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曾是兵库县神户高中新闻委员会的成员,负责撰写学校的新闻报道,高三时曾担任新闻委员会的委员长。这位后来成为日本现代文学代表作家的少年,当时曾撰写过题为《参观达利画展》的新闻报道。
文中,村上从二十世纪世界美术史的角度出发,简述了从毕加索崭露头角到达利声名鹊起这段时间美术史的发展历程:
画家们否定了印象主义,之后出现了毕加索、马蒂斯、蒙德里安以及夏加尔。直到二十年代,超现实主义派的达利才登场。
此外,当年还是高中生的村上春树还出色地分析了达利的《柔软的时钟》:
比如说《柔软的时钟》。这是超现实主义者达利的经典作品,充分展现了他独特的风格。画面中央有一个软塌塌的闹钟,远处地平线上有一把向未知世界延展的弯曲的钥匙。此外还有玫瑰花、土墙。这些元素共同组成了一个谜一样的世界。那个柔软的时钟是达利特有的对柔软物体的憧憬,也是他对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现代文明的反抗。
在这篇文章中,村上春树把柔软的时钟,看作达利对钢筋混凝土的高层建筑所代表的坚硬、冰冷、非人性化的现代文明的批判。紧接着,村上春树又从弗洛伊德的观点出发,谈到了达利的《美国诗歌》《建筑学的米勒的晚钟》和《纳喀索斯的变形》(The Metamorphosis of Narcissus)这三幅作品。
《美国诗歌》《建筑学的米勒的晚钟》《纳喀索斯的变形》等都是我喜欢的作品。但是,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它们。或者说,理解是不可能的,是没有必要的。我精读弗洛伊德的理论,这帮助我在很大程度上理解了达利的作品,但同时,达利的作品绝对不是单靠这些就能完全理解的。
村上春树在该美术评论的结尾这样写道:
果然,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达利都是个谜,是我们望尘莫及的,拥有超能力的大天才。
高中时期,村上春树基于弗洛伊德的理论,对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绘画进行了评价。此后,他在东京成为了小说家,而达利时钟世界对他的影响,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村上在《且听风吟》中,模仿达利的绘画世界,再现了一个时钟停止的时空:
越往下走,井底逐渐变得舒适起来,开始有股奇妙的力量温柔地包裹着他。下降了大约一公里后,他随便找了个洞钻了进去,沿着弯曲的路,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因为时钟已经停止转动了。
而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自从二十岁那年恋人在校园冲突中被杀以来,佐伯一直生活在停滞的时空中。而通过卡夫卡和大岛的对话,我们也能联想到达利的时钟世界:
“佐伯的人生基本上在他(佐伯的恋人)去世那年,也就是她二十岁那年就停止了。不对,不是二十岁,有可能更往前,但具体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这一点你必须理解。埋藏在她灵魂中的时钟在某一时刻戛然而止。当然,在那之后,外在的时间依然在流逝,这也对她产生了现实性的影响。可对于佐伯来说,那样的时间几乎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大岛点头:“形同于无。”
“也就是说,佐伯始终生活在停止的时间中?”
