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儿,他感到了内心的平静和充实,于是开始认真考虑写给另外几个人的信,直到阳光从房间里消失。
亲爱的拉蒙娜:只是“亲爱的”?摩西,放开一点吧。我的宝贝拉蒙娜。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他停顿了一下,想想是否应该跟她说他在鲁德维尔。她开着车,三个小时之内就能从纽约来到这里,她很可能会来。上帝赐给了她一双粗短却完美的大腿,一对结实、颜色诱人的**,一嘴整齐、有力的牙齿,还有吉卜赛人似的眉毛和鬈发。这是个会“吃人”的女人。然而,他决定先把这封信寄到芝加哥,再叫卢卡斯转寄给她,发信地址就变成了芝加哥。他现在最渴望的是安宁,他不想再折腾了。我希望我的不辞而别没有让你生气。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失约以后需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安抚的传统女人。我想念我的女儿和儿子,我得去看看。我儿子在卡茨基尔附近的阿尤马营地。这个夏天注定很忙。有几个情况有点意思。我还不能做太多的断言,但至少我可以承认,我对自己的判断或者感觉,一直都是很有信心的。真理之光从来都不遥远,任何人都能够进入其中,不会因为微不足道或腐败而被拒之门外。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够这么说。但是,必须接受无能的现实,被放逐到个人生活中,困惑、混乱……赫索格,你为什么不在隔壁的猫头鹰身上试试,那些全身光秃秃、鼓着蓝眼睛的小猫头鹰。因为最后一个问题,也是第一个问题,关于死亡的问题,为我们提供了两个有趣的选择,一个是用我们自己的意志来瓦解我们自己,证明我们的“自由”,另一个是承认我们欠这种清醒的存在一个充实的生活,对于虚无不予理睬。(毕竟,我们对虚无没有确切的认识。)
我应该跟拉蒙娜说这些吗?有些女人认为说得太诚恳就是在求爱。她会想要个孩子。碰到一个这样和她说话的男人,她就会想和他生孩子。工作。工作。真实、有意义的工作……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拉蒙娜乐于工作,她心甘情愿。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热爱工作。面对洒满阳光的床垫,他笑了,笑得很灿烂,又含情脉脉。
亲爱的马可。我回到老家来看看,顺便放松一下。虽然闲置的时间有点长了,但情况还算不错。你愿意的话,就来这里和我一起住一段时间,只有我们俩,条件是差了点儿,但你也经历过营地的那种生活。双亲节我去看你,到时候我们再细聊。我好期待呀!昨天,我在芝加哥见到了你的妹妹,她一如既往地活泼可爱。她说她收到了你的明信片。
你还记得吗?我们说到过斯科特船长航海去南极的探险故事,可怜的斯科特,居然被阿蒙森捷足先登,让他先到了极点。你似乎很感兴趣。这件事情总是让我大惑不解。斯科特有一个队员的脚被严重冻伤,他跟不上队伍,为了不连累队友,给他们留下生存的机会,他出走了,最终不知道死在哪里。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发现了一堆冰冻的血,那是他们的一匹马被宰杀后流下的血,他们如获至宝,把那堆血解冻之后喝得一干二净。阿蒙森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为他用狗,而不用马。弱者总是要被宰杀,成为强者的口中食。这是决定探险成败的关键。我经常在琢磨一件事。那些狗虽然饿极了,但它们嗅一嗅,发现是同类的肉,就会掉头走开。要把皮都剥了,它们才肯吃。
也许,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俩可以去一趟加拿大,去感受一下真正寒冷的天气。你知道,我也算是加拿大人。我们可以去劳伦山系的圣爱葛沙山看看。我十六日一早就去,你等着我。
亲爱的卢卡斯:辛苦你帮我转寄那几封信。希望你的抑郁症已经好了。我觉得,你装死的时候看到你的蕾阿姨被消防员救走了,看到**娘在打棒球,这是心理韧性的表现。你肯定会康复的。至于我……至于你,赫索格想,你不会告诉他你现在的感受,你说你现在很开心,是不会让他的心情好转的。如果你真的觉得很开心,自己知道就行,不要说出来。他会觉得你是个疯子,胡说八道而已。
就算我真的疯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梅尔斯坦教授。首先祝贺你的杰作出版了。有些内容被你抢先了一步,所以我非常难过,我恨你恨了一整天,因为你让我的很多研究工作都白干了(关于华莱士和达尔文的部分)。然而,我很清楚这项工作需要投入多少精力,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坚持到底,其中需要不断地挖掘、学习、综合、分析。我非常佩服。等你准备修订这本书,或者准备撰写另一本的时候,我非常乐意和你就其中一些问题进行探讨。我确实有计划出版一本书,这本书里面有一些内容我是永远不会再用了,那些材料你可以随便用。在我前面的一本书里面(你参考了这本书),我用一章专门阐述基督教浪漫主义中的“天堂与地狱”。可能不合你的口味,但你不应该完全忽略。你应该看看那个胖乎乎的野蛮人爱格伯特·夏皮罗的专著《从路德到列宁:革命心理学史》。他那张胖乎乎的脸和吉本很像。这本书很有价值。其中有一章叫作“千禧年主义和偏执狂”,我对这个部分印象十分深刻。现代权力体系和这种精神病有些相似之处,这一点不应忽视。一个叫巴诺维奇的人也就此写过一本书,说得让人毛骨悚然。相当疯狂,很不人道,充满了对偏执狂的恶毒假设,比如说乌合之众基本都是吃同类的,站着的人对坐着的人构成威胁,微笑的牙齿是解决饥饿的武器,暴君渴望看到(可能会想吃?)四周的尸体,等等。说实话,尸体的产生的确是(希特勒、斯大林等)现代独裁者及其追随者最重大的成就。赫索格做过试验,想看看梅尔斯坦的身上有没有斯大林强权主义的痕迹。不过,夏皮罗这个人有点古怪,我只把他当作一个极端的例子。极端的情况,世界末日的启示,我们都喜闻乐见,例如因为火灾、溺水、窒息而死于非命的事件等。温和、守德、稳健的中产阶级越壮大,我们就越需要极端的刺激。温和,或适度的真实,或准确,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你看看我们现在的胃口!!(“一条狗即将溺水而死,你却给它一杯水,叫它喝下去。”过去,我爸爸常常这么说,他非常愤慨。)总之,如果你读过我书里关于末日启示和浪漫主义的那一章,你就可能会正视你极其推崇的那个俄罗斯人,对他有更清醒的认识。是伊兹沃尔斯基,对吧?这个人把单体的灵魂看作被诅咒的群体,雾化、粉碎,是地狱里的尘土,他警告说,魔鬼路西法必将控制人类,人类必然集体缺乏精神品格和真正的人格。我不否认其中有一定的道理,但对于这种思想,我非常担心,因为其中那一点儿启示性的真理可能会让我们窒息,和古老的基督教堂乃至犹太会堂一样。我觉得里面有些借用和引用不是很得体,就像“打一下就跑”,还把其他作家的严肃信念当作隐喻来用,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苦难的解释”这一章我很喜欢,“关于无聊的理论”这一章我也很喜欢。这两个方面的研究都很有意思,做得很棒。但是,我觉得你关于克尔恺郭尔的阐述不是很严肃。