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索格11(1 / 1)

赫索格 [美]索尔·贝娄 10450 字 2个月前

“菲比,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

“在这里习惯吗?喜欢芝加哥吗?以法莲还在那所学校上学吗?”

“是的。”

“会堂里面呢?我看到瓦尔和伊茨科维茨拉比录制了一个节目……叫什么来着?‘犹太哈西德教派,马丁·布贝尔,我和你。’

对吧?还在搞布贝尔那一套。他和这些拉比很熟。他是想和拉比换老婆玩吧。他会从‘我和你’搞成‘我们俩’,然后变成‘你、我、孩子’!但我想你是有底线的。你不会什么都忍的。”

菲比没有回答。她仍然站着。

“也许你觉得如果你不坐下,我就会早点离开。来吧,菲比,坐下。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来闹事的。今天来,除了见见老朋友,我只有一个目的……”

“我们算不上老朋友。”

“按年头算,我们可能不算老朋友。但是,在鲁德维尔,我们住得很近。这没错吧?你要换一种角度。按柏格森的绵延时间观来说,我们就算得上老相识了。有些关系是不得已维持的。有些关系是快乐的,有些则更像是刑罚。”

“如果说是刑罚,那也是你自找的。在你和玛德琳来到鲁德维尔之前,我们的生活一直比较平静,我们所谓的关系,是你自己强加给我的。”菲比脸型瘦削,此时她满脸通红,眼睑一动不动,坐在赫索格给她拉过来的椅子边缘。

“好吧。你可以畅所欲言,菲比。正合我意。坐好,不要害怕。我不想找麻烦。我们有个共同的问题。”

菲比加以否认。她摇摇头,表情十分坚定。“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瓦伦丁是纽约北部的人。”

“不过是个乡巴佬。没错。对大城市花花绿绿的生活,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怎么打电话。是我摩西?赫索格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堕落的。”

她表情僵硬,似乎有些反感,突然将身体转向另一边。然后,她可能做出了决定,突然又转过来对着他。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比较木讷,身体僵硬,一点儿自信也没有。“你始终都不了解他。他爱上了你。崇拜你。他想当知识分子,因为他想帮助你,而你居然放弃体面的大学职位,和玛德琳一起来到这乡下,多可惜啊,你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么鲁莽吗?他觉得她毁了你,所以要想办法让你回心转意。他读了许许多多的书,这样你就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摩西。因为你需要帮助、赞美、奉承、支持、亲情。他觉得怎么都不够。为了你,为了能够帮衬你,他差点把自己的小命搭了进去。”

“是吗?还有什么?你接着说。”赫索格说。

“这样还不够。现在,你又想要他怎么样?你来这里干什么?来找刺激吗?你那么贪图刺激吗?”

赫索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说的这些话,有些说得很对,菲比。我确实不该到鲁德维尔来。但是,你说在我和玛德琳到来之前,你们在巴林顿过着平静的生活,我就不敢苟同了。我们带来了书籍和高层次的精神生活,向你们灌输了大人物的思想,几乎贯穿整个人类历史。你被我们吓到了,而我们,尤其是玛德琳,给了他信心。他只是一个电台的播音员,但有我们在背后,他就可以尽情吹牛,装得好像很有思想,但你还是把他当作好人。他是个吹牛大王,是个怪人,但始终是你的人。于是,他的胆子更大了。他暴露了爱出风头的本性。好吧,我是个傻瓜。你讨厌我也是对的,因为我糊涂,被蒙住了眼睛,给你增加了负担。但是,你当时为什么一声不吭呢?你自己清清楚楚,但那样过了好几年,你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没说。如果知道你也有同样的遭遇,我肯定不会那么无动于衷。”

菲比犹豫着要不要说什么,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最后说:“你不愿意去理解别人的生活方式,这不是我的错。你满脑子都是那些思想。也许像我这样的弱者没有什么选择。我帮不上你的忙。尤其是去年。那时我在看心理医生,他建议我别管你们的闲事。不要搭理你们,尤其是你,我不能管你的那些破事。他说我是个脆弱的人,你知道这是真的,我真的很脆弱。”

赫索格想了想,菲比比较软弱,这当然是事实。他决定直奔主题。“你为什么不跟瓦伦丁离婚?”他问。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和他离婚。”此时,她的声音恢复了力量。

“他抛弃了你,对吧?”

“瓦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没有抛弃我。”

“今天晚上,此时此刻,他在哪里?”

“在市区。公事。”

“算了吧,你别糊弄我了,菲比。他和玛德琳在一起。他们在同居。你要否认吗?”

“当然要。我无法想象你怎么会这样异想天开。”

摩西一只胳膊靠在冰箱上,在椅子上挪了一下身位,拿出来一条“手帕”,其实那是他在纽约公寓从洗碗布上撕下来的一小块。他擦了擦脸。

“你完全可以起诉离婚,你可以说他跟玛德琳通奸。至于官司费用,我可以帮忙筹措。我愿意承担全部费用。我想要琼的监护权。你不明白吗?我们可以一起把他们打倒。你让玛德琳欺负够了吧?你这么温顺,就跟一只母山羊似的。”

“摩西,你又胡说八道了。”

他不该说她是母山羊,这样反而让她更加固执了。但是,无论如何,她有自己的主张和底线。她从来都不会接受他的安排。

“难道你不希望我获得琼的监护权吗?”

“这关我什么事?”

“我想,你和玛德琳也有仗要打,”他说,“争夺男人。女人之间的战争。她会打败你的。因为她是个疯子。我知道你有后劲。但她是个疯子,打这种仗,通常是疯子赢。另外,瓦伦丁也不想让你轻易得到他。”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一旦退出,在玛德琳面前,他就失去了价值。要是她打赢了,她一定会把他甩掉。”

“瓦伦丁每天晚上都会回家。他不会在外面待到很晚。他应该很快就到家了……有时我在外面耽搁了,回得晚一些,他就会非常担心。他会到处打电话问我的下落。”

“也许这只是期待,”摩西说,“把期望伪装成关心。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如果你出意外死了,他会哭着收拾好行李,然后安心和玛德琳一起过日子。”

“你怎么又胡说八道?我的孩子需要爸爸。你还想要玛德琳,对不对?”