“没错。”
恋人去世后,佐伯内心“停止的时间”和达利的代表作《记忆的永恒》中的视觉世界有共通之处。
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在《超现实主义和绘画》中指出,超现实主义绘画的手法之一是“时间的固体化”。同样,《海边的卡夫卡》中描写时间时,也使用了这一手法。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佐伯的内心世界因为恋人的死出现了“时间的石化”,从而导致了她心理时间的停止。
此外,在运用摄像机镜头和电影语言创作的小说《天黑以后》中,村上春树还打造了一个以时钟为基础的世界。
故事发生在深夜十一点五十六分到早晨六点五十二分的六小时五十六分期间,中间断断续续地插入了各种各样的小故事。将这些小故事串连起来的,是二十八幅按照年代顺序排列的圆形时钟插图。关于这一点,市川真人指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黑以后》这部作品的主人公是‘时间’。登场人物虽非常分散,但是时间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由此可以说,该作品中圆形时钟的插图以及“时间”的概念,都源于村上春树高中时期深受震撼的达利所画的时钟。
此外,《1Q84》(BOOK2)中的时钟也令人联想到达利的绘画世界。主人公青豆身处两个月亮共存的平行世界,和宗教团体“先驱”的领袖对决时,“先驱”的领袖用座钟向青豆展示了自己的超能力。
座钟渐渐离开柜子表面,向上飘浮。向上移动了大约五厘米,仿佛在犹豫一般,轻轻震动着,然后在半空中停了十秒。
村上春树的这段描述让人联想到安德烈·布勒东在《超现实主义和绘画》中对达利的时钟世界的描述。
萨尔瓦多·达利柔软的时钟,是有关时间和空间深情的、超乎想象的、孤独的、怪异的、批判性的卡蒙贝尔奶酪。
在《1Q84》中出现的悬浮的座钟和达利的《记忆持久性的解体》的视觉效果非常相似。在《记忆的永恒》中,三个时钟都处在其他物体的支撑下,没有悬浮在空中。而以解体为目的创作出的这幅《记忆持久性的解体》则超越了《记忆的永恒》,该作品画面中央的时钟一边解体一边在半空中扭曲、摇晃、飘浮。
西班牙文学研究者柳原孝敦指出:“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也能看到这种扭曲时间的创作手法。”也就是说,村上春树的作品中不仅有时间的停止,而且有像扭曲的时钟一样摇晃的时间和空间。
村上春树在《神的孩子全跳舞》的《蜂蜜饼》中描写的场景,也令人联想到达利创造出的摇晃的时间和空间。主人公淳平因工作去西班牙后,时空发生摇晃,故事情节也有了很大的进展。
就像窗边的窗帘被微风吹拂一般,淳平内心的时间轴也开始摇晃。他把手伸向小夜子的肩膀,她握住了他的手。
达利出身于加泰罗尼亚的海滨城市菲格雷斯,而村上春树则是把达利故乡——加泰罗尼亚地区的中心城市巴塞罗那写到自己的作品中,再现了超现实主义中时间和空间的摇晃。
到目前为止,本书只是考察了村上作品中类似于达利绘画的超现实主义的时间和空间,其实,许多国内外研究者都曾指出,村上春树创作的故事也呈现出超现实主义的色彩。比如,村上作品法语版的译者科里努·亚特兰指出:
再看几篇短篇小说,就更会被村上的世界所吸引。那么,它的魅力是什么呢?是可以和卡夫卡相媲美的没有条理、难以名状的超现实主义要素,是像法国作家鲍里斯·维昂一样现实和梦境交错的故事内容,还有就是文体和文风。
此外,大和田俊之也在论文《村上春树在“00年代”的美国》中指出“超自然”“超现实”的结构,和“消失的女性”“进入其他次元的登场人物”等原创主题,是村上作品最为人乐道的特点。村上春树本人也在与法国记者敏·特朗·由衣的题为“所谓写作,就是一边清醒一边做梦”的对谈中明确提出,自己想邀请读者们走进超现实主义的世界:
我们都相信,自己生活在比较健康的世界里。我想做的,就是撼动人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看法。我们其实有时生活在混沌、疯狂和噩梦中。我想让读者走进充满暴力、不安和幻觉的超现实主义世界。通过这些,人们或许可以看到一个新的自己。
对于村上春树来说,超现实主义世界就是时间和空间或停止、或扭曲的世界。在《奇鸟行状录》中,村上春树描写主人公冈田亨和加纳克里他的对话时,也提到了超现实主义绘画。
“我和你在意识中发生了关系。”
这句话说出口后,我的心情就像是在雪白的墙壁上挂了一幅大胆的超现实主义绘画。
冈田亨和加纳克里他在冈田的梦境里,而不是在现实世界中发生了性关系。村上春树将这种梦幻的感觉比喻为“像是挂了一幅超现实主义绘画”。在引用部分中,村上春树为了使作品拥有多样的解读,只说了“超现实主义绘画”,而没有具体地指出是哪一幅画。但是,考虑到村上春树从高中时代起就偏爱达利的作品,这幅“超现实主义绘画”有很大可能性就是达利的某幅作品。
村上春树在散文集《爱吃沙拉的狮子》中,也提到了达利。
白色的狗在附近晃晃悠悠地散步,看到一根达利风格的极具艺术感的棍子掉在路边。“好酷啊”,它一边想一边叼起了棍子。
狗叼着棍子得意扬扬地走在街上,一个小孩看到之后说:“妈妈,我也想要那根超现实的棍子。”于是那小孩儿的妈妈对狗说:“不好意思,请问可以把这根棍子让给我吗?我送你三张抽奖券。”
“好啊!”狗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