我想冒昧说,克尔恺郭尔的本意是说真理已经失去了对我们的作用,可怕的痛苦和邪恶必将再次教我们认识真理,地狱里面永恒的惩罚必将重新抬头,直到人类再次一本正经起来。我不敢苟同。说实话,自身安全舒适的人在危机、异化、末日和绝望时刻所表达的所谓信念让我恶心,不过这个可以先不管。我们心里不能藏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说这是一个注定要失败的时刻、我们在等待着末日到来,等等,这些都是时尚杂志的垃圾。没有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游戏,生活已经够沉重的了。人和人互相恐吓,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关键在于,对苦难的鼓吹和赞美,把我们带向了错误的方向,我们这些仍然忠于文明的人决不能往那里走。你必须能够驾驭痛苦,能够忏悔,能够觉悟,必须有这样的机会和时间。对信仰虔诚的人来说,之所以热爱苦难,是因为这样就有了一个经历邪恶并将其转化为善的机会。他们相信,精神的轮回可以也必将在有生之年完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果他经历了痛苦,仁慈的上帝会让他看到真理,这样,他去世的时候就会改变形象,跟耶稣一样。但这是一个特殊的情况。更常见的情况是,痛苦会使人崩溃,根本不存在会不会觉悟的问题。你知道人类是怎么被痛苦摧毁的,他们活着的时候因为失去人性而遭受折磨,最终死亡的下场也是极其凄惨不堪,然而,你居然写了“现代形式的俄耳甫斯主义”和“不怕痛苦的人”,感觉像参加鸡尾酒会似的,充满了欢乐。确实有些人想象力丰富,习惯于做深沉的梦,喜欢虚构奇妙的故事,有时会在幸福感中故意加入苦难作为刺激,因为他们都在做梦,需要掐自己才能保持清醒。我很了解我自己的痛苦,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的痛苦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解药,让我保持清醒,消除幻觉,所以,我不会引以为荣。我愿意敞开心扉,不再沉溺于苦难。我不需要阐述苦难的宗教学说。我们太喜欢末日学说了,我们太喜欢所谓危机伦理和花哨的极端主义了,那种语言确实很激动人心,很有煽动力。对不起,不要了。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人类历史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你可以找一些人问问:“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不想再要苦难了,我不要!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我甚至愿意把自己都交给你,任由你处置。你喜欢隐喻。如果没有这些隐喻,你这本大作真的非常好。我相信你能为我找到一个极好的隐喻。但可别忘了说,我永远不会向任何人贩卖苦难,也不会呼吁重设炼狱,借此让我们变得正经起来。我甚至认为,人类对疼痛的感知可能已经变得过于挑剔。但这是另一个需要长时间解决的问题。
很好,梅尔斯坦。算了,别再作恶了。赫索格也许觉得这种谩骂有点奇怪,有点过分。他从床垫上站起来(阳光正在后退),又走下了楼。他吃了几片面包,烤了一些菜豆,做了一个菜豆三明治,然后拿着吊床和两把草坪椅子出去了。
就这样,他开始了最后一周的书信写作。他漫步在二十英亩的山坡上,构思着他将要写的信,但这些信他都没有寄出去。他不想骑车去邮局,路上碰到村里人,他们肯定会问起赫索格太太和琼的事情。他很清楚,赫索格家的丑闻早就被传遍了,已经成了鲁德维尔村居民的主要话题,大家发挥想象,另外编造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他打电话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压低声音,他太激动了,接近于狂躁。玛德琳更是不食人间烟火,丝毫不在乎那些乡巴佬是不是在偷听。无论如何,她都是要把他赶走的。她并不觉得丢脸。
玛德琳,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天晓得!你真了不起!!在餐馆吃完饭后,她居然会用刀刃当镜子涂口红。他想起这件事还挺开心的。还有你,格斯巴赫,去找玛德琳吧,我很欢迎。你要享受她的陪伴,从她身上找到快乐。不过,你不能通过她来找我。我知道,你在她的肉体里寻找我的踪迹。但我已经不在那儿了。
先生们,我路过巴拿马城的时候,那里的老鼠那么大、那么多,着实让我吃惊。我看到一只老鼠在游泳池边晒着太阳,还有一只老鼠在餐馆的墙上看着我吃水果沙拉。一根电线耷拉下来,穿过一棵香蕉树,我看到一群老鼠在电线上来回奔跑,在忙着搬运粮食。它们来回跑了二十几次,但没有发生一次碰撞。我建议在诱饵里掺一些能避孕的化学物质。毒药根本不起作用(根据马尔萨斯的理论推论,会有一些老鼠被毒药毒死,但随后数量的增长只会更加强劲)。但是,经过几年的避孕,鼠患问题也许就能彻底解决。
尼采先生,亲爱的先生,我能提一个问题吗?你说到了酒神精神的作用,有了酒神精神,人们就能从容面对可怕、有问题的景象,享受毁灭的奢侈,见证腐朽、丑陋、邪恶。酒神精神之所以有这样的作用,是因为它和大自然一样,具有自我修复的力量,能从毁灭中恢复过来。我必须告诉你,你的表述当中有一部分带有非常明显的日耳曼色彩。像“毁灭的奢侈”这种措辞,绝对有瓦格纳的风范,但我知道你鄙视瓦格纳式的愚蠢和浮夸,你觉得那是病态的。迄今为止,我们已经见到了足够多的毁灭,足以充分证明酒神精神的力量,那么,从毁灭中恢复过来的英雄们在哪里呢?现在,我就和大自然在一起,在伯克夏尔,没有外人,这是我领会大自然力量的绝好契机。我躺在吊**,下巴抵在胸前,双拳紧握,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念头,有焦虑,没错,也有快乐,我知道你很看重快乐,真心的快乐,而不是伊壁鸠鲁主义者表面上的乐观,也不是心碎的人们装出来的轻松。我也知道,你认为深刻的痛苦会让人变得崇高,即缓缓燃烧的痛苦,就像烧刚砍伐的湿木头,对此我表示赞同。但是,要接受这种高级的教育,生存是必要的。你必须熬过痛苦!得了吧,赫索格,别再跟伟人争吵了,别再挑衅他们了。不,真的,尼采先生,我非常崇拜你。十分同情。你是想让我们都能够与虚空共存。不要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善良的,自己会信任别人,有普通人善于通融的情怀,而是要以钢铁般的决心,果敢地质疑从未被质疑过的东西,质疑邪恶,看透邪恶,克服邪恶,不接受任何屈辱的舒适。这是最绝对、最犀利的问题。不用理会人类,人类就是普通、现实、偷偷摸摸、恶臭、愚钝的乌合之众,不仅是从事劳动的乌合之众,更糟糕的是,他们是“受过教育的”乌合之众,他们有自己的书、音乐会和演讲,有自己的自由主义,有自己浪漫、戏剧性的“爱”和“**”,都该死,都会死的。好的。但是,你们的极端主义者必须生存下来。没有生存,就没有命运之爱。你的背德者也吃肉。他们也坐公共汽车。不过,他们是最可能晕车的乘客。人类主要靠扭曲的思想生活着。扭曲。你的思想并不比你谴责的基督教教义更好。任何一个哲学家想和人类保持联系,都应该提前扭曲自己的系统,看看几十年后是什么样子的。此时夕阳西下,四周绿草如茵,我在此向你问候,并祝你幸福,无论你在哪里。你的摩西·赫索格在摩耶的面纱下致意。