“我?不可能!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结束了。不,能摆脱掉她,我很高兴。我甚至不再那么恨她了。她从我这里偷走的一切,都给她好了。我的钱,她肯定一直都存着。好吧。她就留着用吧,我祝福她。上帝保佑这个婊子吧!祝她好运!再见!我祝福她。祝她生活忙碌、充实、愉快、多姿多彩。包括爱情。厉害的人都会收获爱情,她是最厉害的人之一,所以她爱上了那个人。他们俩很相爱。不过,她不是个好妈妈,不能让她抚养这个孩子。”

如果他是一头野猪,那她的刘海就是一道篱笆……菲比的棕色眼睛也那样警惕。然而,摩西为她感到难过。他们欺负她,格斯巴赫欺负她,玛德琳则通过格斯巴赫欺负她。但是,菲比自己也想打赢这场仗。很难想象她追求那么卑微的目标,买菜做饭、洗衣服、照顾孩子,却仍然可能输掉这场斗争。这种日子太不体面了。还有更不体面的吗?还有一种假想:她不性感,这反而是她的强项,她拥有超我的力量。还有另一个假想:她认识到现代生活的堕落程度,知道所有获得解放的所谓时髦人士都有五花八门的恶习,因此,她接受了她自己的处境,她就是一个贫穷、神经质、冷淡、不幸、身陷泥沼的中产阶级女性。在她的眼里,格斯巴赫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且因为他感情丰富,因为他的精神和肉体欲望都很强,或者是因为什么狗屁玄学,他需要两个老婆,甚至更多。也许他长满橙色茸毛的肉体可以满足两个女人截然不同的需求。为了**,为了家庭和睦。

“菲比,”他说,“你承认自己比较脆弱,不过,你到底有多脆弱?对不起……我觉得这个很有趣。你必须否认一切,并保持外在形象的完美。你难道一丁点都不愿意承认吗?”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她厉声问,“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我?我会帮你……”他正准备说,却突然停下来反思。这是实话,他给不了她太多好处。他对她真的没什么用处。跟着格斯巴赫,她仍然可以做妻子。他会回家,她就能做饭、熨衣服、购物、签支票。没有他,她不可能存在,更没有机会做饭,也没有机会铺床。目前的暧昧状态必将瓦解。然后呢?

“你既然是想要女儿的监护权,为什么来找我?你有本事就自己去争,没本事就算了。放过我吧,摩西。”

她说得没错。他默不作声,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他思想上早期和原生的倾向,最近不加节制地行动,此时在她苍白的脸上发现了意义。仿佛死神用牙齿咬了她一口试试,却发现还没有到时候。

“好吧,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菲比。我要走了。”他站了起来。赫索格的脸上露出了温柔、亲切的表情,这是非常罕见的。他笨拙地拉着菲比的手,菲比飞快地躲开他的嘴唇。他把她拉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你说得对。我来找你是多余的。”她挣脱了他的手。

“再见,摩西。”她说,但眼神闪躲着他。她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你被他们当成了垃圾。没错。但都结束了。你应该永远离开。现在就走。”

门关上了。

* * *

一点点点体面……我们这些穷光蛋是能相互谅解的。难怪“个人”的生活是一种屈辱,成为一个单独的个体是可鄙的。

坐在租来的福特猎鹰里面,赫索格在活页本上写道:历史在不断演进,让我们身上有衣服可以穿,脚上有鞋子可以套,嘴里有肉可以嚼,这个进程看似无意而无情,但比任何所谓有情有义的人对我们更有好处。既然这些好处是匿名计划和劳动的产物,那么就有了一个问题:有意的善举(如果善举由业余人士所做)有什么好处呢?特别是为健康起见,我们做善举,或者付出爱心,都需要锻炼,人是感性、热情、善于表达、热衷于关系的动物。人类有着深刻的个体特性,感情和思想错综复杂,体系完整,接近于自动化的程度,几乎可以脱离人类而独立存在。人类已经在练习适应未来的状态了。而我的情感却属于古代。处在农业或畜牧业社会阶段……

赫索格说不清楚这样的总结有什么意义。他非常兴奋,心潮澎湃,正想改变思维习惯来恢复常态。血液涌入他的灵魂里面,此时此刻,他要么是摆脱束缚了,要么就是疯了。但是,他后来意识到,他根本不需要做复杂的抽象思维,而他总是那么卖力地进行思考,好像是要为了生存而斗争。其实,不思考不一定是致命的。我真的以为人停止思考就会死掉吗?如今还害怕这种事情,那是真的疯了!

* * *

他想去卢卡斯·阿斯弗特家里过夜,就在路边电话亭给卢卡斯打了电话,主动提出要求。“我不会碍事的。你家里还有别人吗?没有?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想见见我的女儿,但我自己不能打电话给玛德琳。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会挂掉。你能不能打电话给她,说我明天要去接琼?”

“可以啊,当然,”阿斯弗特说,“我现在就打,等你到了这里,就该有答复了。你怎么来了?是一时冲动吗?没有事先计划吧?”

“谢谢你,卢卡斯。你马上打电话吧。”

离开电话亭的时候,他心想着今晚他必须好好休息一下,一定要睡一会儿。然而,他又有些犹豫,不敢躺下闭上眼睛,恐怕他明天醒来无法回到目前简单、随意的意识状态。因此,他开得很慢,看到一家沃尔格林连锁店就停了下来,给卢卡斯买了一瓶顺风威士忌,给琼买了几件玩具,有一副玩具潜望镜,她可以躲在沙发后面看到四周的情况,还有一个用嘴巴吹气的沙滩球。他甚至开车去位于黑石街和第五十三街交叉口的西联电报公司,给拉蒙娜发了一封电报。他的电报是这样写的:芝加哥。两天公事。很爱你。他相信,他不在,她会自己寻找安慰,而不是像他那样难过,感觉被人抛弃了,天塌了。他就跟一个小孩子似的,喜欢胡思乱想,害怕死亡,正因如此,他的生活才扭曲成现在的奇形怪状。他终于发现每个人都有一颗童心,既天真烂漫,但也必然会撒谎。于是,他认定了一些情感上的好东西:真诚、友谊、关怀儿童(美国人有崇拜儿童的习俗)、博爱。我们现在也就知道这么多。但是,他的认识不止于此。他开始接近真实意识的起点。他认为有一个必要的前提,即一个人会超越自己的“特点”,包括所有的情感、努力、品位等,这些特点构成了所谓“我的生命”。我们有理由希望生命不仅是一团松散的粒子,不仅是客观的事实。经历过可以理解的事情,你就会得出结论,只有不可理解的事情才有意义。此时,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个“笼统思想”,它比他在这个灯火辉煌的电报局里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更真实得多。在他的眼里,这一切都异常清楚。为什么?因为他看到了尽头。他看到死亡了吗?但是,他并不认为死亡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不,绝非如此。

他停下来,凝视着钟面上那根不停跳动的指针,那台钟已是十九世纪的家具,难怪大公司的利润那么丰厚:收费高,设备旧,没有竞争对手,如今电报已经被淘汰了。比起老赫索格放在樱桃街的那些老家具,这些泛黄的老家具给电报公司创造的收益肯定多得多。老赫索格的货场在妓院的对面。如果老板娘不给钱,警察就把妓女的床从二楼的窗户扔出去。那些女人被抓进马车的时候,都大喊大叫,骂骂咧咧的,骂的都是黑人的脏话。老赫索格是个商人,他盯上了这些家具,看着这些邪恶野蛮的警察和野蛮泼辣的肥胖妇女离开,就把这些家具收到他的仓库里面,作为二手货出售。我们祖先的财富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

来到阿斯弗特家门口,他锁上车,把给琼的礼物留在行李箱里面。他相信她会喜欢那副潜望镜的。哈珀大道的家里有很多东西,可以让她好好看看。要让孩子认识生活。也许认识得越清楚越好。

阿斯弗特在楼梯上迎接他。“我等你很久了。”

“出什么事了吗?”赫索格问。

“没有,没事,别担心。我明天中午去接琼。她在一个戏剧学校学习,上半天的课。”

“太好了,”赫索格说,“有问题吗?”

