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座的天津大剧院音乐厅,台上是天津交响乐团,被当地人亲切地称呼为“天交”,又有“天骄”之意。那天是2013年3月3日下午4点,这个时间对于音乐会的开场来说有点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4点一般是拜罗伊特音乐节上长度超过4小时的歌剧的开场时间。天津的这场音乐会的曲目包括贝多芬和柴科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即使加上中场休息,总长不过一个半小时。剧院经理告诉我,这是他们正在采取的全新模式,把音乐会放在双休日下午比放在晚上更具商业前景。我想也是,即便是像我这样自封的铁杆乐迷,要在周日晚上放弃和朋友、女人的烛光聚会而独自赶赴一场音乐会,尚且需要极大勇气和决心。
促使我放弃周日的闲暇,从上海飞到天津的理由,只有一个。这是汤沐海出任天津交响乐团艺术总监后与这支乐团的首场音乐会。3月3日上午,我赶到北京,在国家大剧院聆听了一场张艺指挥中央芭蕾舞团乐团演出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这是每周日上午剧院的教育普及项目,因此张艺在音乐会中有着详细的讲解和示范。这是一场教学示范性质的演出,带有张艺惯有的极为清晰干练的指挥风格,流淌出的是干净明快的音乐。因为这种指挥风格,张艺是中国现代作曲家们的最爱之一。这是一场小清新的爽口贝多芬“第五”。
听完音乐会正好中午十二点。我拖着先前在上海大剧院打羽毛球时扭伤的脚坐高铁赶到天津。从北京到天津的高铁只需33分钟,城际联运变得方便快捷,从北京到天津听音乐会并当天来回也成为现实。当然,把这一想法变为现实的,并不是高铁的速度,而是天津音乐市场的崛起。天津交响乐团与汤沐海签约,便为最新一例。
我之前从未听过天津交响乐团现场,只在厦门听过乐团前任总监王均时指挥厦门爱乐乐团的几场音乐会。我也只在上海爱乐乐团的零星开季和闭季音乐会上,还有浙江交响乐团在北京音乐厅的舞台上,才能找见汤沐海的身影。对于大部分上海人来说,天津盛产麻花和包子;对北京人来说,天津盛产相声。把天津卫和交响乐,汤沐海和天津卫联系起来,都是2013年3月3日才开始的事。
音乐厅里的灯渐渐暗下来,人们都在屏住呼吸等待激动人心的一刻。突然有人鼓起了掌,大家欢欣雀跃地看到大腹便便的汤沐海穿着一身中式西装而不是小礼服从台口慢慢走到中间。部分也是因为职务之便,我听过看过无数指挥家的上台亮相,有国内的,有国外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和小孩。一位前辈指挥家告诉过我,指挥家要的就是声势(当然是在其他层面的条件都达到一定境界后),手一晃,眼神一给,音乐就自动起来了。
汤沐海是我见过的在舞台上最有气场的中国指挥家,他的举手投足似乎都牵动着大家的心。他扫了一眼台下,立马就目不斜视地走到舞台中间,慢慢地跨上指挥台。他既不看谱,也不转身向观众问候,不顾掌声的持续,面对乐团手一比画,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就在浓重的掌声中开始了。依靠汤沐海的气场,音乐打断了掌声,把听众弄了个猝不及防。
汤沐海的举手投足无疑也牵动着乐师手里的琴,那雷霆万钧的一比画也把乐团杀了个猝不及防。这是我听过的最快的贝多芬交响曲第一乐章,那个正在敲门的命运女神的敲法,就好像是上门查水表的。飞沙走石的音乐充满了动感,一些弦乐的细节化成了粗暴的渲染。天津交响乐团在汤沐海手下有了以前俄罗斯乐团的感觉,有序中的凌乱和沉稳中的粗犷。
三个乐章过去后,我已经对这种刻意营造的张力和强大的动态对比开始适应,进入了由汤沐海创造的音响世界。他对速度的随性恰恰反映了对乐团的绝对掌控力,而自由速度的运用也显示出大师才有的自信和决断。这是一版十分个人化的贝多芬“第五”,从思想上揣摩的话,带有强烈削发明志式的潜台词;从心理上讲,我更觉得这是一次释放,无论是对指挥家还是乐团,有种“久旱逢甘霖”的爽快。其实,用“暴雨”替代“甘霖”可能更加合适。
下半场的柴科夫斯基“第五”失去了上半场的凌厉,但多了一份深邃,这也和音乐风格转变有关。第二乐章中的圆号独奏表现优异,弦乐予以了强大的铺垫。宽广的音场描绘出浓墨重彩的卷轴画,充满动力,鲜活的想象力贯穿始终。同样让人心旷神怡的还有出色的黑管演奏。
两首重口味的乐曲之后,汤沐海选择加演了他特色的名曲大串烧,以架子鼓开场的音乐轻松活泼,起到很好的调节气氛的作用。音乐的编配和串联自然贴切,而汤沐海以气场和手势开始音乐后就坐到了乐队中间,任凭乐团自己演奏。
加演结束后掌声雷动。我前面是三排领导席。这也是天津大剧院音乐厅的特殊之处,不设包厢,但用座位旁的扶手低调地彰显主人的地位。领导席每个座位旁都有独立的扶手,而其他的座位都是共享一个扶手。领导席上坐着来自全国各地数十家乐团的总经理级别的人物,还有天津本地音乐界的显赫大腕。他们用力快速地大幅度鼓掌,简直像是一场陈奕迅的演唱会。雷鸣的掌声和乐章间不可思议的安静证明了汤沐海的气场和他经由乐团传达出的音乐的气势得到了听众的回应。在这种气氛中,乐评人无疑是多余的,乐评人的评论也是画蛇添足。
但我以为,我捕捉到了汤沐海的政治宣言。他以两首脍炙人口的命运主题的交响曲,作为他上任首场音乐会的曲目,充满了强烈的自传性色彩。虽然统领着浙江、河南、天津和上海的四支地方乐团,年薪不菲,但中国预算最为庞大的乐团屡屡与他擦肩而过,他心中的郁郁不得志和东山再起的未酬壮志,都蕴含于对这两首交响曲的排山倒海式的极端诠释和音乐的无尽释放中。
而这场音乐会证明,只要有充足的排练时间和双方全身心的投入,汤沐海的指挥技艺和艺术魅力依旧所向披靡,他的音乐语汇无法复制,他对乐团的掌控和理念依旧技高一筹。汤沐海青年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但对于这位与共和国同龄的指挥家来说,专心致志下就会有灵光乍现,耳顺之年未必不能锻造他在而立之年时创下的那般天骄神迹。
2013年4月号《今日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