摩根弗鲁博士,你好。摩根弗鲁博士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我是摩西·赫索格。这是在重新认识自己。我们在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打过台球。跟他多说一些吧。后来,有个叫作威廉·霍普的人来把我们打得一败涂地。他真是个台球大师,那三个球简直都听他的,仿佛他只跟它们耳语一句,然后球杆轻轻触碰一下它们,它们就会先分开,然后再次碰头。老摩根弗鲁是个光头,但脸型精致,很幽默,鹰钩鼻子,有异域的魅力,喜欢鼓掌,会大声叫喊:“好球。”摩根弗鲁会弹钢琴,弹着弹着自己就哭了。海伦弹舒曼的曲子弹得更好,但她没有感情投入。她总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似乎想说音乐是危险的野兽,但她可以驯服它。然而,穿着皮大衣的摩根弗鲁则一边按着键,一边呻吟着。接着,他会边弹边唱,最后哭了出来,他情感太丰富,绷不住了。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老人,不过他会骗人,任何人都不是完美的,怎么可能求全责备呢?摩根弗鲁博士,根据最近从东非奥杜瓦伊峡谷传来的消息,人们有理由假设,人类的祖先不是温和的树栖猿,而是从肉食陆居猿进化而来的,陆居猿成群结队出去狩猎,用棍子和股骨敲碎猎物的头骨。摩根弗鲁,对乐观主义者来说,对认为人性宽厚因此对人类充满希望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经常提到索利·朱克曼爵士在伦敦动物园研究猿猴,但他的研究已经过时了。至于性冲动,生活在天然栖息地的猿猴并不如圈养的强,性欲不是它们最大的行为动力。因此,囚禁、无聊的生活定会滋生性欲,而领土占有欲比性欲更强大。愿你的世界充满光明,摩根弗鲁。我会经常写信给你。
尽管他在户外待了好几个小时,他觉得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这也许是因为早晨浴室门上的镜子反射着绿色的草木,色调冷淡了一些。不对,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他想,他太激动了,肯定消耗了很多力气。而且,他腰上的绷带一直有药味,表明他的身体有问题。过了第二天,也可能是第三天,他就不再睡在二楼。他不想把猫头鹰赶出家门,不希望看到一窝猫头鹰幼仔死在挂着三股铜链的吊灯里面。马桶里面的那些鸟儿头骨和遗骸,已经让他很不舒服了。他搬到了楼下,随手拿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下来,一件旧风衣和一顶雨帽,还有一双在明尼苏达的圣保罗买的靴子,这双靴子非常好,柔软、漂亮,还能防蛇。他早就忘了他有这双靴子。在储藏室里,他还找到了其他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有“快乐时光”的照片、几箱子衣服、玛德琳的信件、一捆捆作废的支票、印制精美的婚礼启示,还有一本菲比·格斯巴赫的烹饪指南。那些照片都是他的,别人的照片玛德琳都拿走了。她的做派,实在很有意思。丢在那里的衣服里面有她的孕妇装,都是花大价钱买的。支票的金额都很大,其中许多是用来支取现金的。她有没有偷偷存钱?这种事情她干得出来。
看到那些婚礼启事,他就笑了。上面写着:庞里特先生和太太兹将女儿嫁给摩西·赫索格博士。
在一个壁橱里面,他看到一块硬邦邦的布,那块布是他刷油漆的时候罩在家具上的,然后在这块罩布下面翻到了十几本俄国作家的书。有舍斯托夫和罗赞诺夫的书,他相当喜欢罗赞诺夫,幸运的是,他是用英语写作的。他看了几页《心灵独语》。然后,他看了看他刷油漆时用的家伙什儿,几把用过的刷子,稀释剂已经挥发掉了,油漆桶上结了一层硬硬的壳。还有几罐瓷漆,赫索格想,干脆把那架小钢琴漆一下吧,翻新之后可以寄到芝加哥送给琼。这孩子很有音乐天赋。至于玛德琳,不用管她,这个婊子,货送到了,她肯定要收,要付运费。她总不至于寄回来吧。他觉得绿色的瓷漆正好,于是他马上动手,找到了还能用的刷子,在客厅里干起来。你好,罗赞诺夫。他专心致志地给钢琴的顶盖刷漆,刷成淡淡的绿色,很漂亮,像夏天的苹果。你讲述了一个让人惊叹的真理,从来没有听哪个先知说过,这个真理就是私生活高于一切。比宗教更有普遍性。真理高于太阳。灵魂就是**。“我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头脑塞满了思想,那也是一种快乐。一个好人听到别人在谈论他自己的事情,他会耐心听着。如果有人听到这种话就觉得无聊,没有耐心,那么这种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上帝给我镀了金,浑身闪着金光。我很高兴。这个人很有感染力,虽然有时非常粗俗,脑子里充满了暴力偏见。瓷漆的覆盖效果很好,但可能需要再刷一层,油漆可能不够了。他放下刷子,让钢琴盖子慢慢晾干,而他则在考虑怎么把这件乐器寄出去。他不会叫跑州际公路的长途货车,大型货车也可能爬不上山。他想到了村子里的塔特尔,他的皮卡就行了。运费大约要一百美元,但为了孩子,他愿意付出一切,而且钱也不是特别大的问题。威廉给了不少,够他这个夏天花的。历史意识增强会产生一个奇怪结果,人们会认为解释是生存的必要条件。大家都要对各自的状况进行解释。解释不通的生活不值得过下去,而解释得清楚的生活又是无法忍受的。“要么合成,要么灭亡!”这是新的定律吗?但是,只要你发现人们的头脑里面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观念、幻觉、念头,你又开始相信上帝了。要克服这些白痴的念头……总之,知识分子一直是分离主义者。一个分离主义者怎么做得了合成的工作呢?我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没有那么多钱,无法远离我们共同的生活。我挺高兴的。我想尽量和其他人混在一起,不要延续老样子,毁掉我剩下的岁月。赫索格感到一种深沉的渴望,希望这样的生活赶快开始。
他得去蓄水池取水。水井的抽水泵生锈了,他除了锈,试着摇了摇,但把自己搞得很累,也打不上多少水来。蓄水池是满的。他用一根棍子撬起铁盖子,放下去一只桶。桶掉进水里的声音很好听。不管到哪里,你都找不到比这里更软的水,但这里的水也必须煮沸了才能喝。虽然打上来的水看起来很干净、很清澈,但总会有一两只花栗鼠,或者老鼠,死在蓄水池的底部。
