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种种结局(1 / 1)

一阵敲门声让查理从梦中惊醒。他有些头晕,感觉摸不着北。他向周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是在旅馆房间里。各种不可思议的事件绕着他的脑袋打转,就像是飞蛾聚集在**的灯泡周围。他一面梳理头绪,一面把脚放到床下,走向房间大门。查理冲门后贴着的火灾逃生图示眨了眨眼,试图回想起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接着他拧开锁,把门打开。

黛西看着他说:“你戴着帽子睡的?”

查理抬起手摸了摸脑袋,上面确实有顶帽子。“是的,”他说,“看来确实如此。”

“哦,”她说,“好吧,至少你脱了鞋。知道吗,昨天晚上你错过了所有好戏?”

“真的?”

“刷刷牙,”她建议说,“再换件衬衫。是的,你错过了。当你……”黛西犹豫了一下,现在想来,他消失在降神会中的情景显得荒诞无稽。这种事没发生过,至少在现实世界不可能。“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带警察局长去了格雷厄姆·科茨的宅子。他抓了那些游客。”

“游客——?”

“就是他在餐厅里说的,咱们派了两个人进入他家之类的话。那两个人是你的未婚妻和她妈妈。他把她们锁在地下室。”

“她们还好吗?”

“她们都在医院。”

“哦。”

“她妈妈情况不妙。我想你未婚妻没什么事。”

“你能别再这么叫了吗?她不是我未婚妻,她已经和我分手了。”

“对。但是你没有,不是吗?”

“她不爱我,”查理说,“好了,我这就去刷牙换衬衫,这需要一点儿私人空间。”

“你应该洗个澡,”她说,“另外那帽子闻起来像根雪茄。”

“这是传家宝。”查理说完就走进浴室,把门锁在身后。

从酒店出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医院。蜘蛛正坐在等候室里,手里拿着一本卷角的《娱乐周刊》,好像真的在读似的。

查理拍拍他的肩膀,蜘蛛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警惕地抬起头,看到查理才放松下来,但是也只放松了一点儿。“他们说我必须等在这里,”蜘蛛说,“因为我不是亲属或是别的什么。”

查理犹豫地说:“哦,那干吗不告诉他们你就是她亲戚?或是医生?”

蜘蛛看起来有些不安:“哦,如果你不在乎,那这种话说起来就很简单。如果我进不进去都无所谓,那想要进去也很简单。但现在不同,我可不想进去碍事,或是捅个什么娄子。我是说,如果我试了,但他们说‘不’,然后——你笑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查理说,“只是听起来有点耳熟。来,进去找罗茜吧。你知道吗?”他们随便走向一条走廊,查理扭头对蜘蛛说,“有两种方法可以让你在医院里溜达。要不你就让别人觉得你属于这里——看见了吗,蜘蛛,门后面那件白大褂,正好是你的尺寸,穿上它——要不就显得特别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此一来也没人找你的碴儿,他们都会把这事留给别人处理。”他开始哼一首曲子。

“这是什么歌?”黛西问。

“它叫《黄鹂鸟》。”蜘蛛说。

查理把帽子戴在头上,三人走进罗茜的病房。

罗茜正坐在**看一本杂志,显得心绪不宁。她看到他们三个走了进来,表情更加沉重,视线在蜘蛛和查理之间来回游移。

“你们都是远道而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确实如此,”查理说,“那么你见过蜘蛛了。这是黛西,在警察局工作。”

“不知道我现在还是不是警察,”黛西说,“我可能惹上了各种麻烦。”

“你就是昨晚那个人?那个把岛上警察领到宅子来的人?”罗茜顿了顿,继续说,“有格雷厄姆·科茨的消息吗?”

“他在重症监护室,和你妈妈一样。”

“哦,如果她先醒过来的话,”罗茜说,“我估计她会把格雷厄姆杀了,他们不给我讲妈妈的情况,只是说相当严重,如果有什么变化会尽快通知我。”她看着查理,目光清澈镇静:“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真的。你只是没时间了解她。我们被锁在地窖时,谈了好久。她挺好的。”

罗茜擤了下鼻子,继续说:“他们觉得她挺不过来了。他们没直接说这话,但是用那种不说出口的方式说了。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她都能挺过来呢。”

查理说:“我也是。我觉得如果发生核战争,最后活下来的肯定是受辐射变异的蟑螂,还有你妈妈。”

黛西跺了他一脚。她说:“对于伤害她的那东西,他们都知道些什么?”

