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感杜普蕾(1 / 1)

1987年10月19日,那天上的大提琴的国家“重新没收了她的名字”。杰奎琳·杜普蕾(Jacoueline Du Pre),她的名字从此真的会“比烟花寂寞”吗?据我曾读过的一本“唱片圣经”说,她在百代(以下简称EMI)唱片公司录制的唱片一共有17张,这相对于俄罗斯大提琴家罗斯特洛波维奇已经出版的上百张各种版本的唱片或者我所喜爱的大钢琴家里赫特的几百张的唱片而言,是多么不协调啊!

在唱片行的计算机里,任何一名唱片爱好者都可以检索到不下一千种的肖斯塔科维奇的各类唱片。事实上,作为一名不合格的拥有1000多张(其中大部分是钢琴作品)唱片的业余唱片收集者,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张可能并不存在的唱片——那就是杜普蕾的肖斯塔科维奇的大提琴作品。是否真的录制或出版过这张唱片呢?是谁为肖斯塔科维奇“没收”了“杰奎琳·杜普蕾”这个漂亮英国女孩的名字呢?杜普蕾在她的苏联大提琴之旅中从收音机里听到肖斯塔科维奇的“列宁格勒”的战争安魂曲时说过,“我在其中感受到了无比的死亡的预感”。在莫斯科街道上,或者是在罗斯特洛波维奇的大提琴班的缺少暖气的教室里,杰奎琳和罗斯特洛波维奇“讨论”过这个不可忽略的“流亡”的名字吗?或者,杰奎琳·杜普蕾去拜访过肖氏并拿起大提琴为他现场演奏吗?

虽然如此,我依然相信,在世界某处的唱片行里,会有一张杰奎琳·杜普蕾的肖斯塔科维奇的大提琴作品的唱片等着我去买回。在苏联密集的1966年或1972年(不可能再晚了)的大雪里,我固执地相信,杜普蕾演绎下的肖斯塔科维奇同样是“珍贵易逝的美之绝唱”。事实上,当1965年的秋天,杜普蕾在前大提琴手巴比罗利的指挥下奉献出的那部《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震惊英伦时,我才刚刚出生,而这位刚17岁的小姑娘以她的与生俱来的天才和深刻的洞察力,帮助几乎是60年代的整个战后世界“重新发现”了埃尔加的这部作于1919年的悲怆的挽歌式作品。而第一次听到杜普蕾的现场唱片则是在2002年我37岁的时候。而37岁时的女大提琴家早已不能演奏,坐在轮椅里被推看郊外公园里那“曾经歌唱的云雀”。

2002年的我,迷恋于苏联“旋律”公司的老历史录音,那一年买的唱片都是俄罗斯学派的作品,EMI公司的那张“杜普蕾”是我买的唯一一张非俄罗斯音乐家的唱片,还是廉价的日版。那个时候我读着肖斯塔科维奇的《见证》,用字典查唱片说明书上关于杜普蕾的文字。在我的爱乐之夜里,在脑海深处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会上,我知道我们命中注定的大提琴女神出现了,他代替罗斯特洛波维奇或者另一位更为传奇的人物丹尼尔·沙弗兰(Daniel Shafran)来演奏。看啊,她的眼神,鼻子,“美和悲怆已不在凡间”。而今天,我手里经常听的杜普蕾的唱片已经不下10种,我成了一个杜普蕾唱片的收集者。半个月前,我刚刚收到订了半年之久的杜普蕾6套装唱片,法版的EMI唱片/1994年。最近,我反复听的就是这套录音效果并不是很好的版本。

