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索格10(1 / 1)

赫索格 [美]索尔·贝娄 10273 字 2个月前

我把目光从印得密密麻麻的纸张上挪开,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阴险而迂腐的文字,但我的心已感染上了野心和复仇的病毒,此时,妈妈正要走进厨房。她看到门下有光,就从卧床的房间出来,在家里到处找我。生病期间,她头发剪得很短,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了。或者说,她的短发传递了一条更简单的信息,似乎是在对我说:儿子,这是死亡的样子。

我尽量回避着这条信息。

“我看到这儿亮着灯,”她说,“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但是,垂死的人通常都不再惦记时间了。她是心疼我,她死后,我就变成了孤儿,她知道我是空有姿态,野心勃勃,但其实是个傻瓜,她觉得我总有一天要面对灾难,而又缺乏眼光和力量。

几天后,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但她仍然想着要安慰摩西。就像当年她在蒙特利尔拖着他的雪橇艰难跋涉,累得气喘吁吁,几乎站不起身来。在她弥留之际,他走进她的房间,手里拿着课本,想要跟她说几句话。但是,她举起双手,给他看她的指甲。她的指甲已经变成蓝色的。他盯着她看,而她则慢慢点着头,好像是在说:“没错,摩西,我就要死了。”他坐在床边。然后,她开始抚摩他的手。她用尽了全力,她的手指已经僵硬了。他觉得她指甲下面的肌肉俨然已经变成了坟墓里蓝色的壤土。她已经开始变成泥土了!他不敢看,而是倾听着街上小孩乘坐雪橇滑行的声音,商贩推着车在冰上行走的摩擦声,苹果小贩嘶哑的叫卖声以及钢秤的嘎嘎声。蒸汽在通风口呼呼地响。窗帘拉上了。

他站在法院外面的走廊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耸起肩膀。牙关咬得很紧。他就是一个书呆子,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稚孩子。然后,他想到了葬礼。威廉在教堂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毕竟,他的哥哥威廉感情最丰富。但是……摩西摇摇头,想摆脱这些记忆。他想起来的越多,他对过去的感受就越差。

* * *

他在电话亭前面等着,轮到他的时候,他拿起话筒,发现话筒的两头都是湿的。赫索格拨通了辛金写给他的号码。瓦希塞尔说,没有,辛金没有跟他打过招呼,但欢迎赫索格先生上去,不过得先等着。“不用了,谢谢,我回头再打电话吧。”赫索格说。他不可能在办公室里等着。一直以来,他都不善于等待。“他来了吗?你知道不知道……”

“他来了,我知道,”瓦希塞尔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刑事案件。那样的话……”他一口气说了一串房间号码。

赫索格特别记住了几个。他说:“我去随便转转,过半小时再打给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我不介意。我们全天迎客!建议你去八楼看看。小拿破仑……他那种声音,你隔着墙也应该听得到。”

赫索格听从了这个建议,进入第一间审判室,里面有一个陪审团正在判案。油光发亮的长凳上坐着几个旁观者。过了不到几分钟,他就把辛金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一对青年男女正在接受审判,一个女人和一个跟她在住宅区的一间经济旅馆里同居的男人,他们被控谋杀她三岁的儿子。辩护律师在陈述中说,那个男孩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生的,而那个男人抛弃了她。赫索格发现,这些律师都很苍老,头发花白,属于另一代人,属于另一个生活圈子,他们的生活舒适,比较宽容、从容。被告的外貌和衣着跟别人不同。那个男的穿着一件褪色的拉链夹克,而那个女的一头红发,一张红扑扑的大脸,穿着一件棕色的印花连衣裙。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坐着,似乎对审判过程无动于衷,那个男的鬓角很长,留着金色的小胡子,那个女的脸上有雀斑,颧骨不高,丹凤眼,眯起来就是两条缝。

她是特伦顿人,天生瘸腿。她爸爸是汽车修理工。她上学上到四年级,智商只有九十四。哥哥在家里受宠,而她遭到了冷落。她相貌平平,整天拉着脸,两脚畸形,需要穿着矫正鞋,早早就沦为不良少女。律师继续陈述,他的语气温和,甚至有点愉快。律师介绍她的情况,说她从一年级开始就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发火。老师提交了书面证词。有内科和精神病科的病历,还有一份神经学报告,律师特别提请法院注意这份报告。这份报告表明,他的当事人做过脑电图,诊断结果是脑部有病变,这个病变能够从根本上改变她的行为方式。大家都知道,她有癫痫性情绪障碍,会突然暴怒,大家也都知道,由于她的脑叶受损,情绪控制能力很差。因为她身上有残疾,青春期经常被男孩子猥亵,后来更是遭到性侵犯。事实上,她在少年法庭有案底,卷宗有厚厚的一沓。她妈妈恨死了她,拒绝去旁听审判。她甚至说:“这不是我的女儿。我们已经和她断绝了关系。”被告十九岁的时候跟一个已婚男人同居了几个月,被他弄怀孕了,而他却回到自己妻子和家人的身边。她拒绝把孩子送人收养,一个人带着孩子在特伦顿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搬到法拉盛,给一个人家做饭和打扫卫生。有一个周末,她认识了本案的另一个被告,当时,他在哥伦布大道的一家餐厅当搬运工,后来两人在第一百零三街的蒙特卡姆酒店同居。赫索格经常路过那里。从街上就可以嗅到里面的穷酸气息,肮脏被褥、垃圾、消毒剂、蟑螂药等的气味从敞开的窗口散发出来,恶臭难闻。他口干舌燥,但始终坐在前排,听得全神贯注。

法医在证人席上做证。他看见过那个孩子吗?是的,看见过。有书面报告吗?是的,有。接着,他汇报了尸检的日期和情况。那个法医身体壮硕,秃顶,表情严肃,嘴唇肥厚,说话从容不迫,双手捧着尸检报告,像一个歌手捧着乐谱,显然,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专业证人。他说,孩子正常发育,但有点营养不良,有佝偻病的早期表现,龋齿相当严重,但这可能是由妈妈怀孕期间出现妊娠毒血症引起的。孩子身上有什么伤痕吗?有,孩子显然挨过打。只打一次,还是反复挨打?在他看来,是经常挨打。头皮破了,背部和腿部有非常严重的瘀伤,小腿青紫。哪里的瘀青最重?腹部,特别是**的周围,孩子似乎被能导致破皮的东西打过,可能是金属皮带扣或者女人的鞋跟。“有什么内伤吗?”检察官追问。两根肋骨骨折,有一根属于陈旧伤。另一根是新伤,伤到了肺部。肝脏破裂,由此引起的大出血可能是致死的直接原因。还有一处脑损伤。“那么,在你看来,孩子是死于暴力吗?”“这就是我的意见。肝脏破裂就足以致死了。”