“我告诉他们了,”罗茜说,“那房子里有某种动物。也许只是格雷厄姆·科茨。我是说部分是他,但另一部分是别的什么人。妈妈把它的注意力从我身上引开,然后它就把她……”她今天早上已经尽力向岛屿警方解释了一切,但还是决定不要提起那个金发女人的鬼魂。有时大脑会在压力下崩溃,罗茜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她所知的一切。

罗茜突然闭上了嘴。她盯着蜘蛛,就好像刚想起来他是谁似的。罗茜说:“知道吗?我还在恨你。”蜘蛛沉默不语,脸上爬过一种痛苦的表情。他看上去不再像一名医生,而完全是个从门后借了件白大褂的人,时时刻刻在担心被别人发现。她的声音里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只是,”她说,“我在黑暗中时,一直以为是你在帮我,是你在阻止野兽靠近。你的脸怎么了?到处都是划痕。”

“是只动物干的。”蜘蛛说。

“知道吗?”她说,“现在我同时看着你们两个人,觉得你们一点儿都不像。”

“我是好看的那个。”查理说。黛西的脚第二次踩在他的脚趾上。

“哦,”黛西轻声说道,随后又略微提高了一点儿声调,“查理,我们需要到外面去谈谈。就现在。”

他们走出病房,来到楼道,把蜘蛛留在了屋里。

“什么?”查理说。

“什么什么?”黛西说。

“你要和我谈什么?”

“没什么。”

“那干吗要出来?你听见她说了什么。她恨蜘蛛。咱们不能把他俩单独留在里面。她没准现在已经把他杀了。”

黛西抬头看着他,一脸古怪的表情,就好像基督听到有人对他说“我可能对面包和鱼过敏,能不能给我做一份鸡肉沙拉”。这表情中既有怜悯,又有无限的同情。

黛西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安静,然后把他拉到门口。查理朝房间里看了看:罗茜没有要杀蜘蛛的意思。情况刚好相反。“哦。”查理说。

他们在接吻。你可能误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吻,但这么说吧,这个吻包括嘴唇、皮肤,甚至一点点舌头。你会想念他的笑容和那闪烁的目光。还有这个吻结束后,他站起来的方式,就像一个人刚刚发现站立的艺术,并且领悟到如何才能站得比古往今来任何人更好。

查理扭回头,发现黛西正跟几名医生和昨晚遇到的警察局长交谈。

“哦,我们一直觉得他是个坏人,”警官对黛西说,“坦白讲,你只会在外国人身上发现这种行为。本地人就是不会干这种事。”

“显然如此。”黛西说。

“非常非常感谢,”警察局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害得黛西直咬牙,“这个小姑娘救了这个女人的命。”他冲查理说完这句话,又很赏脸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就跟医生们一起走了。

“情况到底怎么样?”查理问道。

“格雷厄姆·科茨死了,”她说,“差不多吧。另外他们对罗茜的妈妈也不抱任何希望。”

“我明白了,”查理想了想这个问题,随即做出决定,他说,“你介意我和我兄弟谈一小会儿吗?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反正我也要回酒店了。我要查一下邮箱,也许还得对着电话说上一大堆对不起。看看是不是还有份工作。”

“但你是个英雄,不是吗?”

“我想大概没人为英雄发工资,”她略微有些疲倦地说,“等你办完事,就回酒店找我。”

朝阳当空,蜘蛛和查理走在威廉斯顿的主干道上。

“知道吗,这帽子真挺棒的。”蜘蛛说。

“你真这么想?”

“当然。能让我试试吗?”

