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纪
※.宪 宗
名纯,乃德宗之孙。德宗崩,子顺宗立。顺宗即位之时已病不能言,遂传位于纯,自称太上皇。纯在位十五年,庙号宪宗。
【原文】 上与杜黄裳论及藩镇,黄裳曰:“德宗自经忧患,务为姑息,不生除节帅;有物故者,先遣中使察军情所与则授之。中使或私受大将赂,归而誉之,即降旄钺,未尝有出朝廷之意者。陛下必欲振举纪纲,宜稍以法度裁制藩镇,则天下可得而理也。”上深以为然,于是始用兵讨蜀,以至威行两河,皆黄裳启之也。
张居正讲评:宪宗即位之初,励精图治,见各处藩镇拥兵自重,抗拒朝廷的命令,很不高兴,便与宰相杜黄裳商议对策。杜黄裳说:“君主制驭天下的权柄有两个,即威与福。威福的权柄操在君主手里,则天下大治;操在臣下手里,则天下大乱。德宗即位初期,也曾打算整肃纲纪,但奉天之乱后,内忧外患丛生,德宗担心一旦有所举动会生出其他变故,因而便对藩镇们采取了姑息、容忍的策略。各镇节度使看见,在自己生前职位都不会被除授更换,只是等他死后才派遣使者到军中察访,将士们要拥立谁为主帅,朝廷便任命谁为节度使。或者使者接受了某个将领的贿赂,回到朝廷说某人得到众将士拥戴,可以担任主帅,于是朝廷就不再详查,立刻任命某人为节度使,实际上这并不是出自朝廷的意思。这样威福的权柄,掌握在臣下手里,朝廷不能做主,纲纪怎么能不废坠,藩镇怎么能不骄横?陛下如果打算整肃纲纪,就应该在现在这个人心观望不定的时候,乾刚独断,恢复法度,裁撤、抑制藩镇,使天下知道有明主在朝,不敢僭越,然后人心安定,天下可以大治。”宪宗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当时,西川节度使刘辟正起兵反叛,进攻东川,宪宗打算出兵讨伐他,但大臣们议论纷纷没有定论,当他听完杜黄裳的话后,立刻下定决心出兵讨伐刘辟,最后平定蜀中。后来,淮西、蔡州、淄青、河南、河北诸镇也先后收服,这都是杜黄裳言语开导的功劳。对地方藩镇姑息养奸,并不是从德宗时开始的,节度使由军中将士废除或者拥立,在代宗时就已经出现了。当时,也有大臣进谏要代宗、德宗出兵讨伐,然而他们却听不进去。宪宗听完杜黄裳的话后,当即力排众议决定出兵讨伐,后来又任命裴度讨伐淮西、蔡州,终于收服。然而任用计谋、善于决断,不是英明的君主是做不到的。
【原文】 五年,是时每有军国大事,必与诸学士谋之。尝阅月不赐对。李绛谓:“大臣持禄不敢谏,小臣畏罪不敢言,管仲以为害霸最甚。今臣等饱食不言,自为计得矣,如陛下何!”有诏:“明日对便殿。”
张居正讲评:元和五年,当时宪宗留心政事,遇上军国大事,便与翰林学士们商议对策,因此行政的得失,宪宗都能知道。其中有一个月的时间,宪宗没有召见翰林学士商议政事,于是翰林学士李绛担心上下从此阻隔,上奏说:“朝廷行政有什么过失,职位高显的为了保守自己的官位,不敢直谏;职位卑微的只知道逃避责任,不敢上书,这不是国家的福气啊。以前,管仲辅佐齐桓公争霸天下时,也曾说过这两句话,认为对争霸天下的妨害没有比它们更强的了。现在,大臣享受着朝廷的高官厚禄,饱食终日,却不进谏,为个人身家性命计较也算可以了,但为国家计较,言路堵塞,耽误国事,贻害无穷啊!”宪宗听完深有感悟,当即下旨,宣召翰林学士次日到便殿商议国事,一如从前。当着国家的官,拿着优厚的俸禄,却因为担心获罪而不敢说话,臣子不忠的根源都在于此。这是因为,臣子忠于国家,就应当在大义上应该说的,就算身家性命不保,也要说,怎么能因为爱惜俸禄、畏惧获罪而不说,耽误朝廷大事。只有奸佞小人,一心只想保守富贵,所以缄默苟且,一句话也不敢说,弄得欺君误国,这都是由于臣子一心为私造成的。明主懂得这些,所以对敢于犯颜直谏的人,都会体谅他们的一片赤胆忠心,尊敬他们,信任他们;对于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一旦发现全部罢黜。这样在进谏、纳谏这件事中,也能辨别出大臣的贤愚、忠奸。
【原文】 李吉甫奏:“自汉至隋十有三代,设官之多,无如国家者。天宝以后,中原宿兵,见在可计者八十余万,其余为商贾僧道,不服田亩者什有五六,是常以三分劳筋苦骨之人奉七分坐待衣食之辈也。今内外官以税钱给俸者不下万员。天下二百余县,或以一县之地而为州,一乡之民而为县者甚众。请敕有司详定废置,吏员可省者省之,州县可并者并之,入仕之途可减者减之。”于是命段平仲、韦贯之、李绛同详定。