“你是说玛德琳?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她不想和你见面。这样,你就可以和女儿尽享天伦之乐了。”

“她是不想逼我带着法院命令来吧。从法律上来说,她是有点站不住脚的,毕竟家里住着那个骗子。好吧,让我看看你。”于是,他们走进公寓,里面比较亮堂。“你胡子长出来了,卢卡斯。”

阿斯弗特摸了摸下巴,他有点紧张、羞怯,目光躲着赫索格。他说:“故意留的。”

“是因为突然不幸谢顶,所以想做点补偿吗?”赫索格问。

“为了克服抑郁,”阿斯弗特说,“我想,改变一下形象也许有点帮助……失陪一下。”

阿斯弗特的家里一直脏乱不堪,像研究生的宿舍。赫索格环顾四周。“卢卡斯,要是我再有什么意外之财,就给你买几个书架。这些旧板条箱该扔掉了。这些科学文献死沉死沉的。不过,你在沙发上给我铺了一条干净的床单。你真好。”

“你是老朋友了。”

“谢谢。”赫索格说。他发现自己说话有点困难,这让他很惊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一股强烈的情感,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认定这是博爱使然。没错,考虑到他的精神状况,正确认识周围的事物,能恢复他的自制力。自我纠错让他精神焕发。“卢卡斯,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你的信?你给我寄过信吗?我倒是给你寄了一封信。”

“我没见过。什么内容?”

“关于一份工作。你还记得伊莱亚斯?图博曼吗?”

“娶了体育老师的那个社会学家吗?”

“别开玩笑了。他是斯通百科全书的总编辑,正准备花巨资修订百科全书。我负责生物学卷。他想让你负责历史卷。”

“我?”

“他说他又读了一遍你那本关于浪漫主义和基督教的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刚出版的时候,他没有觉得很好,现在看来,他当时是有眼无珠,不识货啊。他说,这真是一座丰碑。”

赫索格表情很严肃。他编了几种说辞,但都放弃了。他说:“我不知道我是否还算是一个学者。我离开黛西的时候,就已经放弃学术了。”

“玛德琳反而很上进。”

“没错。他们把我瓜分了。瓦伦丁抢走了她和我的优雅生活,玛德琳要当教授。她是不是要答辩了?”

“马上。”

赫索格突然想起阿斯弗特那只死掉的猴子。他问:“卢卡斯,你怎么样?你没有被宠物传染上肺结核吧?”

“没有。我定期查结核菌素。没有。”

“你简直是疯了,居然给罗科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大家都觉得你疯了。”

“这种事情也有报道吗?”

“是啊。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

“生理系有个浑蛋学生,他为了赚几美元,给《美国人》当间谍。”

“你不知道猴子得了肺结核吗?”

“我知道它病了,但不知道是那种病。我也没想到它的死会让我那么难过。”阿斯弗特表情沉重,让赫索格感到有点意外。他新留的胡子颜色各异,但他的眼睛乌黑,比他脱掉的头发还要黑。“我当时整个人都蒙了。我原以为养罗科是闹着玩的。我没有意识到它对我竟然这么重要。等它死后我才发现,世界上不管谁死了,也不至于对我影响那么大。我问过自己,如果我哥哥死了,我会不会那么哀伤,可能连一半都没有。我知道,我们都疯了。但是……”

“要是我笑出来,你不介意吧?”赫索格说,“我实在忍不住。”

“你想笑就笑吧。我还能怎么样?”

“一个人爱上自己养的猴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赫索格说,“感情这东西讲不清楚,爱上什么,总有它的道理。你见过格斯巴赫。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结果我前妻玛德琳居然爱上了他。你有什么好害臊的?这是一出痛苦的情感喜剧。你有没有读过科利尔写的关于一个男人和黑猩猩结婚的故事?《猴妻》。故事很精彩。”

“我情绪非常低落,”阿斯弗特说,“不过现在好多了。但是,我有两个月左右什么也没干,幸亏我没有老婆和孩子,否则我还得装得若无其事。”

“都是因为那只猴子吗?”

“我没有再去实验室。我依靠镇定剂,终于把自己治好了,但这种情况不能再来一遍。我终究要面对现实。”

“你去找过埃德维格医生吗?”赫索格笑着问。

“埃德维格?不,没有。我去找了另一个精神科医生。他帮我调节情绪,但一个星期只去两小时,其余的时候我都要一个人克服,很难。所以,我从图书馆借了一些书。你读过那个匈牙利女作家蒂娜?佐科利关于应对危机的书吗?”

“没有。她怎么说?”

“她教了一些练习方法。”

摩西很感兴趣:“什么方法?”

“一种主要的方法是假设自己要死了,练习如何面对死亡。”

“你是怎么练的?”

阿斯弗特努力保持平常的说话语气,像老朋友聊天,就事论事。显然,对他来说,这是一件非常糟心的事情。不过,他又藏不住,想回避很难。

“假设我自己已经死了。”阿斯弗特说。

“就是假设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对吧?”赫索格转过头,仿佛是要侧耳倾听,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他的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肩膀因为疲劳所以耷拉着,两只脚的脚尖朝里勾。在这间发霉的“宿舍”里面,有一只板条箱上面夹放一盏灯,外面夏日的街道上树叶沙沙作响,这给赫索格带来了些许平静。他心里想,事情没错,但又显得那么怪诞。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很同情阿斯弗特。

“该来的都来了,就不用感到痛苦了,”阿斯弗特说,“装死,就得躺得直直的。躺在棺材里面是什么感觉呢?像躺在丝绸垫子上。”

“啊?你真想象得出来,一定很不容易。我明白了……”摩西叹了口气。

“这需要练习。要能有感觉,也要能没有感觉,要感觉到生存,也要感受到死亡的滋味。既在场,又不在场。在你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会一个接一个地来看你。爸爸,妈妈,有你爱的人,也有你恨的人。”

“然后呢?”赫索格侧耳倾听着,他的头没有这么歪过。

“然后,你就问自己,‘你要跟他们说什么?你对他们有什么感觉?’这个时候,你只说你真实的想法。不是因为你死了而对他们说这些,这些话是对你自己说的。要面对现实,不是幻想。要说实话,不要说谎。这就完了。”

“面对死亡,有点海德格尔的味道。结果呢?”

“我躺在棺材里面,眼睛直直地看着上方,起初,我能集中注意力,只想着我死了,想着我和生者的关系,后来就不行了,不一会儿就好像看到了别的东西。”

“你是不是累了开小差?”

“不是。我每一次看到的东西都一样。”卢卡斯笑了,笑容之中有些不安,也有些痛苦。“我爸爸在西麦迪逊街开廉价旅馆的时候,我们相互认识了吗?”

“认识了,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上学。”

“后来出现大萧条,我们自己也搬进旅馆里去住。我爸爸在顶层弄了一个阁楼,我们一家人住在里面。干草市场剧院就在旁边,你还记得吗?”

