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聆听苍老的耳朵皆为天涯游子泪(1 / 1)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感觉到20世纪80年代的爱乐生活和我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已经在岸的那一边。

有的时候我在想,认识拉赫玛尼诺夫肯定有更秘密的理由。20世纪90年代我从《爱乐》杂志上读到一篇诗人王家新写拉赫玛尼诺夫的唱片和流亡的文章,于是赶快回家翻出我的那套绿褐色封套的拉赫玛尼诺夫全集唱片重听。事实上,即使你和一个人已经很熟悉了,你也总是“忘了”去问他一些貌似简单的问题,比如,和诗人王家新相识已经10多年了,我从来都“忘记”问他是如何“发现”拉赫玛尼诺夫音乐的,又是如何写出那篇爱乐文章的。同样,诗人欧阳江河是我聆听唱片的一部“隐形圣经”。我将他的爱乐文章(里面最可怕的部分是唱片版本比较)看作是唱片购买指南,往往他刚写了零度巴赫的格伦·古尔德,我的手里就多了一堆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什么的唱片;他刚比较完肖邦的钢琴音乐唱片,我起码就入手了米开朗基里、波利尼、科尔托、所罗门甚至不以肖邦见长的基辛的肖邦唱片。当他和《爱乐》主编八卦罗马尼亚籍的指挥家切利比达克的对话录刊登出来后,我花了两年时间攒钱,几乎买全了被他们称之为奇迹的这个罗马尼亚人在EMI公司出版的慕尼黑时期的唱片。

尽管这样,我还是“忘了”问,他是如何从20世纪80年代在书包里放着转录的卡带和录像带开始听古典音乐的。沧桑总是有种种禁忌让你忘记了去问他们爱乐的最初理由,比如他们买的第一张唱片,比如又是哪一张唱片突然把他们“照亮”,让他们开始进入拉赫玛尼诺夫或者古尔德的灵魂禁地,写出零度或者反零度的文字曲,如同开往神秘领地的运载着火车的轮渡,一张唱片、一幅作曲家的肖像、一位神秘的黑衣人无意说出的名字,或者突然爆发的巨大空虚感,都可能唤醒住在我们自身体内的那个拉赫玛尼诺夫,或者那个古怪的钢琴家格伦·古尔德,他们在我们的体内醒来了——我们就开始买唱片,像最悲恸的乡愁或国土一般开始流亡曲的河流。

20世纪90年代,我忘记了因为什么样的理由,星星画会的主将、诗人严力从美国回来,匆匆往包里塞了一瓶红酒,就领着我去北京诗人莫非的家里聚会。那次去了不少诗人,现在只记得好像有法国文学的翻译家树才和爱写乐评文章的阿坚。一进莫非的家我就被完全“雷”住了,莫非的书房里除了巨大的占满整个墙面的书架,还有一对书架音箱,放在铁质的音箱架上面,如同忘记刻上贝多芬头像的纪念碑。那个年代我还刚刚有“砖头”录音机,刚听听刘文正邓丽君啥的,在外面也只见过比如索尼、山水等组合音响什么的,在一个诗人家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发烧友才有的书架箱,搭配着单独的功放机、CD机。莫非的书架箱很夸张很突兀地放在书房的一角,和那晚上诗人们喧嚣的聚会相比,像个被废黜的缄默的国王。事实上,除了我,似乎没人注意到那么一对“大家伙”立在那里,当然更没有人提议放一张唱片来听听俄罗斯或者多瑙河什么的。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觉得奇怪,那个夜晚我逃过红酒的头晕,在莫非的屋子里好像没有发现一张唱片。难道他除了书房,还另外有一个专门放唱片的不让我们参观的秘密的仓库或者地下室不成。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这是个谜。那对书架箱让我对聚会主人的印象变得不是很好,说心里话,我觉得他是个写不好诗歌故弄玄虚的怪人。差不多10年后我也开始了发烧友的聆听生涯,看不上再用组合音响听唱盘了。买了电子管功放、和当年莫非家里一样夸张的必须放在铁架上的书架箱,我也步入了怪人的行业,体味其中乐趣无穷。

不过事实上,由于我生也晚,爱乐更晚。没赶上70年代末到80年代20世纪爱乐的黄金年代。我开始听古典音乐的时候,北京的古典音乐唱片店已经开始衰落,大量的不听音乐只听音响的发烧友出现,拉赫玛尼诺夫已经过时了,人们听的是黑教堂白教堂,听的是什么发烧胆咪制作的女声,这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时代。在我看来,一个真正的爱乐的年代被掩埋了,那些在50年代秘密聆听来自苏联或东欧唱片的人在哪里?那些躲在用棉被当隔音窗帘偷听敌台古典音乐节目的人在哪里?那些旧时代的单声道耳朵,那些被蒙尘的岁月。当音乐学院变身为全民钢琴考级大课堂,还有希望吗?

