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有一辆拖车来了,拖车上有吊钩。拖车驾驶室的上方也有蓝灯在旋转。“听着,”他说,“我必须先把这个孩子送回家。”
“她会平安回家的,不用担心。”
“按约定,我必须在四点之前把她还给她妈妈。”
“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
“去警局要一个多小时吧?如果让我先把她送回去,我会不胜感激。”
“走吧,摩西。”那个年长的警察推着他往前走,既冷酷无情,又好像很慈祥。
“她还没有吃午饭。”
“先考虑你自己吧,你的情况比她还糟糕。”
“那就走吧。”
他耸耸肩,把弄脏的领带揉成一团,扔在路边。伤口并不严重,已经止血了。他先把琼塞进警车里,等他在炽热的后座上坐好,就把她抱在膝上。赫索格,这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现实吗?赫索格家的人就沦落到这么平庸的地步?你自己无法确定哪个现实是真实的吗?任何一个哲学家都会告诉你,这个判断要基于共同的证明,所有的理性判断都一样。只是这种方式是有悖常理的。这就是人类的做法。为了烤猪,人类会烧了自家的房子。人类就是这么烤猪的。
他对琼说:“我们要去兜风了,宝贝。”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她的脸上没有泪花,但阴云密布,这比流泪还糟糕得多。他很伤心,简直撕心裂肺。仿佛玛德琳和格斯巴赫还不够,他也兴冲冲地跑过来,说爱她,拥抱她,亲吻她,买潜望镜送给她,也将焦虑的情绪传染给她。让她看到他头破血流。他眼睛刺痛,他用拇指和食指遮住眼睛。车门砰地关上了。引擎发出一声咆哮,车飞速前进,干燥炎热的空气开始吹进来,里面混杂着汽车尾气味。那就像鼓风机吹的风一样,让他更加恶心。警车离开湖边后,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丑陋的第二十二街,整条街泛着黄色。那是他所熟悉和讨厌的夏天景象。这就是芝加哥!他闻到了从多纳勒工厂飘出来的化学物质和油墨臭味。
她看到过警察翻他的口袋。在她这个岁数的时候,他自己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是美好的,还是恐怖的。他身上永远脏兮兮的,不是血迹,就是臭烘烘的东西。不知道她是否会记得同样清楚。他记得杀鸡的情景,他记得鸡被人家从板条鸡舍里拖出来时嘎嘎嘎的尖叫声,他记得那些鸡屎、锯末、热烘烘的鸡臊味,他记得鸡的喉咙被割破,不停地流血,而鸡就在铁皮架子上拍着翅膀,不停地挣扎,爪子在铁皮上不停地抓着。没错,那是在罗伊街,隔壁是一家中国人开的洗衣店,门口贴着红纸,上面写着黑色的字,那时红纸即将脱落,正随风飘动。旁边有一条小巷,想到这条小巷,赫索格的心就怦怦直跳,感觉像发烧了似的,那是一个讨厌的夏夜,他被一个男人追上了,那个人从背后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那个人一边拉下他的裤子,一边跟他说了一些含糊的话。那个人的牙齿已经蛀烂了,脸上胡子拉碴。……后院的狗跳到栅栏上,汪汪汪地吠着,后来居然被自己的唾液给呛住了,而摩西被那个人的胳膊夹住了喉咙,根本叫不出来。他觉得那个人可能会弄死他。那个人可能会掐死他。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猜的。于是,他干脆站着不动。然后,那人扣上军大衣的扣子,对他说:“我给你五美分。但我得先把这张钞票换成零钱。”他拿出来一张一美元的钞票在他眼前晃一下,叫他在那里等着。摩西看着那个人消失在泥泞的小巷中。那个人穿着长外套,佝偻着身子,像弱不禁风的样子,脚也有点瘸,但走路很快。摩西记得,那个人的脚是瘸的,一瘸一拐,像走也像跑。狗不叫了,他站着等那个人,动也不敢动一下。最后,他穿上湿掉的裤子回家去。他在门廊上坐了一会儿,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再进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他和威廉一起到水槽边洗手,然后来餐桌吃饭。他喝了汤。
后来,他住院的时候,来了一位善良的女基督徒,她穿着系扣鞋,帽子上的饰针就像一根电车的“辫子”。她声音柔和,表情严肃,叫他给她读《新约全书》,于是,他就打开来读了一句:“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然后,她翻到另一个地方:“你们要给人,就必有给你们的。并且用十足的升斗,连摇带按,上尖下流的,倒在你们怀里。”
好吧,这是一条著名的劝谕,虽然是德国人说的,就是说忍受不了的就忘掉。意志力强的人善于忘却,能够把某一段历史屏蔽掉。非常好!说自己有意志力,那是自我吹捧,即便如此,这些审美哲学家,他们总是摆出一副姿态,但是权力能把任何姿态都一扫而空。尽管如此,你的确也不能继续把一个噩梦转变为另一个噩梦,这是真的,对于噩梦,尼采说得肯定没错。意志薄弱的人必须坚强起来。这个世界不就是一块贫瘠的焦炭而已吗?不,不是,世界有时就像是一种预防系统,否认每个人的认知。我爱我的孩子,但对他们而言,我就是这样的世界,我给他们带来了噩梦。这个孩子是我和敌人生的。我爱她。一看到她,闻到她头发的气味,我就浑身颤抖,我太爱她了。我怎么会爱敌人的孩子呢?这很不可思议,对不对?但是,一个男人不需要为自己谋幸福。不,他可以承受任何折磨,有回忆,有他自己熟悉的邪恶,有绝望。这是人类的不成文历史,是他看不见的消极成就,他是有能力做到的,只要这个成就是伟大的,只要他的存在,以及所有的存在,能够为这个伟大的成就做出贡献。只要他的欲望是有限度的,他就不需要意义。不言而喻,这就是意义所在。
但这一切都必须停止。他是说像坐在警车里这种事情。他居然带着爸爸的丑陋而无用的左轮手枪,这是愚孝。要懂得去恨,要有所作为。仇恨等于自尊。如果你想在人群中昂首挺胸……
这里是南州府街,过去,电影发行商常常在这里张贴耸人听闻的海报,例如“汤姆?米克斯坠入悬崖”,如今,这条街道空****的,只有卖酒吧玻璃器皿的商店。但是,当代人信奉什么哲学呢?不是“上帝已经死了”,这个观点早就过时了。也许应该说“死亡就是上帝”。这一代人认为,任何忠诚、脆弱的东西都不会持久,也不会有任何真正的力量。这就是他们最本质的思想。他们认为,死亡等着这些东西,就像水泥地板等着灯泡掉下来。灯泡的玻璃外壳破裂,就失去了极小的真空。就是这个道理。这就是我们教的形而上学。“你以为历史就是博爱的历史吗?你这个傻瓜!看看那亿万死者。你要同情他们吗?不可能!太多了。我们把他们烧成灰烬,用推土机把他们掩埋掉。历史是铁石心肠的历史,而不是博爱的历史,只有软蛋才会这么说。我们对每个人的能力都做过试验,看看哪种能力是强大的、令人钦佩的,结果表明没有一种能力是强大的或者令人钦佩的。只有实用不实用。如果世界上有神,那么神一定是个杀人犯。唯一的真神就是死神。事实就是这样,懦弱的幻想毫无价值。”仿佛是有人在赫索格的脑子里慢慢说了这几句话,他听得挺真切的。他的手湿了,他放开了琼的胳膊。也许使他晕倒的不是撞车事故,而是因为他有不祥的预感,预感到他会听到这些话。他之所以恶心,只是因为恐惧、兴奋,承受不了这样的想法。
警车停了。他仿佛是坐着一艘船从水面上摇摇晃晃来到警局的,下车后,他在人行道上几乎站不稳,摇摇欲坠。法国人蒲鲁东说:“上帝是邪恶的。”但是,我们在世界革命的废墟中寻找新的信仰,结果会找到什么呢?胜利是死亡的胜利,不是理性的胜利,也不是理性信仰的胜利。我们自己关于杀人的想象才是决定性的力量,在我们人类的想象中,我们首先是指控上帝谋杀。灾难的根源都在于人的怨气,我不想再有什么怨气了。毁灭比指责上帝更容易,简单得多,干净得多。不能再这样了!