他去树下坐着。他的树。他很开心,他在自己的美国庄园里休息,享受着价值两万美元的乡间清净和隐居生活。他不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至于两万美元,那地方的价值肯定只有三四千美元。没有人会要坐落在伯克夏尔边远地区的这些老房子,这里不是时尚地带,没有音乐节,没有现代舞,也不能骑马打猎,什么高级的活动都没有。山坡上也不能滑雪。外面的人不会到这里来。他只有两个温文尔雅但脑子已经不大清楚的老邻居,朱克斯和卡利克斯,他们整天不是在门廊上**秋千,就是在看电视,就像十九世纪的人躲到偏远而风景优美的乡下静静地等死。好吧,这个地方是他自己的,是他的家园,这些桦树、梓树、七叶树都是他的。向往清净,这是他腐朽的梦想。他想给孩子们留下的遗产,送给马克马萨诸塞州一个偏僻的角落,送给琼一架小钢琴,在上面涂一层可爱的绿色,代表着他深沉的父爱。和平常一样,这件事情他也可能会搞砸。但至少他不会死在这里,他曾经担心自己会死在这里。往年的夏天,在修草坪的时候,他有时会靠在割草机上,一边乘凉,一边想着:要是我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了会怎么样?他们会把我埋在哪里?也许我应该事先选好一个葬身之地。云杉下面怎么样?那个地方离房子太近了。现在想起来,玛德琳肯定会把他烧掉的。这些解释都是无法忍受的,但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在十七世纪,对绝对真理的热切追求停止了,人类想要改变世界。有思想的人们干了一些实际的事情。精神也转变成了现实。摆脱了对绝对真理的追求,生活就变得愉快起来。只有一小部分狂热的知识分子,或者说专家学者,还在追逐所谓绝对的真理。但是,我们的革命,包括核恐怖,又把形而上学的问题推到我们面前。所有的实际活动都达到了顶点:文明、历史、意义、自然等,一切都可以抛弃。一切都可以抛弃!如今,我们又要重温克尔恺郭尔先生的问题……
致沃尔德马尔·佐佐医生:先生,大约是在1942年,作为海军的精神病医生,你在弗吉尼亚的诺福克给我做过检查,你说我非常不成熟,实属罕见。我自己心知肚明,但是专业的确诊给我造成了极大的痛苦。我很痛苦,我并不是不成熟。我有丰富的历史知识。那时,我觉得问题很大,也非常认真面对。后来,我是因为有哮喘病才出院的,而不是我任性。我爱上了大西洋。啊,那一望无际的大海,海底山脉纵横!但是,海上的雾气让我失了声,对一个通信官员来说,这是非常致命的,意味着职业生涯的终结。然而,我光着身子,脸色苍白,坐在你的小诊室里,一边听着水手们在操场上训练,一边听着你描绘我的性格,因为南方天气炎热,我不停绞着双手,这个动作肯定是很不恰当的。所以,我把双手乖乖地放在大腿上。
起初是出于仇恨,但后来我确实产生了兴趣,就通过杂志留意你的职业发展。你最近发表了一篇文章,《无意识中生存的动**》,我觉得这篇文章很有意思,真是相当经典的杰作。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用这种口吻和你说话。此时此刻,我的思维正处于异常狂放的状态。“在人迹罕至的蹊径上。”沃尔特·惠特曼如是说。“……避开了那种自我炫耀的生活……”哦,那是一场瘟疫,“自我炫耀的生活”,是一场真正的瘟疫!总有一天,亚当每个可笑的儿子都会希望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将所有的怪癖暴露无遗,包括他们自我欣赏并引以为荣的丑陋,露齿大笑,顶着尖锐的鼻子,疯狂而扭曲的思想,极其自恋但自以为是的慈悲情怀,对大家伙儿说:“我在此断言。我就是你们的榜样。”可怜的糊涂蛋!……总之,要像惠特曼说的那样,要避开那种自我炫耀的生活,“只有芬芳的唇齿在对我谈话”……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很有意思。去年春天,我在第五十四街的原始艺术博物馆看到了你,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个人就是你。当时我的脚好酸啊!我只好叫拉蒙娜坐一会儿。我对和我一起去参观的那位女士说:“那不是沃尔德马尔·佐佐医生吗?”她碰巧也认识你,跟我介绍了你的一些情况:你很富有,收藏非洲古董,你的女儿是民谣歌手,等等,等等。我很强烈地意识到,我依然非常讨厌你。我原以为我已经原谅你了。很有意思吧?你穿着白色高领衬衫和晚礼服,留着和爱德华七世一样的胡子,嘴唇湿润,头发往后梳,盖住秃掉的“地中海”,一个草包肚子那么大,屁股也那么大(你的代谢功能已经退化),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很高兴地认识到,我是多么讨厌你。过去二十二年了,我还是那么讨厌你!
他的思维出现了一次很奇怪的跳跃。他在那本肮脏的笔记本上翻到干净的一页,在爬满了毛毛虫的野樱桃树的斑驳树影下,开始记录一些灵感。他想要写一首诗。他想为琼写一首类似于《伊利亚特》的昆虫叙事诗。她还读不懂,但玛德琳也许会让卢卡斯·阿斯弗特带孩子去杰克逊公园,把这首诗一段一段读给她听。我可以把这首诗寄给卢卡斯,他的自然知识非常丰富。这对他自己也有好处。摩西被这个无聊的冲动折腾得脸色苍白,他站着,棕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垂着肩膀,拿着笔记本的双手放到身后,苦思冥想着这首诗该怎么写。他可以将蚂蚁写成特洛伊人,把水黾写成希腊人。卢卡斯会在泻湖边抓到虫子给她看,那里还有很多傻乎乎的女像柱。水黾长着细细的茸毛,沾了水珠,晶莹发亮。海伦是一只漂亮的大黄蜂。特洛伊末代王普里阿摩斯是一只知了,它从树根吸食营养汁液,用铲子形的肚子在洞里抹泥。阿喀琉斯是一只鹿角虫,长着锋利的尖刺。阿喀琉斯力大无穷,但注定生命很短暂,虽然他是个半神。他含着眼泪坐在海岸上,注视着深色的海水,呼喊着妈妈,叫妈妈忒提斯帮他:
阿喀琉斯在不停呼喊,
忒提斯在淤泥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的老爸爸就坐在她的身边,
在那壮丽的废墟中,不为所动。
但是,写诗的念头很快就被放弃了。这不是个好主意,真的不是。首先,他的精神状态还不够稳定,他不能够保持头脑清醒,不能保持专注。他的心理状态太奇怪了,既有很强的洞察力,像有千里眼,但脾气又很大,他像是很有灵感、诗意,也像是在胡言乱语,得了感觉过敏症,他能听到内心有清晰但又不确定的音乐,看东西的时候,最清晰的物体都有一圈紫色的边缘。他的思想就像一个蓄水池,蓄水池的铁盖子盖得紧紧的,水很柔软、很干净,但要喝的话并不绝对安全。算了,他还是集中精力把钢琴漆好吧。赶快走,把想象用在绿色的刷子上吧!快走!可是第一层瓷漆还没有干,他只能在树林里溜达着,从风衣口袋里拿一片面包出来吃。他知道哥哥随时都会来。威廉看到他的样子,会很替他担心。这是肯定的。赫索格想,我最好还是小心一点,有些人就是这样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有些人甚至是故意装的。我也想过要进去。我衷心希望埃梅里希医生认定我病了。但是,我现在不想进去了,我有责任,我必须保持理智清醒。那只是一时冲动而已。我要对孩子们负责。他悄悄走进树林,满眼都是树叶,有的在树上,有的落在地上,有的是绿色的,有的是褐色的。两边有许多腐朽的树桩,树桩上覆盖着苔藓,菌菇成簇。他发现了一条猎人走的小路,那也是鹿常走的方向。他在这里感觉很好,内心更加平静。这主要是因为四周静悄悄的,而且天气很好,他感觉自己很容易被周围所影响。他在笔记本上写道:上帝是虚空的,他对繁杂的世事充耳不闻,也对遥远的未来视而不见。二十亿光年之外。超新星。
每日的光辉,都在脚下,
在上帝的虚空之中。
他给上帝写了几句话。
我一直很努力保持头脑清醒,一直做得不大好。我渴望实现你不可知的意志,我想听你的话,而你却不留下任何记号。意义十分重大。尤其是我被除掉的话。
他再次回到现实。过一会儿威廉到了,他必须小心应对,要用最具体的语言跟他聊最具体的事情,比如这个房产问题,他要装得像一个平常人。他警告自己说,如果你的面相还是充满智慧,那么你就会惹上麻烦,而且会很快。那种表情没有谁受得了,自己的哥哥也不行。所以,管好你的那张脸!有些表情会让人受不了,尤其是智慧流露的表情,会直接把你送到精神病院里去。那是自己活该!