“那个表演**的地方?哦,是的,卢卡斯。那时我常常旷课看**。”

“嗯,首先,我刚开始看到的是旅馆着火了。我们被困在阁楼里。哥哥和我用毯子把弟弟妹妹们裹起来,大家站在窗户的旁边。后来,消防队员来了,我们终于得救了。我抱着妹妹。消防队员一个一个地把我们送下去。最后一个是我的蕾阿姨。她很沉,体重将近两百磅。消防队员抱她下楼的时候,她的衣服飞起来了。由于抱得吃力而且火情紧迫,那个消防员满脸通红。是爱尔兰人的脸。我站在下面,看着她的屁股渐渐靠近,她的屁股很大,她的脸也很大,脸色苍白,显然是惊魂未定。”

“这就是你装死的时候看到的吗?一个死里逃生的胖阿姨。”

“别笑!”阿斯弗特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却笑了起来,笑声冷冷的。“我不只看到了那个景象,我还看到了隔壁的脱衣女郎。候场的时候,她们无所事事。剧院里正在播放一部汤姆?米克斯主演的电影。她们在更衣室百无聊赖,就跑到街上来打棒球。她们喜欢打棒球。她们都是吃玉米的胖姑娘,身体确实需要锻炼。我坐在路边看着她们打球。”

“她们穿着**的性感服装吗?”

“她们都涂脂抹粉,头发做了造型。在投球、击球、跑垒的时候,她们的**上下跳动。她们打的是一种软球,其实应该叫垒球。摩西,我向你发誓……”阿斯弗特两只手压在长满胡须的脸颊上,他的声音在颤抖。他那双泪汪汪的黑眼睛充满困惑,苦笑着。然后,他把椅子往后拉,避开光线。他可能快要哭了。我希望他不会哭,赫索格想。他很同情他。

“别难过,卢卡斯。你听我说,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看的。一个人可能会说:‘从现在开始,我要说实话。’但是,实话听到了,没等他把这句话说完,就跑掉躲起来了。人类有些滑稽,文明人会拿自己的思想开玩笑。这个蒂娜?佐科利一定也是在开玩笑。”

“我不这么认为。”

“那么还是那句老话:‘记住,你终有一死。’还是摆在桌子上的和尚头骨,讲得比较时髦而已。那有什么用处呢?说到底都是那些德国存在主义者搞出来的,他们会跟你说恐惧对你有多少好处,可以让你不分心,可以给你自由,让你更真实。上帝不在了,但死神还在。这就是他们的说法。我们的世界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世界,而快乐有一个机械的模式。有人说,你只管拉开裤子的拉链,能幸福就行。其他的理论家则把内疚、恐惧、紧张当作惩戒。但是,人类生活比任何模式都更微妙得多,哪怕是那种巧妙的德国模式。我们需要学习恐惧和痛苦的理论吗?这个蒂娜?佐科利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叫你练习面对死亡,简直是自残,而你的反应充满智慧。只是你太刻意了,过度自我嘲讽,到了能制造痛苦的地步。越来越痛苦。猴子啊,屁股啊,打垒球的**娘啊。”

“在等你的时候,我就希望我们能好好聊聊这件事情。”阿斯弗特说。

“不要太折磨自己,卢卡斯,别编造这种荒诞的情节来恶心你自己。我知道,你有同情心,心里确实很痛苦。你相信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却告诉你要通过这种荒诞的方式寻找真理。他们还警告你,如果你有自尊心,尊重你自己的智慧,就不要接受别人的安慰。根据这个理论,真理就像是惩罚,你必须勇敢而坦然地接受。他们说真理会磨砺你的灵魂,因为人都会说谎,靠谎言生活。所以,如果说你的灵魂里面还有东西等待揭示,你不可能通过别人看到真相。难道一定要把自己‘装’进棺材,通过装死来练习吗?思想一旦开始深化,首先想到的就是死亡。当代的哲学家都在鼓吹古时候对死亡的恐惧。新社会不敬畏生命,面对死亡不感到恐惧,这种新态度威胁着文明的本质。但是,这不是恐惧不恐惧的问题,和这种说辞没有任何关系……然而,所谓有思想的人,有人文主义情怀的人,除了寻找各种说辞,还能干什么呢?拿我来说吧。我一直在给各种各样的人写信,寄到四面八方去。总有说不完的话。我通过语言来追求现实。也许我是想把一切都变成语言,迫使玛德琳和格斯巴赫重拾‘良心’。我也给你写过信。我肯定是想努力保持情感的张力,没有这种张力,人类就不能再称为人类。要是不用力牵动,这种张力早就消失了。我给全世界写信,就是为了防止张力消失。我希望全世界的人类都称得上人类,所以,我想象了一个完整的场景,把他们放在里面。我全心投入这些场景的建设。但它们毕竟是‘建设’出来的状态。”

“是的,但是你在和人类打交道。我呢?我只有罗科。”

“不管觉得什么重要,我们都要坚持到底。我相信互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如果我欠上帝一条人命,我会把我的性命奉献给他。‘人不是独自活着的,而是活在他兄弟的脸上……每个人都将看到永恒的天父,因此爱和欢乐比比皆是。’如果传播恐惧的布道者告诉你,别人只会让你偏离形而上的自由,那么,你必须远离他们。但真正的问题也是本质的问题在于,我们为其他人效力,而其他人也为我们效力。没有这种本质的关系,人就永远不会害怕死亡,恐惧是营造出来的。而如果人不明确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死,死亡的意识只会折磨自己,将自己变成一个笑话。你通过罗科和蒂娜·佐科利,而我通过胡乱地写信……我感到头晕。那瓶顺风威士忌呢?我想喝一杯。”

“你应该去睡觉。你看起来像是要垮掉了。”

“我还行吧。”赫索格说。

“去睡觉吧。反正我也没空。我还有试卷没批改完。”

“好吧,我确实困了,”摩西说,“你的床挺好看的。”

“我会让你睡个懒觉。时间有的是,”阿斯弗特说,“晚安,摩西。”他们握了握手。

他终于抱住了女儿,她用小手捧着他的脸颊,吻了他。他早就渴望见到她,渴望闻到她身上的芬芳,看到她的脸蛋和乌黑的眼睛,抚摩着她的头发和皮肤,此时,他抱着她稚嫩的身体,激动不已,结结巴巴地说:“琼,我的宝贝,我想你了。”他很高兴,又很痛苦。她带着她全部的天真和稚气,带着小女孩纯真或者多情的本能,吻着他的嘴唇,吻着她忧心忡忡、疲惫不堪、身上有病的爸爸。

阿斯弗特站在旁边,满脸微笑,但感觉有些不自在,光头上在冒汗,新留的胡子看样子也很热。他们站在杰克逊公园科学博物馆的台阶上,台阶是灰色的,很长一段。这时,老师和家长们陪着一车一车的孩子进来了,有黑人,也有白人。随着用青铜件装饰的玻璃门不停转动,小孩子们进进出出,个个匆匆忙忙,他们的身上都散发着奶香味和尿臊味,一颗颗脑袋颜色、形状各异,但在赫索格慈祥的眼睛里,他们都装着世界的未来,未来的善与恶。

“琼,心肝宝贝。爸爸想你了。”

“爸爸!”