他们把女儿抱出来交给他,并陪着他们到电梯口,电梯间很大,似乎足够装下一个中队。和他一起上去的有两个被捕的人,还有另外两个被拘留的人。这是第十一街和州府街的路口。他记得这个地方。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有武装人员进来,然后又出去。遵照命令,他跟着那个粗壮的黑人警察从走廊里走下去,那个警察有一双大手,屁股肥大。他后面还跟着几个人。他可能需要律师,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桑德尔·希梅尔斯坦。想到桑德尔会说什么,他就笑了。桑德尔自己也善用警察的伎俩,精通心理学,就像在鲁比扬卡的案子中使用的,简直全世界都一样。首先他会采取强硬的手段,然后,等他得到了理想的结果,他就一下子放松下来,变成一个大好人,十分温柔体贴。他说的话都令人难忘。他曾经大喊大叫着说他不想管他了,把摩西交给讼棍,随便他们把摩西怎么样,把他锁起来,把他的嘴封住,把他的肛门塞住,在他的鼻口放一个呼吸计量器,给他的呼吸收费。是的,没错,那些话都很让他难忘,都是教“现实”的老师的口头禅。确实是名言。“于是,你会很高兴地想到自己的死亡。对你而言,棺材就像是一辆崭新的跑车。”接着,他又说,“我也会让我老婆变成一个有钱的寡妇,年纪不至于太大,还可以到处风流快活。”这句话是他经常说的。赫索格觉得很好笑。他满脸通红,虽然满脸污垢,衬衫上有血迹,但想到这里,他还是咧开嘴笑了。我不应该觉得桑德尔是个粗人。这是他自己的人生观,当然也是流行的人生观,代表着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只是他个人的版本比较野蛮而已。我的人生观是什么样的呢?我喜欢小猫咪,它的皮毛很温暖,如果我不伤害它,它是不会伤害我的,这是同一信条的另一面,幼稚的一面,但男人最终会被邪恶地唤醒,变成爱咆哮的现实主义者。学聪明点吧,笨蛋!陶贝阿姨的天真现实主义也不错:“先夫卡普利茨基体贴周到。我什么事情都不用管。”但是,陶贝阿姨不只是可爱,她也很精明。我们做的那些事情和我们说的那些话,都似忘非忘……但是,他和琼被带进了一间很宽敞的房间,房间的门窗紧闭,等着他的是另一个黑人警官。他年纪很大,满脸皱纹。他的皱纹是凸出来的,不是凹陷进去的。他的肤色是深黄色的、黑金色的。他与逮捕赫索格的警察交流了一下,然后看了看那把手枪,把两颗子弹取出来,接着又小声向穿着反光裤子的警察问了几个问题,那个警察弯下腰,凑着他的耳朵,神秘兮兮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吧,你!”他对摩西说。他戴上一副老花镜,这副眼镜很有年头,两块殖民时期的镜片装在薄薄的金框里。他拿起钢笔。
“姓名?”
“摩西·赫索格。”
“中间名首字母?”
“E。”
“住址?”
“不住在芝加哥。”
这位警长相当有耐心,他又问了一遍:“住址?”
“马萨诸塞州的鲁德维尔。还有纽约市。好吧,好吧,马萨诸塞州的鲁德维尔。没有门牌号。”
“这是你的女儿吗?”
“是的,长官。我的女儿,琼。”
“她住在哪里?”
“在本市,和她妈妈在一起,在哈珀大道。”
“你离婚了?”
“是的,长官。我是来探望孩子的。”
“我明白了。你把她放下来吧。”
“不用,长官……警长。”他笑着说。
“你得做一会儿笔录,摩西。你没喝醉吧?你今天喝酒了吗?”
“我昨晚喝了一杯,睡觉之前。今天没喝。你是要我做酒精测试吗?”
“没必要。交通事故你没有责任。是因为这把枪。”
赫索格把女儿的裙子往下拉了拉。
“那是留着当纪念品的。那些钞票也一样。”
“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俄国的钞票,‘一战’时期的。”
“把你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吧,摩西。把东西都拿出来,让我检查一下。”
他一声不吭,把钞票、笔记本、笔、破“手帕”、梳子、钥匙统统拿了出来。
“你的钥匙不少啊,摩西。”
“是的,长官,但每一把我都知道是开哪个门的。”
“没事。有钥匙不犯法,除非你是入室行窃的。”
“芝加哥的钥匙只有一把,就是上面有红色标记的这把。这是我朋友阿斯弗特公寓的钥匙。他本来约我四点钟在罗森沃尔德博物馆见面。我要把女儿带过去交给他。”
“现在还不到四点,你还不能去。”
“我得打电话跟他打个招呼,别让他干等着。”
“好吧,摩西。那么,你为什么不把孩子直接交给她妈妈?”
“你懂的……我们关系不好。一言难尽。”
“似乎你挺怕她的。”
听到这句话,赫索格很生气。这句话明显是在刺激他。但是,他现在不能发火。“不,长官,我不怕她。”
“那可能就是她怕你。”
“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一个朋友居间联络。从去年秋天开始,我就没有和这个女人见过面了。”
“好的,我们会打电话给你的朋友和孩子的妈妈。”
赫索格大喊:“不行!不能打给她!”
“为什么?”那个警长露出诡异的微笑,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好像该问的话已经问完了,他已经掌握了来龙去脉。“我们肯定要把她叫来,看看她有什么要说的。如果她要控告你,那么你的问题就不止是非法持有枪支。到时你的罪名就大了。”
“她不可能控告我什么,长官。你可以查查文件,不用让她大老远跑过来。我一直在抚养这个孩子,每一笔钱都是准时付的。就算你把赫索格太太叫来了,她也只会跟你这样说。”
“这把左轮手枪,你是跟谁买的?”
又来了,警察天生的傲慢。他被激怒了,但他努力克制着。
“不是我买的,这是我爸爸的枪。这些俄罗斯卢布也是。”
“你是突然想念爸爸了?你的感情有这么丰富?”