他在槐树的旁边躺下。槐树开着花,花朵不大,但很香。他以前都没有闻到过这个香味,有点遗憾。他双手举在头顶,双腿叉开,他突然意识到,不到一个星期以前,他躺在纽约肮脏的小沙发上,也是这个姿势。刚刚过去一个星期,五天,对吧?难以置信!他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感到自信,甚至在兴奋中有快乐,很稳定。苦难不久就会再来。目前的安宁和幸福都是暂时的,只不过是生命和虚空之间一层莫名其妙的内衬,随时可以更换。你给予我的生命一直很奇怪,他想对妈妈说,也许我必将继承的死亡会更加奇怪。我有时会盼望死亡快点到来。但是,我还站在永恒的这一边,和以往一样,这也无妨,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希望能够平静一些。我原先的一些目标似乎已经溜走了。。但我有别的目标。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不会那么简单,不是一幅画可以描绘得了的。我身上有各种可怕的力量,有钦佩或赞美的力量,还有爱的力量,爱的力量具有很大的破坏性,让我几乎变成了白痴,因为我驾驭不了这些力量。你和大家一样都觉得,我自己也怀疑过,我可能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但也许不至于那么糟糕。同时要摆脱一些长期以来折磨我的痛苦。这张脸不要再那么活跃了,像有多动症似的。舒展一些,阳光一些。我想向你,以及其他人,致以我最衷心的祝福。在这个地方,我只能这样,虽然大家领会不到。我只能祈祷。祝大家……安宁!
* * *
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也可能是三天吧,赫索格什么也没干,而是一直在写信,也把他经常想到的歌曲、赞美诗、言论用文字记录下来,诸如此类的东西,碍于形式等原因,他一直闷在心里面,没有表达出来。偶尔,他又在给小钢琴刷漆,或者到厨房里吃面包和菜豆,或者睡在吊**,他总是有点惊讶地发现,他自己总是有事情要做的。一天早上,他看了一眼日历,想猜猜那天是几号,他默默地数着,更确切地说,他是在算自己经过了几个白天几个黑夜。其实,他的胡子比大脑更管用。他摸了一下胡子,感觉像是四天没刮了,他觉得应当趁威廉还没有到,赶紧把胡子刮干净。
他生起了一堆火,热了一盆水,拿棕色的洗衣肥皂在脸颊上涂了涂。
赫索格把胡子刮得很干净,一下子让人觉得脸色苍白极了。他的脸也瘦了。他刚放下剃刀,就听到山坡下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他跑出去,到花园的门口迎接哥哥。
威廉就一个人开着一辆凯迪拉克来。这辆庞然大物慢慢爬上山坡,路上凸起的岩石刮着底盘,路上杂草和藤条都长得很高,车子把它们碾压得东倒西歪。威廉是个老司机。他个头比较矮,但胆子不小,至于凯迪拉克漂亮的意大利李子色漆面,他不是那种会为几处刮痕而烦恼的人。汽车停在榆树下的平地上,发动机怠速转着,排气管冒着两股白色的水汽。威廉下了车,他那张脸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他看着房子,摩西赶紧走过去。威廉看到之后感觉怎么样?摩西心里一直在琢磨。他一定吓坏了。不然还能怎么样?
“威廉!你好呀!”他抱住了哥哥。
“你好,摩西。你感觉还好吧?”威廉的情绪控制得很好。面对弟弟,他的真实情感是隐瞒不住的。
“我刚刮了胡子。刚刮完胡子,脸色总是有点白,但我感觉很好。真的很好。”
“你瘦了。自从离开芝加哥,你瘦了估计有十磅,太多了。”威廉说,“你的肋骨怎么样?”
“没问题。”
“头上呢?”
“还行。我一直在休息。穆丽尔呢?我以为她也会来。”
“她先坐飞机走了。我去波士顿和她碰头。”
威廉已经很善于控制情绪了。作为赫索格家的一员,他有很多东西要藏在心里。摩西记得,威廉也曾经是一个情感外露,甚至是热情奔放、极具爆发力的人,他经常大发雷霆,把东西摔在地上,等等。他摔过什么?一把刷子吧!没错!是那把古董俄国大鞋刷。威廉把它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背板都掉了,露出里面的缝线,那是上过蜡的缝线,很有年头了,甚至可能是牛筋线。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三十五年了吧。威廉?赫索格的怒气都去哪儿了?我亲爱的哥哥,他已经变得十分沉着,有点幽默,他可能是修炼得儒雅了,也(可能)是被驯服了,变得温顺了。原来他会冲别人发火,如今变成了自己承受,随着时间推移,曾经的光明已经被黑暗所替代。这些都无关紧要。一看到威廉,摩西对他的爱就油然而生。威廉好像很疲劳,他脸上的皱纹很明显,他开车在路上跑了很长时间,现在需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他之所以跑了这么长的路,是因为他关心摩西。他不带穆丽尔来是对的,他考虑得真周到。
“威廉,路上车开得顺利吧?你饿了吗?我开一罐金枪鱼吧?”