查理把绿色软呢帽递给蜘蛛。蜘蛛戴上它,看了看商店玻璃窗上的倒影。他做了个鬼脸,把帽子还给查理。“反正,”他失望地说,“你戴起来挺好看。”

查理把软呢帽戴回头上。有些帽子需要你有股扬扬自得的派头,把它们歪戴在头上,步伐中带有跃动的感觉,就好像马上要跳起舞来。它们对你的要求很多。这顶帽子就是其中之一,但查理能够胜任。他说:“罗茜的妈妈快死了。”

“对。”

“我真的真的从没喜欢过她。”

“我对她的了解没你那么深。但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敢说我也真的真的不会喜欢她。”

查理说:“我们必须试着把她救活,不是吗?”他这话说得很勉强,就像是在说“我该去看牙医了”。

“我不认为咱们能做到这种事。”

“老爹曾为妈妈做过类似的事,让她好了起来,至少是好了一阵子。”

“但那是他。我不知道咱们怎么才能做到。”

查理说:“那个世界尽头的地方。有很多山洞。”

“世界之初,不是尽头。那儿怎么了?”

“我们能去那儿吗?不用蜡烛和香草之类的零碎东西?”

蜘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想可以。”

他们转过身,走向一个并不存在的方向,慢慢离开威廉斯顿的马路。

太阳正在升起,查理和蜘蛛走过一片堆满头骨的海岸。它们像黄色卵石一样覆盖沙滩,但并不是人类的头骨。查理尽可能避开它们,但蜘蛛直接咯吱吱地踏了过去。到了海滩尽头,两人向右转过一个通向万有的弯角,世界之初的山峰就耸立在前方,道道悬崖直落九天。

查理回忆起上次到这儿来时的情景,感觉就像过了一千年。“人都哪儿去了?”他大声说道,声音在岩石间回**,然后返回他耳中。“嘿!”查理大声说。

顷刻之间,他们都出现在这里,注视着他。他们看起来似乎更加尊贵,更多野性,更像动物,而不是人。查理意识到上次把他们看成人,是因为自己期望会遇到人。但他们并不是人。排列在头顶岩石间的是狮子和大象,鳄鱼和蛇,兔子和蝎子,以及其他数以百计的动物——他们都用没有笑意的眼睛盯着他。这里有他认识的动物,也有些没人能够辨识的异兽奇禽。所有出现在故事中的,所有人们梦到的、膜拜的动物都在此地。

查理全都看在眼里。

他想:在坐满食客的餐厅里,发现有支手枪正顶在女伴的肚子上,一时冲动为自己的性命而唱,这是一回事……

但是……

哦。

好了,查理心想,这种事就留到日后再发愁吧。

现在他特别想在嘴上扣个棕纸袋缓和呼吸,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肯定数以百计。”蜘蛛敬畏地说。

空中刮来一阵旋风,落到附近一块岩石上化作鸟女。她抱着胳膊,注视着他们。

“不管你打算做什么,”蜘蛛说,“最好快点。他们不会永远这样等下去。”

查理嘴里有点干:“没错。”

蜘蛛说:“那么,呃,我们到底该做什么?”

“我们给他们唱歌。”查理简洁地说。

“什么?”

“这就是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只需要把它都唱出来,你和我。”

“我不明白。唱什么?”

查理说:“歌。你唱歌,你解决问题。”他的语气有些绝望,“歌。”

蜘蛛的双眼就像雨后的水坑,查理看到了他此前从没见到的东西,可能有些亲情,还有迷惑,但大部分都是歉意,蜘蛛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狮子站在一块巨岩旁看着他们。猴子站在一棵树上看着他们。老虎……

查理看到老虎。它正四脚着地,小心翼翼地走着。它的脸瘀青肿胀,但眼中有一丝精光,看起来似乎特别高兴有机会扳平比分。

查理张开嘴,一阵很小的沙哑噪声冒了出来,仿佛他刚吞了只情绪特别紧张的青蛙。“这没用,”他小声对蜘蛛说,“这是个笨主意,对吗?”