“没错。我是个多愁善感的浑蛋。随你怎么说。”
“你确实很多愁善感。”他拿起子弹轻轻敲着,一颗,两颗。“好吧,该打的电话我们都会打。吉姆,你记下姓名和号码。”
他跟带赫索格来的那个警察做了交代。那个警察一直在旁边站着,噘着嘴唇,用指甲在胖乎乎的脸上拨弄着胡子。
“你可以把我的通讯录拿去,红色的那本。通讯录一定要还给我。我朋友的名字叫阿斯弗特。”
“另一个也姓赫索格吧?”警长说,“住在哈珀大道,对不对?”
摩西点点头。他看着警察那粗重的手指翻动着他的通讯录,他的通讯录是在巴黎买的,包着皮革,字迹潦草,涂涂改改。“如果你们执意要通知我女儿的妈妈,我会很难过的,”他还在劝那个警长,“叫我的朋友阿斯弗特来不一样吗?”
“去吧,吉姆。”
那个黑人用红铅笔做了几个标记,然后就走了。摩西特别努力地保持冷静,没有反抗,没有特别的恳求,也没有丝毫的情感外露。他记得,曾几何时,他相信直接对视的魅力,哪怕是匆匆一看,他会排除立场的差异和意外,相信一个人会默默地向另一个人敞开心扉。这是本质对本质的认识。想到这里,他暗自一笑。都是美梦!要是他胆敢和警长对视,警长就会给他加罪名。玛德琳还是来了。她来就来吧。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一个和她当面对抗的机会。他鼻梁笔直,脸色苍白,双眼盯着地板。怀里的琼变了一下姿势,他感到肋骨一阵疼痛。
“爸爸很对不起你,宝贝。”他说。
“下次我们去看海豚。可能是鲨鱼不吉利。”
“你想坐就坐下吧,”警长说,“你的腿脚看样子不大行,摩西。”
“我想打电话给我哥哥,让他派个律师来。除非我不需要律师。我是不是要交保证金?”
“要的,但我还说不准需要多少。还有很多人等着交保证金呢。”他挥了一下手,头也不回,也可能是只挥动手腕。摩西转过身,看见身后有各种各样的人,都靠墙站着。其中,他特别注意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就在他的背后,他们衣着整洁,显然是在等着交保证金。他冷静地意识到,他们把他当成了威胁。他们看到过他的机票、钥匙、钢笔、卢布、钱包。他的车被撞坏了,此时还趴在外环大道上,否则可以抵一小部分保证金。但那是租来的车,也可以抵保证金吗?一个外州人,穿着肮脏的泡泡纱外套,没有系领带,这样的人交得起保证金吗?估计他连几百美元也交不起。他想,如果只要几百美元,我大概可以不用惊动威廉或者舒拉。有些人总能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我始终没有那种能力。可能是个人情感的问题吧。他太感情用事了,所以让人觉得靠不住。如果有人叫我对自己做出实际的判断,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他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有一次在沙地上打棒球,他只能打左外野,球到他这个位置的时候,他没有接住,因为他分心了,早就在担心大家会这么冲着他喊:“嘿!摩西!你在干吗呢?黄油手!怎么漏了?你在看蝴蝶吗?摩西就是个大漏勺!大笨蛋!”他虽然默不作声,但也跟大家一样,在嘲笑自己。
他把女儿紧紧抱在胸前,感觉到她的心脏在快速跳动,虽然力度不大。
“好吧,摩西,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带着一把上膛的枪?是要打谁吗?”
“不是,当然不是。拜托,警长,我不希望让小孩子听到这样的话。”
“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不是我。也许你只是想吓唬吓唬人。你在跟谁置气?”
“没有,警长,我只是想拿回去当镇纸。我忘了把子弹取出来,但那是因为我不太懂,所以我没想到。能让我打个电话吗?”
“等会儿吧。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你坐下,我先去处理一些别的事情。你好好坐着,等孩子的妈妈来。”
“我能去给她买一罐牛奶吗?”
“把钱给吉姆,二十五美分。他会去买。”
“吸管要吗?琼,你想用吸管喝吗?”她点点头,于是赫索格说,“方便的话,帮我拿一根吸管回来。”
“爸爸!”
“怎么了,琼?”
“你没有跟我讲那个最最的故事呢。”
他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哪个故事。“啊?”他说,“你是说纽约的那个俱乐部,那里面的人是最最那个的。”
“对,就是这个故事。”
他坐在椅子上,两腿叉开,腾出一个地方让她坐。他使劲想把地方腾得大一些。“那个俱乐部的成员都是最最有特点的。像头发最最茂盛的秃顶男人,秃顶最最厉害的头发茂盛的男人。”
“最最胖的瘦女人。”
“还有最最瘦的胖女人。最最高大的侏儒和最最矮小的巨人。这些人都有。有最最弱的强者,也有最最强的弱者。有最最愚蠢的智者,也有最最聪明的笨蛋。甚至还有手脚残疾的杂技演员和长相丑陋的美女。”
“他们在俱乐部里干什么,爸爸?”
“周六晚上,他们会去参加晚宴和舞会。每次都会举行比赛。”
“找不同吗?”
“没错,宝贝。你要是能找出谁是头发最最茂盛的秃顶男人,谁是秃顶最最厉害的头发茂盛的男人,你就能得到奖品。”
幸亏她喜欢听她爸爸胡言乱语,他一定要逗她开心。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微笑着,露出两排小牙齿,昏昏欲睡的样子。
房间里又热又逼仄。赫索格坐在一边,端详着和他一起乘电梯上来的那两个人。有两个便衣警察在做证,他很快就认出来,那两个便衣警察是刑警。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女人。他刚才没有注意过她。是妓女吗?是的,显而易见,尽管她的着装和做派就像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赫索格好像忘了自己的麻烦,而是继续观察着,他发现自己的听觉很敏锐。一个便衣警察说:“他们在这个女人的房间里闹,吵得很凶。”
“琼,我的宝贝,你喝牛奶吧,”赫索格说,“冷吗?好好喝,宝贝。”
“你是在走廊里听到的吗?”警长问,“在吵什么?”
“这个家伙大喊大叫,好像是关于一对耳环。”
“什么耳环?是她戴的这对吗?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买的,我向他买的。纯粹的买卖关系。”
“说是分期付款,但你没有付。”
“我一直在付啊。”
“他想反悔。我明白了。”警长说。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便衣警察阴沉着脸解释说,“他带了这个人来找她玩,他们完事后,他想抽成十美元,因为她还欠他耳环的钱。她不给他钱。”
“警长!”另一个人用恳求的口吻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外地人。”
他是尼尼微人,眉毛弯曲,黑黝黝的。摩西饶有兴趣地看着,偶尔和女儿耳语几句,让她不至于太无聊。那个女人看上去非常眼熟,尽管她化着浓妆,画了绿宝石色的眼影,头发染过色,还鼻孔朝天。他非常想问她一两个问题。她在麦克金利高中上过学吗?在合唱团唱过歌吗?我也一样!你不记得赫索格了吗?那个在课堂上演讲,讲爱默生的赫索格。
“爸爸,牛奶吸不出来。”
“因为你把吸管咬扁了。把它弄好就行了。”
“我们得走了,警长,”那个卖首饰的说,“有人在等着我们。”
老婆!赫索格想。是他们的老婆在等着!