“我不饿。倒是你更像没吃过饭。我在路上有吃东西。”
“好吧,那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领着他走向草坪椅子。“这个地方打理一下,还是很漂亮的。”
“那么,这就是你的房子?不坐了,我不想坐,谢谢。我更想走走看看。”
“是的,这就是那栋著名的房子,所谓幸福快乐的房子。”摩西说。他接着又说:“说实话,我在这里一直觉得快乐。我不至于那么忘恩负义。”
“建筑质量看起来挺好的。”
“从建筑商的角度来看,是非常好的。现在要造这样的房子,投入肯定要很大。地基非常牢固,几乎撑得住帝国大厦。你看看那几根栗色横梁,都是用手工切割的。老式的榫卯。完全不用金属。”
“取暖肯定很难。”
“没那么难。有电取暖壁板。”
“我希望我是来给你卖电力的。肯定能发财……但这是个好地方,很漂亮,这我承认。这些树很不错。这块地有多大?”
“四十英亩。周围都是废弃的农场。两英里内没有别的人家。”
“哦……这样好吗?”
“非常清静,我是说。”
“要缴多少税?”
“一百八十六美元吧,差不多这个数。不超过一百九十美元。”
“有贷款吗?”
“不多。本金加上利息,一年要还二百五十美元。”
“很好。”威廉很满意。“摩西,你告诉我,你在这地方花了多少钱?”
“我没有算过总数。大约两万美元吧。有一半以上花在改造上面。”
威廉点点头。他双臂抱胸,仰着头,侧着脸,凝视着这栋房子。他遗传了妈妈的这种习惯动作,母子俩的差别在于他的表情很平静,很坚定,显得精明干练,一点也不像在做梦。然而,摩西看得出威廉在想什么,毫不费力。
他用意第绪语自言自语:虚无之地的边缘。处在地狱的顶盖上。
“房子本身看起来很不错。可能很值得投资。不过位置有点偏僻。在地图上找不到鲁德维尔。”
“对,在埃索便利店卖的地图上找不到,”摩西承认,“不过,马萨诸塞州人都知道这个地方。”
兄弟俩都微微笑了笑,但彼此没有对视。
“我们去里面看看吧。”威廉说。
摩西带他进去。他们先进了厨房。“需要通通风。”
“有点霉味,但看起来很不错。墙上的状况还很好。”
“你需要养一只猫来管管田鼠。它们都到里面来过冬了。我挺喜欢田鼠的,但它们什么都咬。书都被它们咬破了。它们似乎喜欢胶水。还有蜡,石蜡,蜡烛,诸如此类。”
威廉对他非常客气,他不像舒拉对他那样严厉,舒拉对他总是上纲上线的。威廉比较温文尔雅,海伦也一样。换作舒拉,他就会说:“你真是个浑蛋,居然把这么多钱扔进这个破房子里面。”没错,那就是舒拉说话的腔调。不过,摩西还是爱他的,这几个哥哥姐姐摩西都爱。
“供水呢?”威廉问。
“山上的泉水。还有两口老井。有一口被煤油污染了。有人漏了整整一罐煤油,渗进去了。不过没关系,供水绝对没问题。化粪池也建得很好。住二十人也不成问题。不需要橘子树。”
“什么意思?”
“路易斯十四在凡尔赛宫种了橘子树,因为宫里排泄物臭气熏天。”
“有学问真好。”威廉说。
“你是说我在卖弄吧。”赫索格说。他说话非常谨慎,他要给威廉留下一个好印象,让威廉觉得他很正常。很明显,威廉正在仔细观察着他。威廉已经成了赫索格家族里最小心谨慎、最善于观察的人。摩西觉得自己顶得住,不会露出马脚。他刚刚刮过胡子,脸色苍白,显得憔悴,这倒是对他有些不利。房子里面的状况也不大好,马桶里的骷髅,吊灯上的猫头鹰,刚刷了一遍油漆的钢琴,剩下的饭菜,满满妻离子散的氛围。他去芝加哥那一趟纯粹是心血**,也很糟糕。非常糟糕。而且,他目前的状态明显有点异常,眼睛睁得那么大,表明他非常兴奋,也许从他的瞳孔里就可以看到他的心跳非常快。为什么我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但我就是这么容易激动。我就是这样的人,本性难移。我就是这样的人,以后也不会变。为什么要费力去改变呢?我的平衡是动态的平衡,源于不稳定状态,不是条理,也不是勇气,和别人不一样。很难,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能体会一些事情。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有什么乐器奏什么曲子,随遇而安。
“你在刷这架钢琴啊。”
“刷完就寄给琼,”赫索格说,“送给她做礼物。给她一个惊喜。”
“什么?”威廉笑了。“你打算从这里寄吗?运费就要两百美元。那边收到之后必须修理、调音。这架钢琴有那么好吗?”
“玛德琳花二十五美元在拍卖会上买的。”
“听我说,摩西,在芝加哥,随便去一个仓库拍卖会,就能买到一架很好的旧钢琴。像这样的旧乐器,到处都有。”
“是吗?我喜欢这个颜色。”这个苹果绿,或者说是鹦鹉绿,是鲁德维尔特有的颜色。摩西眼睛盯着他自己的杰作,显然是越看越喜欢。他已接近爆发冲动的临界点,此时,他可能会突然暴露某个怪癖。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说出一句可能被解释为不理智的话。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他把视线从钢琴上移到花园里清凉的树荫下,他想借此冷静一下。他听从了哥哥的意见。“好吧。下次去,我就给她买一架钢琴。”
“你这栋房子是极好的避暑别墅,”威廉说,“有点偏僻,但很漂亮。如果你能清理干净的话就更好了。”
“我会把它弄得很可爱。不过,我们也可以把它变成赫索格家的避暑胜地。我们一大家子,每个人出一点小钱就行了。把树砍掉,建一个游泳池。”
“哦,当然可以。海伦讨厌旅行,你知道的。舒拉喜欢清净,这里没有赛马,没有纸牌游戏,没有其他大亨,也没有女人,正适合他。”
“巴林顿集市那边有赛马。不,我想这样可能不是最好的。我们可以把它改造成一个疗养院。或者拆了,搬到另一个地方重建。”
“不值得。我见过大房子拆迁,在清理贫民窟或者修建高速公路的时候,拆得一塌糊涂。这栋房子不值得拆除。不能租出去吗?”