“嗯哼。”

“你觉得咱们能直接离开吗?”查理紧张地扫视着山腰和众多洞穴,看到了创世以来所有的图腾生物。有个人他上次没见过:一个小个子男人,笔杆粗细的小胡子,柠檬黄手套,稀疏的头发上没有戴软呢帽。

老人发现查理看到自己时,冲他挤了挤眼。

并不多,但足够了。

查理深吸口气,开始歌唱。“我是查理,”他唱道,“我是安纳西的儿子。请听我唱出自己的歌,听听我这一生。”

查理给他们唱了一个曾是半神的男孩,被一个刻薄的老妇人分成两半。他唱了自己的父亲,也唱了自己的母亲。

他唱了许多姓名和词汇,唱了现实下的基石,还有创造世界的世界,万物之道下的真相。他为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人唱出了合适的下场和公正的结局。

他唱了这个世界。

这是首好歌,正是他的歌。有时歌中有词,有时只是韵律。

他唱歌时,所有动物都开始拍手跺脚,一起哼哼。查理感觉自己像个通道,唱出了所有动物融成的宏大乐章。他唱了鸟,唱了看着它们飞翔时体会到的魔力,唱了朝阳在羽翼上反射的光华。

图腾生物们跳起舞来,跳的是它们自己的舞蹈。鸟女跳出鸟群的圆舞,扇动尾羽,摇晃嘴巴。

山腰上只有一个动物没有跳舞。

老虎甩着尾巴,他没拍手,没唱歌,也没跳舞。他脸上泛着瘀青,身上满是伤口和咬痕,一步一步悄悄走下岩石,最终来到查理跟前。“这些歌不是你的。”他吼道。

查理看着他,开始唱起老虎,还有格雷厄姆·科茨,以及所有以无辜者为食的生物。他扭过头,发现蜘蛛仰慕地看着自己。老虎愤怒地咆哮,查理接过这声咆哮,把歌缠在周围。接着他也发出咆哮,就和老虎刚才一样。至少开头和老虎的咆哮一样,但接着查理将它改变,让它变成一种滑稽的咆哮,所有在岩石上看着他们的动物都大笑起来。他们实在忍不住。查理又来了一声滑稽咆哮。就像所有模仿秀一样,就像所有优秀的讽刺漫画一样,这咆哮凸现出它所取笑的事物本质上的荒诞。日后所有人听到老虎的咆哮时,都会隐隐听到查理的声音。“滑稽咆哮。”他们会这样说。

老虎转身背对查理,蹿过人群,边跑边吼,这让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老虎愤怒地退回自己的洞穴。

蜘蛛抬起双手,做了个简单的动作。

随着一阵轰鸣,老虎的洞口发生崩塌,被落石掩埋。蜘蛛露出满意的表情。查理继续歌唱。

他唱了罗茜·诺亚的歌,唱了罗茜妈妈的歌;他唱了诺亚夫人悠长的一生,和她应得的所有幸福。

他唱了自己的一生,唱了她们的一生。他在自己的歌中,看到她们的生命像网一样张开,一只飞虫撞在上面。他用自己的歌把飞虫包住,确保它不会逃走,然后用新的丝线把网补好。

然后这首歌很自然地进入了终章。

查理平静地意识到,他喜欢给别人唱歌。此时此刻,查理已然知晓,他今后要做的就是歌唱。他会唱下去,不是那些创造世界或者重塑万物的魔力宏歌,而是能给人们片刻欢愉,给他们感动,让他们暂时忘记烦恼的小曲。而且他知道在开口前自己总会害怕,总会怯场,永远如是;但他也明白,这就像跳进游泳池——只是几秒钟难受的凉意——然后不适感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会像现在这么好,永远不会,但也够好的了。

他终于把歌唱完。查理仰起头。最后的曲调渐渐消失,崖顶的动物们不再跺脚,不再鼓掌,不再舞蹈。查理摘下父亲的绿软呢帽,用它朝脸上扇着风。

蜘蛛小声说:“这真是不可思议。”

“你也办得到。”查理说。

“我不这么想。最后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你做了点什么,但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为咱们解决了问题,”查理说,“我想是这样的。我不敢保证——”他确实不敢。歌曲结束后,歌中的内容渐渐消散,就像清晨的梦境。

他指着被岩石覆盖的洞口:“这是你干的?”

