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静态的痛苦(1 / 1)

耐人寻味的是,村上春树和三岛都对西班牙现代绘画,尤其是巴勃罗·毕加索和萨尔瓦多·达利的画作情有独钟。

村上春树在《西班牙幸福小村的壁画》的散文中提到了毕加索绘画。此外,在该文章中,村上春树还谈到了“蓝色时期”、《三个音乐家》和《格尔尼卡》。

村上春树非常喜爱“毕加索式忧郁(blue)”,醉心于他“蓝色时期”的作品。村上春树从毕加索绘画的造型要素中发现了“滑稽的感觉”,为了给自己的作品增加幽默感,经常提到毕加索的绘画。

此外,村上春树之所以对“蓝色时期”情有独钟,主要是因为毕加索这一时期的绘画主题与以青年时期的死亡与重生为主题的小说相一致。

《挪威的森林》中描绘的木月和直子的死,以及两人与渡边之间的情感纠葛,让人联想到毕加索“蓝色时期”杰作《人生》背后的卡萨吉玛斯的死和毕加索、卡萨吉玛斯、洗衣女工杰曼三人的关系。

与村上不同,三岛是被《格尔尼卡》中的痛苦和静态所包含的造型语言所吸引。

1952年1月,三岛在纽约近代美术馆观赏了《格尔尼卡》。在《阿波罗之杯》中,他从美学角度出发,以色彩搭配和痛苦的关系为切入点,分析了这幅画所包含的静态:

这里还有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印象中有白、黑、灰和透着深灰的绿色。画面色彩极其淡雅,给人古典幽静的感觉,感受不到丝毫血腥味儿。画的题材当然是阿鼻叫唤,但被捕捉到的苦闷的瞬间却十分平静。希腊雕塑《尼俄柏》里主人公被神箭刺中后背,虽身入苦海却神态自若,这反而更能够打动观者。或许毕加索也在追求这种效果。

《格尔尼卡》表现出的静与之不同。画面中表情本身十分明显,因痛苦产生的扭曲也已达到极致,而这种痛苦的总和催生出了静态。《格尔尼卡》所展现的静态,是无法通过感觉或感情展现出的痛苦的静态,也就是说是痛苦的极致。它让人们明白,当痛苦达到一定程度后是无法表现的,不管用怎样扭曲的表情,怎样的阿鼻叫唤、眼泪、狂笑,都不足以表达这种痛苦。人的能力虽有限,而痛苦的程度却是无限的。

在这一领域,画面上的任何一种痛苦,都试图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来。痛苦的触手伸向四面八方,然而还没有一个真正达到痛苦的高度。每个人的痛苦都是失败的,至少看起来是要失败的。毕加索似乎抓住了所有失败的瞬间,集之大成,达到了那样一种静态。

三岛出色地分析了《格尔尼卡》所包含的静态。同时,画面的左上角画着一头公牛,热爱斗牛的三岛也许从这幅画中看出了“斗牛的象征性”。

由此我们可以总结出两位作家的毕加索画作观:村上春树从中感受到了幽默,并且从“蓝色时期”的画作主题中得到启示,创作了自己“蓝色时期”的小说《挪威的森林》和《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与之相对,三岛由纪夫则是被毕加索绘画中“破环的总和”,以及包含着“斗牛象征性”的轰轰烈烈走向死亡的戏剧性所打动,并将这种“破环的总和”和戏剧性融入了自己的作品创作中,写出了《镜子之家》和《奔马》等杰作。

村上春树和三岛由纪夫对达利的绘画也持有不同的观点。村上春树在高中时期曾撰写过题为“参观达利画展”的新闻报道,陈述了达利超现实主义绘画的魅力。他视达利为超现实主义绘画的代表画家,并在自己的作品《且听风吟》《天黑以后》《1Q84》中使用了达利绘画中“时空的停止”和“时空的扭曲”等超现实主义创作手法。

与村上春树不同,三岛则是从达利绘画中看出了基督教要素和青春的虚幻无常。三岛曾写过与达利的三幅绘画作品相关的散文,这三幅作品分别是《纳喀索斯的变形》《十字架上的基督》和《最后的晚餐》。三岛首次提到的达利画作就是《十字架上的基督》,他在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到了这幅画,并在散文《达利〈十字架上的基督〉》中,谈了画中包含的基督教要素。

我喜欢达利近些年的宗教画。不管是华盛顿美国国家美术馆里的《最后的晚餐》,还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里的《十字架上的基督》,我都非常喜欢。但是从复制品的效果来看,我觉得构图简单、色彩明朗的《十字架上的基督》略胜一筹。《最后的晚餐》的细节部分,比如说杯中澄澈而又神圣的葡萄酒,也许是它美得让人炫目,正因如此,我觉得复制品连原作效果的十分之一都没还原出来。

《十字架上的基督》是达利1954年的作品,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受到了破格待遇,画作的前面总是挤满了观赏的人。

《十字架上的基督》中的十字架使用了立体主义的画法。基督和十字架都完全悬浮在空中,形成了神圣而形而上的空间。左下角的圣母马利亚则完全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法。这样的对比非常出彩,构图上的紧张感也无与伦比。此外,遥远的地平线浸染着破晓前的蓝色微光。

此外,三岛还在散文《达利的葡萄酒》中,提到了这幅画:

看过萨尔瓦多·达利《最后的晚餐》的人,一定永远都不会忘记放在桌上的面包、玻璃杯中在夕阳照射下散发出如红宝石般光芒的葡萄酒。它们仿佛能刺激人的感官,好像舔一下画布就会醉倒一样。这画就像是彩色照片,但是,这摹本背后有着某种神圣的、充满四周的光之主题,这一点和照片完全不同。在这光之主题之下,画上的葡萄酒才可被称为基督的葡萄酒吧!

另外,从达利的《纳喀索斯的变形》中,三岛解读出了青春。

萨尔瓦多·达利有一幅叫作《纳喀索斯的变形》的画。低垂着头的纳喀索斯浸泡在水中,半个身体正在逐渐变成水仙花球根。达利用清澄的色彩将早春凛冽的寒气刻画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哪幅画能表现出早春神圣的悲剧性和青春的虚幻无常。

三岛不怎么关心达利绘画前卫的一面,而是喜爱表现基督教世界的宗教画和它展现出的青春虚幻无常的这一面。

《格尔尼卡》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