在赫索格看来,这一切都显得稀松平常。所有人,包括律师、陪审团、法官、那个妈妈和她的男友,都非常冷静,情绪控制得非常好,说话的语气也很平和。这么冷静,是在审谋杀案吗?他想。法官、陪审团、律师和被告都不露声色,似乎心里都没有一丝波澜。他自己呢?他穿着新的马德拉斯大衣,硬草帽拿在手里。他紧紧抓住这顶帽子,他心里感到很不舒服。草帽粗糙的边缘在手指上留下了印迹。

有一个证人走上证人席宣誓做证,那是个身材结实的男人,三十五岁左右,穿着时髦的深灰色夏装,有种麦迪逊大道的风格。他的脸型圆圆的,很丰满,有双下巴,但在耳朵以上,他的头就不那么高了,而且由于他剃了男性化的发型,显得扁扁平平。他举止得体,坐下时拉起裤腿,解开衬衫的袖口,身体前倾,回答问题的时候平静、诚恳、彬彬有礼。他眼睛乌黑。他皱起眉头想着怎么回答更恰当的时候,头皮上就会出现皱纹。他自称是纱窗和风雪护窗的推销员。赫索格知道什么是风雪护窗,风雪护窗就是三轨铝合金窗户,他看过广告。这个证人住在法拉盛。他认识那个被指控的女人吗?法官要求她站起来,于是她站了起来:身材不高,摇摇晃晃,深红色的鬈发,丹凤眼,脸上长满雀斑,嘴唇肥厚、暗褐色。是的,他认识她,八个月前,她在他的房子里住过,但不是他雇用的工人,不,她是他妻子的远房表亲,他妻子同情她,所以给了她一间房间,是他在阁楼上改造出来的套间,有独立卫生间,有空调。自然,家里也叫她帮忙做些家务,但她偶尔会不告而别,把那个孩子留在家里,她过好几天才回来。他知道她虐待孩子吗?那小孩子的身上没有干净过。谁都不想抱他。小孩得了感冒疮,最终是他妻子给他涂了药膏,因为孩子的亲生妈妈懒得涂。那小孩子很安静,不烦人,依恋妈妈,像惊弓之鸟,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证人能否进一步描述妈妈的态度?嗯,有一次,他们开车去看望祖母,途中在霍华德?约翰逊餐馆停车吃饭。大家都点了饭菜。她点了一份烤牛肉三明治,只管自己吃,什么也不给孩子吃。最后是他自己气不过,分了一点肉和肉汤给那个孩子吃。

我真搞不懂!赫索格想。这时,那位好心人从证人席上下来了,他的下巴悄无声息地晃动着。我想不通……但是,对毕生从事人道主义研究的人而言,这个情形确实难以理解,一旦书中描述了残忍的暴行,它也就结束了。当然,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人们是不会为了被赫索格一家人理解而活着的。他们为什么需要赫索格理解呢?

但是,他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事情。下一个证人已经宣誓好,准备要做证了。那个证人是蒙特卡姆酒店的职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汉,嘴唇松弛,满脸皱纹,脸颊上有伤痕,头发看样子是染过的,说话的声音低沉、忧郁,每一句话都是降调的,越降越低,到最后几个词几乎听不清。从他的皮肤来看,赫索格认定这个人曾经是个酒鬼,他说话也娘娘腔,像个同性恋。他说他一直留意着这对“不幸的男女”。他们租了一间客房。这个女的领救济金,那个男的没有固定工作。警察来过几次,询问他的情况。关于那个孩子,他能否向法院介绍一些情况?那个孩子哭闹得很厉害。房客举报,他去查看,他发现孩子被关在壁橱里面。被告说是孩子犯了错误,在惩罚他。后来,孩子哭闹减少了。但是,在他死掉的那天,上面动静很大。他听到有东西落到地上,三楼有尖叫声。妈妈和孩子都在叫。有人在玩电梯,他只好从楼梯跑上去。他敲了门,但她一直在大喊大叫,听不见敲门声。于是,他强行打开门走了进去。他能否告诉法院他看到了什么?他看见那个女人抱着孩子。他原以为她是在安慰他,但始料未及的是,她居然把孩子扔了出去。孩子被摔到墙上。接着又出现他刚才在下面听到的尖叫声。还有其他人在场吗?有,另一个被告躺在**抽烟。那时孩子在尖叫吗?不,那时他躺在地板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位职员当时说话了吗?他说没有,他被那个女人的样子吓坏了,她那张脸涨得很厉害。她满脸通红,深红,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还不停地跺着脚,他注意到那只脚的鞋跟拼装加高过,他害怕她会用指甲去抠他的眼睛。然后他就去报警了。不久,那个男的下楼来。他解释说她那个儿子很讨厌。她都教不会他大小便。他浑身又脏又臭,好几次快要把她逼疯了。孩子整夜哭闹!警车来的时候他们还在说着话。当时发现孩子死了?是的,他们到现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要盘问吗?”法官问。辩护律师又长又白的手指挥了一下,表示放弃盘问,于是法官说:“你可以下去了。足够了。”

证人站起来的时候,赫索格也站了起来。他得走了,必须走。他又一次怀疑自己是否受得了,他会不会倒下。也许是孩子的恐惧传染给了他?总之,他感到窒息,好像心脏瓣膜关闭不上,血液回流到了他的肺里面。他脚步沉重,又走得匆匆忙忙。在过道上,他回头看,只看到了法官瘦削花白的脑袋,他在看一份文件,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来到走廊上,他自言自语说:“天啊!”他正想说话,却发现嘴里有一股味道辛辣的**,必须先吞下去。然后,他从门口走开,无意中碰到一个拄着拐杖的女人。她眉毛很黑,头发也很黝黑,虽然她已到了中年。她用拐杖指着下面,但没有说话。他看到她脚上包着石膏,像穿着一只木屐,脚指甲上涂着东西。他把味道很不好的口水咽下去,然后说:“对不起。”他觉得一阵恶心,头痛,刺疼,像**似的。他感觉自己好像靠火太近,烫伤了肺。她没有说话,但不准备放过他。她的眼睛凸出,眼神严厉,一直盯着他,让他干站着,一定是把他当成一个傻瓜。她肯定默默地说着,你这个傻瓜!他穿着红色条纹夹克,帽子夹在腋下,头发没有梳理,眼睛红肿,他等着她先走。她最后还是走了,拄着拐杖,拖着石膏“木屐”,沿着斑斑点点的走廊走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竭尽全力,调动理智和情感的全部力量,想为那个被谋杀的孩子取得一些补偿。但是,补偿什么呢?怎么补偿呢?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给这个被杀害而且已经入土的孩子补偿什么。其实赫索格只有情怀,但他觉得情怀没有丝毫用处。他感动到要哭又怎么样?祈祷呢?他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他有什么感受?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眼睛刺痛。在当代美国,在后……后基督教时代的美国,能祈祷什么呢?正义?正义和仁慈?让人间的邪恶远离我们?这个人间就是噩梦。他张开嘴,想减轻他所感受到的压力。他很痛苦,非常痛苦,非常非常痛苦。