“卢卡斯,你知道吗?”赫索格很突兀地问,他的脸上既幸福感满满,又有一点儿苦笑。“桑德尔?希梅尔斯坦跟我说,我女儿会忘记我的。他肯定是把我女儿当成希梅尔斯坦家的人,他们一家人都是低级动物,小白鼠、仓鼠等。”

“赫索格家的人都更加高级吗?”阿斯弗特反问。不过,他的语气很温和,很客气,而他的本意也是友善的。“我下午四点来接你,还是在这里。”他说。

“只有三个半小时?她太过分了!好吧,好吧,我不和你吵架。我不想起冲突。反正明天还有一天。”

他的心里波涛汹涌,潮起潮落,他默念了一段很长的独白(放弃这个女儿真让人心碎!她会变成另一个好色的女人?还是会像莎拉?赫索格那样的悲情美女,注定要生下对她自己的灵魂和灵魂之神一无所知的孩子?或者人类会找到一条新的道路,将他这个类型的人淘汰?果真如此的话,他会感到很欣慰。有一次在纽约,一堂课刚刚讲完,就有一位年轻的主管走上讲台对他说:“教授,诡计是犹太人的专利!”看着眼前这个身材苗条、金发碧眼但怒气冲冲的年轻人,赫索格只是点了点头。他回答说:“以前,犹太人的专利是放高利贷。”),然后,随着内心的一阵刺痛,他的独白戛然而止。那就是新现实主义,他想。“卢卡斯?谢谢你。四点钟,我会准时到这里。你不要整天冥思苦想。”

摩西带着女儿进了博物馆去看小鸡孵化。“马可有给你寄明信片吗,宝贝?”

“有。从营地寄来的。”

“你知道马可是谁吗?”

“我哥哥。”

这么说来,玛德琳并没有刻意让琼和赫索格家的人疏远,不管她有多么疯狂。

“煤矿你进去过吗?这个博物馆里的煤矿。”

“我害怕。”

“你想看小鸡吗?”

“我看过。”

“你不想再看看吗?”

“哦,想的。我喜欢小鸡。瓦尔叔叔上星期带我去看过。”

“我认识瓦尔叔叔吗?”

“哦,爸爸!你在装傻。”她搂着他的脖子,嘻嘻笑着。

“他是谁?”

“他是我的继父,爸爸。你肯定知道。”

“妈妈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他是我的继父。”

“是他把你锁在车里的吗?”

“是的。”

“你在车里怎么样?”

“我哭了。但没哭多久。”

“你喜欢瓦尔叔叔吗?”

“哦,喜欢,他很有趣。他会做鬼脸。你会做鬼脸吗?”

“会一点,”他说,“但我不太好意思做鬼脸。”

“你讲的故事更好听。”

“我想是的,宝贝。”

“脸上有星星的男孩,那个故事特别好听。”

好吧,她还记得他编得最好的故事。赫索格点了点头,她让他惊叹不已,他为她感到骄傲,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脸上长满雀斑的男孩?”

“就像天上的星星。”

“每一颗雀斑就像一颗星星,天上的星星,他的脸上也都有。北斗七星、小北斗七星、猎户座、大熊座、双子座、参宿四、银河系等。他脸上每颗星星的位置都完全正确。”

“但有一颗星星没人认识。”

“他们带他去见了所有的天文学家。”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天文学家。”

“那些天文学家都说:‘哎呀,真巧!有点意思。这颗星星有点怪!’”

“然后呢?”

“最后,他去见了老人希拉姆?什皮塔尔尼克,这个老人年纪很大很大,个子很小很小,胡子很长,垂到了脚边。他住在一只帽盒里面。他说:‘得叫我爷爷来看看。’”

“他爷爷住在胡桃壳里面。”

“没错,没错。他的朋友都是蜜蜂。蜜蜂忙忙碌碌,没有时间多愁善感。什皮塔尔尼克的爷爷从胡桃壳里爬了出来,他拿着一副望远镜,盯着鲁伯特的脸看。”

“那个男孩的名字叫作鲁伯特。”

“什皮塔尔尼克的爷爷让蜜蜂把他抬起来,抬到合适的位置,他看了看,说这是一颗真的星星,是一个新发现。他一直在等着这颗星星……你看,小鸡!”他抱着女儿靠在栏杆上,把她放在左手边,这样,她就不会碰到手枪,这把手枪用她曾祖父的卢布包着,还放在他胸前右边的口袋里面。

“小鸡是黄色的。”她说。

“这里面一直亮着灯,温度也很高。你有看到那只鸡蛋在晃动吗?小鸡正想出来。很快,小鸡的尖嘴就会啄破蛋壳。你看着。”

“爸爸,你不在我们家里刮胡子了,为什么呢?”

这让他感到心痛,但他必须咬牙挺住。心必须要硬起来。否则就像野蛮人描述钢琴一样:“你打它,它就哭。”他不能哭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我把剃刀放在别的地方了。玛德琳怎么说?”

“她说你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发火。“她是这么说的吗?嗯,我一直想和你们住在一起。但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男人,男人要工作,要生存。”

“瓦尔叔叔也工作。他写诗,写完就念给妈妈听。”

赫索格阴沉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好极了。”她不得不听他的废话!低劣的艺术和邪恶总是形影不离的。“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他念诗的时候,样子怪怪的。”

“他哭了吗?”

“是的,哭了。”

滥情和残忍其实是一回事,就像化石和石油。这则消息非常宝贵,简直无价。他太高兴了!

琼低下头,用手腕捂着眼睛。

“你怎么了,宝贝?”

“妈妈叫我不要提起瓦尔叔叔。”

“为什么?”

“她说你会非常非常生气。”

“但我没生气啊。我还哈哈大笑呢。好吧。我们不再说他的事了。我保证,一个字都不提。”

接着,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爸爸,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唯恐说错一句话。直到他们回到福特猎鹰车边,他才说:“我有礼物要给你,放在后备厢里!”

“哎呀,爸爸……是什么礼物?”

站在笨拙、灰溜溜的科学博物馆前面,她活泼可爱,她的乳牙,脸上稀疏的雀斑,充满期待的大眼睛,纤细的脖子,就像一股清流,让人耳目一新。他在想她会怎样继承这个充斥着伟大仪器、物理原理、应用科学的世界。她非常聪明。他为女儿感到十分骄傲,他似乎看到了居里夫人第二。她很喜欢潜望镜。他们在汽车的两边玩躲猫猫,一会儿躲在后备厢的后面,一会儿躲在公共厕所门廊的柱子后面。然后,他们穿过外环大道的桥,到湖边散步。他让她脱掉鞋子,走进湖水里面,等她从水里上来,他用衬衫的下摆擦干她的小脚,小心翼翼地刷掉脚指中间的沙子。他给她买了一盒饼干,她坐在草地上吃着。蒲公英已经盛开,都毛茸茸的。草皮很有弹性,既不像五月份那样潮湿,也不像八月份那样干燥、坚硬,到了八月份,草皮都快被太阳晒死了。电动割草机在斜坡上转着圈,在给草地“理发”,扬起一片片碎草。阳光从南面照射在水面上,湖水蓝莹莹的,好看极了。地平线好像在燃烧,天空很晴朗,只是在加里机场方向,钢铁厂的烟囱在喷着赤褐色和硫黄色的烟。到目前为止,鲁德维尔的草坪已经有两年没修剪过了,肯定变成了“草原”,本地的猎人肯定又带着他们的情人跑去那里,大概率会打碎窗户,还会在草地上生火。