张居正讲评:当时官职泛滥,宰相李吉甫上奏说:“自汉朝以来,历经魏、晋、南北朝、隋一共一十三代,如果要说设官的众多、官职的泛滥,没有比得上我大唐的。自天宝以后,中原盗贼蜂起,朝廷处处屯兵,到现在可以统计的军队约有八十余万,其他做商贾的、做僧道的等不事耕作的人,占天下人口的十之五六,那些辛勤耕作缴纳地租、赋税的人,只占人口的十分之三,十分之三的人辛勤劳作供养那十分之七的不事耕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现在,在京的官员以及在地方的官员等国家供给俸禄的人,超过一万。天下的县一共只有二百余个,其中有些地方狭小,只能作为县的,却升格为州;有些人口稀少的地方,按人口只能设立乡的,却设立为县。这样的情况天下有很多。以这样的二百余县去供养超过一万的官员,不增加赋税怎么可能呢?百姓又怎么不穷困呢?请陛下下旨,对于内外官员哪个该裁减,哪个该保留,一一详加考察。官吏太多的部门、州县,可以裁减的就裁减了;州县狭小的,可以合并的就合并;那些通过非正常途径获得官职的,可以裁减的全部裁减,这样各个衙门没有多余的官员,百姓也就不会穷苦。”于是宪宗听从他的建议,下诏让给事中段平仲、中书舍人韦贯之与户部侍郎李绛一同商议官职的裁撤。唐太宗时,与房玄龄等商议设立文武官职,内外一共只有六百四十人,到宪宗时增加了十倍还多。这是因为国家建立初期,官吏都很称职,天下百废待兴,所以需要处理的事物少,设立的官职同样也少。后来官吏懈怠职司,天下弊病丛生,所以需要解决的事情很多,官吏也就跟着多了。因而,要节省开支就需要裁减官员,要裁减官员就需要减少需要处理的事物。要减少事物很简单,只要根据事物去考察官员,则事情都会得到妥善办事,而不会觉得多了。官员也没什么难裁减的,只要根据官职去选拔人才,则各个官员都能称职,自然不会需要很多人力。这些尤其重要,可惜李吉甫没有详细说明。
【原文】 上尝问宰相:“贞元中政事不理,何乃至此?”李吉甫对曰:“德宗自任圣智,不信宰相而信他人,是使奸人得乘间弄威福。政事不理,职此故也。”上曰:“然此亦未必皆德宗之过,卿等宜用此为戒,事有非是,当力陈不已,勿谓朕谴怒而遽止也。”
张居正讲评:一天,宪宗问宰相说:“德宗贞元年间,纲纪废弛,法度衰落,奸邪横行,百姓困顿,政事不举到了极点。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情况的?”李吉甫回答说:“天下事情众多,作为君主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全部都能照顾到,必须任命并信任贤相,事事咨询,不使小人得到任用,然后天下可以得到治理。德宗生性多疑,对大臣心怀猜忌,因而经常自恃聪明,不肯信任宰相,事情有不明白的地方,不去向宰相咨询,反而信任身边的人,听取他们的看法,这样使奸邪小人知道了他的想法,他们乘机蒙蔽德宗,搬弄是非,盗窃权柄,德宗堕入了他们的算计中还不知道。政事不举,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宪宗说:“你说的固然很对,但这并不是德宗一个人的错,我年幼时曾在德宗身边待过,看见德宗事情做得有不对的地方,宰相也不肯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谏指出,都抱着保守官位、俸禄的心思,因而政事不举,祸患屡次降临。你们应该以德宗时的宰相为戒,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立刻指出来;或许,你们不需要再三极力进谏,我就悔悟了,不能因为畏惧我发怒,而闭口不言,就像德宗时的大臣一样。”君主乐于纳谏,臣下也才能敢于进谏。贞元年间陆贽担任宰相,并不是没有极力进谏,而德宗却以接受、屈服于群臣的意见为耻辱,反而对极力进谏的官员罢免的罢免,贬谪的贬谪,因而再也听不到忠言了。政事不举,怎么会不是德宗的过错呢?宪宗任命忠心、耿直的大臣,鼓励他们进谏,大有太宗汲汲于纳谏的遗风。这也是元和时期的政治远超贞元时期的原因。
【原文】 上问宰相:“人谓外间朋党①大盛,何也?”李绛对曰:“自古人君所甚恶者,莫若人臣为朋党,故小人谮君子者必曰朋党。何则?朋党言之则可恶,寻之则无迹故也。东汉之末,凡天下贤人君子,宦官皆谓之党人而禁锢之,遂以亡国。此皆群小欲害善人之言,愿陛下深察之!夫君子与君子合,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