那孩子尖叫着,紧紧抓住妈妈不放,但是,那个姑娘双手用力把他摔到墙上。她的腿上长着红色的毛发。她的情人长着长长的下巴,留着乱七八糟的鬓角,躺在**看着。躺下去就**,站起来就杀人。有的人在把人杀死后会大哭,而有的人甚至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现在,纽约是留不住他了。他必须回芝加哥去看看他的女儿,去和玛德琳、格斯巴赫斗争。他做这个决定并不费劲,是自然而然的。他回到家,脱掉新衣服,换上了一套平时穿的旧泡泡纱外套。幸运的是,从玛莎葡萄园岛回来后,他还没有把行李打开。他打开手提箱看了一眼,然后离开了公寓。和以往一样,还不明白该干什么,他就付诸行动,他甚至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控制冲动。他希望上了飞机以后,随着氛围平静下来,他能够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这一趟飞机。

超音速喷气式飞机只用九十分钟就把他送到了芝加哥,飞机朝正西方向飞行,逆着地球自转的方向,所以下午的时间长了一些,他看到了更多的阳光。白云在飞机的下方翻滚着。太阳就像接种疫苗后留下的疤,之所以接种,是想预防我们受到宇宙崩溃的危害。他看着蓝色的天空,以及金光闪闪的机翼发动机。飞机颠簸的时候,他的牙齿会咬住嘴唇。他并不害怕坐飞机,但他想到,如果飞机坠毁或者直接爆炸(最近马里兰州就发生过飞机坠毁,当时人们看到一个个人像剥了壳的豌豆粒一样撒落),格斯巴赫就将成为琼的监护人。除非辛金把遗嘱撕毁。亲爱的辛金,精明的辛金,把遗嘱撕掉吧!另外还有两份保单,一份是赫索格的爸爸给儿子摩西买的。看看当时的孩子、幼小的赫索格如今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了?满脸皱纹,不知所措,内心痛苦。我要跟自己说实话。天堂是我的见证。空姐问他要不要饮料,他摇摇头拒绝了。他感觉无法直视这个姑娘美丽、健康的脸庞。

飞机着陆时,赫索格把手表的指针拨了回去。他从三十八号登机口出来,匆匆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办理汽车租赁的办公室。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出示了一张美国运通卡,马萨诸塞州的驾照,还有他大学的各种证件。看到这些不同的地址,他自己都会起疑心,更不用说这个申请人摩西?赫索格还穿着又脏又皱的泡泡纱外套。但是,受理租车申请的官员只问他想要敞篷车还是硬顶车。那个官员是个甜美的小姑娘,态度亲切,身材丰满,留着鬈发,鼻子肥厚。即使在当前的状态下,赫索格也居然被感动了,微微一笑。他说要硬顶的,挑了一辆蓝绿色的车开走,在绿色的路灯照耀下,他紧张地盯着布满灰尘的陌生标志,艰难地找着路。他沿着盘旋的立交桥上了高速公路,然后和其他车辆一样超速行驶,这个区域限速每小时六十英里。他不认识芝加哥的这些新区。笨拙、恶臭、脆弱的芝加哥,是在古老的湖底建起来的,在这个暗橘色的西区,工厂和火车发出嘶哑的声音,把废气和烟尘排放到初夏的空中。从城里出来的车流量很大,赫索格这边不多,他一直开在右边的车道上,寻找着熟悉的街道名。过了霍华德街,他就来到了市区,到了市区,他就熟门熟路了。他在蒙特罗斯下了高速公路,向东行驶,去他已故爸爸的家,那是一栋两层的小砖房,那一整排都是按同一张设计图建的,屋顶倾斜,水泥楼梯在右侧,窗框的高度都和小客厅的窗户差不多,人行道和地基之间有一小块草地,草长得很茂盛,路边长着成排的榆树和白杨树,树皮发黑,灰不溜丢,满是皱纹,到了仲夏,树叶都变得非常坚硬。还有一些芝加哥特有的花,都是些粗糙、蜡质的东西,像用红色和紫色的蜡笔画的,不像真的。这些愚蠢的植物让赫索格很反感,因为太不优雅,太老土了。他想起了爸爸对花园的热爱。到了晚年,老赫索格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每天晚上都用软管给花浇水,显然是着了迷,他的嘴唇平静,笔直的鼻子总是嗅着土壤的气息,可以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赫索格从租来的硬顶车上下来,只见洒水器不停转动着,一会儿右边,一会儿左边,喷出晶莹剔透的水珠,形成了色彩斑斓的水幕。几年前夏天的一个夜晚,老赫索格就是在这幢房子里去世的,临终前,他突然在**坐起来说:“我死了!”然后他就死了,他鲜红的血液变成了泥土,凝固在他体内萎缩的血管里面。然后,他的身体也是……哎,上帝啊!死前日渐消瘦,只剩骨头,死后甚至骨头也化成了灰,消失在泥土里面。而银河系中的这颗行星,就像一个人一样,也是从虚空走向虚空,最终会变得无穷小,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没有意义?赫索格跟别的犹太人一样耸了耸肩,低声说:“那又如何?”无所谓!

总之,这是他已故爸爸的房子,摩西的继母还住在里面,继母年纪很大了,独自一人住在这小小的赫索格家庭博物馆里。这幢小楼是全家人的。现在没人要了。舒拉是个千万富翁,他明说不要了。威廉继承了爸爸的建材生意,而且把生意做大了,有好多辆水泥搅拌车,可以在路上一边行驶一边搅拌水泥,然后浇筑成摩天大楼,对于施工细节,摩西不甚了解。海伦的丈夫不能和威廉相提并论,但也是很富裕的。如今她很少谈到钱了。那么,他自己呢?他的银行存款只有六百美元左右。不过,他也不至于很困难。贫穷不是他的专利。失业、住贫民窟、变态者、小偷、法院里的受害者、蒙特卡姆酒店客房里的恐怖事件、腐臭的气味、致命的劣质威士忌酒等,这些都与他无关。他冲动的时候,还可以搭乘超音速喷气式飞机去芝加哥,租一辆蓝绿色的福特猎鹰,开着车回老房子。因此,他特别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特权等级中的位置,或者说是他所面对的富裕、傲慢、虚伪。况且,人家两个情人吵架的时候,居然把一个哭泣的孩子关在一辆林肯大陆车里面。

