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某些人倒了霉(1 / 1)

鸟群莫名兴奋,在树顶上啼啭啁啾。快来了,蜘蛛暗自诅咒。他已经无能为力,身躯空空****,只剩疲惫不堪,只剩油尽灯枯。

他想象着自己躺在地上,被慢慢吞食。他心想,总的来说,这是个恶心的死法。他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重新长出肝脏,但敢打包票,不管追踪他的是什么东西,肯定不会仅仅满足于肝脏。

他开始拉扯木桩。数到三,然后用尽全力,竭尽所能,双手猛往怀里扯,通过绷紧的绳子拉动木桩。接着他数到三,又试了一次。

这就像是把一座山峰拉过马路。一二三……拉!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他揣摩着野兽会不会马上出现。

一二三……拉!一二三……拉!

他听到有个人在唱歌,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这首歌让蜘蛛露出微笑。他希望自己还有条舌头:如此一来,老虎最终出现时,他就可以冲他吐舌头了。这个想法给了他力量。

一二三……拉!

木桩终于松动,朝他这边挪了一点儿。

蜘蛛又拉了一次,木桩被扯出地面,“噌”地一下,就好像石中剑滑出巨岩。

他把绳子拉向自己,将木桩握在手中。它大约三尺长。一端削尖方便插进地面。他用麻木的双手,把它从绳圈中揪了出来。绳子毫无用处地耷拉在腕子上。蜘蛛用左手掂了掂木桩的分量。也许管用。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注视着自己——已经注视了很长时间,就像一只猫注视着老鼠洞。

它悄无声息地逼近——至少是近乎无声,迂回潜行,就像一片影子在日光中游移。蜘蛛只能用余光瞥见一条尾巴在不耐烦地甩动。若不是这样,它可能会被视作一尊塑像,或是一座沙土堆,在光线的把戏下变成了怪兽的模样。它的皮毛是沙色的,一眨不眨的眼睛绿得好似寒冬海水。它的脸很宽,像豹子残忍的面容。在群岛上,人们管所有大猫都叫老虎,而它则是所有曾经出现的大猫的化身——更大,更狠,更危险。

蜘蛛的脚腕还被绑着,而且几乎没法走路。他现在手脚发麻,只好来回换脚蹦跳,试图装成有意如此,就像是某种表示威吓的舞姿,而不是因为站着脚疼。

他想蹲下,解开脚腕上的绳子,但不敢把目光从野兽身上移开。

木桩很沉很粗,但又太短不能当作长矛,太粗太大不能当作别的什么东西。蜘蛛拿着被削尖的细头,举目远眺望向大海,有意不正眼观瞧野兽所在的地方,而是依赖自己眼角的余光观察动向。

她怎么说的来着?你会哀叫,你会悲号,你的恐惧会让他兴奋。

蜘蛛开始哀叫,然后发出悲号,就像只受了伤、迷了路的山羊,肥美而孤独。

一道沙色身影闪过,蜘蛛勉强从模糊的光影中看出尖牙与利爪。他用尽全力,像抡球棒一样挥动木桩,心满意足地感觉到它“咚”地一下撞在野兽的鼻子上。

老虎愣住了,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从喉底生出一声不满的咆哮,然后四肢僵硬地退向来处,钻进矮树丛,就像是有个很麻烦的预约在等待自己。老虎愤恨不平地回头瞥了一眼蜘蛛,露出那种“我早晚会回来”的野兽的眼神。

蜘蛛看着它离去。

随后坐下,解开脚腕上的绳子。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悬崖边缘,沿着岩脊的缓坡慢慢往下走。很快,一条溪流出现在他面前,从悬崖流下形成晶莹水瀑。蜘蛛跪在地上,用手捧起清凉的溪水,喝了起来。

接着他开始搜集石块。实用的、拳头大小的石块。他把石头堆在一起,像是在堆雪球。

“你几乎什么都没吃。”罗茜说。

“你吃。你要保存体力,”她妈妈说,“我吃了点奶酪。这就够了。”

肉窖又冷又黑。而且不是那种你的眼睛能够适应的黑。这里一点儿光线也没有。罗茜已经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手指摸索着石灰、岩石和残碎的砖块,希望能发现些有用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

“你过去喜欢吃东西,”罗茜说,“在爸爸还活着的时候。”

“你父亲,”诺亚夫人说,“也喜欢吃东西。结果怎么样?心脏病发作,终年四十一岁。这是什么世界啊?”

“但他爱他的食物。”

“他爱一切,”诺亚夫人苦涩地说,“他爱美食,爱世人,爱他的女儿。他爱烹饪。他爱我。结果怎么样?只是早早地进了坟基。你决不能像他那样热爱任何东西。我早跟你说过了。”

“是的。”罗茜说,“我想你说过。”

她顺着母亲的声音走去,双手伸在面前,以免撞上某根挂在房间中央的金属锁链。她摸到了母亲干巴巴的肩膀,便伸手把她搂住。

“我不害怕。”罗茜在黑暗中说。

“那你肯定是疯了。”她妈妈说。

罗西放开妈妈,走回房间中央。黑暗中突然响起吱扭扭的噪声。尘土和石灰粉末从天花板掉落下来。

“罗茜?你在干什么?”她妈妈问。

“用锁链**秋千。”

“小心点。要是那链子断了,转眼之间你就会躺在地板上,摔破脑袋。”没有得到女儿的回答,诺亚夫人继续说,“我跟你说,你真的疯了。”

“不,”罗茜说,“我没有。我只是不再害怕。”

她们头顶的大宅里,响起前门关闭的声音。

“蓝胡子回家了。”罗茜的妈妈说。

“我知道。我听见了,”罗茜说,“我还是不怕。”

人们不断拍打胖查理的后背,不断请他喝插着小伞的饮料。除此以外,他还从来岛上参加音乐节的圈里人手中,收到了五张名片。屋里所有人都在冲他微笑。胖查理搂着黛西,感觉她在颜抖。黛西凑到他耳边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知道吗?”

“但是管用,不是吗?”

黛西看着他:“你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来,”他说,“我们还有事要办。”

他走到领班面前:“打扰一下——这儿有位女士。我唱歌的时候,她走进来,用那边的壶注满自己的咖啡杯,就在吧台那里。她去哪儿了?”