“对,”蜘蛛说,“至少我还能做到这件事。但老虎早晚会挖出来。说实话,我希望自己能做点比把它关起来更狠的事。”

“别担心,”查理说,“我做了。某些更狠的事。”

他看着动物们慢慢散去。父亲已经不见踪影,他一点儿也不惊讶。“来吧,”他说,“我们应该回去了。”

蜘蛛在探视时间又去看望罗茜。他带了一大盒巧克力,是医院礼品店出售的最大的那种。

“给你的。”他说。

“谢谢。”

“他们对我说,”罗茜说,“我妈妈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她睁开眼睛,要麦片粥喝。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没错。你妈妈要东西吃。听起来确实像个奇迹。”

罗茜打了他的胳膊一下,然后就把手放在那里。

“知道吗,”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肯定以为我是傻瓜。但当我和妈妈被关在黑暗中时,我总觉得你在帮我。我感觉是你把那头野兽挡在了外边。如果不是你做了这些事,他会把我们杀了。”

“嗯。我可能真帮了点忙。”

“真的?”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我当时也有麻烦,而且我想到了你。”

“你的麻烦大吗?”

“是的,超大。”

“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蜘蛛照办了。罗茜说:“蜘蛛,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

“做什么工作?”

“所有我喜欢的工作。”

“我想,”她说,“我可能会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护士们告诉我,这里非常缺乏教师。我很想亲手改变这个状况。”

“也许挺有意思的。”

“如果我留下来,那你会怎么办?”

“哦。如果你留在这里,我肯定能找点什么事做。”

他们的手指缠在一起,紧得就像船上的绳结。

“你觉得咱们能行吗?”她问。

“当然,”蜘蛛严肃地说,“如果我厌倦你了,就会离开,找点别的事做。所以不用担心。”

“哦,”罗茜说,“我不担心。”这是实话。她温柔的语气下有种钢铁般的东西。你会明白她妈妈为什么会有那副脾气。

查理发现黛西躺在沙滩上的一张凉椅上,还以为她在太阳下睡着了。但当他的影子碰到黛西时,女孩闭着眼睛说:“嘿,查理。”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帽子有股雪茄味。你会尽快把它处理掉吗?”

“不,”查理说,“我跟你说过,这是传家宝。我准备戴到死,然后留给我的孩子。那么,你还在警队里干活吗?”

“差不多,”她说,“头儿说他们判定我是因为工作过度而引发了神经衰弱,我可以休病假,直到感觉没问题了再去上班。”

“啊,那是什么时候?”

“不好说,”她说,“能把防晒油递给我吗?”

查理兜里有个盒子。他把盒子掏出来,放在椅子扶手上。“稍等片刻,”他顿了顿,“你知道,我们已经在枪口下出过那个大洋相了。”他打开盒子:“但这是给你的,我给你的。嗯,罗茜把它还给了我。另外,我们可以把它换成你喜欢的。选个别的款式。也许它根本不合适。但这是你的。如果你肯要它,以及,呃,我的话。”

黛西把手伸进盒子,拿出订婚戒指。

“哦。好吧,”她说,“只要你不是为了把那颗酸橙要回去。”

老虎不住地在洞口徘徊,焦躁地来回甩着尾巴。他的眼睛就像黑暗中燃烧的荧绿火炬。

“整个世界和万事万物都曾是我的,”老虎说,“月亮、星辰、太阳和故事。我曾拥有它们全部。”

“我觉得有责任指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老虎停住脚步,转身向洞穴深处走去,肌肉起伏有致,像是泉水上套着的一块毛皮地毯。他一直走到一具公牛的尸体前,然后轻声说道:“对不起,我没听清。”

尸体内传来一阵抓挠声,一个小鼻尖从胸腔探出。“实际上,”它说,“我可以说是赞同你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两只小白手从两根肋条间撕下一片干肉,显出一个颜色好像脏雪的小动物。它可能是只得白化病的猫鼬,或是某种换上冬季皮毛的变种鼬鼠。它有食腐动物的眼神。

“整个世界和万事万物都曾是我的。月亮、星辰、太阳和故事。我曾拥有它们全部,”他说,“早晚还是我的。”

老虎低头盯着小兽,毫无征兆地拍下一爪,压断了条条肋骨,把尸体打成一摊泛着臭气的碎片,同时也将小动物按在地上。它扭动翻腾个不停,但却无法脱身。

“你留在这里,”老虎的大脑袋正对着白色小兽的小脑袋,“你留在这里,全仰仗我的耐心。你明白吗?因为下次你再说一句惹我生气的话,我就咬掉你的脑袋。”

“嗯嗯嗯。”鼬鼠似的动物说。

“你不想让我咬掉你的脑袋,对吗?”