他脸色苍白,表情严峻,夕阳西下,他走上影影绰绰的楼梯,按下了门铃。门铃的中心有一弯新月,晚上会亮起来。

里面响起了铃声,门上方有几根铬管,像金属制作的木琴,奏响了《欢乐岁月》的调子,只有最后两个音符不同。他等了很久。陶贝老太太总是慢吞吞的,即使是刚刚五十多岁的时候,她也是动作迟缓,像在深思熟虑,和赫索格家里的人格格不入,赫索格家的孩子们都继承了他们爸爸的敏捷和优雅,以及独行侠似的自信,老赫索格曾经满世界跑,养成了这样的自信。摩西一直都很喜欢陶贝,也许是改变对她的态度太麻烦了。她一双圆眼睛凸出,眼神飘忽,可能是她刻意放缓动作所致,延迟和停滞是她一生的原则。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完成自己设定的每一个目标。她吃东西、喝东西都很慢,一点也不着急。她不会把杯子拿到嘴边,而是把嘴唇凑过去。她说话慢条斯理,说的话都滴水不漏。做饭的时候,她手指好像都不听使唤,但她做的饭菜非常好吃。她打牌常常赢,总是磨磨蹭蹭,但总是赢。每个问题她都要问两三次,每个答案她都要重复一下,好像是自言自语。她做其他的事情也同样缓慢,梳头、刷牙,或者切开助消化的无花果、枣子、番泻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嘴唇渐渐下垂,脖子逐渐变粗,于是头总是向前探。她现在已经很老了,八十多岁了,身体状况很不好。她有关节炎,一只眼睛有白内障。但与波琳娜不同,她头脑很清楚。毫无疑问,她与老赫索格之间的矛盾锻炼了她的大脑。年纪越大,爸爸就越暴躁,越容易发脾气。

屋里一片漆黑,除了摩西,所有人来了都会掉头就走,以为家里没有人。然而,赫索格等着,他知道她稍后就会来开门。年轻的时候,他曾看着她花了五分钟打开一瓶汽水,烤面包之前,她揉面团就要花一个小时。她的果馅卷就像珠宝艺人的作品,里面红红绿绿的果干就像晶莹璀璨的宝石。终于,他听到她走到了门口。门开了一条缝,可以看到一串铜链。他看到了陶贝乌黑的眼睛,现在她的眼球更加凸出、眼神更加阴郁了。她和摩西之间还隔着一层玻璃挡风门。他知道玻璃门也锁上了。空巢老人总是更警惕一些。而且,摩西知道他背着光,陶贝可能一下子没有认出他。再说,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摩西了。不过,虽然她的眼神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样,但她已经认出了他。总之,她并不迟钝,还不痴呆。

“是谁?”

“摩西……”

“我不认识你。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摩西?”

“陶贝阿姨,我是摩西?赫索格。摩西!”

“啊,摩西!”

她慢慢地拉开了门链,她的手指似乎很不听使唤。然后又关上门,把链条拔起来。再接着,门就开了。仁慈的上帝啊!他看到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因为悲伤和衰老,她的脸上沟壑纵横,嘴角下垂。他进门后,她就举起无力的双手抱住他。“摩西……快进来。我来开灯。把门关上,摩西。”

他找到了开关,打开入门厅里那只十分昏暗的灯泡,灯泡发着粉红色的光,老式的玻璃灯罩让他想起了犹太会堂的长明灯。他进去后就关上门,再也闻不到草坪上的清香。屋里门窗紧闭,家具上散发着类似于抛光剂的酸味,有点刺鼻。在昏暗的客厅里,橱柜和桌子的光彩依旧,表面都镶嵌着花饰,锦缎沙发包着闪闪发光的塑料套子,地板上铺着东方地毯,窗户上挂着挺括的窗帘和威尼斯百叶窗。他身后的一盏灯亮了。他看到柜式留声机上放着一张马可小时候的照片,马可笑得很灿烂,穿着五分裤坐在长凳上,那张脸幼稚而可爱,漂亮的黑发向前梳着。旁边是他的一张照片,那是在获得文学硕士学位的时候拍的,他很英俊但有点胖,有双下巴。那张年轻的脸庞透着天真和自负。那时,论年龄他已是成年人,但也只是年龄到了而已,在他爸爸的眼里,他没有一点欧洲人的气质,也就是说,他不谙世事,而且拒绝接触社会。邪恶的事情摩西的确不想知道,但他是躲不掉的。于是,有人受命整他,让他骂一些难听的话。还有一张是老赫索格入籍美国时拍的照片,相貌英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以往那种所谓的“男子汉气概”,他曾经是个很冲动或者说**充沛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看不惯。在这个家里看到老赫索格的照片,摩西快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感觉快要“融化”了。陶贝阿姨迈着缓慢的步伐走过来。在这个家里,她没有摆放自己的照片。摩西知道她曾经是一个迷人的姑娘,尽管她长着所谓“哈布斯堡唇”,也就是下颌有点凸出。他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卡普利茨基的遗孀,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她长着浓密眉毛,英姿勃发,梳着一条棕色的辫子。她身体柔软,或者说有些松弛,但裹着很紧的胸衣。她不希望人家提起她的美貌,或者以前的活力。

“让我看看你。”她走到他跟前说。她眼睛浮肿,但目光还算稳定。他盯着她看,同时努力克制着,尽量不露出惊恐的表情。他猜想她刚才是在装假牙,才没有马上来开门。她这一副假牙是新的,做工很差,不是弧形的,而是直直的一排。他觉得像土拨鼠一样。她的手指已经变形了,皮肤松松垮垮,甚至垂到指甲上。但是,她的指甲都涂过油。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变化?“摩西,你变了。”

他只点点头。“你好吗?”

“你看,活死人一个。”

“你就一个人?”

“还有一个女的,贝拉·奥克金诺夫,卖鱼的。你认识她。但她不太讲卫生。”

“来吧,阿姨,你坐下。”

“哦,摩西,”她说,“我不能坐,不能站,也不能躺。我真想跟你爸爸一起去了。你爸爸在那边,比我舒服。”

“有那么糟糕吗?”赫索格肯定流露出了不恰当的表情,因为他发现她盯着他,目光相当犀利,仿佛不相信他会那么同情她,想知道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或许是因为有白内障,她才会那样看着别人。他托着她的胳膊,把她扶到一把椅子上,然后他自己在包着塑料套子的沙发上坐下,坐在挂毯的下方,挂毯上绣的图案有小丑皮洛,还有月光,威尼斯的月光。在学生时代,他觉得这种画很傻、很平庸,甚至有压迫感,所以他很讨厌。如今他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他已经变了一个人,他的人生目标也都变了。他发现这个老太太正在琢磨他此行的目的。她感觉到他非常激动,不像从前那样,赫索格博士曾经让人摸不着头脑,别人不知道他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摩西,你工作辛苦吗?”