领班眨眨眼,又耸耸肩。“我不知道——”她说。

“哦,你知道。”胖查理说。他感觉很自信,很聪明。他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变回老样子,但他已经在人们面前唱过一首歌,而且喜欢这种感觉。他这样做是为了救黛西的命,还有自己的,而这些他都已然做到。“让我们到那边谈谈。”是因为那首歌。当他演唱时,一切都变得清晰澄明。现在还是这样。他走向过道,黛西和领班跟在后面。

“你叫什么?”他问领班说。

“克拉丽莎。”

“你好,克拉丽莎。你姓什么?”

黛西说:“查理,我们不该叫警察吗?”

“马上。克拉丽莎,你姓什么?”

“希戈勒。”

“你跟本杰明是什么关系?那个门房?”

“他是我弟弟。”

“那么你们俩和希戈勒夫人又是什么关系?卡莉亚娜·希戈勒?”

“他们是我的侄子和侄女,胖查理,”希戈勒夫人站在门口说,“现在,我想你最好听未婚妻的话,报告警察。你说呢?”

蜘蛛坐在溪流旁,背对悬崖,面前摆着一堆石块。一个人从草丛间跳了出来。他赤身**,只是腰间缠着一块沙色毛皮,还有条尾巴耷拉在身后;脖子上戴着兽牙项链,又白又尖又锋利;头发则是又长又黑。他漫不经心地走向蜘蛛,好像只是早晨出来散步健身,而蜘蛛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之喜。

蜘蛛捡起一块葡萄串大小的石头,掂在手里。

“嘿,安纳西的孩子,”陌生人说,“我只是路过,正好看见你,就想也许我能帮上什么忙。”他的鼻子看起来很不老实,而且泛着瘀青。

蜘蛛摇摇头。他想念自己的舌头。

“看见你在这儿,我就想了,安纳西的可怜孩子,他肯定饿坏了。”陌生人笑起来,嘴咧得老大,“看,我带来的食物足够和你分享。”他身上一直背着个口袋。陌生人把袋子打开,右手伸进去,掏出一只刚杀好的黑尾巴羊,掐着脖子拎在身前。羊脑袋垂在一旁。“你父亲和我经常一起吃东西。咱俩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可以生火,我来把羊羔收拾干净,然后做个叉子架在火上烤。你都能尝到它的滋味了吧?”

蜘蛛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要是他还有舌头,可能就会说好,并且相信如簧巧舌能帮自己把一切搞定。但现在他没舌头。蜘蛛捡起第二块石头,拿在左手。

“咱们大吃一顿,做个好朋友吧,别再有什么误会。”陌生人说。

然后秃鹫和渡鸦就可以吃干净我的肉,蜘蛛想道。

陌生人又朝他迈了一步。蜘蛛把这视作扔出第一块石头的信号。他眼神很尖,胳膊更壮,石块击中了他所瞄的地方,就在陌生人的左臂上,羊羔应声而落。第二块石头击在陌生人的头侧——蜘蛛本来瞄的是间距过宽的双眼之间,但那人动了一下。

陌生人跑了,蹦蹦跳跳地跑了,尾巴直挺挺地飘在身后。他跑起来后,有时像人,有时像头野兽。

陌生人消失后,蜘蛛走到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去找那只黑尾巴羊。他伸手去拿时,羊动了起来。起初蜘蛛以为它还活着,但很快就发现羊羔身上爬满了蛆虫。它泛着臭味,这股尸臭帮助蜘蛛忘记了自己有多饿,至少忘了一小会儿。

他伸直胳膊把死羊举在身前,走到悬崖边,扔进大海,接着在溪水中洗了洗手。

时间在此地被抻长压扁。他不知道已经在这儿待了多久。太阳正落向地平线。

日落之后,月升之前,蜘蛛心想,就是野兽回归之时。

神采奕奕的圣安德鲁斯警察局代表,同黛西和胖查理一起坐在旅馆经理室中,聆听着他们俩所说的一切,宽脸庞上始终带有平静且不为所动的微笑。有时他会伸出一根手指,挠挠自己的胡子。

他们告诉警官,一个名叫格雷厄姆·科茨的逃犯在他们吃晚餐的时候找了上来,用手枪威胁黛西。这件事,他们被迫承认,除了黛西,谁也没看见。接着胖查理讲了黑色梅赛德斯和自行车的故事,就在今天下午早些时候。不,他没看清开车的是谁。但他知道车子是从哪儿来的。他告诉警官是山顶的那所大宅。

那人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黑白相间的胡须:“你说的那个地方确实有所房子。但是,它不属于你们这位科茨先生。完全不对头。你说的那所房子是巴兹尔·芬尼根的,他可是位非常值得敬重的绅士。很多年来,芬尼根先生都对法律和秩序抱持着善意的兴趣。他曾为几所学校捐过款,但更重要的是,他为支持新警察局建设,捐出了一笔颇有助益的款项。”

“他在我肚子上顶了把枪,”黛西说,“他对我说,如果我们不跟他走,就会开枪。”

“如果那真是芬尼根先生,小姑娘,”警官说,“我敢说肯定有个非常简单的解释。”他打开公文包,取出厚厚一沓文件,“这样吧。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睡上一觉。如果到了早晨,你还觉得这件事不仅仅是兴奋过度那么简单,那么只需要填写这些表格,把全部三份文件送到警察局。就找城市广场后面的新警察局。所有人都知道在哪儿。”

他和两个人握了握手,转身离去。

“你应该告诉他你也是警察,”胖查理说,“也许他就会把你当回事。”

“我觉得这没什么好处,”她说,“任何管你叫‘小姑娘’的人,都已经把你排除在值得认真对待的人群之外了。”

他们走出屋门,来到前台。

“她去哪儿了?”

本杰明·希戈勒说:“卡莉亚娜阿姨?她正在会议室等你。”

“看,”罗茜说,“我就知道没问题,只要我不停地摇。”

“他会杀了你。”

“他早晚要杀了咱们。”

“这不成。”

“妈妈。你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他会看到你。”

“妈妈。你能不能别这么消极?如果你想到任何有用的意见,就直接说。不然就别添乱了。好吗?”

周围陷入寂静。

接着,她说:“我可以露出我的屁股。”

“什么?”

“你听见我说了什么。”

“呃。作为替代方案?”

“附加的。”

又一阵寂静后,罗茜说:“好吧,也没坏处。”

“嘿,希戈勒夫人,”胖查理说,“我想把那根羽毛要回来。”

“你怎么会觉得那根羽毛在我手里?”她把胳膊抱在大胸脯前面,开口问道。

“邓威迪夫人告诉我了。”

刚听到这句话时,希戈勒夫人似乎有点吃惊:“劳艾拉告诉你我拿了羽毛?”