“你们俩是亲戚吗?”
那个卖首饰的说:“他是我的姐夫,刚从路易维尔来。”
他们的老婆都在等着他们,其中有他们一人的姐姐。他赫索格也在等着,等得头昏眼花。那个女的真是合唱团的卡洛塔吗?是那个在瓦格纳《欢乐再来》里唱女低音独唱的女生吗?这并非不可能。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怎么有人愿意花钱上这样的女人?为什么?他很清楚是为什么。看看她腿上的青筋,再看看她那对挤成一团的**!就像是刚洗过但还没有熨烫的衣服。还有她那双像鲱鱼眼的眼睛,以及胖嘟嘟的嘴巴。他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有办法,肮脏的办法,这就是原因所在。****的知识。
* * *
这时玛德琳来了。她一进来就问:“我的孩子在哪里?!”然后,她看见琼坐在赫索格的大腿上,就飞快走过去。“到我这里来,宝贝!”她接过女儿手上的牛奶罐子,放在一边,然后把女儿抱在怀里。赫索格感觉耳朵里有血液在激烈跳动,震**着耳膜,后脑勺也有强大的压迫感。玛德琳肯定看见了他,但她的眼神里丝毫没有亲切感,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她冷若冰霜,眉头紧锁,转过身去,背对着赫索格。“孩子没事吧?”她问。
警长示意那两个刑警让路。“她没事。哪怕她身上有破皮,我们都会带她去见迈克尔·里斯医生。”玛德琳仔仔细细检查了琼的胳膊和腿,双手颤抖着摸了摸她。警长向摩西招招手。他走过来,在桌子边坐下,和玛德琳面对面。
她穿着浅蓝色的亚麻套装,头发披在肩后面。她的举止动作十分干练,可以说是很霸气。房间里面本来闹哄哄的,但她的高跟鞋踩出来十分清脆的脚步声,大家都听得见。赫索格久久地凝视着她,她身材笔挺,有点拜占庭的风格,蓝眼睛,小嘴唇,双下巴,肥肉已经顶住了下巴。她脸色发红,显然很激动。他看得出她脸皮增厚了一些,再接下去就要变粗糙了。他希望如此。格斯巴赫是个粗人,必然会影响到她。这不是很正常吗?他还发现她的背部和屁股都比从前更宽厚了。他想原因可能在于不停地抓摸和摩擦。疼老婆的勾当,也许这样说不大贴切,应该说是“色情的勾当”。
“女士,他是这个小女孩的爸爸吗?”
玛德琳仍然不愿意看他一眼。“是的,”她说,“我和他离婚了。不久前的事。”
“他是住在马萨诸塞州吗?”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那不关我的事。”
她让赫索格惊叹不已。他非常佩服她的自控能力,简直完美。她非常果断,从不拖泥带水。从琼的手里接过牛奶的时候,她就很清楚应该把罐子放在哪里,尽管她在房间里只待了一小会儿。此时,对于桌子上的所有东西,她肯定已经了如指掌,当然包括他的卢布和手枪。她从未见过这把手枪,但是,看到那个圆形的磁扣,她就认得那是鲁德维尔房子的钥匙,因此知道那把手枪是他的。他非常了解她,包括她的派头——贵族的派头,她的鼻子僵硬,偶尔会**,她的眼神疯狂而又高傲。当警长询问她的时候,摩西有点茫然,却很紧张,无法抑制各种各样的联想,他在想她的身上是否还散发着女性分泌物的气味,那种气味很勾人,是一种很特别的混合气味,既酸臭,又香甜。她那双眼睛像蓝色的火焰,被她瞥一眼,就会被她勾走了魂,她那张邪恶的小嘴随时准备着骂人,但不会再对他产生什么作用。然而,仅仅看她一眼,他就感到头疼。他脑壳里的脉搏又快又有规律,就像发动机的气门挺杆裹着黑乎乎的油膜在往复运动。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他看得一清二楚,她穿着低胸的连衣裙,露出白嫩光滑的胸脯,她的大腿也很光滑,颜色却和印第安人一样,是棕色的。她的脸光溜溜的,尤其是前额,不合他的口味,对他而言,多一些茸毛会更好。她的严厉全都体现在额头。法国人说额头就是“顶在前面的炸弹”。在这个额头里面,她到底在想什么不得而知。摩西,看到了吧?我们彼此不认识。即使是那个格斯巴赫,你随便叫他什么都可以,江湖骗子,精神病患者,他的目光似乎很热情,但都是假的,他的脸上布满皱纹。他在想什么也是看不透的。我自己呢,也差不多。但是,坏人既然对一个人采取了残酷无情的行动,就表明他们认定已经完全看透了他的心思。他们羞辱我赫索格,就表明他们对我了如指掌。他们非常了解我!我同意斯宾诺莎的观点,希望他不介意我引用他的话,他说要求任何人做到谁都做不到的事情,在不可能行使权力的地方行使权力,那就是专制。因此,对不起,先生和女士,我拒绝接受你们对我的定义。哎,这个玛德琳是一个奇怪的人,她那么骄傲,却不爱干净,那么漂亮,却常常生气,脸都变形了,她是一个天然钻石和人造玻璃的混合体。格斯巴赫吸我的血。他就是一只寄生虫。是寄生虫,也是垃圾。而她呢,就像廉价的糖果,味道像又甜又酸的化学品,让人想到毒药。但是,我不会做出绝对的判断。如果有毒药,那也是他们吃的,和我无关。我承认,我确实想过要害他们。但是,第一个流血的却是我,所以我现在不干了。别扯上我,除非牵涉到琼。至于其他的,我会尽快消失。大家再见吧!
“那么,他去骚扰你了吗?”想得出神的赫索格听到警长这样问。
他对玛德琳说:“不要胡说,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她不理睬他,说:“是的,他骚扰我了。”
“他有威胁你吗?”
赫索格很紧张地等着她的回答。她可能会索要抚养费,会向我要房租。她很精明,是个非常狡猾、非常精明的女人。但她心里也充满仇恨,处在疯狂的边缘。
“没有,他没有直接威胁我。从去年十月开始,我就没再见过他。”
“那么,他通过谁威胁你呢?”警长追问她。
玛德琳肯定会趁机打压他。她知道她和格斯巴赫的关系不大正当,要打监护权官司会吃亏,所以,她会抓住他的把柄,这是他愚蠢的行为给予她的机会。她说:“他的心理医生说有必要警告我一下。”
“有必要?有什么必要?”赫索格说。
她仍然不理睬他,而是只跟警长说话。“他说他很担心。也许你想找那个医生问话,他叫作埃德维格医生。他觉得有必要给我忠告……”
“埃德维格是一个笨蛋,一个浑球。”赫索格说。
玛德琳的脸色很红,甚至喉咙也发红,像粉红色的芙蓉石,眼睛里呈现出诡异的色彩。他知道对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幸福!啊,是的,他心里默默地说,他这个黄油手又在左外野弄丢了一个球。球向左飞。对手得分了,全垒打。她巧妙地抓住了我的失误。
“你认得这把枪吗?”警长把手枪握在发黄的手掌里面,然后用灵巧的手指把它翻过来,像翻一条鱼一样,一条鲈鱼。
她目光落到手枪上的时候,脸上变得更红了,跟她**的时候,他都没见她脸上那么红过。“枪是他的吧?”她问,“子弹也是?”她眼里流露出坚定而清晰的喜悦,他很熟悉。她嘴唇紧闭。
“他带在身上。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不感到惊讶。”
这时,摩西正看着琼。她脸上又乌云密布了,她似乎皱着眉头。
“你来这里控告过摩西吗?”