“辛苦。”

“日子过得还行吧?”

“还行。”

老太太低下头。他看见了她的头皮,她的头发花白而稀疏,历历可数。她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他明白,她肯定是想到了自己一直住在赫索格家里,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只要她活着,他就不能继承遗产。

“没关系,我不怪你的,陶贝阿姨。”他说。

“不怪我什么?”

“你就安心住着吧。”

“摩西,你这身衣服有点寒酸。怎么了?缺钱吗?”

“没有。要坐飞机,所以故意找了一套旧衣服。”

“你来芝加哥有事吗?”

“是的,阿姨。”

“孩子们都好吧?马可呢?”

“他去夏令营了。”

“黛西没有再结婚吗?”

“没有。”

“你要给她抚养费吗?”

“嗯,不是很多。”

“我这个继母不坏吧?说实话。”

“你是个好继母。你是个很好的人。”

“我尽力了。”她说。在温馨的交谈中,他仿佛看到了她过去的样子。在嫁给老赫索格之前,她是著名批发商卡普利茨基的妻子,卡普利茨基没有孩子,她是他唯一的亲人,戴着一条项链,项链的坠子镶着一个小红宝石,他出行的时候总是搭乘普尔曼卧铺车,要么是波特兰玫瑰号或者二十世纪号的特级专用车室,要么是贝伦加利亚皇后号的头等舱。后来,她和老赫索格一起扮演复杂而重要的角色。作为老赫索格的第二任妻子,她的日子并不轻松。与此同时,她心里还放不下卡普利茨基,这是自然而然的。她经常提到“先夫卡普利茨基”。她曾经这样跟摩西说:“先夫卡普利茨基非常体贴,考虑事情很周到。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想到这里,赫索格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拉蒙娜也想让他什么都不用操心。她总是看着他,弯着腰,挽着一绺垂下的头发,脸颊绯红,看着他羞怯的样子,她就乐不可支。就像昨天晚上,她自己躺下,向他张开双臂……他必须去给她发个电报。她肯定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突然失踪。然后,血液开始在他的脑袋里激**。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在他现在坐的地方附近,老赫索格去世前一年曾经威胁要开枪打死他。他之所以暴怒,都是为了钱。赫索格当时身无分文,想要申请一笔贷款,叫爸爸给他做担保。老头盘问了他,细枝末节的都问,关于他的工作,他的开销,他的孩子。他对摩西没有耐心。当时,我一个人住在费城,在喜园和玛德琳之间做着选择(其实不存在选择!)。也许他还听说我要皈依天主教。有人在散播谣言,可能是黛西。那时我在芝加哥,是爸爸叫我回来的。他是想告诉我他改了遗嘱。夜以继日,他都在想着如何分配他的遗产,他要考虑我们每个人的情况,我们应该得到什么,得到之后会怎么用。时不时地,他会打电话告诉我,叫我必须马上回去。我坐火车回家,在车上彻夜不眠。到家之后,他会把我带到一个角落,跟我说:“你给我听好了,我只说一遍。你哥哥威廉是个诚实的人。我死后,他会按照我们说好的去办。”“我相信,爸爸。”

但是,他每次都发脾气,他那次想开枪打我,是因为我让他忍无可忍,看到我的样子,看到我一事无成又目空一切,他就受不了。我不怪他,摩西想。与此同时,陶贝不慌不忙、没完没了地诉说着她的病痛。爸爸受不了小儿子脸上的那种表情。我年纪大了。可是,我的美好时光都浪费在愚蠢的计划当中,就是所谓的“解放”精神。我让他既心痛又生气。有些老人临近死亡会变得迟钝,但爸爸跟他们不一样。他的绝望心情反而更加强烈,而且越来越顽固。想到了爸爸,赫索格又一次感到心痛不已。

他听着陶贝讲述她用可的松治疗的情况。她那双明亮而温柔的大眼睛,那双曾经让老赫索格变得听话的眼睛,现在已经不再盯着摩西了,而是盯着他的身后,让他得以安心回忆老赫索格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走着去蒙特罗斯买香烟。那时是六月,天气晴朗,就像今天这样暖和。爸爸有点胡言乱语。他说十年前就该和陶贝离婚了,他希望好好享受一下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但始终下不了决心,就像把铁放进冷冰冰的炉子里,这样是炼不成钢的。当时,他讲的是意第绪语,显得很古怪。炉子冷掉了,摩西,火灭了。离婚是肯定办不成的,因为他欠了她太多钱。“你现在不是有钱了吗?”赫索格贸然说。他爸爸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赫索格目瞪口呆,就在盛夏的刺眼强光下,他发现爸爸就要玩完了,而剩下的元素,他看得真真切切,这些东西还控制着摩西:笔直的鼻子,眉眼之间深深的皱纹,棕绿色的眼睛。“我需要钱。谁给我呢?你吗?我也许可以贿赂死神,让我多活一阵子。”然后,他的膝盖稍微弯了下去,摩西觉察到了一个古老的信号,他一生都在琢磨爸爸的身体姿势:膝盖弯曲是一个重大的信号,背后有重大的隐情。“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要‘把自己交出去了’。”老赫索格低声说。他说的那个意第绪语词,字面意思相当于“女人坐月子”。摩西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搭话的声音很低,跟说悄悄话差不多。“别折磨自己了,爸爸。”这种对第二次出生、落到死神的手里的恐惧,让他两眼发光,两片嘴唇紧紧地压在一起。然后,老赫索格说:“我得坐一会儿,摩西。太阳晒得太热了。”他突然间脸色通红,摩西扶着他,让他坐在围着草坪的水泥路沿上。此时,这个老头就像一个自尊心受损的大男人。“今天我也觉得很热。”摩西说。他站在爸爸跟前,帮他挡住太阳。

“下个月我可能去圣乔做温泉治疗,”陶贝阿姨说,“惠特科姆。那是个好地方。”

“你不是一个人去吧?”

“埃塞尔和莫迪凯也想去。”

“哦……”他点点头。他想让她接着说下去。“莫迪凯怎么样了?”