“她说羽毛在你这儿。”

“我要保证它的安全,”希戈勒夫人用超大号咖啡杯冲黛西比画了一下,“你不能指望我在她面前开口吧?我都不认识她。”

“这是黛西。无论你要跟我说什么,都可以对她讲。”

“她是你的未婚妻,”希戈勒夫人说,“我听见了。”

胖查理感觉脸上发烧:“她不是我——我们没有,真的。我必须说点什么,好让她摆脱那个拿枪的人。这似乎是最简单的方式。”

希戈勒夫人看着胖查理。她的双眸在厚实的眼镜后面,显得炯炯有神。“我知道,”她说,“都在你的歌里了。在一群听众面前。”她摇了摇头,就像是老年人想到年轻人有多愚蠢时常做的那样。她打开自己的黑手袋,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胖查理后道:“我向劳艾拉发誓会保证它的安全。”

胖查理从信封里取出羽毛。它有些变形,因为降神会那天晚上,胖查理曾把它攥得很紧。“好吧,”他说,“羽毛。好极了。那么,”他对希戈勒夫人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不知道?”

胖查理小时候,母亲曾告诉他,在发火之前要从一数到十。他数了,静静地慢慢地数到了十,然后开始发火:“我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这个愚蠢的老女人!过去两周里,我曾被拘捕,我丢了未婚妻和工作,我眼看着传说中的兄弟在皮卡迪利广场被一堵鸟墙吞噬,我在大西洋上飞来飞去像个穿越大洋的疯狂乒乓球。今天我站在一群观众面前,而且我——而且我唱了歌。因为我那精神失常的前老板把枪管捅在和我一起吃晚餐的女孩肚子上。自从你建议我也许应该跟自己的兄弟谈谈后,我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团乱麻。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它解开。所以说,不。不,我不知道该拿这根该死的羽毛怎么办。烧了它?把它切碎吃下去?用它造个鸟窝?举在面前从窗户跳出去?”

希戈勒夫人一脸愠怒:“你应该去问劳艾拉·邓威迪。”

“不一定能办到。我上次见到邓威迪夫人时,她看起来不太好。而且我们也没那么多时间。”

黛西说:“太好了,你拿回了自己的羽毛。现在,我们能谈谈格雷厄姆·科茨的问题了吗?”

“这不仅是一根羽毛。这是我用来交换兄弟的羽毛。”

“那就换回来,然后处理其他问题。我们必须行动起来。”

“没那么简单。”胖查理说完愣了一下,想了想自己刚说的话,还有黛西说的话。他仰慕地看着黛西说:“天哪,你真聪明。”

“我在努力,”她说,“我说什么了?”

他们没有四位老妇人,但有希戈勒夫人、本杰明和黛西。晚餐基本已经结束,所以领班克拉丽莎很高兴过来加入他们的行动。他们没有四种不同的泥土,但有旅馆后面海滩上的白沙,旅馆前面花坛中的黑泥,旅馆旁边的红土,以及礼品店玻璃管里的彩色沙粉。他们从泳池酒吧借来的蜡烛又小又白,既不高也不黑。希戈勒夫人保证说自己可以在这座岛上找到他们所需的所有香草,但胖查理让克拉丽莎从厨房借了一袋混合香料。

“我想这完全是信心的问题,”胖查理解释说,“最重要的不是细节,而是魔法氛围。”

本杰明·希戈勒端详着桌上摆设,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黛西不断指出整个过程实在蠢到家了。可惜这些行为,都无益于加强魔法氛围。

希戈勒夫人把香料撒进一碗剩下的白葡萄酒。

她开始发出嗡嗡的声音,并且举起双手,示意其他人跟她一起做,就像一群喝醉的蜜蜂。胖查理等待异象发生。

什么也没有。

“胖查理,”希戈勒夫人说,“你也来。”

胖查理咽了口吐沫。没什么可怕的,他对自己说,他已经在满屋子的人面前唱了首歌,他在这帮人面前向一个几乎不认识的女子求婚。发出嗡嗡的声音不过是小菜一碟。

他找到希戈勒夫人嗡嗡的调子,让这音符在喉咙里颤动……

他举起羽毛,集中精神,继续嗡嗡。

本杰明的笑声停止了。他睁大眼睛,脸上露出慌张的神情。胖查理想要停止嗡嗡,搞清楚自己出了什么事,但嗡嗡声已经进入他的身体,烛火开始摇曳……

“看他!”本杰明说,“他——”

胖查理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变化,但为时已晚。

迷雾消散。

胖查理走到一座桥上,这座白色步行桥横亘在宽阔的灰色水面。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白桥中央,有个人坐在一张小木椅上。这人正在钓鱼,绿色软呢帽盖住了眼睛。他似乎正在打瞌睡,胖查理靠近时也没有任何反应。

胖查理认出了这个人,伸手扶在他的肩头。

“知道吗,”他说,“我早知道你是装的。我就觉得你不可能真死了。”

椅子上的男人纹丝不动,只是笑了笑。“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啊,”安纳西说,“但死了就是死了。”他使劲伸了个懒腰,从耳朵后面拿过一根黑雪茄,用火柴点上,接着说:“对。我死了。估计得短暂地死上一段时间。如果你不时常死一回,人们就会觉得你活着是理所当然的。”

胖查理说:“但是——”

安纳西伸出手指压在唇上,要胖查理保持安静。他拿起钓竿,开始收线,然后指了指一张小网。胖查理把网举起来,让父亲将一尾扭来扭去的大银鱼放了进去。安纳西从鱼嘴里摘下钩子,然后把鱼扔进一个白桶。“这条,”他说,“就是今天的晚饭了。”

胖查理刚想起来,他和黛西及三位希戈勒坐在桌旁时,天已经黑了。此时太阳虽然业已低垂,但还没有落下。

他父亲收起椅子,连桶一起交给胖查理。两人沿着步行桥朝前走。“知道吗,”南希先生说,“我一直在想,只要你来找我谈谈,我就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但你似乎靠自己也干得挺不错。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也不清楚。我想找鸟女,好把羽毛还给她。”

“你不该跟这种人搅和在一起,”他父亲不假思索地说,“没什么好处。那家伙满脑子都是愤恨。但她是个胆小鬼。”

“蜘蛛——”胖查理说。

“你自己的错。让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把你的一半打发走了。”

“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你当时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安纳西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如果你不允许的话,邓威迪就什么也干不成,”他说,“毕竟你是我儿子。”

胖查理想了想,接着说:“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干得挺好,完全可以自己搞定的。你已经搞定歌唱了,不是吗?”