说回爱乐和唱片的那些事。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苏联钢琴家里赫特的唱片。这除了和我内心深处那个俄罗斯白银时代情结有关,也离不开当时北京诗歌圈子的影响。大概是1993年吧。我在一位诗人的家里突然看到了一套飞利浦公司出的里赫特的5张CD套装,我马上被迷住了,发誓一定要搞到这套唱片。其实我当时连里赫特是谁都还没搞清楚。当诗人们谈论诗歌圈子里的八卦、喝酒的时候,我的脑海被里赫特占满了。里赫特就是钢琴,是超出诗歌的王,对当时的我来说。可惜那个套装是从英国带回来的,我跑遍全北京的外文书店音像门市部也没找到。那个年代没有淘宝网,要想买到那套唱片看来只有亲自去伦敦一条路了。不过好在外文书店的一位大姐帮我私下从库里顺出好几张里赫特的唱片。就这样我手里也有了10张里赫特的唱片了。其中最珍贵的是俄罗斯“旋律”公司出版的里赫特的唱片,不过音效比较干和单薄。后来我又买到了一张奥林比亚唱片公司的里赫特。当然我的收藏里少不了飞利浦公司的里赫特钢琴小双张。不过后来—几年后我在中图公司意外地见到那套当年我朝思暮想的5张里赫特合集的时候,我忍住了没买,甚至有点索然无味的感觉。

因为被里赫特先入为主,我那几年言必称里赫特,这都算是诗歌惹的祸吧。后来我听了更老一点的俄罗斯钢琴大师索弗隆茨基和玛丽娅·尤迪娜的唱片后,才意识到天外有天。当然,作为一个外行,作为一个几乎是没有一点音乐素养只是单靠一些诗歌潜意识鲁莽地闯入爱乐天地的外行,想想自己买了那么多里赫特的唱片也够吓人的。当年我全世界疯找他的唱片,不是因为他弹得多么好——我从来就没听过他的唱片,完全是被那套飞利浦套装的封面设计和这个俄罗斯名字给打败了啊。直到几年前,我在听里赫特的一张多来米公司的肖邦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真的进入了里赫特那“极权的雪”的钢琴境地,我想起一名英国乐评家在描述里赫特音乐的时候用的那句话:“只有天使能赶上他的飞翔。”而我之前的里赫特狂热是多么徒劳啊。

听唱片多了,我开始反问我自己。比如对于我热爱的俄罗斯系音乐,难道只有俄系演奏家的演绎才是准绳吗?那带有强烈苏维埃味道的演绎,真相的缪斯全在其中吗?我比较了里赫特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交响曲》和德国钢琴家基雪金的相同曲目的不同演绎,我比较了鲍罗丁四重奏组和英国四重奏组对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的不同演绎,我比较了苏联的钢琴家和小提琴家们之于欧洲知识分子演奏家比如布伦德尔德的演绎,反对的雪和极权的铁,河流或坚冰,只有一种音乐吗?还是有多种音乐?只有一个穿着苏维埃铁裙子的共青团员厨娘缪斯吗?还是有欧洲知识分子的缪斯、学术的缪斯?哪一个缪斯是假的缪斯呢?在无边浩瀚的国土上,只有那些用绞刑架下的星空来演奏古拉格群岛的钢琴家,只有被大清洗的盐所洗刷的天空,如同俄国最伟大的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所说。

去年冬天,我偶尔买到了一部俄罗斯电影的影碟《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恶魔》。说的是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所谓的革命冒险家的故事,有着强烈的东正教气息。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我找出这位俄罗斯作家的书——《死屋手记》来重新阅读。这样的电影纠正着我的灵魂,这样的电影纠正着那些从里赫特之类苏联钢琴家的唱片里传达出来的铁幕的汹涌波涛。

在我秘密的聆听岁月里,甚至在听老肖的列宁格勒交响曲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还是不住地想起我最喜欢的美剧《X档案》里的女主人公姬莲·安德森的危险的迷人的固执形象。我总是把她幻想成一个秘密的小提琴手,幻想成参加过20世纪80年代卡拉扬晚期音乐会的小提琴手。我知道卡爷提携的女小提琴手慕特和我的偶像姬莲·安德森有点形似。所以姬莲·安德森肯定也会拉小提琴,而要是慕特去演斯考丽那个角色则肯定会失败,尽管后来慕特在博物馆里戴着白手套阅读贝多芬乐谱的姿态是多么让我神往,是多么像极了姬莲·安德森。

很多时候,聆听古典音乐让我回到那个旧有的年代,我在想我的第一张唱片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买的,已经记不清楚了。现在的我越来越多地看DVD,追美剧,从最早的《越狱》到《迷失》、《实习医妞格蕾西》,好像已经有另外一个人代替我在听那些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古典音乐了,我现在是美剧人、DVD人。昨夜在看由海明威小说改编的《天涯游子泪》的时候,我体内的那个听音乐的另外的我突然被这部电影配乐给唤醒了,老派的电影配乐风格。我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喊,这是真正的音乐,比拉赫玛尼诺夫更音乐的音乐;是命运,这音乐里有全部命运的悲欢离合,有全部的爱与死,这样的音乐我们只有在20世纪的老电影里才能找到呢。天涯游子泪,是的,只有那些离家的人、那些精神上背井离乡并被音乐的浩渺乡愁所击中的人,才明白这个电影名字的含义。

这样突然被唤醒的感触、巨大的悲伤、秘密的喜悦、命运般的河流冲向你的时刻,正是你初次听拉赫玛尼诺夫、初次爱乐的时候的那种感触。那是天涯游子泪。只有当你这样生活过你才会懂得,除此之外,所有的爱与忧愁、死亡或者**游,全是徒劳,全是这个不可知的世纪残忍的徒劳的肖像或者虚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