毋庸置疑,杜普蕾的大提琴唱片是必须要用你的“第六感”来听的。“那颤栗着的天才最傲慢的翅膀;大地上的花朵将跟着河流走。”但在我看来,杰奎琳·杜普蕾对20世纪大提琴艺术的贡献的重要性尚未被完全理解。在20世纪60年代战后的英国知识分子那里,杰奎琳·杜普蕾这个“漂亮的英国女孩”的出现,为那一代的知识分子注入了“绽放着的精神之花”。这个穿着花连衣裙在台上演奏的大提琴“第六感女神”为保守的古典音乐会带来了新的传统。在那部著名的1967年拍摄的杜普蕾的纪录片中,我看到在黑白胶片里的杜普蕾在火车上热烈奔放地“弹拨”着她的大提琴,而在演出中她专注的眼神仿佛已经不在凡间。因为她,伦敦在地图上才有了大提琴的形状,被她强烈的精神感染的乐手们又被她的琴声中传达出来的天才的直觉和洞察力所催眠。她的丈夫、钢琴家巴伦博依姆在一次接受访问时就曾承认:“以至于她自己意识不到普通人很难跟上她。”她用的大提琴太旧了、太古老了,但她使当时战后的英国人和音乐的天使有了新的“灵魂的默契”。在我看来,杰奎琳·杜普蕾是“大提琴的母狮”,她是那个上天在命中注定的时刻派来安慰我们灵魂的人。

在伦敦的朋友知道我要写这篇关于杜普蕾的文章,来信说在伦敦的一家“古老的”二手唱片店帮我找到了三张杜普蕾演奏埃尔加和巴赫的黑胶唱片。我不知道她去的那家唱片行是不是当年杜普蕾夫妇逛过的那一家。40多年前,杜普蕾的一个癖好就是逛各种唱片店和琴行,她和丈夫都有收集大提琴和曲谱的癖好。我没有黑胶唱机,也不知道我的英国朋友什么时候才会把那三张杜普蕾的黑胶唱片邮寄给我。我的朋友不是古典音乐爱好者,她也从来不买唱片而是偶尔通过收音机听音乐会的实况转播,但她却被“杜普蕾”这个名字所突然打动,她觉得“杜普蕾”这个名字是一种“奇迹”——同样,这样的奇迹也发生在我身上,那天,在《爱乐》编辑部的楼梯上,我出现了幻觉,我觉得是杜普蕾本人在半空中喊我的名字。那一天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强烈冲动,要去《爱乐》“坐坐”,得知他们要出一期杜普蕾特辑。我发誓我听到了来自杜普蕾的“第六感”召唤。

而我的朋友在知道了杜普蕾的名字后,要去找所有杜普蕾的黑胶唱片(虽然不听唱片和现场音乐会,但她却有自己的音乐见解,她说只有黑胶唱片重放出来的声音才有精神气质)。这一点她说得对,要想完全理解杜普蕾的大提琴艺术,只有去听那些“早期”录制的黑胶唱片,听现代的CD唱片进入杜普蕾的大提琴精神世界是要打折扣的。杜普蕾的音乐只适合用黑胶唱盘来听——大提琴是一种古老的信仰,是“珍贵易逝的美之绝唱”。

杜普蕾曾经对卡萨尔斯对她的指导毫不领情。几年前我在听卡萨尔斯的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时,也觉得卡萨尔斯大师的演奏艰深晦涩,听了多次都无法真正进入他的巴赫的大提琴世界。但这次听杜普蕾拉的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组曲,觉得我自己意识深处的大提琴河流的闸被打开了。杜普蕾在这里(同样的,在她的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那里也一样)展现了一位真正的大提琴大师惊人的天才和洞察力。她的更具有直觉和歌唱性旋律的演奏,配以内省性的学者化的气质,一下子就抓住了我,我觉得她的演绎比卡萨尔斯或晚年在大教堂里演奏的罗斯特洛波维奇的版本更有说服力。她的演奏感动着那些“想跟随天使的飞翔”的人们的心,她的演奏是天使来到人间的美之绝唱。在我收集的各种巴赫“大无”组曲的版本中,我觉得杜普蕾的和俄罗斯大师沙弗兰的那个版本为这部大提琴的《旧约》奠定了另外的标准。