张居正讲评:宪宗时,一些小人为了谋害君子,便对宪宗说:“近来朝廷内朋党太盛,应当加以禁止。”宪宗心中疑惑,便问于宰相,说:“有人说朝廷内大臣们相互勾结,结成朋党,气势很盛,这是为什么啊?”宰相李绛回答说:“自古以来,君主都要求大臣廉洁奉公,公而忘私;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大臣相互勾结,结成朋党,扰乱朝政。因而小人陷害君子时,动辄就称呼他们为朋党,以触动君主的厌恶而处罚他们,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所谓朋党,彼此之间相互勾结,为非作歹,祸害国家。用它们来诬陷、中伤,最容易打动君主。要仔细察访,却又无迹可寻,最容易罗织罪名。这正是小人最喜欢以这个罪名陷害、中伤君子的缘由。东汉桓帝、灵帝的时候,天下的贤人君子,像李膺、杜密等人,都被曹节、王甫等奸邪小人指认为朋党,酿成‘党锢之祸’,被流放、处死的达到数百人,从此朝政混乱,人心离散;当黄巾起义爆发后,国家也就灭亡了。前事历历在目,应当以此为鉴。因而凡是指认别人为朋党的言论,都是小人为了陷害君子而说的。希望陛下以东汉为戒,详加辨别,不要轻信,以免重蹈东汉亡国的复辙。何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而君子与君子,志同道合,自然聚在一起,并不是什么朋党,难道要让他们跟小人聚在一起,才不叫朋党吗?”自古以来,太平盛世时,必然是凭借着满朝的君子同心协力,才能成就太平盛世的。国家衰落时,小人受到重用,如果不能将朝中的君子全部赶出去,他们又怎么能为所欲为,无所忌惮,因而往往假借朋党的罪名将朝中君子全部除去。他们不知道,君子除去了,国家也就快灭亡了,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东汉的君主,不能察觉小人的奸计,最后国家灭亡。后来,唐代不能以东汉为鉴,宋代不能以唐代为鉴,都因为“朋党”二字,丧失人心,国家灭亡,如出一辙。后世君主对于此要时刻留意。
【原文】 帝问:“玄宗开元时致治,天宝则乱,何一君而相反耶?”李绛曰:“治生于忧危,乱生于放肆。玄宗尝历试官守,知人之艰难,临位初,任姚崇、宋璟,励精听纳,故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洎林甫、国忠得君,专引倾邪之人,分总要剧。于是上不闻直言,嗜欲日滋。内则盗臣劝以兴利,外则武夫诱以开边,天下**,故禄山乘隙而奋。此皆小人启导,从逸而骄。系人主所行,无常治,亦无常乱也。”
张居正讲评:一天,宪宗问宰相李绛:“玄宗开元年间,政治清明,天下太平。到天宝以后,盗贼蜂起,战乱不断,宗庙社稷几乎不保。同样是一个人,前后两个时期治乱却相反,这是为什么呢?”李绛回答说:“天下治乱虽然没有定数,却有规律可循。天下大治不产生于治,而产生于时刻想着国家大事、勤劳施政;天下大乱不产生于乱,而产生于奢侈、骄纵。玄宗在没有即位之前,曾担任州县的官职,对于民情疾苦、时事的艰难有很深的了解,所以即位之初,任用姚崇、宋璟为宰相,励精图治,心志清明,接受大臣们的进谏,耳目没有被遮蔽,所以身边任用的都是正人君子,所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是正事,天下怎么可能不大治?到天宝时期,任用奸臣李林甫、杨国忠为宰相,他们蛊惑玄宗,操弄国柄,排斥、抑制正人君子,使他们不能在朝廷立足,进用奸邪小人,让他们身居要职,负责处理朝廷政务。这样朝廷的耳目被堵塞,忠言不能传达给君主,君主日益放纵欲望,骄奢**逸,声色犬马从容进献,内有奸臣王
等为了搜刮钱财,劝君主大兴商业,外有武将高仙芝等为了邀功求赏,劝君主开拓边疆;搜刮钱财弄得百姓穷困,开拓边疆弄得三军疲惫,天下怨声四起,纷扰不断。叛贼安禄山乘机起兵,两京失守,玄宗避难蜀中,这都是由于小人为了得到宠信,一味地以荒**奢侈的事,诱导君主,使他沉溺于声色犬马,骄奢**逸,政事怎么能不败坏,天下怎么能不产生祸乱?由此可见,天下治乱兴衰在于君主的行动,正道而行则天下大治,歪门邪道则天下大乱;如果自恃天下已经大治,而放纵自己的欲望,则大治将变为大乱;担心天下大乱而时刻警惧,用心于政务,则大乱可以变为大治。治乱哪里又有定数呢?”李绛以忧危、放肆,分别开元、天宝的治乱,虽然很恰当,但他不知道天宝之乱,正是开元之治引发的。这是因为,当时事艰难、危险的时候,就算是平庸的君主也知道励精图治;而太平盛世的时候,就算是贤明的君主,也不免骄奢。开元年间海内富庶,天下安定,玄宗自以为天下大治,因此日渐放纵自己的欲望,奢侈无度。如果他知道这样会造成天宝之乱,难道他还会那样奢侈吗?因而圣人在太平盛世时,愈发的勤勉而不敢懈怠,真是深谋远虑啊。
注释:
① 朋党,人们为了争夺权利、排斥异己互相勾结而成党羽,故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