“他这把年纪了,还能怎么样?”摩西一直很认真地听着,直到她打开了话匣子,然后他的思绪又回到他爸爸的身边。那天,他们在后门廊吃了午饭,然后开始争吵。摩西觉得,在爸爸的眼里,他也许就是个浪子,是个败家子,他承认自己很不对,请求老人原谅,所以,在他儿子的脸上,老赫索格只看到了恳求的表情,愚蠢至极,不可理解!“白痴!”老头大喊,“笨蛋!”然后,他看到了摩西耐心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波涛汹涌的需求。“滚出去!我什么也不会留给你!都给威廉和海伦!你……到贫民窟里去,和那些流浪汉一起哭吧。”摩西站起来,老赫索格大喊:“滚吧!别回来参加我的葬礼。”

“好吧,听你的,我不会回来的。”

陶贝阿姨扬起眉毛,警告他不要犟嘴。那时她还有眉毛。可是太晚了。老赫索格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跑去拿手枪,他气得脸拧成了一团。

“走,快走!过段时间再回来。到时我打电话给你。”陶贝悄悄对摩西说。

他既一头雾水,又怒火中烧,因为在爸爸的家里,他有苦都不能诉说,说了也得不到同情。这是一种可怕的自我中心癖在作怪。他很不乐意地站了起来。“快,快!”陶贝把他推到门口,但老赫索格已经拿着手枪赶上了他们。

他大叫:“我要杀了你!”赫索格吓了一大跳,吓到他的不是爸爸的威胁,他不相信爸爸真的会杀了他,而是爸爸居然又恢复了力气。盛怒之下,他短暂恢复了力气,不过这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他眼红脖子粗、咬牙切齿的样子实在吓人,他甚至用俄罗斯军人的姿势举着枪,赫索格觉得,这样也比他在去商店买香烟的路上摇摇欲坠更好。老赫索格并不让人觉得可怜。

“快走,快走!”陶贝阿姨说。摩西当时正在哭泣。

“也许你会比我先死。”老赫索格大喊。

“爸爸!”

赫索格心不在焉地听着陶贝阿姨缓慢地讲着表哥莫迪凯即将退休的事情,他还记得当时他哭喊着:爸爸!爸爸!你这个笨蛋!老头近乎疯狂,他还想要表现应有的男子气概。相比之下,他这个儿子却装成长期受苦的样子,像个受难的基督来到他家。他完全有可能像玛德琳一样,早就彻底改变了信仰。他本应扣动扳机。想到爸爸那个样子,他就感到非常痛苦。他年纪那么大了,不应该还让他生这么大的气。

于是,摩西睁着浮肿的泪眼,在街上等着出租车,而老赫索格就在这几扇窗户前走来走去,心情急躁,极度痛苦,眼睛始终盯着他。没错,爸爸的痛苦都是他惹出来的。他匆匆忙忙地来来回回,但身体歪着,体重全都落到一只脚后跟上。他手上的枪扔了。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摩西给他造成的痛苦缩短了他的生命。愤怒的刺激也有可能反而延长了他的生命。他还不能死,还不能扔下摩西撒手不管,摩西还是一个半成品。

第二年他们就和解了。然后还是吵架。再然后……他就死了。“我给你泡杯茶好吗?”陶贝阿姨问。

“好的,你要是觉得方便,那就麻烦你了。我想去看看爸爸的书桌。”

“爸爸的书桌?锁上了。你是想看看那张桌子吗?家里的东西最终都是你们这些孩子的。我死后,你可以把这张桌子搬走。”

“不,不!”他说,“我不是要这张桌子。我刚下飞机,想顺路来看看你。既然来了,我就想看看那张桌子里面的东西。我知道你不会反对。”

“摩西,你想要拿什么吗?上次你拿了你妈妈的银币盒。”

他把那个盒子给了玛德琳。

“爸爸的怀表还在吗?”

“可能给威廉拿走了。”

他皱起眉头,样子好像很专注。“那些卢布呢?”他问,“我想拿去给马可。”

“卢布?”

“我爷爷艾萨克在俄国革命期间买了沙皇时代的卢布,一直都放在书桌里面。”

“书桌里面?我肯定没见过。”

“趁你去泡茶的时候,我想去看看,陶贝阿姨。把钥匙给我吧。”

“钥匙……?”她反问的这句话,语速比刚才更快,然后她又回到迟钝的状态,他激起了她强大的拖延意志。

“你把它放在哪里?”

“哪里?我放在哪里?在爸爸的衣柜抽屉里面吧?还是在别的地方?让我想想。我现在记性很不好,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在哪里。”他说着突然站了起来。

“你知道在哪里?在哪里呢?”

“在音乐盒里面,你以前一般都放在那个地方。”

“音乐盒……你爸爸拿走了。收到我的社会福利金,他也会拿走锁起来。他说钱都应该归他……”

摩西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拿,”他说,“你去烧水吧。我很渴。这天太热了,白天真漫长。”

他扶着她绵软无力的胳膊,让她站起来。

他还是老样子,为了取得微不足道的胜利,甘愿承担充满危险的后果。他独自走进卧室。他爸爸的床搬走了,只剩下她的床,床罩很难看,看到这个布料,他就想到了舌苔特别厚的舌头。他闻到了腐朽的气味,呼吸有点困难,然后,他打开了音乐盒的盖子。在这个家里,他凭记忆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音乐盒里面的圆筒一转动,就响起音乐,那是《费加罗的婚礼》里的一段,他还记得这段咏叹调:

在我的

大喜时刻,

请不要

嘲笑我。

他的手指摸到了钥匙。

陶贝阿姨在卧室外面的黑暗中问:“你找到了吗?”

他回答说:“找到了。”他的声音沉稳、温和,他不想刺激她。毕竟,这房子还是她的。他不想侵犯她的这个权利。对此,他并不感到丢脸,他只是非常客观地承认,侵犯她的权利是不对的。但是,该做的还是得做。“用不用我去烧水?”

“不用,就一杯茶而已,我还能泡。”

他听到她在过道里缓慢行走的脚步声。她正走向厨房。赫索格迅速走向小客厅。窗帘拉起来了。他打开了桌子旁边的台灯。在找开关的时候,他扯裂了灯罩上古老的丝绸,轻轻扬起了一阵灰尘。灯罩是玫瑰色的,略带紫色,他很肯定。他打开樱桃木书桌的抽屉,撑在滑轨的金属片上,左右轻微晃动,把抽屉拉了出来。然后,他回去把房门关上,关门前先确认陶贝已经进了厨房。抽屉里的每一件东西他都认得,皮革、纸张、黄金等。他手脚麻利,但有点紧张,头上青筋毕露,手上也露出了青筋。他摸索着,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老赫索格的手枪。那是一支旧手枪,枪管镀了镍。那是爸爸买的,当时放在樱桃街的铁路货场。摩西迅速打开弹匣,里面有两颗子弹,就是这把。他又飞快把弹匣装回去,把枪放进口袋里。口袋顶得高高的。他拿出口袋里的钱包,只留那把枪。他把钱包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再把纽扣扣上。