听杜普蕾在1961年至1962年间录制的唱片版本,反复浮现在我眼前的并不是一个17岁的“穿着难看的裙子”的小姑娘,而是一名久历人世沧桑的深具人文情怀的成熟大提琴家。记得我曾把一位俄罗斯女诗人比喻为“火月亮”,现在我觉得这个比喻同样适合于杜普蕾。从一开始,她就带着着火了的大提琴“照耀”着我们,如果说她1965年的那一版埃尔加体现了悲怆的对失去的美的追怀、对“昨日的世界”的挽歌,那么她的巴赫则重新定位了音乐切入这个当今世界所该具备的精神气质,她的雄心勃勃的演奏是一种第六感的“出埃及记”,成为当时欧洲知识分子的精神备忘录。听过她的巴赫和贝多芬之后,将她视为20世纪的“大提琴的母狮”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我的手指已经没有知觉了。”当她还是一个4岁的小女孩的时候,她抱着高过其肩的大提琴开始声音的狂想;而在她最该璀璨的年龄里,却不得不告别她的演奏生涯。或许,在她17岁时因埃尔加的大提琴协奏曲而一曲动天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一切。“从春季的第一天到早花璀璨,这样美丽的盛放,无论在今日还是哪一年,都被人们所记得……”

在那部我们的“第六感女神”的纪录片里,我们看到她的丈夫巴伦博依姆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杜普蕾在公园里“散步”,我们看到病中的杜普蕾在指导她的学生进入埃尔加的世界:胖了的杜普蕾长发披肩,身上裹着毛毯,仍旧拉着想象中的大提琴,好像她的专注已不在这个世间。为什么上天收回了她那天才的演奏能力?这是一种太残酷的对美的悲伤的告别。从一开始,杜普蕾的大提琴演奏有别于其他伟大大提琴家的地方就是,其具有一种非凡而又悲伤的预兆的力量。在多大程度上,杜普蕾的音乐有一种预言的能力和可能?她对大提琴艺术的使命感,都透过那美的无以复加的悲愁传递给我们,即使在多年之后,也一定有两个杜普蕾一直在演奏:一个在1965年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演奏现场,另一个在公园里坐在轮椅上手指失去知觉,但她回到了天上的大提琴王国。

杜普蕾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曾经演奏过多次,但最重要的仍旧是1965年那一次,她预言了自己的一生。她在这部作品中展现了天赋,“从没有人这样表达过埃尔加的忧郁”。而1972年的肖邦奏鸣曲则是杜普蕾的绝唱。她的演奏生涯只有10年。我以前一直不是很喜欢钢琴家巴伦博依姆。多年前曾买过他弹的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小双张,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巴伦博依姆是何许人也,只是冲着门德尔松和《无词歌》去的,听过一遍后觉得巴伦博依姆弹得乏味至极,赶快把那张唱片束之高阁。由于偏见,我一直不喜欢巴伦博依姆。我曾比较过巴比罗利和巴伦博依姆指挥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版本,在录像中我看到巴伦博依姆的指挥好像完全迷路了,面对着杜普蕾那不同于世间的洞察力,他根本是听任杜普蕾进入她自己的大提琴世界,带领着指挥家和整个乐队到一个未知之境,听任他自己的妻子变成最高不可攀的大提琴女神。看过这个录像,我甚至觉得听这一版本的埃尔加是一种“迷信”。而巴比罗利爵士1965年的那个最经典的版本反而变成了对巴伦博依姆这一场演奏的“校正版”。

同样,在听那6张套的杜普蕾专辑时,我对杰拉德·摩尔——这个一无所知的钢琴家的音乐气质更为喜爱。但只有在听到了巴伦博依姆在1971年和杜普蕾的肖邦大提琴奏鸣曲的唱片后,我对这位以色列钢琴家的印象才完全改观。在这一张被认为是杜普蕾录制的最后一张唱片中,巴伦博依姆的钢琴弹奏得坚实沉密,弹出了国土失去的悲怆和密集的水晶的质感,而杜普蕾的琴声则是生机勃勃,引导着巴伦博依姆的钢琴向上回旋,历经沧桑的中年气质出来了——那一年杜普蕾才27岁。最后一次的录音,展现的悲愁并不比1965年的那次多,但在那一次,她是否已经意识到是告别了呢?我把她比喻为“大提琴的母狮”,因为她的音乐对我们灵魂无可挽回的撞击和慰留。就如同诗人所说:“纵使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收割,我已被安排在最辽远的地平线竖琴上。”