“没有,”玛德琳说,“我没有干过这种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好像准备要大干一场。
“警长,”赫索格说,“我刚才就跟你说,没人控告过我。你问问她,我是否漏寄过一次抚养费。”
玛德琳说:“不过,我把他的照片交给了海德公园警署。”
他觉得她太过分了。“玛德琳!”他用警告的口吻说。
“你闭嘴,摩西,”警长说,“女士,你为什么要交照片给警署?”
“我害怕他来我们家。让他们有个戒备,如果他在我们家周围出没,就来抓他。”
赫索格摇了摇头,有一部分是对自己失望。他今天犯了一个年轻时候的错误。到了这个年纪,他不应该再犯这样的错误。但是,以前欠的债,他是要还的。他什么时候才能与时俱进、把握自己!他问自己。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他在那里出没过吗?”
“没人见过他,但我知道他肯定来过。他心胸狭隘,特别爱计较。他脾气很坏。”
“不过,你没来控告过他呀?”
“没有。但我希望得到保护,怕发生暴力,不管是什么样的暴力。”
她的音量急剧上升,而当她说话的时候,赫索格发现警长看她的眼光变了,好像他终于见识到了她的傲慢。他拿起那副镜片像药片的双焦距眼镜。“不会出现任何暴力的,女士。”
没错,摩西想,他渐渐就想明白了。“我从来没有打算用那把枪干什么,只是想拿回去当镇纸。”他说。
这时,玛德琳第一次和赫索格说话。她用僵硬的手指指着那两颗子弹,盯着他的眼睛说:“这里面有一颗子弹是要给我的,对吧?”
“你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另一颗子弹是要给谁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很冷静,语气很平和。他要设法引出隐藏着的玛德琳,他所认识的那个玛德琳。她盯着他,脸上开始褪色,不像刚才那么红,鼻子也开始软化,微微动了起来。她似乎意识到了,她必须控制好表情,不能用那种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他。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眼睛渐渐缩小,但还是冷冰冰的。他觉得他看得懂她的表情,她目前的这种表情,表明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巴不得他赶快死掉。这远不止是一般的仇恨。她希望他彻底消失,他想。他不知道警长是否看得懂。“好吧,在你的想象中,你认为另一颗子弹是要给谁的?”
她不再和他说话,只是继续盯着他。
“行了,就这样吧,女士。你可以带着孩子走了。”
“再见,琼!”摩西说,“回家去吧。爸爸很快会再来看你的。来吧,亲一下我的脸。”他感受到了孩子的嘴唇。
琼趴在妈妈的肩膀上,头伸过来亲了他一口。“上帝保佑你。”玛德琳大步走开,他又说,“我会回来的。”
“你的笔录差不多做好了,摩西。”
“我要交保证金吗?多少?”
“三百。是美元,不是这种东西。”
“我希望你能让我打个电话。”
警长一声不吭,用手势指示他可以去用十美分硬币拨电话,摩西注意到他的面相很有警察的威严。他一定有印第安人的血统,也许是切罗基人,或者是奥萨奇人,祖上可能也有一两个爱尔兰人。他的脸色是金黄色的,皱纹很深,都是垂直的,鼻子笔直,嘴唇有点凸出,显得很严肃,头上有零星的灰色小鬈发,也展现了他的威严。他粗糙的手指指向电话间。
赫索格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去拨通了哥哥的电话,他实在累坏了,但一点儿也不消沉。总之,他认为他还是干得很不错的。是的,他还是老样子,爱闯祸,但威廉必定会把他保释出来。不管怎么说,他一点也不感到沉重,反而感到相当轻松。也许是他太累了,反而不会闷闷不乐。可能就是这个道理,因为疲劳代谢出来的那种物质(他喜欢这种生理学的解释,他看过弗洛伊德一篇题为“哀悼和忧郁”的文章)会让他暂时感到轻松,甚至快乐。
“你好。”
“威廉?赫索格在吗?”
双方都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摩西!”威廉说。
听到威廉的声音,赫索格顿时感到十分激动。那熟悉的声音和腔调,那熟悉的名字,让他百感交集。他爱威廉和海伦,他也爱舒拉,虽然百万家财让他变得疏远了许多。他刚在那个密闭的金属隔间里面待了没多久,脖子上就冒出了汗珠。
“你去哪儿了,摩西?昨天晚上老太太打电话给我了。然后我一整晚都睡不着。你在哪里?”
“埃尔亚,”赫索格喊了哥哥的小名,“别担心。我没犯什么大事,但我目前在第十一街和州府街的路口。”
“在警察局?”