赫索格只是咧嘴一笑,用幽默的眼光盯着威廉。
“好吧,摩西,剩下的一个建议就是把它卖掉。花掉的钱肯定打水漂了。”
“我可以去工作挣钱。赚到一大笔钱,就可以保住这栋房子了。”
“是的,”威廉说,“你有可能。”他和弟弟说话的语气很温和。
“我现在这个局面挺别扭的,威廉,你说对吧?”摩西说,“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我是说我们赫索格家的人。我折腾了这么久,落得眼前这个局面。在这个破地方,虽然外面风景优美……我知道你在替我担心。”
威廉很不舒服,但控制得很好,他那张脸是世界上最亲切、最受喜爱的面孔之一。威廉看着赫索格,他的眼神所表达的内容很明确,不容误解。
“我当然在替你担心。海伦也一样。”
“好吧,你们不要替我担心。我的情况有点奇怪,但不算太坏。如果我能找到门把手,我会向你敞开我的心扉,威廉。不必为我难过。说真的,威廉,我快要哭了!怎么会这样?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我们之间只应有爱。或者类似于爱的东西。大概就是爱。对于爱,我是无法抗拒的。我不希望你们有什么误会。”
“摩西,我为什么要误会你呢?”威廉低声说,“我的内心深处也有爱,我也爱着你。我是承包商,做建筑生意的,但这不代表我不能理解你的心思。我不是来让你伤心的,你自己清楚。好吧,摩西,你坐下。小心脚下。”
摩西在旧沙发上坐下,他一坐下,灰尘就从沙发上飞起来。
“希望你不要那么激动。你得吃东西,好好睡觉。还得去找医生看看。在医院住几天。别那么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
“威廉,我只是非常兴奋,没有生病。我不想被人家看作脑子有病的人。你来了,我非常高兴。”他默默地坐着,硬挺着,强压着想哭的冲动,那种冲动是那么的强烈,甚至会让人窒息。他的声音很低,模模糊糊。
“别着急。”威廉说。
“我……”赫索格这回说话的声音又亮了。“我想说明一点。我找你帮忙,并不是因为我有病,也不是我自己走投无路了。我倒乐意去医院住几天,放松一下。如果你和海伦觉得我应该去,我不会反对。医院的床单干干净净,有浴缸,可以吃到热的饭菜。可以好好睡觉。多好的事情啊!不过我只能住几天。我十六日要去营地探望马可。那天是双亲节,他在等着我。”
“应该的,”威廉说,“你肯定要去。”
“就在不久前,在纽约,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自己被人家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了。”
“你是个明白人,”他哥哥说,“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还要有人看着。这叫作‘监护性休息’。我自己也想好好休息一下。我们都需要时不时地休息一下。现在,”他看了看手表,“我就让我的医生给当地医院打电话。在匹兹菲尔德。”
威廉刚说完,摩西就在沙发上坐不住了,他身体向前倾。他想不到该说什么。他只是摇摇头。看到他摇头,威廉的脸色也变了。他似乎觉得他太着急了,这么快就说到“医院”这两个字,太唐突了,他应该更谨慎一些,要先旁敲侧击。
“不去。”摩西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我不去,肯定不去。”
现在轮到威廉沉默了,他很懊恼,好像犯了一个战术性错误。摩西完全想象得到,威廉把他保释出来后跟海伦说了什么,他们有多么焦虑,商量了有多久。(“我们该怎么办?可怜的摩西!他可能是被逼疯了。我们至少得找个医生,征求一下专业人士的意见。”)海伦最热衷于找专业人士。“专业人士的意见”经常挂在她的嘴上,摩西觉得很好玩。所以,他们肯定联系了威廉的医生,问他是否能在伯克夏尔地区做一些妥善的安排。“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威廉说。
“不,威廉。我不要去医院。我知道,作为哥哥姐姐,你和海伦都很尽心尽力。你们想骗我去医院,还编造‘监护性休息’这样的说法。对我这样的人来,这个说法还是很有**力的,我差点就想去了。”
“干吗不去呢?要是我觉得你的情况有所改善,我可能就不会有这种想法。”威廉说,“但是你现在的状况……”
“我知道,”摩西说,“可是,我的精神状态刚刚好了一些,你们就想把我交给精神病医生。你和海伦找的就是精神病医生吧?”
威尔又沉默了,他在想该怎么回答。然后,他叹了口气说:“这有什么坏处吗?”
“我结了这几次婚,生了这两个孩子,然后住在这个地方,有比爸爸贩私酒更荒唐吗?我们从来都不觉得他疯了。”摩西笑了起来。“……威廉,你还记得吗?他伪造了各种商标,白马牌、尊尼获加牌、翰格牌等,我们在餐桌上贴,糨糊锅放在桌子上,他会拿着那些商标问我们:‘好吧,孩子们,我们贴什么牌子呢?’然后,我们就喊‘白马牌’‘醍池牌’。煤炉烧得很旺。还没有烧尽的煤炭像通红的牙齿,烧尽了就掉下来。他有许多深绿色的瓶子,都很漂亮。现在那种形状的玻璃瓶已经不生产了。我最喜欢白马牌。”
威尔也轻轻地笑了起来。
“去医院也没问题,”赫索格说,“但那样肯定是错的。我不想再纠结于这个问题了,我想,我会找到办法的,我自己能解决。我很清楚我应该避免什么。可是,突然间,我居然要和那个东西一起躺在**,还要和它**。感觉就像叫我和玛德琳一起睡觉一样。她似乎满足了一种特殊的需求。”
“是什么需求,摩西?”威廉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坐在他的旁边。
“一种非常特殊的需求。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需求。她把意识形态带入了我的生活。与大灾难有关。毕竟,当今是一个意识形态的时代。也许她是不想让她喜欢的人变成一个爸爸。”
听到摩西的这个说法,威廉笑了笑。“那么,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再住一段时间吧。这里离马可的营地不远。对,就这样。要是黛西不反对,我下个月会带他来这里。你开车把我和我的自行车送去鲁德维尔,我去叫人把电灯和电话修好。塔特尔会来割草的。也许塔特尔太太会帮我打扫卫生。这就是眼下要干的事情。”他站了起来。“我会把水接上,去买一些粮食。走吧,威廉,送我去塔特尔家。”
“塔特尔是谁?”
“他什么都管,什么都干。他是鲁德维尔的精神领袖。高个子,样子很腼腆,但那更证明了他的精明。他是掌管这片森林的精灵。他可以在一小时内让这里的灯都亮起来。他什么都懂。他要价非常高,但总是表现得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 * *
威廉开车到鲁德维尔的时候,塔特尔正站在他的老式加油机旁边,那台加油机细细高高的。塔特尔也是瘦瘦的,满脸皱纹,结实的手臂上汗毛白花花的,好像是漂染过的。他戴着一顶棉布油漆帽,假牙中间(戴假牙是为了帮助他戒烟,他曾经跟赫索格解释过)插着一根塑料牙签。“我知道你在那里,赫索格先生,”他说,“欢迎回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你家的烟囱在冒烟,这是其一。”
“是吗?其二呢?”
“有一位女士不停打电话来找你。”
“是谁?”威廉问。
“从巴林顿打过来的。她留了号码。”
“只有电话号码?”赫索格问,“没有报名字吗?”
“哈蒙娜小姐,也可能是阿尔蒙娜吧。”
“拉蒙娜,”赫索格说,“她在巴林顿吗?”
“你约了别人吗?”威廉坐在车上,转身过来问他。
“只有你,没别人。”
威廉继续追问:“她是谁?”
摩西躲着大家的目光,不情不愿地说:“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然后,他不再沉默,他何必那么紧张呢?他补充了一些细节,“一个女人,开花店的,纽约的朋友。”
“你要给她回电话吗?”