“我想去水族馆,爸爸,”琼说,“妈妈说你应该带我去。”

“哦,是吗?那就去吧。”

福特猎鹰被阳光晒得滚烫。他打开车窗通风降温。他有好多钥匙,必须先整理一下,在口袋里放好。有他纽约房子的钥匙,拉蒙娜给他的钥匙,大学男教员休息室的钥匙,阿斯弗特公寓的钥匙,还有几把鲁德维尔那个家的钥匙。“你要坐在后座,宝贝。进去吧。你把衣服拉下来,皮革很烫。”西风比东风更干燥。赫索格感觉敏锐,察觉到了这种差别。在神志几乎失常和思想混乱的日子里,强烈的情感波动让他变得更加敏感,或者说他向周围的环境注入了一些自己的东西,仿佛他从自己的嘴里、血液里、肝脏里、肠子里、**里取出了水分和颜色,画了周围的场景。于是,他通过这种怪异的方式重新认识了芝加哥,这个他三十多年来一直很熟悉的地方。用自己的器官作画是一种特殊的艺术,而通过这种艺术,他绘制了一副独特的芝加哥画面。黑人贫民窟厚厚的墙壁和弯曲的石板人行道都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再往西是工业区,芝加哥河南段水流缓慢,像污水沟,闪闪发光,水面上仿佛覆盖着一层金色的外壳,牲口围栏已经荒废了,高大的红色屠宰场孤零零的,已经破旧不堪,旁边是单调乏味的平房和空空****的公园,接着是庞大的购物中心,再接着是公墓,那里葬着赫索格的过去和现在,然后是森林保护区,保护区里面有跑马场、野餐营地、情人小路,那里曾经发生过恐怖的谋杀案,再过去是机场、采石场,最后是玉米地。地方各种各样,活动也各种各样,这就是现实。摩西必须看到现实。也许,他在某种程度上被排除在现实之外,因此他能看得更真切、更清晰,不至于昏昏欲睡。保持清醒的意识是他的工作,而延伸意识是他的本行,他的职责所在。他要保持警觉。如果他能“借到”时间带女儿去水族馆看鱼,他会想办法补上警觉的时间。这一天就像老赫索格下葬的那一天,他要有勇气面对那个现实。那时也是鲜花盛开的季节,有玫瑰花、木兰花等。在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摩西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睡着了,空气中弥漫着邪恶的芳香,而他梦魇不断,这些梦都很痛苦、邪恶,但丰富多彩,只是被夜间遗精打断了,总之,他似乎看到人死后就能摆脱本能的奴役,重获自由。可怜的亚当子孙们啊,他们的思想和身体都会收到一些奇怪的信号,都必须加以应答。我大半辈子的生活,都在努力践行更加明确而合乎逻辑的思想。我甚至知道是哪些思想。

“爸爸,该转弯了。瓦尔叔叔都是在这里转弯的。”

“好的。”通过后视镜,他发现她很难过,她发现刚才说错话了。她又提到了格斯巴赫。“嘿,小猫咪,”他说,“不管你跟我说瓦尔叔叔什么事,我都不会告诉别人。我也不会问你他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傻瓜。”

在凡尔登的时候,赫索格妈妈叫他不要跟人家提起他们家的酒厂,那时候,他就跟琼差不多大。那个酒厂他记得很清楚。那些管子都很漂亮。还有臭烘烘的土豆渣。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老赫索格曾经把几袋变质的黑麦面包倒进了大桶。无论如何,保守秘密总是好事。

“人总是有些秘密的。”他说。

“我有很多秘密。”她站起来,挨在他的座位上,抚摩着他的脑袋。“瓦尔叔叔是个好人。”

“当然。”

“但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有臭味。”

“哈哈!真的吗?我们给他买瓶香水吧,让他香一点。”

他们登上水族馆台阶的时候,他一直抓着她的手。他觉得他作为爸爸,他的力量和判断是值得她信任的。水族馆的中庭被从天窗照射下来的阳光烘得很“暖和”,有个喷泉在喷水,植物繁茂,而空气中弥漫着柔和的热带鱼腥味,摩西不得不用力控制心神。

“你想先看什么?”

“大乌龟。”

他们穿过昏暗的长廊,长廊里闪着金色和绿色的光芒。

“这种游得很快的小鱼叫作胡目胡目—艾里—艾里,是夏威夷的鱼。这个扁平的大家伙是刺鳐,有牙齿,尾巴上有毒刺。这些是七鳃鳗,与八目鳗有亲缘关系,七鳃鳗会用嘴咬住别的鱼,吸它们的血,直到把它们耗死。那边是彩虹鱼。这条长廊里面没有乌龟,但你看看尽头那些大家伙。是鲨鱼吧?”

“我在布鲁克菲尔德动物园看到过海豚,”琼说,“它们戴着水手帽,会敲钟。还会直立起来跳舞,会打篮球。”

赫索格把她抱起来。带孩子去玩总是令人筋疲力尽,也许是因为孩子们都会非常激动。通常情况下,和马可玩一天之后,摩西都要拿冷毛巾敷眼睛,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他命中注定是个只能偶尔带孩子玩玩的爸爸,在孩子们的生活中,他就像一个若即若离的幽灵,一会儿出现在他们的跟前,一会儿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他必须控制好对时聚时离的特殊感受。这是一种让人颤抖的伤感,他想着弗洛伊德会怎么定义这种情感:被压抑的创伤部分回归,最终可追溯到死亡本能?这种情感,也就是终生的死亡情结,不能传递给孩子。做学生的时候,赫索格就有了这种情结,这种情结一直藏在孕育城市的子宫里,不管是在天上,还是在人世间,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亲人,人们总是难以和他们分别。但是,对摩西?赫索格来说,他把女儿抱在怀里看着绿色水箱里的七鳃鳗和尖牙利齿、浑身光滑的鲨鱼的时候,他几乎难以抑制这种情感,这种情感实在是太强烈了。他首次对亚历山大?赫索格给老赫索格办葬礼的方式有了不同的看法。当时他们并没有在教堂里举办庄重的仪式。舒拉的那些朋友,包括银行家和公司的总裁,个个身材肥胖,因为打高尔夫球被晒得黑乎乎的,这些人形成了一堵雄伟壮观的肉墙,他们的肩膀、手掌和脸颊都胖嘟嘟的,但头发却十分稀疏。然后是送葬车队。市政府派出一支摩托车队护送,认可舒拉?赫索格对城市的重要性。警察开着警笛在前面开路,把路上的汽车和卡车挡在两边,这样,灵车就可以畅通无阻,不用管红绿灯。没人能这么快到达公墓。摩西对舒拉说:“爸爸活着的时候,警察总是在他的身后追着,可如今……”听到我的这句话,海伦、威廉和轿车里的四个孩子都笑了。灵柩放下去的时候,摩西和其他人都哭了,这时舒拉对他说:“别唠唠叨叨,弄得像个该死的移民一样。”我让他和他的高尔夫球友,也就是那些公司总裁尴尬了。也许我不是完全正确。他是个美国好公民,而我仍然带着欧洲的旧习气,我被旧世界污染了,心里还装着所谓的爱和孝道。那是古老而愚蠢的梦幻。