“呜呜呜。”小动物说道。它在巨爪的重压下难受地扭动着,苍蓝色的眼睛仿佛两片寒冰,闪烁不定。

“那么你能发誓从今往后会守规矩,会保持安静吗?”老虎把爪子抬起一点儿,让小兽说话。

“当然。”小白鼬特别有礼貌地说。接着它以鼬鼠的动作,一扭身把小尖牙刺进老虎的爪子。老虎疼得大吼一声,挥动爪子,把小动物扇了出去。它撞在洞顶,弹到一处岩架,随后起身蹿了出去,像一条肮脏的白带,朝洞穴最深处跑去。那里洞顶低矮,靠近地面,有很多地方可供小动物藏身,而大型野兽又无法进入。

老虎走到他可以到达的最深处。“你觉得我不能等?”他问,“你早晚得出来。我哪儿也不去。”老虎趴在地上,闭上眼睛,很快就发出了相当可信的鼾声。

大约过了半小时,小白兽从岩石间钻了出来,在片片阴影间穿行,朝一块大骨头移动。只要你不介意腐臭,那上面就还有不少肉可吃,显然它并不介意。不过想要吃到那块骨头,必须从老虎身边通过。它潜藏在阴影中,用悄无声息的小脚向前移动。

当它经过沉睡的老虎时,一只前爪拍了过来,按住它的尾巴,把它钉在原地。另一只爪子按在它的脖子上。老虎睁开眼睛。“其实,”他说,“我们似乎是被缠在一起了。所以我只要求你努把力,我们都可以努把力。我不认为咱们会成为朋友,但也许咱们可以学会忍受彼此的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鼬鼠似的东西说,“情势所迫,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只得如此。”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老虎说,“你只需要学会什么时候该把嘴闭上。”

“凡事,”小动物说,“有利就有弊。”

“你又在惹我生气了,”老虎说,“我跟你说。别惹我生气,我就不会把你的脑袋咬下来。”

“你一直在用‘把我的脑袋咬下来’这个短语。你说到‘把我的脑袋咬下来’时,我想可以理解为某种比喻性修辞吗?意思是说你要冲我吼,也许相当生气,对吗?”

“把你的脑袋咬下来,然后咬碎,然后嚼烂,然后吞下去,”老虎说,“除非安纳西的孩子忘了咱们在这里,否则你我都不可能出去。那个杂种似乎做了某种安排,就算我上午把你杀了,下午结束时你又会在这个该死的洞穴里复活。所以别惹我生气。”

小白兽说:“啊,好吧,多干一天——”

“如果你说‘多挣一元’,”老虎说,“我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别说,任何,惹我,生气,的话。明白吗?”

这个世界尽头的洞穴中,有了片刻的安宁。但随即又被一个小小的、鼬鼠般的声音打破了:“绝定。”

它开始发出“哦啊!”的声音,但很快就沉静下来。

随后洞穴中就只剩下一种嘎吱吱的啃咬声。

说到棺材,有件事文学作品中从来不会提起,那就是它们的舒适性。因为说实话,对于买家来说,这也不是它的卖点。

南希先生对自己的棺材特别满意。现在所有好戏都已经落幕,他回到自己的棺材,舒服地打着盹儿。他会不时醒来一次,想想自己身处何方,然后翻个身继续睡觉。

他曾经说过,坟墓是个好地方,更不用说私人坟墓了,绝对是消磨停工期的好去处。六尺之下,最佳所在。再过个二十来年,他心想,我就会考虑一下要不要起床了。

葬礼开始时,他睁开一只眼。

他能听到上面的人:卡莉亚娜·希戈勒,还有那个叫巴斯塔蒙特的,再加上另外那个瘦瘦的女人。更不用说一大群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曾曾孙子、曾曾孙女。他们都在为已故的邓威迪夫人唉声叹气,痛哭流涕。

南希先生想着要不要从草皮下伸出一只手,抓住卡莉亚娜·希戈勒的脚腕。他三十多年前在一处汽车电影院看了《魔女嘉莉》之后,就想试试这招。可现在机会真来了,他却发现自己居然能抵抗**。说实话,他是嫌麻烦。希戈勒只会惊声尖叫,心脏病发作和当场毙命,然后本已拥挤的憩园就会更加拥挤。