在父亲面前,胖查理觉得自己更笨更胖,也更令人失望。但他并没有简单地说“不”,而是说:“你怎么看?”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关键在于,歌曲就像故事,如果没人听,它们就一文不值。”

两人走向桥头。不用说胖查理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的机会了。他还有那么多事需要搞清楚,有那么多事想知道。他说:“老爸,我小时候,你干吗老羞辱我?”

老人眉头一皱:“羞辱你?我爱你。”

“你让我打扮成塔夫脱总统的样子去上学。你管这叫爱?”

老人口中发出一种有可能是笑声的尖锐响动。他嘬了口雪茄。烟雾从唇间吐出,就像是漫画书里的对话框。“你妈妈对这事也很有意见,”他说,“咱们没多少时间了,查理。你想把这点工夫用来吵架吗?”

胖查理摇摇头:“算了吧。”

他们走到了桥头。“好了,”他父亲说,“见到你兄弟时,帮我给他带点东西。”

“什么?”

他父亲抬起一只手,把胖查理的脑袋压低,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这个。”他说。

胖查理直起身。父亲正抬头望着他,那种表情如果是出现在别人脸上,胖查理会认为是骄傲和自豪。“让我看看那根羽毛。”他父亲说。

胖查理把手伸进口袋。羽毛还在,只是看起来更皱更糟。

他父亲咋了下舌头,把羽毛举起来对着阳光。“这是根漂亮的羽毛,”他说,“你不该把它搞得这么脏。如果它被弄坏了,鸟是绝对不肯收回的。”南希先生伸手捋了一下,羽毛变得完好如初。他皱了皱眉:“你肯定还会再把它弄坏。”他往指甲上哈了口气,然后在外套上蹭亮,接着似乎想到一个主意。南希先生摘下绿色软呢帽,把羽毛插在帽边上。“给。反正你戴顶漂亮帽子也不错。”他说,然后把帽子扣在胖查理头上,“它很适合你。”

胖查理叹道:“老爸,我不戴帽子。它看起来很傻,简直像个小姑娘。你干吗老是要让我难堪?”

在渐渐昏暗的光线中,老人注视着他的儿子。“你觉得我是在骗你?儿子,戴帽子所需要的只是态度。而且你有这种派头。你觉得如果你看起来不怎么样,我也会说好看?你真的很帅。不相信吗?”

胖查理说:“不太相信。”

“看。”他父亲伸手朝桥下指去。水面平静无波,光滑如镜,在水中和他对视的那个男人,头戴一顶新的绿帽子,真是时髦极了。

胖查理抬起头,想告诉父亲也许是自己搞错了,但老人已经不见踪影。

他也走下步行桥,消失在薄暮之中。

“对。我想知道他到底在哪儿。他去哪儿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上帝啊,孩子,”希戈勒夫人说,“上次可不是这样的。”

“他就像被传送到母船上去了。”本杰明说,“酷。现实特技效果。”

“我要你把他找回来,”黛西厉声说,“马上。”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希戈勒夫人说,“而且也不是我把他送去的。是他自己干的。”

“而且,”克拉丽莎说,“如果他是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怎么办?我们找他回来,所有努力就白费了。”

“对啊,”本杰明说,“就像是飞船用牵引光束召回先头登陆部队,现在还在半路上呢。”

黛西想了想这句话,不安地察觉到确实有几分道理——至少在这些天里算是有些道理。

“如果没别的事,”克拉丽莎说,“我也该回餐厅去了,好保证一切正常。”

希戈勒夫人抿了口咖啡。“没别的事了。”她说。

黛西猛地一拍桌子:“打扰一下。我们还有个杀手逍遥法外。胖查理又被传送回木船了。”

“母船。”本杰明说。

希戈勒夫人眨了眨眼。“好吧,”她说,“我们该怎么办?你有什么建议?”

“我不知道,”黛西承认道,她恨自己只能这么说,“打发时间吧,我想。”她拿起希戈勒夫人刚才读的《威廉斯顿快报》,随手翻阅起来。

第三版有一条失踪游客的消息:两名女性游客始终没有返回游轮。那两个在宅子里的人,格雷厄姆·科茨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你以为我会相信她们是坐游轮来的吗?

在这夜幕低垂之时,黛西又成了一名警官。

“给我电话。”她说。

“你要给谁打?”

“我想咱们就先从旅游部长和警察局长开始吧,然后一路打下去。”

血红的太阳慢慢缩进地平线。蜘蛛如果不是蜘蛛的话,现在肯定已经绝望。在这个岛上,晨昏之间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蜘蛛看着太阳最后一点儿红色光芒渐渐被大海吞噬。他有一堆石头和两根木桩。

他希望自己有火。

他想知道月亮什么时候出来。等到月亮出来,也许就有一线生机。

太阳落下了,最后一抹红斑沉入黑暗的海面,夜晚降临。

“安纳西的孩子,”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快,我就要饱餐一顿。你不会知道我在哪里,直到我的呼吸碰到你的后脑勺。你被捆在地上时,我就站在旁边,当时本可以咬穿你的脖子。但我转念一想,让你死在梦中不会给我带来快乐。我要感受到你的死亡。我要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取走你的性命。”

蜘蛛朝感觉中声音传来的方向扔了块石头,听到它毫无用处地落在灌木丛中。

“你有手指,”那声音说,“但我有比刀还快的爪子。你有两条腿,但我有四条,而且它们永不疲倦,跑起来比你快上十倍。你的牙可以吃肉,但先要用火把它们做成软绵绵的,没有滋味。因为你的牙是猴子的小牙,适合吃软果子和小爬虫。但我的牙可以从骨头上撕下新鲜的生肉,我还可以趁鲜血直喷上天时就把肉吞下。”

蜘蛛“哼”了一声。这一哼不用舌头也能发出,甚至不用张嘴,是那种足以表达嗤笑的“哦”。你也许有这些东西,老虎,它似乎在说,那又如何?所有故事仍然属于安纳西。没人会讲老虎的故事。

黑暗中传来一声咆哮,充满愤怒和挫败感的咆哮。

蜘蛛哼起《老虎雷格》,这是首特别适合嘲弄老虎的老歌。“抓住那只老虎,”歌词写道,“那只老虎在哪儿?”