然后,他开始寻找卢布。他在一个小格子里找到了卢布,里面还有几张护照,捆护照的丝带封了蜡,封腊就像干掉的血液。布尔乔亚女子莎拉·赫索格及其子女,亚历山大(舒拉,八岁)、海伦(九岁)、威廉(三岁),签字人是圣彼得斯堡总督阿德勒伯格伯爵。卢布被放在一个大皮夹子里,四十年前,他喜欢拿着这个皮夹子玩。彼得大帝穿着一身华丽的盔甲,还有雍容华贵的凯瑟琳。卢布放到灯光下可以看到水印。赫索格想起他和威廉曾经用这些卢布做赌注对赌,禁不住笑了出来,然后,他把这些钞票卷起来放进口袋里,把那只手枪包住。他觉得这样才不那么引人注目。

“你找到东西了吗?”陶贝在厨房问。

“找到了。”他把钥匙放在搪瓷面的金属桌上。

他知道,她的语气并不温和,把她和绵羊相提并论是不恰当的。他总喜欢作比喻,这种形象化的思维习惯削弱了他的判断力,可能有一天会让他毁灭。也许这一天就要到了,也许今天晚上他就要付出灵魂。手枪压在他的胸口。但是,她凸出的下颌、滚圆的眼睛、皱巴巴的嘴,都跟绵羊一样,而这些面相特征都在警告他,说他正在冒太大的风险,有可能走向毁灭。陶贝是两任丈夫的遗孀,对于生死经验丰富,况且,她自己和死神有斗争,奋力将死神拒之门外,也许动作迟缓是她的妙计之一。她已经垂垂老矣,可是她的精明和耐心仍然让人难以置信。在摩西的身上,她看到了老赫索格的影子。他容易紧张、冲动,所以吃尽了苦头。他朝厨房的方向弯腰,向她致意,眼睛跳了一下。她喃喃地说:“你是不是惹了很多麻烦?别闹得不可收拾,摩西。”

“没什么麻烦,阿姨。我有些事情要去处理。看来我是喝不上你泡的茶了。”

“我先把你爸爸的杯子给你吧。”

摩西拿了爸爸的杯子,喝了一杯自来水。

“再见,陶贝阿姨。保重!”他吻了她的前额。

“还记得我帮过你吗?”她说,“不要忘记啊。你也保重,摩西。”

他是从后门走的,从这里走比较方便。排水管上缠着金银花,自下而上,他爸爸在世的时候就有,到了傍晚芳香四溢,简直香得让人受不了。难道任何一颗心都会变得跟石头一样硬吗?

* * *

靠近红绿灯处,他猛踩油门,心里盘算着从哪条路线去哈珀大道更快。走新建成的瑞安高速公路很快,但他会在西五十一街陷入黑人的围困之中,黑人喜欢在那里闲逛,或者开车到那里去兜风。加菲尔德大道好多了,不过,他不知道天黑后穿过华盛顿公园是否方便。他最后决定沿着伊登街开到国会街,再沿着国会街开到外环大道。是的,这条路线最快。至于到了哈珀大道要干什么,他还没有想好。玛德琳曾经威胁他说,如果他胆敢在附近露面,她就报警抓他。警察有他的照片,在悬赏抓他,但那完全是胡扯,不仅是胡扯,还是妄想,她的专横和胡思乱想曾经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如今他和玛德琳之间出现了一个真正的问题,一个孩子,那就是琼。她是一个拙劣的爸爸和一个图谋不轨的婊子生的,是懦弱、疾病、欺诈的产物,但也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是他的小女儿!开车上高速公路的时候,他大声对自己说,但愿没有人会伤害她。然后,他加速行驶,和其他车辆一起,沿着各自的车道前进。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几乎浑身颤抖着。他不怕太紧张而神经绷断,更怕的是该做的事情做不到。他的福特猎鹰咆哮着。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开得很快了,直到一辆庞大的拖车从他的右边超过去,不过,他随即意识到,现在不是超速拿罚单的时候,他的口袋里有一只手枪,不能被警察发现,于是,他把脚从加速踏板上抬起。他左顾右盼,发现这条新高速公路穿过了他熟悉的老街。他看到了庞大的汽油运输车,车顶有灯光,他还看到了一座波兰教堂的背后,有个窗口亮着灯,窗口就像陈列橱窗,挂着一个披着锦缎的基督。高速公路蜿蜒穿过货场,夕阳下似乎有尘埃熊熊燃烧,而铁轨在向西飞奔。接下来他穿过了一条隧道,上方是庞大的邮局大楼。再接下来,他路过了州府街的低级酒吧。从国会街的最后一个斜坡看过去,湖面上升起一层雾气,就像一堵柔性的墙,上面有紫水晶色、深蓝色、不均匀银色的条纹,在视野的尽头是青石板的颜色,防波堤内悬挂着摇摆的船只,直升机和小型飞机的灯光在头顶晃动。他向南飞驰,闻到了熟悉的淡水气味,其实是淡而无味。他可以声称自己精神错乱,因此享有暴力的特权,这是合乎逻辑的,因为他被迫承担了各种痛苦,让人家谩骂、诽谤,甚至流放到鲁德维尔。那个地方本来就是他的疯人院。最终是他的陵墓。他们还对赫索格干了别的坏事,都是难以预料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杀人而问心无愧,但他们给了他诛杀他们的正当理由。他们该死。他有权杀死他们。他们甚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都心知肚明,不需要解释。等到他站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只能伏诛。格斯巴赫只会垂着头,为自己流泪。就像尼禄自尽前说:世界即将失去怎样一位艺术家啊!玛德琳会尖叫着,诅咒着。她内心充满仇恨,仇恨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动力。她是他的精神杀手,正因如此,他可以开枪打死她或者亲手掐死她而无须忏悔。他的手臂和手指上,乃至他的内心深处,都感受到了杀人的快感,恐怖而甜蜜,像狂欢。他大汗淋漓,衬衫的腋下湿透了,凉凉的。他的嘴里冒起来一股铜腥味,那是新陈代谢产生的毒药,一种平淡但致命的味道。