“要,当然要。”他看到塔特尔太太站在黑乎乎的商店里,她脸色很白,很显眼,她一直在侧耳倾听。“我想,”他对塔特尔说,“……我想在那个房子里住一阵子,需要把电路修好。也许塔特尔太太可以去帮我打扫一下。”
“哦,我觉得可以。”
塔特尔太太穿着网球鞋,连衣裙的下边露出了睡衣。她的指甲看起来涂过,但更像是抽烟久了发黄。在赫索格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她胖了很多,他注意到,她原先漂亮的脸蛋有点扭曲了,平时懒得打理的黑发更加蓬松了,灰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显得很冷淡,好像她身上的脂肪对她起到了鸦片的作用。他知道她偷听了他和玛德琳的通话,毕竟是同线电话。也许那些可耻、可怕的事情她都听到了,她还听到了拉蒙娜的咆哮和哭泣。如今他竟然要请她去家里帮忙干活、扫地、铺床。她伸手拿了一根过滤嘴香烟,像一个男人一样,很潇洒地点上香烟,灰色的眼睛平静地盯着烟雾。她说:“好吧,我也觉得可以。今天我刚好不上班。高速公路上新开了一家汽车旅馆,我平时在那里上班,当服务员。”
“摩西!”拉蒙娜在电话那头说,“终于找到你了。你回到了自己的家,真好。巴林顿那边的人都说,在鲁德维尔,你想干什么都会去找塔特尔,打电话给他最管用。”
“你好啊,拉蒙娜。我从芝加哥给你发了电报,你没收到吗?”
“收到了,摩西。你真贴心。但我没想到你会去那么久,我一直想去你乡下的房子看看。反正我在巴林顿有几个老朋友,就开车过来了。”
“真的吗?”赫索格说,“今天是星期几?”
拉蒙娜笑了。“你真有意思。难怪女人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今天是星期六。我住在麦拉和爱德华多?米塞利夫妇的家里。”
“哦,那个小提琴手。我认识他,在超市碰到会点头打招呼。”
“他是很有魅力。你知道他在学习制作小提琴吗?我早上都在他的店里。我想我得去赫索格庄园看看。”
“我和哥哥在一起,威廉。”
“哦,太好了。”拉蒙娜说。她的声音很洪亮。“他和你住在一起吗?”
“不,他只是路过。”
“我很想见见他。米塞利夫妇要给我办一个小型派对。在晚饭后,你们来吗?”
威廉站在电话亭旁边,听着我们通话。他的一双黑眼睛透着焦虑,这是一个明显的信号,是叫摩西不要再犯错误。我保证不了,摩西想。我只能告诉他,目前我还不打算把自己交到拉蒙娜或任何女人的手上。威廉的目光流露着手足之情,那棕色的光芒所传递的信息,比任何文字都更明确。
“不用了,谢谢,”赫索格说,“我不参加派对。我没那个心情。不过,拉蒙娜……”
“我去找你好吗?”拉蒙娜说,“这样打电话多傻啊。我们相隔只有八分钟的路程。”
“好吧,”赫索格说,“我突然想起来,我正好要去巴林顿买些东西,我家的电话得重新开通。”
“哦,你是打算在鲁德维尔住一段时间吗?”
“是的。马可也会来。稍等一下,拉蒙娜。”赫索格捂着话筒,对威廉说:“你能送我去巴林顿吗?”威廉当然答应了。
几分钟后,赫索格就看到了拉蒙娜,她正等着,笑容满面。她穿着短裤和凉鞋,站在一辆黑色奔驰车的旁边。她穿着一件墨西哥风格的纽扣衬衫。她头发闪闪发光,脸色通红。她对见面的渴望考验着她的自制力。“拉蒙娜,”摩西说,“这是威廉。”
“你好,赫索格先生。很高兴见到摩西的哥哥。”
威廉虽然对她有点警惕,但还是非常客气。在外人面前,他总是彬彬有礼。他对拉蒙娜那么客气,让赫索格感激不已。威廉的眼中充满同情。他笑了,但只是微微一笑。
显然,他发现了拉蒙娜的魅力。“他肯定以为他要见到一条狗。”赫索格想。
“摩西,”拉蒙娜说,“你是不是刮胡子的时候割破了皮?很明显。整个下巴都破了。”
“啊?”他摸了摸下巴,似乎挺在意的。
“你和你弟弟长得很像,赫索格先生。头型很好看,都有一双淡褐色眼睛,眼神都那么温柔。你不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吗?”
“我要去波士顿。”
“我倒是想离开纽约。伯克夏尔不正是个好地方吗?这么漂亮,绿油油的!”
“爱情强盗”。过去,小报常常用这样煽情的标题。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拉蒙娜的样子确实有点像当时那些性感、轻佻的女人。但是,她身上也有一种很让人感动的气质。她在挣扎,她在抗争。她需要非凡的勇气,才会像现在这样从容不迫。在这个世界上,要做一个独立自主、掌控自己命运的女人,可真是不容易!她的勇气还不是很稳定,有时会波动。此时,她的脸颊就在抖动,为了掩饰,她假装在钱包里找东西。她肩上的香水味扑鼻而来。和往常一样,他听到了内心深处发出一阵低沉的、难以名状的声音,像一个花痴看到美女。那是本能的反应。**。
“这么说,你不去参加派对了?”拉蒙娜问,“我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
“不急,我还没有整理好,正要请人帮忙呢。”赫索格说。
“那么,我们……我们一起去吃晚饭怎么样?”她说,“你也一起去,赫索格先生。我烧的阿诺虾相当好吃,摩西你说对吧?”
“何止是相当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可是,威廉还要赶路,而你是在度假,拉蒙娜。我们不能叫你动手下厨。要不你去我那儿,和我一起吃吧?”
“哦,好啊!”拉蒙娜兴高采烈地说,“你要招待我?”
“当然。我弄两份剑鱼牛排。”
威廉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妙极了。我带一瓶酒来。”拉蒙娜说。
“什么也别带。六点钟来。我们七点钟吃饭,你吃完回去参加派对,时间还绰绰有余。”
拉蒙娜对威廉说:“那么就再见了,赫索格先生。希望我们会再见面。”她说话的腔调像是在唱歌(这是她故意制造的效果吗?摩西不能确定)。然后,她转身准备要走,在钻进奔驰车之前,她把手搭在摩西的肩膀上。“今天的晚餐,我很期待。”
她是想让威廉意识到他们俩很亲热,摩西也觉得没有理由加以否认。他把脸贴到她的脸上。
她开车离开后,摩西说:“我们在这里分手吧。我可以打车回去。我不想耽搁你的时间。”
“不,不,我送你回鲁德维尔。”
“我得进去买剑鱼片,还要买点柠檬、黄油、咖啡。”
车开到了鲁德维尔前面的最后一个斜坡,威廉说:“摩西,我这样一走,你会落到一个好人的手里吗?”
“你是说你能不能放心走?我想你可以放心。拉蒙娜挺好的。”
“好?你指什么?她很漂亮。但玛德琳也很漂亮。”
“我不会落到任何人的手里。”
威廉觉得有点好笑,他的表情还比较温和,但有一点点伤感,显得他很疼爱这个弟弟。他说:“阿门!那么,意识形态呢?她有什么主张吗?”
“到这里就行了,在塔特尔的店门口停下吧。他们会开皮卡把我带回去,还有自行车等。是的,我想她有些主张,性方面的。她在这个方面相当狂热。但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