声音再次从黑暗中传来,显得近了许多。

“我手上有你的女人,安纳西的孩子。等我把你料理干净,就会去撕她的肉。她的肉肯定比你还香甜。”

蜘蛛“嘁”了一声,正是人们知道对方在说谎时发出的声音。

“她叫罗茜。”

蜘蛛又情不自禁地一“哼”。

在黑暗中,有人大笑起来。“说到眼睛,”它说,“如果走运的话,你的眼睛可以在青天白日下,看到显而易见的东西。而我的族类可以看到你胳膊上奓起的寒毛,看到你脸上的恐惧,而且在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恐惧吧,安纳西的孩子,如果你还有什么临终祷告要说,就赶快说完。”

蜘蛛没有祷告,但他有石头,而且他可以扔。运气好的话,也许一颗石头在黑暗中也能造成伤害。蜘蛛知道这不啻于神迹,但他这辈子靠的就是神迹。

他伸手拿起另一块石头。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手背。

嘿,黏土小蜘蛛在他心中说道。

嘿,蜘蛛想道,你看,我有点忙,努力不被吃掉,所以你能不能先躲开一会儿……

但我把它们带来了,小蜘蛛想着,照你说的那样。

照我说的那样?

你让我去求援。我就把它们都带回来了。它们追随我的蛛丝而来。这个世界没有蜘蛛,所以我只能跑回去,从那边朝这里结网,然后再织回去。我带来了武士。我带来了勇者。

“你发什么呆呢?”大猫的声音从黑暗传来。接着它又用嘲弄的语气说:“怎么了?舌头被猫咬了?”

蜘蛛是安静的。它们会营造寂静。就连那些会发出噪声的家伙,通常也尽量保持安静,静静地等待。蜘蛛们最常做的就是等待。

夜色中慢慢充满了轻柔的沙沙声。

蜘蛛在心中向这只从血水、唾液和泥土中诞生的七腿小蜘蛛,表达了自己感激和骄傲的心情。小蜘蛛从他的手背爬上肩膀。

蜘蛛看不见它们,但他知道它们都在这里:大蜘蛛和小蜘蛛,毒蜘蛛和撕咬蛛,巨大长毛的蜘蛛和优雅带壳的蜘蛛。它们的眼睛吸收了所有光线,但它们可以用腿和脚去看,可以用各种颤动构建出周围世界的逼真景象。

它们是一支大军。

老虎的声音又从黑暗中传来:“等你死后,安纳西的孩子——等你的血脉全都断绝——故事就属于我了。人们又会讲起老虎的故事。他们会聚集在一起,称颂我的狡诈和力量,我的残忍和欢愉。所有故事都是我的,所有歌都是我的。世界会变回过去的样子:一个冷酷之地,一个黑暗之地。”

蜘蛛倾听着大军的沙沙声。

他坐在悬崖边是有原因的。虽然这让他无路可退,但也意味着老虎不能冲刺过来,只能蹑足潜踪慢慢逼近。

蜘蛛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安纳西的孩子?你发疯了吗?”

听到这话,蜘蛛笑得更久更响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老虎遭遇了蜘蛛的大军。

蜘蛛的毒液有很多种。通常需要很长时间,蜇咬的效力才能完全发挥出来。博物学家们研究过许多年:有些蜘蛛的蜇咬会让伤口腐烂,甚至导致死亡,有时要等一年多以后,效果才能显现。至于蜘蛛们为什么这么做,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蜘蛛们觉得这很有趣,而且它们不想被你忘记。

黑寡妇咬在老虎受伤的鼻子上,狼蛛咬住了耳朵。转眼间,他身上的敏感部位都开始抽痛、发热,又胀又痒。老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疼痛、烧灼和突如其来的恐惧。

蜘蛛的笑声更长更响了。他听到一个巨大的动物蹿进树丛,发出痛苦和惊骇的嚎叫。

他坐在原地,静静等待。毫无疑问,老虎会回来的。这件事还没完。

蜘蛛把七腿小蜘蛛从肩头取下,用手指来回抚摩它宽大的后背。

崖顶下方不远处,有什么东西闪烁出清冷的绿光,就像一座缩微城市的灯火,在黑夜里时亮时灭。它正朝这边移动。

光芒逐渐清晰,分解成无可计数的萤火虫。荧光中央勾勒出一个人形黑影,步履稳健地走上山坡。

蜘蛛拾起一块石头,同时心中默想,让蜘蛛大军做好再次进攻的准备,但他突然愣住了。荧光中的身影有些似曾相识,它戴着一顶绿色软呢帽。

格雷厄姆·科茨在厨房找到的朗姆酒已经被喝掉了半瓶。他开这瓶酒,是因为不想到酒窖去,也是因为觉得喝这个比喝葡萄酒醉得更快。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这酒下肚后似乎没什么反应,更不用说消什么愁了。他绕着房子转圈,一手拿着酒瓶,一手拿着半满的酒杯,有时从这只手里喝上一口,有时则是另一只手。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冷汗涔涔,活像条落水狗。“高兴起来,”他大声说,“也许根本没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有旦夕祸福。俗话说人多手杂。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朗姆酒几乎已经喝光了。

他走回厨房,翻了好几个橱柜,这才找到一瓶雪利酒。格雷厄姆把它拿过来深情地抱在怀中,好像它是个头超小的老朋友,出海多年才刚刚回来。

他打开瓶塞。这是一瓶甜味的烹调雪利酒,但他就像喝柠檬水似的往嘴里灌。

格雷厄姆·科茨在厨房找酒时,还发现了些别的东西,比如说刀子。有几把相当锋利。它们在一个抽屉里,甚至还有个不锈钢小钢锯。格雷厄姆·科茨相信,这就是解决地下室问题的捷径。

“人身保护令,”他说,“犯罪事实。就是这些问题。如果没有尸体,那就没有犯罪。由此可证。证明完毕。”

他把枪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厨房餐桌上。他用刀子摆出一个图案,就像是轮子的辐条。“好了,”他过去常用这种口气说服那些天真的男孩乐队赶快签合同,告诉他们名气近在眼前——虽说不一定有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把三柄餐刀插进皮带,将小钢锯揣进上衣,然后拿着枪,走下地窖楼梯。他打开灯,看了看放在架子上盖着一层薄灰的酒瓶,随后站到肉窖的铁质大门旁。

“好了,”他喊道,“请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我现在就放你们走。一切都是个误会。总之,请别往心里去。俗话说覆水难收嘛,凡事都要向前看。请到对面墙壁去,站好位置,别耍花样。”