总之是太麻烦了。在这片泥土之下的世界中,还有很多好梦在等待他。二十年,他想,也许二十五年。到时候,他大概已经有孙子了。看到孙子们出现,总是很有趣的事。

他听到卡莉亚娜·希戈勒在上面哭天抹泪。接着她忍住悲声,向众人宣布道:“不过,她毕竟拥有幸福长寿的一生。在她离我们而去时,已经有一百零三岁了。”

“一百零四岁!”恼怒的声音从他旁边的泥土中传了出来。

南希先生伸出一条并不存在的手臂,使劲拍了拍旁边的新棺材。“小声点,姑娘,”他叫道,“这里还有些人想要睡觉呢。”

罗茜已经向蜘蛛明确表示,希望他能找一份稳定工作,那种包括早上起床和出门上班的工作。

所以罗茜出院后的一天早晨,蜘蛛起了个大早,跑去镇上的图书馆。他登入图书馆的电脑,在网上漫游,然后小心翼翼地清空了格雷厄姆·科茨剩余的银行账户,这些都是几大洲警方没能找到的漏网之鱼。他卖掉在阿根廷的种马场,然后买了个现成的小公司,注入资金,申请成为慈善团体。他以罗杰·布朗斯坦之名发了封邮件,雇了一名律师来管理基金会事务,并且暗示他也许应该去找找罗茜·诺亚小姐——此时在圣安德鲁斯,日后可能回伦敦——聘请她进行慈善活动。

罗茜接到了聘请。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寻找办公室。

在此之后,蜘蛛花了四天时间行走在(到了晚上,就是睡在)几乎环绕全岛的海滩上,品尝着一路上所有饭铺小摊的食物,直到他发现道森鱼铺。蜘蛛尝了尝炸飞鱼、煮绿无花果、烤鸡,还有椰子派;他随后走到厨房,找到厨师兼店主,为合作经营权和烹饪课程支付了足够的金额。

道森鱼铺现在是一家饭馆。道森先生已经退休。蜘蛛有时会在店面,有时会在厨房。你到那儿去找他,就能见到。店里的食物是岛上最好的。他比过去胖,如果他继续品尝自己做出来的每道菜,那日后还会更胖。

但罗茜并不介意。

她干了些教师的工作,一些社会救济工作和很多慈善工作。如果说她想念伦敦的话,至少从没表现出来。另外,罗茜的妈妈倒是经常念叨伦敦,但如果有人建议她也许应该回去,就会被视作企图把她和未出生的(说起来,也是未怀上的)孙子分开。

最能让作者高兴的事,莫过于向你保证,自打从死亡峡谷中返回以后,罗茜的妈妈就完全换了人,成了快活的老妇人,跟所有人都温言暖语。她对食物的强烈喜好,只有她对生活和其他事物的喜好能够媲美。唉,但对事实的尊重迫使我必须以诚相告。事实上从医院出来以后,罗茜的妈妈还是老样子,和过去一样刻薄多疑,只是更加脆弱,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

她宣称要卖掉伦敦的公寓,无论蜘蛛和罗茜搬到世界上哪个角落,她也必定跟去,只为靠近自己的孙子或是孙女。她还会时不时抛出些牢骚,抱怨没有孙子的问题,还有蜘蛛**的质量和活力,蜘蛛和罗茜**的频率和姿势,以及试管婴儿技术相对来说是多么简单便宜。以至于蜘蛛曾认真想过不再和罗茜上床,只为了气气诺亚夫人。有天下午,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了整整十一秒钟。当时罗茜的妈妈正递给他们一份她找到的杂志文章的复印件,建议罗茜在**之后应该倒立半小时。蜘蛛晚上跟罗茜讲了自己这些念头,她笑着说再也不允许诺亚夫人进入他们的卧室,而且她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在**之后倒立。

诺亚夫人在威廉斯顿有处公寓,就在蜘蛛和罗茜家附近。每周两次,卡莉亚娜·希戈勒的某个侄子或是侄女会来看她,用吸尘器打扫卫生,给玻璃水果除尘(蜡水果都在小岛的热度中融化了),做点食物放到冰箱里。有时诺亚夫人会吃,有时她不吃。