在同样录于杜普蕾事业晚期的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TELDEC公司的版本里——我指的是罗马尼亚裔的指挥大师切利比达克指挥的那个版本(一个甚至可以推迟到晚年听的录音版本),杜普蕾的名字“没有出现在封面上”。那曾是我遍觅不见的一张唱片。几年前,我刚刚知道点德沃夏克的时候,晚了半分钟,硬是看着这张有着灰蓝色封面的唱片被另一个人拿走,那种走私进来的唱片,好像才卖20元。我拜托唱片店老板帮我再找一张,找了3年都还杳无音信。后来在亚马逊网上看到它卖19美元多。慕尼黑时期的切利比达克是我最喜欢的指挥大师,他的唱片我几乎全买下了,但就是没有这张他和杜普蕾合作的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这首作品我听过各种版本,包括杜普蕾和巴伦博依姆及巴比罗利合作的版本,但她和切利比达克的版本对我而言则是一个尚未得见的谜。而在那个时期作为音乐的流亡者和暴君的切利比达克正经历把暴君的天空纳入禅的虚无中的流变之时,他的**与乡愁、他的另一种天马行空的洞察力该会和“大提琴母狮”杜普蕾那贯注于大提琴演奏中天生的直觉和洞察力、她的最富于歌唱性的旋律感、她的演奏表达出来的无可遏止的预兆的波浪、她的几乎不可言说的对未来可能性的期待,发生什么样的碰撞和激烈的化学反应啊?切利比达克的“第六感”通向禅最终的神秘和空无,杜普蕾的“第六感”则是通向无可遏止的预兆和死亡之美的绝唱。

我一直“迷信”地认为,这是一个被音乐之神有意“隐藏”的版本:为什么杜普蕾没能活得再长一点?为什么“奇迹”不会发生在切利比达克的慕尼黑时期——那个时期的切利比达克已经修成正果,而杜普蕾也更历经沧桑——那样合作出来的版本会是多么乡愁的终极版本的德沃夏克啊。而那个我遍觅不见的TELDEC版本,多像是一次事先没有安排好的非正式彩排啊。我最近总是这样安慰我自己,没有买到这张唱片并没有什么。

杜普蕾这个名字来自拉丁文。她几乎是20世纪空前绝后的一位女性大提琴天才,如果说起20世纪大师级的美女钢琴演奏家,我们可以想起一连串的名字:兰多芙斯卡、罗西娜·列文涅、哈丝基尔、图蕾克或者还有黑布勒、尼古拉耶娃,当然还要算上阿格丽奇了。但环顾20世纪,音乐女神只为我们贡献了一位女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上天只派了一名大提琴天使来安妥我们**不安的灵魂,她几乎是集上天恩宠与苦难于一身的绝无仅有的“被神选中的人”。对于生活在“远东的我们”,大部分人还是通过那部展现天才复杂性情的电影《狂恋大提琴》(或译《她比烟花寂寞》)才知道杜普蕾的。但随着真正进入杜普蕾的古典音乐世界,你才会感知到那个在成功背后的女大提琴使徒,她的大提琴艺术至今还隐藏着巨大的艺术的秘密,不为人知。说句题外话,近来我沉醉于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尤利西斯的注视》,在他电影的“雾中风景”中,我发现了一名女中提琴家基姆·卡丝卡茜安(Kim Kashkashian)。她在ECM公司录制了大量的中提琴作品,我订的6张基姆·卡丝卡茜安的唱片正在路上。我还不知道基姆·卡丝卡茜安是何方神圣,但为她忧郁内省的琴声所打动,就好像是杜普蕾的琴声在我的脑海里“复活”了——这一回到底是谁拿着中提琴回到了我们之中呢?

我是一个杜普蕾迷,但我手里也只有不到十张的杜普蕾的唱片和一张关于她生平的DVD来纪念或抵达她。在那部1967年的纪录片中,少女杜普蕾和年轻的钢琴家巴伦博依姆在空地上奔跑,“我们去湖边”,杜普蕾跑在前面回头这样说。而在另一个场景中,她穿着连衣裙拎着巨大的大提琴盒走在伦敦拥挤的街头,谁都会把她认作一名去上课的女学生或是某个剧团的大提琴伴奏员,音乐的缪斯女神就这样和我们擦肩而过,等待那天上的大提琴的国家“重新没收了她的名字”,把我们扔在没有“杜普蕾”这个名字的伦敦暗夜里,我们是否还能够继续听音乐——那珍贵易逝的美既然已成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