他拉开门闩时心里想着,已经有那么多老片子讲的都是手里拿枪的人,这几乎令人欣慰。格雷厄姆·科茨觉得好像跟他们有种手足之情:鲍嘉就站在他身边,还有贾克奈[1],以及所有在警匪片里互相射击的人。

他打开灯,拉开门。罗茜的母亲站在对面墙角下,背冲着他。格雷厄姆走进去时,她掀起自己的裙子,扭动着瘦得可怕的褐色臀部。

格雷厄姆·科茨惊得目瞪口呆。与此同时,罗茜用一段生锈的铁链砸在他的腕子上,让手枪飞到房间对面。

罗茜的妈妈一脚踢在格雷厄姆·科茨裆下,力道和准确度都不逊于年轻女子。他抓着裤裆,弯下腰,惨叫声的调门之高,估计只有狗和蝙蝠才能听见。罗茜和妈妈跌跌撞撞跑出肉窖。

她们把门关上,罗茜插住一道门闩。两人抱在一起。

灯光熄灭时,她们还在酒窖里。

“只是保险丝的问题。”罗茜安慰妈妈说。她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也想不出其他解释了。

“你应该把所有门闩都插上。”诺亚夫人说,接着是一声“哦”和一串咒骂。她的脚趾撞到了什么东西。

“往好处想,”罗茜说,“他在黑暗中也看不见东西。握住我的手。我想楼梯是在这边。”

灯光熄灭时,格雷厄姆·科茨正手脚着地,趴在黑洞洞的肉窖里。有种热乎乎的东西顺着他的大腿直往下流。他一度尴尬地认为自己尿了裤子,但马上发现是腰带上插着的一把刀深深刺进大腿。

他不再移动,直接躺在地板上,心想醉成这样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这就相当于麻醉剂啊!他决定睡上一觉。

肉窖里不止他一个人。还有某种东西和他在一起,某种用四条腿移动的东西。

有个人咆哮道:“起来。”

“起不来。挺疼的。我想睡一觉。”

“你这可怜的小东西,你会毁掉周围的一切。赶快起来。”

“我倒想呢,”格雷厄姆·科茨用醉汉那种通情达理的腔调说,“起不来。只能在地板上躺会儿了。再说,她已经把门插好。我听见了。”

他听到门外传来剐蹭声,似乎有道门闩被慢慢打开。

“门开了。听着,如果你待在这儿,就会死。”一阵不耐烦的瑟瑟声,一条尾巴甩了甩,一声咆哮半闷在喉咙里,“把你的手和忠诚给我。请我进入你的身体。”

“我不明——”

“把手给我,不然你就会因失血而死。”

在肉窖的黑暗中,格雷厄姆·科茨伸出手来。有个人——有个东西——抚慰地握了握。“好了,你准备请我进入你的身体吗?”

格雷厄姆·科茨突然感到半刻寒意,然后清醒过来。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不管干什么,都不会让事态更加恶化。

“绝定。”格雷厄姆·科茨低声说。话音未落,他就开始变化。他可以看穿黑暗,简单得如同白昼一般。有一瞬间,他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比人类个头大,长着很尖很尖的牙。接着它消失了,格雷厄姆·科茨感觉特别好。大腿也不再流血。

他在黑暗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从腰带里拔出刀子,扔到地上,然后把鞋脱掉。地上有把手枪,但他没有理会。工具是给猩猩、乌鸦和弱者用的。他不是猩猩。

他是个猎手。

格雷厄姆·科茨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然后四肢着地,悄无声息地爬进酒窖。

他看到两个女人。她们在黑暗中手拉着手,摸索着往前蹭,正在寻找通向房子的楼梯。

一个又老又瘦,另一个则又小又嫩。格雷厄姆·科茨嘴里分泌出的东西,只有一部分属于他自己。

胖查理把父亲的软呢帽往后推了推,离开步行桥,走入薄暮。他走上河岸,滑过一块块岩石,蹚过一个个池塘,突然踩到一个会动的东西,踉跄一下,急忙把脚挪开。

那东西立起来,越升越高。不管它是什么,肯定体形巨大。胖查理起初觉得这东西个头堪比大象,但它还在继续变大。

光,胖查理想道。他大声歌唱,所有发光的飞虫,所有这里的萤火虫都聚集在他身边,闪烁着绿色冷光。借着它们的光亮,胖查理看到两只比餐盘还大的眼睛,长在一张傲慢自得的爬行动物脸上,正向下盯着他。

胖查理与它对视。“晚上好。”他愉快地说。

它的声音滑得像加了炼乳的油。“你——好,”它说,“叮——咚。你看起来特别像晚餐。”

“我是查理·南希,”查理·南希说,“你是谁?”

“我是龙,”龙说,“我要一口吞了你,慢慢咂摸,戴帽子的小人儿。”

查理眨眨眼。爸爸会怎么做?他寻思着,操作蜘蛛,他又会怎么做?他完全没了主意。快想。毕竟蜘蛛是我的一部分。他能做到的,我都可以。

他尽力表现出自己的说服力,对龙说道:“呃,你已经跟我聊烦了,而且你会把路让开,放我过去。”

“啊!干得好。但恐怕我不会这么做,”龙热情地说,“实际上,我要吃了你。”

“你不怕酸橙,对吗?”说完这话,查理才想起来已经把酸橙给黛西了。

巨龙轻蔑地大笑起来。“没有任何东西,”它说,“会令我恐惧。”

“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巨龙说。

查理说:“没有任何东西会令你恐惧,真是这样吗?”

“绝对是这样。”巨龙承认道。

“知道吗,”查理说,“我兜里就是‘没有任何东西’。你想看看吗?”

“不,”龙不安地说,“绝对不想。”

如帆巨翼一阵拍打,河滩上只剩下胖查理一个人。“没想到,”他说,“这么简单。”

他继续向前走,还编了一首行路的歌。查理一直就想写歌,但从没兑现。主要是因为他坚信如果自己写了首歌,别人就会要他唱出来。这可不算什么好事,就像被吊死一样不算好事。但现在,胖查理越来越不在乎了,他向萤火虫们唱出自己的歌,它们跟着他一路走上山坡。这首歌讲的是他遇到鸟女和寻找兄弟的故事。胖查理希望萤火虫们喜欢它:它们的光亮似乎正随着曲调明暗闪烁。

鸟女就在山顶等他。

查理摘下帽子,从帽边上拔下羽毛。

“给。我想这是你的。”

她没有伸手来接。

“我们的交易取消了,”查理说,“羽毛给你。我要我兄弟。你把他带走了。我要他回来。安纳西的血脉不是我能给予的。”

“如果你兄弟不在我手上了呢?”