“就一起交通事故。小事一桩,没人受伤。但他们要我交三百美元保证金,我身上刚好没带钱。”
“我的天啊,摩西。从去年夏天开始,就没人见过你了。我们担心死了。我马上就来。”
他在拘留室里等着,拘留室里还有两个人。有一个喝醉了,穿着脏兮兮的内衣睡着了。另一个是个黑人男孩,还没到刮胡子的年龄。他穿着浅黄褐色的名贵西装,脚上穿着棕色的鳄鱼皮鞋。赫索格跟他打了招呼,但那个男孩没有搭理他。他阴沉着脸,显得很难过,目光刚碰上赫索格就转开了。摩西也为他感到难过。他靠在铁栏杆上等着。他本不该待在铁栏杆的这一边……他脸颊贴在栏杆上。拘留室里面有抽水马桶,铁**没有床垫,天花板上有许多苍蝇。赫索格觉得这不该是他受罪的地方。他只是临时的过客。外面的街上,美国的社会,那才该是他受罪的地方。他平静地在**坐下。当然,他想,他会马上离开芝加哥,等到他确定能给琼带来好处,真的好处,他才会回来。他不会再像一只无头苍蝇,搞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还落得这样难堪的下场。他不会再撞车,不会再晕过去,不会再哭哭啼啼,不会再被警察质问。别的拘留室里和走廊上都很嘈杂,看来是有不少和他一样惹了麻烦的人,除了气味难闻,他还看到了一张张可怜兮兮的面孔,都不比里面这个穿着尿湿了的**、睡得昏昏沉沉的人更好过,这个人有眼睛、有鼻孔、有耳朵,所以他能听到声音、能闻到味道、能看到风景。他有才智、有感情,让他静静思考吧。
赫索格忍着肋部的疼痛,尽可能舒服地坐着,与此同时,他甚至记下了一些想说的话。这些话不太连贯,甚至不大符合逻辑,但都是他此时的所思所想。摩西·赫索格就是这样写作的,他既高兴又迫切地在膝盖上写着:粗制滥造的治安机器。借用那个人的话说,就是古老的工业产品。如果说一种常见的原罪是社会秩序的起源,这是弗洛伊德、罗海姆等人的主张,即一群原始兄弟袭击并谋杀了他们的爸爸,然后吃掉了他的尸体,他们通过谋杀获得了自由,并因为血腥的罪行团结在一起,那么,监狱就有理由这么黑暗、这么古老。嗯,没错,兄弟、士兵、强奸犯有狂野的力量。但这些都不过是隐喻而已。我不能真的把自己的过失归咎于那种原始的无意识。那种原始的血腥罪行。
一个人心中的梦想,无论我们有多么不相信甚至憎恨梦想,它仍可以使生命以充满意义的形式完成自身,即达到所谓的圆满。不管怎么都行,即使难以理解。死前圆满。不是不合理,而是难以理解。希望这些愚笨的警察,所谓的保护者,能放过我们,让我们有最后一次机会去认识正义、真相。
亲爱的埃德维格,他很快就想到了埃德维格医生。你跟我解释说,精神病症可以根据模糊情境下的不容忍程度来分等级,这很正确,我付给你的钱算是花得值。刚才,我在玛德琳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确凿的结论:她只看到了“懦夫,不存在的人!”她的精神错乱是非常明确的。请允许我谦虚地说,现在我更善于应对模糊情境。不过,我想我可以这么说,我有幸避免了困扰知识分子的一个最主要的模糊性,就是文明人憎恨让他们得以生活的文明。他们所爱的,是一个他们利用自己的天赋虚构的人类情境,他们相信那是唯一真实的,也是唯一的人类现实。真奇怪!但是,在任何社会中,得到最好待遇、最受宠爱和最聪明的人,往往是最忘恩负义的人。然而,忘恩负义就是他们的社会功能。如今,你可能要面对一种模糊情境!……亲爱的拉蒙娜,我亏欠你很多。我非常清楚。我可能不会马上回纽约,但我会尽量和你保持联系。亲爱的上帝!赐给我仁慈吧!我的上帝!您是生死的主宰……
* * *
他们离开警察局的时候,他哥哥说:“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难过啊。”
“我不难过,威廉。”
傍晚还有点热,在马路的上方,飞机在夜空中划出了一条条长长的轨迹,就在第十二街北面,廉价酒吧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五彩缤纷,那里似乎就是街道的尽头。
“感觉怎么样?”
“感觉挺好的,”赫索格说,“我气色怎么样?”
他哥哥小心翼翼地说:“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们去找一下我的医生,让他给你看看吧。”
“我觉得没必要。我就这个小伤口,很快就止血了。”
“但你一直按着腰。不要犯糊涂,摩西。”
威廉是个不张扬的人,他精明、文静,身材结实,个头比弟弟矮,但头发更浓密、更乌黑。他们家个个充满**,像老赫索格和西坡拉姑妈很容易动感情,但威廉却养成了沉默寡言、善于观察的性格。
“家里怎么样,威廉?孩子们都好吧?”
“挺好的。你最近在干什么,摩西?”
“不要只看外表。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其实我的状态很好,真的。我们在旺达威加湖迷过路,你还记得吗?我们蹚过泥泞,脚都被芦苇丛割破了。你还记得吗?那时候确实很危险。相比之下,现在不算什么。”
“你拿枪干什么?”
“你知道我不会射击,还不如爸爸。你拿了他的表链,对吧?我记得他在抽屉里放了一些卢布,我想拿去当个念想,然后顺手也拿了那把左轮手枪。我确实不应该拿。至少我应该把子弹取出来。一时糊涂吧,别再提了。”
“好吧,”威廉说,“我不是想责怪你,没有意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赫索格说,“你在替我担心。”他有点激动,不得不压低声音,这样才控制得住。“我也爱你,威廉。”
“是的,我知道。”
“但是,我干的事情不是很明智。从你的角度来看……好吧,从任何合理的角度来看,都是不明智的。我把玛德琳带到你的办公室,让你在我和她结婚之前看看她。我知道你不赞成。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她。她同样不喜欢我。”
“那么,你为什么要和她结婚?”
“天晓得为什么!上帝就喜欢随便把两根绳子系在一起,拉郎配。他肯定也关心我的福祉,觉得这对我有好处。只能说是系错了绳子,把一根红色的绳子和一根绿色或蓝色的绳子系在一起了。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我花了所有的积蓄,到鲁德维尔买了那栋房子。我就是疯了。”
“也许不是,”威廉说,“那毕竟是房产。你想过卖掉吗?”威廉对房地产很有心得。
“卖给谁?怎么卖?”
“找一个代理人挂出去。我会找个时间去看看。”
“那就太好了,”赫索格说,“我觉得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买家都不会碰它。”
“我先给拉姆斯伯格医生打个电话吧,摩西,叫他给你检查一下。然后去我家里,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的。”
“你什么时候能去鲁德维尔?”
“我下星期要去波士顿。然后,我和穆丽尔要去鳕鱼角。”
“你路过鲁德维尔的时候去一趟吧,离公路收费口不远。你要是去了,我会十分感激的。那栋房子必须卖掉。”
“去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们边吃边谈。”
“威廉……不行,我不能去。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身上脏兮兮的,会让大家扫兴的。我就像一只可怜的迷途羔羊。”他笑了。“改天,等我感觉更加正常一些吧。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偷渡来的移民。我们沿着巴尔的摩与俄亥俄铁路从加拿大来到密歇根中央车站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当时,我们个个灰头土脸的。”
威廉不像弟弟那样热衷于怀旧。他是个工程师、技术专家,也是承包商和建筑商,是一个冷静、理智的人,看到摩西这个样子,他感到心痛。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通红,显得焦躁不安。他从剪裁考究的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压在前额和脸颊上,赫索格睁大眼睛,看着他擦汗。
“对不起,埃尔亚。”摩西说,他比刚才平静了一些。
“嗯……”
“等我理顺了再说吧。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我没事,真的。”
“是吗?”威廉看着他,有点伤感。
“是的。我现在的样子确实很难看,灰头土脸,因为干了蠢事,刚刚被保释出来。非常好笑吧。下周,到了东部,一切都会大不相同。如果你愿意,我就去波士顿找你。到时我肯定面目一新。现在,在你面前,我就像一个浑蛋,一个淘气的孩子。这样不好。”
“我没有强迫你。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你不必跟我回家。虽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我的车在那里,在街对面。”他指了指那辆深蓝色的凯迪拉克。“去让医生看一下吧,我要确保你没有受伤。然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吧,你说得对。没问题,我自己很清楚。”
然而,在得知自己有一根肋骨骨折的时候,他并不是特别惊讶。“没有刺到肺,”医生说,“静养六周左右吧。头上要缝两三针。这样就行了。不要负重、举重、推拉、砍劈,或者做其他的剧烈运动。威廉告诉我说你是个乡绅。你在伯克夏尔有个农场,是吗?还是一个庄园?”
