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7月17日,时属西班牙殖民地的摩洛哥爆发内乱。该内乱迅速在西班牙全境蔓延开来,持续了三年之久,于1939年结束。
这是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率领的国民军和第二共和国政府军之间的战争,国际势力也卷入其中。纳粹德国、意大利支持佛朗哥,社会主义势力则支持第二共和国,他们组成了国际纵队,和第二共和国并肩战斗。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都曾是国际纵队的一员。
村上春树曾在题为《难以开口》的文章中提到了西班牙内战。他由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的歌曲《难以开口》(I Can't Get Started)联想到了西班牙内战,并称:“我一坐飞机,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难以开口》这首歌。”
我曾坐飞机环游世界,
也曾调停过西班牙革命,
也曾踏破北极点,
但在你面前,我无法踏出一步。
村上春树还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西班牙的社会情况和海明威联系了起来。
那时,激烈的内战在西班牙蔓延,支持共和制的热情的冒险家们(比如欧内斯特·海明威等)加入了义勇军,奔赴西班牙与法西斯主义者斗争。
耐人寻味的是,村上春树关注的是西班牙内战中的国际势力,将重点放在了加入义勇军,也就是国际纵队的海明威身上。
村上春树在列举了《难以开口》的不同版本后,一边听比莉·荷莉戴演唱的版本,一边追想西班牙内战和这个国家温暖的阳光。
然后我闭上眼睛,想到了西班牙内战。我并没有参加过这场战争,也从没想过要参加(因为当时我还没出生呢)。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由分说地回到了西班牙内战时的光景中。我想象着头顶的乌云,还有乌云背后明亮温暖的太阳。
在文章的结尾,村上春树写到了《难以开口》这首歌与坐飞机旅行和西班牙内战三者间的关系。
我暗自揣测,这个世界上有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会像我一样,每次坐飞机都会哼唱《难以开口》的开头部分。我们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西班牙内战”、各自的“北极点”、各自的乌云和各自的光,静静地飞向夜空。
此外,村上春树还在与美国记者罗兰德·凯尔茨(Roland Celts)的“世界上最喜欢的三座城市”的对谈中,再次提到了西班牙内战。
我一坐飞机,就会想到西班牙内战。一想到西班牙内战,就会想到欧内斯特·海明威。
由此可知,村上春树是站在曾经是国际纵队一员的海明威的立场上,来看待西班牙内战的。此外,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中,他还提到了斗牛、海明威和西班牙的关系。
正因为海明威是那种从原材料中汲取力量来写作的作家,他才会积极参与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往非洲狩猎,四处钓鱼,并沉迷于斗牛。
在这本书中,村上还论述了海明威所代表的“行动派作家”和西班牙内战之间的关系。
世人还在期待经典的小说家——从破绽和混沌中催生文学的反社会文人——的出现,抑或还渴望有像海明威那样参加西班牙内战、在枪林弹雨中敲着打字机的“行动派作家”吧!
接下来,让我们看一下村上作品中有关西班牙内战的描写。
村上第一次提到西班牙内战是在《舞!舞!舞!》中。主人公“我”在北海道札幌海豚宾馆的某个房间,读起有关西班牙内战的书。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电话过来,也不想出门,在屋里待着的话就只能看书了。看完了杰克·伦敦的传记,又开始看有关西班牙内战的书。
在描写主人公和宾馆前台由美吉的对话时,村上春树再次写到了西班牙内战。
“这是什么书?”
“写西班牙内战的,详细地记述了战争的整个过程,很有启示作用。”西班牙内战曾确确实实地发生过,是一场很发人深省的战争。
由此可知,于村上而言,西班牙内战不单单是一个国家的内战,他以第二共和国和法西斯势力的对立为基础,从国际性、思想性的层面出发,高度评价了西班牙内战。
此外,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春树也提到了西班牙内战。
卡夫卡和图书管理员大岛一边吃西班牙的特色料理海鲜饭,一边讨论西班牙内战。
我们吃了大份的沙拉,又点了海鲜饭两个人分着吃。
“总有一天我会去西班牙的。”大岛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想参加西班牙内战。”
“西班牙内战早就结束了吧!”
“我知道。洛尔卡死了,海明威活了下来。”大岛说道,“但我起码有去西班牙参加内战的权利吧!”
村上春树在记述西班牙内战时,提到了二十世纪西班牙文学的代表性诗人、剧作家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Federico Garca Lorca)和欧内斯特·海明威。也就是说,村上春树是从加西亚·洛尔卡之死这一西班牙内战留下的历史创伤和海明威参加国际纵队这一具有国际性思想性的行动这两个独特的视角洞悉了西班牙内战。在后面的故事中,村上又在卡夫卡和佐伯的对话中提到了西班牙内战:
“你在想什么?”佐伯问我。
“去西班牙的事儿。”我答道。
“去西班牙干什么?”
“吃好吃的海鲜饭。”
“就干这个?”
“参加西班牙内战。”
“西班牙内战六十年前就结束了。”
“我知道。”我说,“洛尔卡死了,海明威活了下来。”
“但你还是想参加对吧!”