借着萤火虫的冷光很难辨识清楚,但查理觉得她讲话时嘴唇没动。但这话语就在周围萦绕,藏在夜鹰的啼叫和猫头鹰的尖啸中。

“我要我的兄弟,”他说,“我要他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回来。而且我现在就要。不然的话,你和我父亲过去这些年的麻烦,就只是前奏曲。知道吗,是序曲。”

查理从没恐吓过什么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兑现这些威胁——但毫不怀疑自己会去兑现的。

“他曾经在我手上,”鸟女用麻鳽辽远的隆隆声说道,“但我取了他的舌头,把他丢在老虎的世界了。我不能伤害你父亲的血脉。老虎可以,只要他找到自己的勇气。”

一切陷入静寂。夜蛙和夜鸟都不再鸣叫。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胖查理,面容几乎完全融入阴影。她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把羽毛给我。”她说。

查理把羽毛放在鸟女手中。

他感觉轻松了许多,仿佛鸟女拿走的不只是一根旧羽毛……

鸟女把某种又湿又冷的东西放在他手里,感觉像是一块肉。查理强行抑制住把它扔掉的冲动。

“还给他,”她用夜的声音说,“现在他和我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我怎么去老虎的世界?”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她几乎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夜幕低垂,山坡上又只剩查理一人。

他张开手,看到一块肉,软塌塌,皱巴巴,像是条舌头。他知道这是谁的舌头。

查理把绿软呢帽戴好,心想,戴上我的思考帽。这是个笑话,但仔细一想似乎并不可笑。绿呢帽不是思考帽,但戴它的人肯定是那种不仅会思考,也会做出关键决断的人。

查理把世界想成一个网,在他心中绽放光芒,把他和所有熟人连接起来。从他连到蜘蛛的丝线又粗又亮,放射出一种冷光,好像是只萤火虫或是一颗明星。

蜘蛛曾是他的一部分。查理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中,让网充满自己的头脑。他手里拿着蜘蛛的舌头。这东西不久前还属于他的兄弟,而且它迫切希望重新成为他的一部分。活物都有记忆。

大网的强光在他身边燃烧。查理所要做的就是跟着它……

他跟着丝线走了下去,萤火虫聚集在周围,跟他一起前进。

“嘿,”他说,“是我。”

蜘蛛发出惊骇的轻呼。

在闪烁荧光中,蜘蛛看起来糟透了:受了伤,还在被人猎捕。他的脸和胸口都有些疤痕。

“我想这东西大概是你的。”查理说。

蜘蛛从兄弟手里接过舌头,夸张地做了个感谢的动作,然后把它放进嘴里,推了推,压了压。查理看着他,等待着。蜘蛛似乎很满意,他试探着动了动嘴,把舌头从一侧转到另一侧,好像是在准备刮胡子。他把嘴张得老大,舌头来回摆动了一阵,然后闭上嘴,站起身,最后用还有些咬字不清的声音说:“帽子不错。”

罗茜终于走到楼梯顶端。她推开酒窖的门,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宅。她等妈妈出来后,把地窖的门关好闩死。外面也没电,但明月高悬,而且几乎是满月。经历了纯粹的黑暗,厨房窗口透进来的苍白的月光就像灯光一般明亮。

男孩女孩出来玩,罗茜想道,明月闪闪如白昼……[2]

“给警察打电话。”她妈妈说。

“电话在哪儿?”

“我怎么会知道该死的电话在哪儿?他还在下面。”

“对。”罗茜心想是先给警察打电话,还是先跑出房子。但在她做出决定之前,一切都太迟了。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她耳朵生疼。地窖的门被撞开了。

黑影蹿出地窖。

它是真的。罗茜看着它,知道它是真的。但这不可能:它是一只大猫的影子,身形巨大,毛发蓬松。最奇怪的是,当月光照上去时,影子似乎更黑了。罗茜看不见它的眼睛,但她知道这东西在注视自己,也知道它很饿。

它要把她杀死。这就是最终的结局。

诺亚夫人说:“它要吃你,罗茜。”

“我知道。”

罗茜抄起最近的大物件——一个放刀的木夹,朝黑影扔了过去,她也不敢看有没有砸中,而是以最快速度跑出厨房,来到走廊。她知道正门在哪儿……

某种黢黑的四足动物移动得更快。它从罗茜头顶蹿过,几乎悄无声息地落在前方。

罗茜靠在墙上,嘴巴很干。

野兽就挡在她们和正门之间,慢慢踱向罗茜,似乎有的是时间。

诺亚夫人从厨房跑了出来,她挥舞着双臂,径直跑过罗茜,经过月光照耀的走廊,冲向巨大的黑影。她把自己的小拳头捶在那东西的肋部。世间万物都愣了一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呼吸,然后才把这口气吐在她身上。一阵残像过后,罗茜的妈妈倒在地上,黑影摇晃着她,就像一条狗叼着个破洋娃娃。

门铃响起。

罗茜想喊救命,但发现自己正在尖叫,声音很大,持续不断。罗茜面对浴缸中意外出现的蜘蛛时,可以叫得像个第一次遭遇雨衣杀手的B级片女演员。现在她身处一所黑暗的房子,屋里还有只影子老虎和一个潜在的连续杀人犯,而且其中一个——也许是这两个——东西刚刚攻击了她妈妈。罗茜的脑海中转过几个行动的念头(枪——在地窖里。她应该下去拿枪。或是门——她可以尝试从妈妈和那个黑影身边跑过去,把前门打开),但她的肺和嘴只想尖叫。

有什么东西开始撞门。他们准备破门而入了,罗茜想。他们进不来的,那门很结实。

诺亚夫人倒在地板上,一缕月光洒在她身上。黑影蹲在她身前仰头咆哮,这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挑战和狂迷的深沉吼叫。

我产生幻觉了,罗茜心中突生一种疯狂的信念,我在地窖里被锁了两天,现在产生了幻觉。根本没有老虎。

同样凭借这种信念,她确信眼前也没有什么月光中的苍白女子——虽说她亲眼看到一个人从走廊对面走来,头发金黄,拥有舞者的长腿窄臀。女子走到老虎的影子旁边,停下脚步。她说:“嘿,格雷厄姆。”