那个医生头发斑白,梳着背头,眼睛小巧而敏锐,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就是一栋破房子,距离犹太会堂有好几英里。”赫索格说。
“嗨,你弟弟真会开玩笑。”拉姆斯伯格医生说。威廉微微一笑。他双臂交叉站着,一只脚实一只脚虚,和老赫索格有点像,像个优雅的老人,但这不能算是怪癖。赫索格想,他没有时间搞这种事情,他有一家大公司要管呢。他不会有这种“雅兴”。他事情够多的。他是个好人,非常好的人。但是,我感觉到人和人之间一种神奇的职能分工,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擅长的领域是精神的自我意识,或者情感分析,或者思想研究,或者胡说八道。也许除了维持某种原始的情感之外,没有什么真正的用处或者意义。他擅长的领域是搅拌水泥浆,在城里盖高楼。他必须有政治意识,有商业意识,要懂得算计,包括计算税收。这种事情爸爸都干不好,却总是梦想着自己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威廉话不多,但他很有责任感,生活有规律,他有钱,有地位,有影响力,为此,他乐于掩盖个人或者说情绪化的一面。看到我在这个世界的荒野里“喷火”,他肯定很可怜我,可怜我这个脾气。在旧的宗教制度下,摩西就是一个头脑简单、穷困潦倒的人,他没有城府,需要保护,像一个病人,是精神世界的现代残余,按古老的轨迹,我是个需要保护的人。他会很乐意提供保护,毕竟他是个“洞察世界”的人。相比之下,像我这样的人,却因为骄傲的主体性,和人类的集体和历史性进步绝缘。社会底层的情绪化男孩和姑娘也是如此,他们更追求审美,追求情感。常常在重压下挣扎着维持自己的存在。就是马克思所谓的“物质压力”。他们把“个人生活”变成了一场马戏表演,一场类似于古罗马武士的格斗。或者是更温和的娱乐形式。拿自己的“羞耻”或者短暂的愚钝自嘲,证明自己为什么值得你的心疼。小诊室里的现代白色灯光在不停地旋转。医生在他的胸部缠上了有药味的绷带,赫索格感觉自己也在旋转。好吧,这种虚头巴脑的事情,该扔掉了……
“我觉得我弟弟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医生,你说呢?”威廉问。
“他看样子很难做到。”
“我会在鲁德维尔待一个星期。”摩西说。
“我的意思是绝对卧床休息。”
“是的。我了解我自己的状态。还不至于太坏。”
“不过,”赫索格的哥哥说,“你还是很让我担心。”
一只可爱的畜生,也是一个敏感的人,一个被惯坏的人,但也还挺可爱的。谁能用到他呢?他很渴望人家用得上他。有哪里需要他吗?给他指一条明道吧,让他能为真理、秩序、和平做出牺牲。这个赫索格啊,真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缠着绷带,动作很不方便,哥哥威廉帮他穿上了皱巴巴的衬衫。
第二天下午,他坐飞机到奥尔巴尼,再坐公共汽车到匹兹菲尔德,然后叫出租车到了鲁德维尔。前一天晚上,阿斯弗特给了他几片安眠药吐诺尔。他睡得很沉,感觉非常好,虽然他的胸上紧紧缠着绷带。
房子在村外两英里的山上。夏天的伯克夏尔非常美丽,波光粼粼,溪流湍急,树林茂密,一片翠绿,空气清新。赫索格的那块地似乎成了鸟儿的天堂。鹪鹩在门廊顶的旋涡形装饰上做了窝。那棵大榆树还没有完全死掉,上面还住着黄鹂鸟。赫索格让司机停在长满青苔的车道上,车道的两边是用鹅卵石砌的。他不知道这栋房子是否还能进去。但是,道路没有被倒下的树挡住,虽然许多碎石被融化的雪水和暴风雨冲走,但出租车还能够通过,没什么障碍。然而,摩西并不介意爬一小段坡。他的腰部缠着绷带,但腿脚很敏捷。他在鲁德维尔买了一些食品杂货。地窖里应该还有一些罐头,如果没有被猎人或者小偷吃掉的话。两年前,他用西红柿、菜豆、覆盆子做了罐头,在去芝加哥之前,他还藏了一些葡萄酒和威士忌。电当然是关了的,不过原来手摇的抽水泵也许还能用。再不行的话,还可以用蓄水池里的水。他可以在壁炉里烧饭,家里有钩子和三脚架。房子的四周都是杂草、藤蔓、树木和花朵。他的心在颤抖。赫索格真是愚蠢!这是一座纪念碑,证明他是一个真诚而可爱的白痴,证明他的性格中有未得到识别的邪恶,也代表着他在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控制的美国扎根的努力。(那个爱说教的老人在总统就职典礼上读了他的诗句:这片土地是我们的,然后,我们就属于这片土地。)他想,我也攀登过社会的阶梯,自命不凡,不把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放在眼里,正是因为政府把这片大陆的大部分都让给了铁路,到了1880年前后,这些人才停止熬煮肥皂,开始去欧洲游历,然后开始对爱尔兰人、西班牙人、犹太人说三道四。我的斗争是多么艰苦啊!我是个左撇子,但很凶猛。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我就在这里!这里今天多美啊!走进杂草丛生的院子,他就停下来,迎着深红色的阳光闭上眼睛,闻着梓树花、泥土、金银花、野洋葱和草药的气味。要么是鹿,要么是约会的情人在那棵榆树附近的草地上躺过,因为那块地方被压平了。他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看看是否损坏严重。窗户没有破损。所有从里面钩住的百叶窗都安然无恙。不过,他贴过几张纸,说这栋房子受到警方的保护,但这几张纸被人家撕掉了。花园里长满了荆棘、玫瑰、浆果,它们都相互缠绕在一起,缠成了一大团。没得救了,连遗憾都没有意义了。他再也没有精力来干这种活,敲敲打打、刷刷油漆、修修补补、修剪树枝、喷洒农药之类的活儿,他都无能为力了。他到这里来,纯粹是想来看一眼,知道是什么状况就行了。正如他所料,房子里面都发霉了。他走进厨房,打开几扇窗户和百叶窗。他拿了一把刷子,把里面的树叶、松针、蜘蛛网、蚕茧、昆虫尸体都刷掉。现在比较紧迫的是要生火。他带了火柴。年纪大有一个好处,就是这种事情他会记得比较牢,有先见之明。当然,如果忘了带什么,他有一辆自行车,也可以骑车到村子里去买。他当时很聪明,把自行车倒过来放,这样轮胎就不会坏掉,不用着急换。轮胎的气不多,但骑到埃索加油站还是可以的。他搬了几根松木,弄了火种,先点起来一小堆火,看看通风效果怎么样。可能有鸟儿或者松鼠在烟道里做窝。但后来,他想起自己曾经爬上屋顶,给烟囱套上了铁丝网,这是他疯狂高效工作的成果之一。他放了更多的木头进去。木头刚拿起来,老树皮就掉了下来,里面的昆虫一下子就都暴露了,蛴螬、蚂蚁、长腿蜘蛛纷纷逃窜。他给了它们逃跑的机会。随后,干燥的黑色树枝开始熊熊燃烧,冒起来黄色的火焰。他扔了更多的木头上去,用铁柴架把它们固定住,然后接着去视察他的房子。