我点头。
村上春树在谈论西班牙内战和加西亚·洛尔卡关系的同时,也将西班牙内战的历史意义写进了《海边的卡夫卡》中。
此外,这里提到海鲜饭并非偶然,村上春树本人就很喜欢这道料理。为了给自己的作品增添西班牙文化的芬芳和色彩,他经常在作品中写到海鲜饭。在短篇小说《冰男》中,女主人公表达了想吃海鲜饭的愿望。
欧洲不就挺好的嘛,去西班牙那边好好放松一下!喝喝红酒,吃吃海鲜饭,看看斗牛。
此外,村上春树还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写到了一位很会做海鲜饭的角色——主人公多崎作的朋友灰田。
灰田有当厨师的天赋。不管是欧姆蛋、味噌汤,还是奶油沙司或者海鲜饭,他都能做得色、香、味俱全。
接下来,让我们来看一下西班牙内战在村上作品中发挥的各种作用。
斋藤环在《分离的技法和历史创伤》中,说明了村上春树在作品中描写历史事件的目的。
在现在和过去都到不了的空间中,历史事件开始逐渐具有了奇妙的现实性。村上春树的尝试无疑就是通过分离的姿态、分离的口吻,使人实实在在地想起历史的创伤。
在斋藤看来,村上春树是为了让人想起“历史的创伤”,才在自己的作品中写到西班牙内战的。但是,为什么村上春树执着于表现这一点呢?从《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主人公多崎作和他的朋友赤松庆的对话中,我们也许可以找到答案。
“即便能尘封记忆,却无法改变历史。”多崎作想起沙罗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赤松不断地点头。“的确如此。即便能尘封记忆,却无法改变历史。这正是我想说的。”
龟山郁夫在《神之梦和1Q84的记忆》中指出,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包含着“崇高”和“暴力”的二元对立,而西班牙内战正是这一二元对立的象征。
村上直接提到西班牙内战的作品是《舞!舞!舞!》和《海边的卡夫卡》。《舞!舞!舞!》由两个相互对立的世界构成,一个是作为自由作家的“我”生活的不为人知的“影”世界,一个是主人公的中学同学、电影明星五反田生活的风光无限的“光”世界。乍一看,“光(五反田)”和“影(我)”构成了相互对立的世界,但实际上,这组“光与影”的对立只是构成了表层世界,处在深层世界的,则是西班牙内战的两方势力——由佛朗哥率领的法西斯势力和包括海明威加入的国际纵队在内的第二共和国势力——的二元对立。
在《舞!舞!舞!》中,代表法西斯势力的是五反田,代表第二共和国势力的是主人公“我”。也就是说,该小说中象征着“崇高”的是主人公“我”。“我”一边阅读有关西班牙内战的书,一边寻找自己的朋友——应召女郎喜喜。
另一方面,五反田则象征着“暴力”,因为总在电视剧或电影中扮演正义角色的他实际上却躲藏在阴影中,向喜喜还有另一名应召女郎咪咪施加暴力,甚至杀害了她们。
《海边的卡夫卡》也承袭了这种二元对立的结构。想参加西班牙内战的卡夫卡从东京来到了四国,积极地探索着自己的人生和未来,他象征着“光”。另一方面,残忍地杀死了许多猫的琼尼·沃克则象征着“影”。
和《舞!舞!舞!》一样,在《海边的卡夫卡》的深层世界中,也有西班牙内战中两方势力的对立。该小说采用的是二元并行的结构,奇数章节和偶数章节的主人公分别活跃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奇数章节的主人公是卡夫卡,偶数章节的主人公是中田,一位不识字却能和猫对话的老年男性。中田一直与虐杀猫吃猫心的礼帽男琼尼·沃克作斗争,最后杀死了琼尼·沃克。从西班牙内战的观点来看,虐杀猫的琼尼·沃克代表着佛朗哥一方的法西斯势力,中田则代表着支持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包括海明威在内的国际纵队。也就是说,中田象征着“崇高”,琼尼·沃克象征着“暴力”。
此外,西班牙内战在村上的作品中还象征“死亡”和“重生”的二元对立。在分析村上的作品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西班牙内战中具有“死亡”和“重生”象征意义的历史变革。
众所周知,西班牙内战中有很多伤亡,因此内战本身就象征着由战争带来的“死亡”。此外,获得胜利的佛朗哥开始施行独裁统治直至1975年11月20日离世。此后,波旁王朝的虚位君主胡安·卡洛斯一世继位,西班牙作为君主立宪制国家获得重生,确立了民主政治直至今天。
在《舞!舞!舞!》中,五反田象征着“死亡”,因为他是将应召女郎们藏在阴影中杀害的杀人犯。与五反田对立的人物也就是主人公“我”则象征着“重生”。好友鼠死后,失去精神依靠的“我”在北海道札幌的海豚旅馆与由美吉相遇。故事结尾“我”和由美吉发生了关系,“我”说着“由美吉,早晨到了”,从而迎来了重生的清晨。
同样,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西班牙内战也象征“死亡”和“重生”的二元对立。虐杀猫的琼尼·沃克象征着“死亡”,而卡夫卡则象征着“重生”。为什么这么说呢?卡夫卡因为和父亲的纠葛,在东京的生活四处碰壁。他为了改变这种局面,来到了四国,通过在甲村图书馆和大岛、佐伯的交流,实现了自我的重生。村上春树在小说的结尾预告了卡夫卡的重生。
不久,你将睡去。当你醒来时,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村上春树在发挥西班牙语和西班牙文化所具有的巫术作用的基础上,也为西班牙现代绘画和西班牙内战赋予了独特的作用。他将西班牙内战中的二元对立局势写进自己的作品中,成功增加了作品在绘画和历史方面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