语原文诗歌,因为内弗的小提琴如同持灯天使,带领我进入策兰的德语世界。

但是在法国长大的内弗和德意志世界有任何关系吗?她成名后虽然满世界跑,但是她最重要的音乐会和唱片录音好像都不是在德国吧。哦,不,内弗曾经和南德广播乐团合作过呢。但是不管怎样,内弗的小提琴唱片给了我策兰的幻觉,音乐终于超越语言之上——虽然她也许只是失翼的云雀,虽然内弗也许压根没听说过策兰其人其诗,他们都在巴黎但是却属于不同的领域。不过我想至少策兰——有着法国贵族血统的版画家夫人的策兰大抵该光临过内弗的音乐会吧?那天的巴黎在下雪。以及,1949年10月28日后的某个早晨,失眠而起的策兰应该在从门缝塞进来的报纸上读到过内弗空难的报道。那次空难中内弗和她弟弟的遗体紧紧相拥,“而那把斯特拉底瓦里琴竟然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在策兰的诗歌里曾经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倒立的小提琴的词。”当然就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也没有关系,就算都是我的猜想和聆听唱片出现的幻觉也没有关系。我想命运中总有一个匿名的神秘人穿越生死的界限,穿越法兰西超现实主义的河流和高地,去敲开诗人策兰所在精神病医院的门,放下一张吉内特·内弗的黑胶唱片,当作复活节的礼物。就算精神病医院没有唱机也没有关系,策兰总可以带这张唱片回到他的书房,在充满星星的冬夜里聆听到那小提琴雪部的光线,听到进入黑暗的词和灯。就算这一切都不发生也没有关系,2010年的这一天,我在读策兰诗集的时候突然觉得我真正懂得了内弗的琴声,或者相反,我在聆听内弗的小提琴的时候洞察了策兰诗歌的真正秘密。是的,那么我也可以用内弗的小提琴用音乐把策兰给“翻译”出来,把策兰给翻译过来,用一张内弗的唱片来给缪斯守夜。

聆听内弗的小提琴唱片的时候我偶尔会走神想到那位英国的女大提琴家杜普蕾。她们的声部是完全不一样的。杜普蕾的大提琴犹如强烈的烟花和白光,而内弗更犹如小提琴的守夜人,听一听她的西贝柳斯你就会发觉她是如何把凡间的暗花提升到宇宙的暗夜的高度上去的。如果她和杜普蕾在生平和音乐上有相似的地方,就是女性天才型的演奏家对音乐作品的洞察性把握。这点是一般演奏家无法抵达的。对我个人来说,发现吉内特·内弗的音乐成为我灵魂秘密的守夜人是很晚的事情,尽管我无比热爱她的唱片——她的唱片我每一张都买,其实这是废话,内弗的唱片出版得很少,在中国就更难买到了。在听过了内弗拉的小提琴后,比如她的西贝柳斯或者德彪西,你几乎无法把她的演绎和别人的对位起来,我说别人,是指比如克莱斯勒、大卫、海菲茨或者慕特,内弗的琴声内敛但是如泉涌而出的感情,尤其她的后期诠达出来的宿命感巨大的缪斯气质,把我们强制带离。内弗是法系女小提琴家,但是她诠达的小提琴是来自他处的。屏住呼吸吧,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因为缪斯疲倦的美而贡献出了过多的沧桑。前些日子,在重听老肖的第十五弦乐四重奏的时候,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吉内特·内弗疲倦的眼神。是啊,如果让内弗来加入老肖的世界会有什么样的奇迹呢?在老肖的音乐中,我看到内弗在虚空中注视着这一切,她没有拿小提琴,我感到,我的前世正恍然被她所唤醒。我是不是那个在她的音乐会上泪流满面的人,或者那个夜入疯人院执意要送他小提琴唱片的人,或者我还是那个鲁莽地向我自己秘密的缪斯索要签名的人。

前几年我买到了女小提琴家威克斯(Camilla Wicks)版本的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这个被称为“最高解释者”的日版唱片封面是淡绿色的树林和河流,威克斯也是昙花一现的小提琴奇迹,比较着来听威克斯和内弗的西贝柳斯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每次我要比较版本的时候总会发生点小状况,不是有人来找我出去了,就是突然接到久不联系的老友的海外长途,或者好几次,我竟然找不到内弗的唱片了——在刚听完威克斯的唱片之后,那张内弗的EMI唱片刚才还放在书架上啊,就和卡拉扬大叔的贝多芬《命运》放在一起。所以几次周折后我打消了这个版本比较的念头。对我来说,最入我法眼的当然还是内弗“战后”的录音,那些充满了预感的录音对我来说,也许不及威克斯的天才,却是绝世仅有的内在的宇宙的“泄露天机”。缪斯的洞察力就是这样向世人隐藏的,在这个缪斯女神被全然遮蔽的世界。

在那张内弗的唱片说明书上,我看到内弗和她哥哥共同的墓地上的松枝和镌刻在墓碑上的小提琴雕塑。三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手捧鲜花在致哀。也许是内弗的乐迷,也许是内弗曾经的音乐家同事。墓地的绿树被天空摩擦着,石头的小提琴不会发出那奇迹的声音,但是我祈祷,不要再让一把叫内弗的小提琴把我们的沧桑带得比死亡更深,深过这个悲凉的秋天。在听过内弗演奏会的人当中,会有多少能真正理解她的琴声,但是就是那些不能理解的人也会被她的琴声所感动所震撼,有多少人会买了她的唱片并视作珍宝或者从来不去聆听呢?就是这样我们也不会和吉内特·内弗错过的。

在北京这个最寒冷的冬天里,我挥手搭车,我的朋友要开车拉着我去瑞典宜家家居买瑞典的书架和可以舒服听音乐的沙发。她把一张我熟悉的封面的唱片随手塞进汽车的唱盘里,内弗的小提琴立刻充满了这个下午,好像少了些悲凉,听起来有点陌生。这就是几年前我送她的那张在我的碟机里无法读盘的走私压路盘,但是在汽车音响里却能流利地被放出来,内弗的琴声像湍急的河流一样顿时充满了这个世界。我看见大批的鸟儿起飞在灰雾沉沉的北京,那不是被内弗的琴声召唤来的鸟群,那是注定被死亡标记的新世纪,但是还好,我们在向缪斯女神租小提琴的房子,还有有着吉内特·内弗苍凉眼神的唱片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