“乌龟在那儿呢!”琼大喊。乌龟正从池底浮起来,披着角质的胸甲,脑袋懒洋洋的,眼神永远那么冷淡,鳍状肢缓慢地摇着,脚掌拍着水池的玻璃壁,它胸前巨大的鳞片是粉黄色的,它背后的黑色甲壳上美丽的线条,和水波纹一样。它身后拖着一团寄生青苔,像绿色的茸毛。

为了对比,他们回到中间的那个池子去看密西西比河龟,那些乌龟的侧面有红色的条纹,有些正趴在原木上打盹儿,有些和鲇鱼一起在池底优哉游哉地游着,穿梭在蕨类植物之间,池底有许多游客扔的硬币。

孩子看够了,她爸爸也已经累了。“我们去买个三明治吧。该吃午餐了。”他说。

赫索格后来想,他们开车离开停车场的时候真是小心翼翼的。他是个小心谨慎的司机,习惯眼观四方。但是,他把福特猎鹰开上主干道的时候,他也许应该料到,有个长弯道从北边过来,车子都开得很快。有一辆德国大众的小型卡车紧贴着跟在他的后面。他踩了一下刹车,向后车表明他要减速,准备让对方超过去。但是,刹车太新,太灵敏了。福特猎鹰突然停了下来,小卡车追了他的尾,推着他的车撞上了一根电线杆。琼尖叫着,紧紧抓住他的肩膀,而他被惯性向前推,撞到了方向盘上。孩子危险!他很着急。但他不用替这个孩子担心。听她的尖叫声,他知道她没有受伤,只是害怕而已。他趴在方向盘上,感觉身体虚弱,非常虚弱,他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十分恶心,身体麻木。他听到琼在尖叫,但无法转身去看看她的情况。他告诉自己他可能要晕了,然后果真晕了过去。

他们把他拖出来放在草地上。他听到火车机车的声音,很近,那里应该是伊利诺伊中央车站。过了一会儿,它似乎跑很远了,应该是在外环大道对面的杂草丛中。他想睁开眼睛,但起初他的视线基本受阻,只看到大块的斑点,这些斑点很快就变成一连串小斑点,像彩虹。他的裤子破了。他感到双腿有点凉。

“琼在哪里?我女儿在哪里?”他站了起来,看见她站在两个黑人警察中间,在看着他。警察拿着他的钱包,他们的手里抓着卢布,当然还有那把手枪。好吧!他又闭上了眼睛。他考虑着他自己当下的困境,又感到一阵恶心。“她没事吧?”

“她没事。”

“琼,你过来。”他俯下身子,她走进他的怀里。他抱着她,抚摩着她,亲吻着她惊慌未定的脸,这时他的肋骨感到一阵剧痛。“爸爸躺了一会儿,没什么。”但是,他躺在草地上,被她看到了。那里就在博物馆后面的新大楼旁边。警察在搜查他口袋的时候,他四肢伸直,绵软无力,简直已经是死人一个。他感觉自己的脸色苍白,脸上毫无表情,肌肉僵硬,这让他吓坏了。他感到发根刺疼,觉得头发肯定是一下子都变白了。警察给了他几分钟的时间,让他自己清醒过来。警车上的蓝色警灯不停地闪烁着,旋转着。小卡车的司机正瞪着他,气呼呼的。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几只白头翁正在悠闲地散步、进食,和往常一样,有个光圈在它们黑色的脖子上来回转动。赫索格回头仿佛看到了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我是地下室里的木乃伊就好了!他想。

警察盯上他了。从他们严峻的眼神,他就看出来了。因为他抱着琼,所以他们耐心等着。他们可能还不会对他动粗。他已经拖延不少时间了,他一脸茫然,可能他自己也不觉得。警察很粗暴,他亲眼见过。但那是在过去。也许时代已经变了。警局来了一个新局长。去年在一次禁毒会议上,他就坐在奥兰多?威尔逊局长的身边。他们握过手。这当然不值得一提,而且,如果跟那两个黑人警察暗示说他认识局长,可能让他们更加反感。对他们来说,抓到了他,今天算是有所收获了,因为那些卢布和那把手枪,他不可能指望他们会轻易放他走。蓝绿色的猎鹰撞在电线杆上,车头撞瘪了。路上的车辆风驰电掣,每辆车都闪着灯光。

“你叫摩西?”两个黑人警察中那个年纪比较大的问他。终于来了,这是只有在失去了自由之后才能听到的口吻。

“对,我叫摩西。”

“这是你的孩子?”

“是的,我的女儿。”

“你最好拿手帕压在头上。你有一个伤口,摩西。”

“真的吗?”这就解释了他的发根为什么会刺痛。他找不到“手帕”,也就是那块毛巾,于是他解开丝绸领带,折起来,把宽的一头压在头皮上。“没什么。”他说。孩子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面。“坐下吧,坐在爸爸旁边,宝贝。坐在草地上。爸爸的头有点疼。”她很听话。她的温顺,她对他的关心,她的聪明和体贴,她的同情心,都让他非常感动。他热切地伸出宽厚的手放在她的背上,做出要保护好她的姿态。他身体略微朝前倾,把领带压在头皮上。

“摩西,你这把枪有证吗?”警察噘起宽厚的嘴唇,一边等着我的回答,一边用指甲向上捋着他的小胡子。另一名警察在和大众小卡车的司机谈话,那个司机非常生气。他长着一张驴脸,鼻子又尖又红,一直瞪着摩西。他说:“你们得缴了那个人的驾照吧?”摩西想,因为那把手枪,他的处境已经很糟了,这家伙居然想火上浇油!赫索格奋力压住了内心的怒火。

“我问过你一次了,我再问你一次,摩西,你有持枪证吗?”