影兽抬起硕大的脑袋,发出咆哮。

“别以为你能藏在这可笑的动物化妆服里。”女子看起来不太高兴。

罗茜意识到自己可以透过女人的上身,看到对面的窗户,她后退两步,紧紧靠在墙上。

野兽又是一阵咆哮,这次似乎不那么确定。

女人说:“我不相信有鬼,格雷厄姆。我这辈子,整整一辈子,都不相信有鬼。然后我遇到了你。你让莫里斯的事业搁浅。你偷我们的钱。你杀了我。而雪上加霜的是,你迫使我相信有鬼。”

大猫似的影子呜呜叫了两声,开始往后蹭。

“别以为这样就能躲过我,你这个没用的小人儿。想装老虎随你的便。但你不是老虎,而是老鼠。不,这是对高贵且数目众多的啮齿类族群的侮辱。你还不如老鼠。你是沙鼠,是白鼬。”

罗茜跑过走廊。她跑过那只影兽,跑过倒在地上的妈妈。她迎面穿过苍白的女子,感觉像是经过一团雾气。她跑到前门,摸索着门闩。

罗茜听到有人在争论,也不知是在她的头脑中,还是在现实里。有人正在说话:“别管她,蠢货。她碰不到你。只是个恶灵,几乎算不上真实的存在。去抓女孩!阻止那个女孩!”

另一个人在回答:“你这话确实有一定道理,但我认为你没有把所有细节考虑进去。另一方面,小心……嗯,驶得万年船,如果你听我的……

我说了算。你听我的。”

“但是……”

“我想知道的是,”苍白的女人说,“你现在鬼的成分有多少。我是说,我碰不到活人。我甚至碰不到实在的东西。但我能碰到鬼。”

女人对准野兽的脸,使劲踢去。影猫嘶叫一声,往后一缩,堪堪躲过这一脚。

下一脚踢中了,野兽发出哀号。又是一脚,重重踢在应该是影猫鼻子的位置。野兽发出一声小猫被强迫洗澡时的惨叫,一声充满恐惧和愤怒、耻辱和挫败的孤寂悲号。

走廊中洋溢着女鬼的笑声,洋溢着喜悦和欢愉。“白鼬,”女人再次开口道,“格雷厄姆·白鼬。”

一阵凉风在房舍中刮过。

罗茜拉开最后一道门闩,拧开门锁,把正门打开。一束束手电光芒让她头晕目眩。眼前出现了很多人,很多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这是失踪的游客之一。”接着她又说:“我的上帝啊!”

罗茜转过身。

借着手电筒的光柱,罗茜看到妈妈瘫倒在地板砖上。倒在她旁边的无疑是个男人。他没穿鞋,似乎人事不省,正是格雷厄姆·科茨。他俩周围有一大摊红色的**,像是红颜料。罗茜发现自己一下子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女人正在对她说话。她说的是:“你是罗茜·诺亚吧。我叫黛西。让我给你找个地方坐一下。你想坐一会儿吗?”

肯定是有人找到了保险丝盒,顷刻之间屋里的灯全都亮了。

一个身穿警服的大个男人弯腰看了看地上的两个人,他抬起头说:“肯定是芬尼根先生。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罗茜说:“是的,谢谢。我很想坐一下。”

月光中,查理和蜘蛛肩并肩坐在悬崖上,两条腿耷拉在下边。

“知道吗?”他说,“你曾是我的一部分,咱俩小的时候。”

蜘蛛歪着脑袋说:“真的?”

“我想是的。”

“哦,这么一来有几件事就可以解释通了,”他抬起一只手来,七腿蜘蛛趴在他手背上,试探着周围的空气,“现在怎么办?你要把我收回去,还是怎么着?”

查理皱起眉头:“我想你现在比作为我的一部分时更好。而且你过得也挺快活。”

蜘蛛说:“罗茜。老虎知道罗茜的事了。我们得做点什么。”

“当然。”查理说。这就像是在记账,他想:你把数目填进一栏,把它们从另一栏数里扣除。如果你算对了,那么结果就会出现在账册最下方。他握住蜘蛛的手。

两人站起身,迈出一步,走下悬崖——

周围一片光明。

一阵凉风在世界之间吹拂。

查理说:“知道吗?你并不是我蕴含魔力的那部分。”

“我不是吗?”蜘蛛又迈出一步。星辰坠落如雨,在黑暗的天空上划出一条条纹路。某个人在某个地方,用长笛吹奏出优美高亢的乐曲。

再迈一步,汽笛声在远方响起。“不,”查理说,“你不是。我想邓威迪夫人大概以为你是。她把咱们分开,但并不清楚到底做了什么。咱们就像是被分成两半的海星。你长成了一个完整的人。而且,”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是真的,“我也是。”

他们站在晨光映照的悬崖边。一辆救护车正往山上开,车顶灯光闪烁,另一辆就跟在它后面。两辆车在路边的一堆警车旁停了下来。

黛西似乎在给所有人解释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在这儿没什么可做的。现在没有,”查理说,“来吧。”最后一只萤火虫离他而去,一闪一闪地飞走睡觉去了。

他们乘坐早上第一班小公共汽车回到威廉斯顿。

梅芙·利文斯顿坐在格雷厄姆·科茨山顶别墅二楼的图书馆里,周围全是格雷厄姆·科茨的艺术品、书籍和光盘。她注视着窗外,岛上的急救人员正把罗茜和她妈妈送上一辆救护车,格雷厄姆·科茨则被送上了另一辆。

现在回想起来,踢了格雷厄姆·科茨变成的那个野兽似的东西,让她感觉特别愉快。这是被杀之后,最令梅芙满足的一件事——如果梅芙坦诚面对自己的话,就会承认同南希先生跳舞的感觉可以说不遑多让。他的动作非常灵活,脚底下也很利落。

她累了。

“梅芙?”

“莫里斯?”她环顾四周,但屋子里空无一人。

“如果你还在忙的话,我可不想打搅你,宝贝。”

“你真是太好了,”她说,“但我想现在我已经搞定了。”

图书馆的墙壁慢慢消失,逐渐失去颜色和形状。墙壁之后的世界开始显现,在纯白的光芒中,梅芙看到有个穿漂亮西服的小个子身影,正在等待自己。

梅芙向他伸出手。她说:“我们现在去哪儿,莫里斯?”

他告诉了她。

“哦。很好,这将是个愉快的改变,”她说,“我一直想去那里。”

他们手拉着手,渐渐远去。

[1] 均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好莱坞警匪片、黑帮片明星。

[2] 美国一首流行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