查理成了一名歌手。他掉了不少脂肪,现在成了个瘦子,头上总戴着标志性软呢帽。他有很多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软呢帽但他最喜欢的那顶是绿色的。

查理有个儿子,名叫马库斯。他今年四岁半,那股严肃认真的派头只有小孩子和山地大猩猩才能具备。

再也没人管查理叫“胖查理”了。说实话,有时他还挺想念这个称呼。

夏天的一个早晨,天已经亮了。隔壁房间已经传来声音。查理让黛西继续睡觉。他轻轻爬下床,抓起一套T恤衫和短裤,走过门去,看到儿子光着身子在地上玩一套木质小火车。他们一起穿好T恤衫、短裤和凉鞋,查理戴了顶帽子,两人走到海滩上。

“老爸?”男孩说。他抿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嗯,马库斯?”

“谁是最短的总统?”

“你是说最矮的?”

“不。是说任期。谁最短?”

“哈里森。他发表就职演说时得了肺炎,结果死了。他当了四十几天总统,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里等死。”

“哦。那么,谁是最长的?”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他干满了三任,干到第四任时死在办公室里。咱们把鞋脱了吧。”

他们把鞋放在一块岩石上,继续走向海浪,脚趾扣进潮湿的沙土中。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总统的事?”

“因为小时候,我父亲觉得多学点这方面的知识,对我有好处。”

“哦。”

他们进入大海,朝一块只有在退潮时才能看到的岩石走去。过了一会儿,查理把男孩举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

“老爸?”

“什么,马库斯?”

“普图尼娅说你很有名。”

“谁是普图尼娅?”

“托儿所里的女孩。她说她妈妈有你的全部唱片。她说她特别喜欢听你唱歌。”

“啊。”

“你有名吗?”

“算不上,有一点儿。”他把马库斯放在岩石顶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好了。准备好唱歌了吗?”

“是的。”

“你想唱什么?”

“我最喜欢的那首。”

“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那首。”

“她喜欢。”马库斯的语气笃定如山。

“好。一,二,三——”

他们先唱了《黄鹂鸟》,这是马库斯本周最喜欢的歌,然后唱了《僵尸狂欢节》,这是他第二喜欢的歌,还有第三喜欢的《她会绕过山而来》。马库斯的眼神比查理好,他们快要唱完《她会绕过山而来》时,他就看到了她,马上开始挥手。

“她在那儿,老爸。”

“你确定?”

清晨的薄雾将海天混成白茫茫一片,查理眯起眼睛看着海平线:“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潜到水下了,很快就会过来。”

随着一股水花,她从两人身下冒了出来,一拉、一跃、一摆就跳上岩石,坐在他们身边。她有一头长长的橘红色头发,银色的尾巴还在大西洋的海面下摇摆,鳞片上挂满晶莹的水珠。

男人、男孩和美人鱼一同唱起歌来。他们唱了《那位女士是个流浪者》和《黄色潜水艇》,然后马库斯把《摩登原始人》主题歌的歌词教给了美人鱼。

“他让我想起了你,”她对查理说,“想起你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

“你那时就认识我了?”

美人鱼笑了笑。“那时候,你和你父亲经常在海滩上散步。你父亲,”她说,“可真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她叹了口气。美人鱼叹气比任何人都好听。她接着说:“快回去吧,马上就要涨潮了。”她把长发往后一拢,纵身跃入大海,然后从波涛中探出头来,用指尖碰了碰嘴唇,给马库斯一个飞吻,然后潜入水中消失不见。

查理把儿子放在肩膀上,蹚着水走回海滩。马库斯从他的肩头滑到沙滩上。查理摘下旧帽子,放在儿子头上。对小男孩来说,它太大了,但马库斯还是笑了起来。

“嘿,”查理说,“你想看点东西吗?”

“好的。但我要吃早餐。我要烤薄饼。不,我要燕麦粥。不,我要烤薄饼。”

“看这个。”查理开始光着脚跳一种沙滩舞,拖着脚在沙子上跃动。

“我也行。”马库斯说。

“真的?”

“看我的,老爸。”

他也行。

男人和男孩一道跳着舞回房子,唱着他们在路上编出来的无词的歌。他们进去吃早餐时,歌声还在空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