“没有,警官,我没有。”

“里面有两颗子弹。这是上膛的枪械,摩西。”

“警官,这是我爸爸的枪。他已经去世了,我正要把它带回马萨诸塞州。”他尽可能回答得简短一些,语气保持平和。他知道,他可能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他的故事。

“这些钞票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价值,警官。和俄国的钞票长得比较像而已。道具。也是留着当念想的。”

从他的表情看,这位警察有点同情心,但他也显得很疲惫,又有些怀疑。他垂着眼睑,那张厚实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喜园盘问他还和哪些女人交往的时候,她的嘴唇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的。好吧,警察每天都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怪事,所谓不在场证明、捏造情节、胡言乱语等。赫索格仔细做着盘算,尽管他心里怀着沉重的责任感和恐惧,但他认为这个警察要给他定性可能不那么容易。当然有适合贴到他身上的标签,但像这样的外勤警察想不到这样的标签。想到这里,他居然还有一丝骄傲,大多数人类都是很愚蠢的。“主啊,让天使赞美您的名字。人是愚昧的东西,人都是傻瓜。人类的历史,就是愚昧和罪恶的历史……”赫索格头痛不已,想不起更多的“诗句”。他把领带从头皮上拿下来,已经快粘住了,没理由再压着,不然等会儿再拿掉,又要扯破头皮。琼把头枕在他的腿上。他遮住她的眼睛,此时的阳光还是很刺眼的。

“我们得做一个事故记录。”穿着反光裤子的警察蹲在赫索格的旁边。他鼓鼓囊囊的大屁股上挂着一把手枪。金属枪柄是褐色的,刻着斜格子图案,还有弹带,样子都和老赫索格笨重的大左轮手枪大不相同。“我查不到这辆猎鹰的车主信息。”

这辆小车前后两头都撞烂了,引擎盖翘了起来,像张开着的蚌壳一样。引擎本身没有受损,没有**流出。“车是租的。我在奥黑尔机场租的。证件在杂物箱里面。”赫索格说。

“这些情况都要确认一下。”警察打开一个文件夹,拿一根黄色铅笔在一张打印好的表格上写写画画。

“你从这个停车场出来……车速多少?”

“很慢。每小时五英里到八英里吧……我刚把车开出来。”

“你没看见那个家伙在你后面吗?”

“没有。我想可能是在弯道上,视线不好。我不太清楚。但是,我刚开进主车道,他就追了我的尾。”他向前弯下腰,想改变一下姿势,减轻身体一侧的疼痛。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不去理会它了。他轻轻抚摩着琼的脸颊。“幸亏她没有受伤。”他说。

“我是从后窗把她抱出来的。门卡住了。我检查过,她没事。”那个留着八字胡的黑人皱着眉头,似乎想表明他无须向赫索格这个携带上膛手枪的人做任何解释。如果说他有事,主要是因为这支装了两颗子弹的左轮手枪,交通事故倒在其次。

“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会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烂。”

那个蹲着的警察默不作声,好像不关心摩西可能干过什么事情。他不该说起他会怎么使用这把左轮手枪,即使是打他自己。但是,他仍然有些眩晕,他觉得这可能因为这几天来一直匆匆忙忙,而这次撞车让他感到惊吓,甚至有些绝望。他的脑袋还晕乎乎的。他决定必须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否则情况会变得更糟糕。他这次来芝加哥,是想保护自己的女儿,结果却差点害死她。他想来抵消格斯巴赫的影响,尽到自己作为男人和爸爸的责任,等等。可是,他竟然开车撞上了一根电线杆。然后,他的女儿眼睁睁地看着他撞得不省人事,头破血流,被人家从车里拖出去,左轮手枪和卢布从口袋里滑落出来。不行,脆弱或者疾病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他一辈子都在用生病做借口,他不是软弱就是傲慢,不是傲慢就是软弱,这是他保持心理平衡的方法,即所谓的赫索格陀螺仪。他再也不能使用这种方法了。

身穿绿色套头衫的大众小型卡车司机正在讲述车祸的经过。摩西看到套头衫口袋的上方用黄线绣了几个字,他使劲想看清那是什么字。那个人是煤气公司的吗?看不出来。当然,卡车司机肯定是把全部罪责都推到了他的身上。故事编得很离谱,越讲越离谱。自我辩护是一种巨大的动力,赫索格想。有了这种动力,寻常人,甚至是那些小丑,都会转眼间变成难得一见的天才。这个家伙头皮上的皱纹跟他额头上的不一样,因此他以前的发际线一目了然。他头上的毛发已经历历可数了。

“他从我前面插进来,没有打转向灯,非常突然。为什么不给他做酒精测试?他肯定是酒后驾车。”

“好了,哈罗德,”那个年纪大一点的黑人警察说,“你的车速是多少?”

“天啊!这是什么意思?我距离超速远着呢!”

赫索格说:“这种开公司车的司机就喜欢欺负私家车。”

“他从前面变道插进来,然后突然急刹车。”

“你撞他撞得够狠的。这表明你贴得很近。”

“没错。我觉得……”那个警察用铅笔的橡皮头指了两次、三次、五次,让他们看看路面的情况(赫索格似乎看到了“加大拉的猪群”,五彩缤纷,闪闪发光,正在奔向悬崖)。“我觉得确实是你在欺负他,哈罗德。他要变道,一下子还变不进去,所以他想减速让你超车过去。可能是刹车踩得太用力了,结果你撞上了他。从你的驾照上来看,你已经有过两次违章了。”

“没错,所以我格外小心。”

天啊!别让你的怒火烧坏你的头皮,哈罗德。他的头皮红得太厉害了,很不好看,就像狗的上颌。

“我觉得,如果你不是想欺负他,你就不会直接撞上去,撞得这么狠。你会转向,从右边闪过去。我要给你开罚单,哈罗德。”

然后,他对摩西说:“我得带你回局里。你可能会被指控行为失检。”

“因为这把旧枪吗?”

“它上膛了……”

“没什么。我没有刑事记录,从来没有进去过。”

大家都等着他站起来。那个鼻子尖尖的大众卡车司机皱起姜黄色的眉毛,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怒冲冲地瞪着他。赫索格站了起来,然后抱起女儿。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的发夹掉了。她的头发散开,很长,遮在脸颊的两旁。他弯不下腰去找那只玳瑁发夹。停在斜坡上的警车为他打开了车门。他终于体会到了被拘留的感觉。没有人被抢劫,也没有人死亡,但他仍然感觉到有一个致命的阴影压着他,十分沉重。“这是你活该啊,赫索格。”他自言自语道。自责是免不了。那支镀镍的左轮手枪,不管他昨天打算用它干什么,他今天都应该把它放在阿斯弗特沙发下面的航空旅行包里面。他早上穿上外套的时候,胸口就有沉重的压迫感,当时他就应该停止这个不切实际的行为。因为他不是堂吉诃德,对不对?所谓堂吉诃德式的人,都要模仿伟大的楷模。他模仿了哪些楷模?堂吉诃德是个基督徒,摩西?赫索格不是基督徒。这里是后堂吉诃德、后哥白尼时代的美国,一个畅游过太空的头脑,可能会发现一个十七世纪的人在狭隘的世界中完全没有想到的关系。这就是他生活在二十世纪的好处。只是(他们穿过草地,朝着旋转的蓝灯走去)在他有生之年的十分之九的时间里,他和古人没什么区别。他之所以带上了那把左轮手枪(他的愿望既强烈又很模糊),原因在于他是他爸爸的儿子。他几乎可以肯定,约拿?赫索格害怕警察、税务稽查员和流氓,他也不可能远离这些敌人。他放任恐惧,挑衅他们,巴不得他们把他给炸了(恐惧:他受得了吗?震惊:他活得下来吗?)。古时候赫索格家族的人热衷于唱圣歌,披着披肩,留着胡须,他们永远不会碰左轮手枪。异教徒才有暴力行为。但是,古人已经不在了,烟消云散了。约拿花一美元买了一把枪,今天早上摩西想:“得了吧,带就带上吧。”然后,他扣上外套的扣子,下楼上了车。

“这辆猎鹰该怎么办?”他问警察。他停下了脚步。但他们推搡着他,对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