他的罐头没有人碰过。有玛德琳买的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她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有皮尔斯土鳖汤、印度布丁、松露、橄榄罐头,还有摩西自己在军队剩余物资大甩卖时买的食品,相比之下,这些东西样子都比较丑,有菜豆、罐装面包等。他怀着一种梦幻般的好奇心清点着自己的财产,他曾经计划独自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买了洗衣机、烘干机、热水装置等,他爸爸辛辛苦苦、精打细算,终于攒下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美元,死后被几个子女瓜分,而他把自己分到手的钱都花在了这里。好吧,好吧,赫索格想,他不应该让我去上学,去研究那些已经死掉的帝王。“我是奥兹曼迪斯,万王之王:仰望我的功绩,枭雄们,绝望吧!”但是,自给自足、独自一人、平静而舒适的生活,这是多么诱人啊,听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是理所应当的,憧憬着这样的生活,赫索格会情不自禁笑出来。直到后来他才发现看不见的天堂上有多少邪恶。失业的意识,他在食品贮藏室里写道:我成长在一个普遍失业的时代,从来没想过会找到工作。终于,工作来了,但不知何故,我的意识仍然处于失业状态。不管怎么说,他在火炉旁边接着写,人类智慧是宇宙里面伟大的力量之一,不能闲置不用。可以这样认定:许多人类安排(例如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都很无聊,有其历史目标,就是解放新一代人的智力,让他们进入科学领域。但是,一辈子的孤独很可怕,那只是利维坦作为食物的“浮游生物”……必须重新考虑。灵魂需要激**。与此同时,美德让人类厌烦。孔子的著作需要再读一读。世界人口这么多,每个人都要做好变成中国人的准备。
赫索格当下的孤独似乎不足挂齿,因为很快乐,对此他自己非常清楚。他透过盥洗室的缝隙向外面张望,从前,他常常拿着他那本用十美分买的《德莱登和蒲伯》躲在盥洗室里,那本书里的名言让他兴趣盎然,例如“我是殿下在裘园的狗”和“有智慧就有愚蠢,彼此相隔仅有薄纸一层”。在和前几年一样的地方,有一株曾经让他感到安慰的玫瑰,它一如既往地婀娜多姿,一如既往地红(和他想象中的**一样红)。有些好的事物确实会重现。透过砖石和木板交接的缝隙,他久久凝视着它。在这个用砖石和木板建起来的小房间里面,还生活着喜欢潮湿的蚱蜢(巨型直翅目)。他划了一根火柴,就看见了它们在水管的中间。
他在参观自己的家,这感觉挺奇怪的。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发现他的学术事业的遗迹散落在书桌和书架上。窗户褪色严重,看起来好像沾染过碘酒,外面的金银花几乎把纱窗扯了下来。在沙发上,他找到了有情侣来光顾过的确凿证据。可能是因为**燃烧,在黑暗中一下子找不到卧室。但是,在玛德琳买的这种用马毛古董上**,他们肯定会弄弯脊柱的。出于某种原因,赫索格特别高兴,村里的年轻人居然看上了他的房间,不嫌弃与那一捆捆研究笔记为伴。他在沙发扶手上发现了姑娘的头发,然后,他想象着她们的身体、面孔和香味。多亏了拉蒙娜,他才不至于心生嫉妒。不过,对年轻人有一点点嫉妒心,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地板上有一张大卡片,上面写着:为孔多塞说句公道话……他没有心思再读下去,于是他把卡片捡起来,翻过来放到桌子上。反正,就目前而言,要为孔多塞辩护,得让别人来干,他是做不到了。餐厅里放着岳母坦妮想要的盘子,那是深红色镶边的骨瓷,非常漂亮,非常贵重。他用不着这种盘子。盖着一层薄纱的书没有人动过。他掀起薄纱,看了一眼,但不是特别在意。参观小浴室的时候,他看到了玛德琳在斯隆洗浴用品店里买的豪华挂件、扇贝形状的银色肥皂碟和闪闪发光的毛巾架,架子太重了,即使用了套挂螺丝固定,感觉在刮灰泥的墙上也撑不住,现在已经垂下来了,随时会掉。为了照顾格斯巴赫,他还特地在淋浴房里安装了扶手,格斯巴赫在巴林顿郊外的家里没有淋浴房。“我们既然要弄淋浴房,就弄得让瓦伦丁也能用。”玛德琳当时是这么说的。嗯,好吧,摩西耸耸肩。接着,他闻到马桶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他打开木头盖子,发现了鸟儿的脑壳和其他遗骸,鸟儿肯定是在水排干后在那里面做窝的,后来盖子掉下来,那里就变成了它们的坟墓。他沉重地看着,他为这场意外感到心痛。他由此推断,阁楼上一定有窗户破了,房子里还有别的鸟儿来做了窝。的确,他在卧室里发现了猫头鹰,此时几只猫头鹰正站在红色的壁龛上,它们在壁龛上拉了很多屎。他没有去抓它们,等它们自行离开后,他就去寻找它们的窝。在床正上方的大吊灯里,他果然发现了小猫头鹰,就在这张**,他和玛德琳曾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和仇恨。(也有些欢乐。)床垫上有很多从鸟窝里掉下来的垃圾,禾秆、毛纱、茸毛、肉块(老鼠头)和鸟屎。赫索格不想惊动这些扁平脸的小家伙,他把婚**的床垫拖到琼的房间里。他打开了几扇窗户,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乡村空气立刻进了房间。他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满足感?他真没想到。他这么开心,是在跟谁开玩笑呢?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摆脱玛德琳、重新获得自由的喜悦!他由衷感到高兴!他被奴役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终于摆脱了可怕沉重的束缚。她不在身边,只会让他感到更幸福、更轻松。在警察局的时候,她看到他出了事是多么开心啊,而对他来说,在鲁德维尔,剔除了她的肉体存在,更是开心得很,她就像一根刺插在他的肩膀上或者腹股沟,使他的胳膊和脖子变得麻木,变成了没用的累赘,如今终于拔掉了!亲爱的圣人兼低能儿埃德维格。也许,疼痛的缓解对人类幸福相当重要。在最原始和比较愚蠢的阶段,一个阀门关闭后可能会再次打开……赫索格棕色的眼睛经常覆盖着一层忧郁的薄膜,或者是保护层,那是他辛勤工作的大脑的副产品,如今,他的眼睛里又开始放光了。
在琼的房间里,他好不容易才在地板上把床垫翻过来。他还得把她的一些旧玩具和儿童家具挪开,其中包括一只蓝眼睛大老虎,一只坐便椅,一套红色的风雪衣,这套风雪衣几乎全新。他还看到了奶奶的比基尼、短裤和吊带衫,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一块毛巾,菲比在上面缝了他的首字母,送给他当生日礼物,可能是暗示他的耳朵不干净。他笑眯眯地把它踢到一边。一只甲虫从他的脚下溜走了。赫索格躺在床垫上,就在敞开的窗户下面,让阳光照在脸上。他的头顶上有几棵大树,前院的云杉,高低起伏,非常漂亮,针叶和树胶被晒热了,散发着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