到达哈珀大道后,他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进入房子后面的小巷。混凝土路面上散落着沙砾和碎玻璃,踩在上面,声音清脆得很。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后院的栅栏都很破旧。栅栏下面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泥土,而灌木和藤蔓生机勃勃,已经高出栅栏。他又一次看到了盛开的金银花。甚至有藤本玫瑰,在黄昏中,它看起来是暗红色的。经过车库的时候,他不得不遮住脸,因为有几圈带刺的荆棘从屋顶斜坡上垂到路上。当他偷偷进入院子,他要先站一会儿,直到能看清楚路,才能继续走,以防踢到玩具或者什么工具。有**进入了他的眼睛,前面的东西虽然还看得清楚,但有些扭曲。他用指尖把它擦掉,然后在外套的翻领上擦干手指。星星出现了,是紫色的亮点,像屋顶的形状,也像树叶和支着的电线。他可以看清院子了。他看到了晾衣绳,晾衣绳上挂着玛德琳的**和他女儿的小衬衫和连衣裙,还有小丝袜。借着从厨房窗户透出来的光,他看到草地上有一只沙盒,一只新的红色沙盒,沙盒两边有挺宽的横档,横档上可以坐人。他再走近了一些,可以看到厨房里面。玛德琳在那里!他注视着她,呼吸几乎停止了。她下身穿着宽松的裤子,上身是一件衬衫,腰间系着他送给她的红色黄铜扣皮带。她在餐桌和水槽之间走来走去,光滑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是刚吃完晚饭,在忙着收拾,她洗碗的动作一如既往地迅速。他仔细打量着她笔直的侧影,她站在水槽边,专心致志地搅动着水槽里的水和泡沫,他看到她下巴有赘肉。他能看到她脸颊的颜色,几乎可以看到她蓝色的眼睛。他越看越生气,怒火熊熊燃烧,几乎快压不住了。她不可能听到他在院里的响动,因为风雪护窗还没有拆掉,至少,他去年秋天在房子背后装的那些风雪护窗没有被拆掉。

他走进了过道。幸好邻居不在家,他不用提防他们家的灯。他已经见到玛德琳了。他现在想见到的是他的女儿。餐厅里空无一人,大家吃完晚饭都走了,只留下了可乐瓶和餐巾纸。接下来是浴室,浴室的窗户比其他地方的窗户都高。他记得他曾用一块水泥块垫脚,想把浴室的纱窗拿下来,但又发现没有风雪护窗可以替换。所以,纱窗还在。那块水泥块呢?他当时把它扔在了小路左边沟里的百合花丛中,目前还在那里。他把它搬了回来,浴缸放水的哗啦啦声掩盖了他搬砖的声音,然后,他站在上面,身体紧贴着墙壁。他张开嘴巴,这样呼吸声音比较小。哗啦啦的浴缸里漂浮着玩具,他女儿的小身体在里面闪闪发光。那是他的孩子!她的黑头发被玛德琳留得比以前更长了,现在要洗澡,就用橡皮筋扎了起来。看到了她,他的心都要化了,手捂住嘴,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抬着头,跟一个他看不见的人说话。他听到她在说话,但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话。她遗传了赫索格家族的脸型,乌黑的大眼睛像他的,鼻子像他爸爸、西坡拉姑妈和她哥哥威廉的,嘴巴也像他的。她美貌中还有点儿忧郁,那是他妈妈的气质。莎拉·赫索格经常若有所思,在思考人生的时候,会把脸微微侧过去。他看着她,心潮澎湃,张着嘴呼吸,一只手掩着脸。甲虫从他身边飞过,沉重地撞到纱窗上,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然后,有一只手伸出来,关上了水龙头,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是格斯巴赫!他要给赫索格的女儿洗澡!格斯巴赫!赫索格此时可以看到他的腰身。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老式的圆形浴盆旁边,弯腰,挺直,弯腰,然后费劲地跪下,赫索格看到了他的胸膛和脑袋。赫索格背靠着墙上,下巴抵在肩膀上,看到格斯巴赫卷起佩斯利运动衫的袖子,把浓密的头发挽到脑后,拿起肥皂,温柔亲切地说:“好了,别闹了。”琼在咯咯地笑,扭动着身体,弄得水花四溅。她脸上酒窝明显,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皱起鼻子,嬉皮笑脸。“别动!”格斯巴赫说。在她的尖叫声中,格斯巴赫用毛巾擦她的耳朵,然后擦她的脸、鼻孔、嘴巴。格斯巴赫说话语气严厉,但不失温柔,虽然抱怨,但总是笑容可掬,偶尔还笑得很爽朗。虽然她不停地尖叫和扭动,他仍然很耐心地给她洗,给她涂肥皂、冲洗,然后从她的玩具船里蘸水,给她擦后背。一个男人温柔地给一个小女孩洗澡。也许他的表情是装的,并非出自真心。但是,他其实没有所谓真心的表情,赫索格想。他的脸都是赘肉。从敞开着的衬衫往下看,赫索格看到了格斯巴赫毛茸茸的胸膛。他的下巴很厚实,像一把石斧,那是一种残忍的武器。他的眼睛多愁善感,他的头发浓密,他的声音十分爽朗,又很虚伪、粗俗。这就是他所痛恨的人。但是,他看到格斯巴赫对琼很好,开心、亲切地给她洗澡,给她舀水,和她一起玩。他让她戴着妈妈的印花浴帽,“花朵”在孩子的头上盛放。然后,格斯巴赫命令她站起来,她微微弯下腰,让他洗她的小屁股。她的亲爸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感到心里有一阵剧痛,但疼痛很快就过去了。她又坐下。格斯巴赫往她身上浇了些清水,然后,他站起身来,打开浴巾。他不紧不慢地把她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拿了一个大粉扑给她搽粉。孩子高兴得蹦蹦跳跳。“行了,别再闹了,”格斯巴赫说,“把睡衣穿上。”

她跑出去了。赫索格还看到格斯巴赫低垂的头上有一些粉末。他的红头发上下飘动。他在擦洗浴缸。摩西此时完全可以进去杀了他。他左手摸了摸包在一卷卢布里的那把手枪。格斯巴赫正有条不紊地在黄色长条海绵上撒清洁粉,这时他本该就开枪了。手枪里有两颗子弹……但不会打出去。赫索格很清楚。他小心翼翼地从水泥块上下来,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他看见女儿在厨房里面,她正抬头看着玛德琳,不知道在问她什么,然后,他慢慢地走出大门,走进小巷。开枪杀人只是一个念头而已。

人的灵魂是一只两栖动物,它两边的情况我都见识过。灵魂是一只两栖动物!它所处的环境比我所了解的更加复杂,我猜想,在那些遥远的恒星上,新的物质正在形成,将创造出陌生的新生命。我似乎觉得,因为琼的相貌更像赫索格家的人,所以她跟我的关系比跟他们更密切。但是,要是我和她没有共同的生活,她和我关系密切又怎么样呢?都让那两个装有爱的演员给占了。我显然是相信,如果这个孩子的生活不像我一样,没有按照赫索格家的标准接受教育,她将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种想法是完全不合常理的,然而,我心里一直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从他们的身上,她能学到什么呢?格斯巴赫只会甜言蜜语,令人厌恶,会害人,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只是一个碎片,从暴民身上分离出来的片段。开枪打死他!这是一个荒谬的念头。赫索格一看到这个人给自己的女儿洗澡,看到那个小丑对小女孩那么好,他策划好的暴力行动就变成了一场不会真做的假戏,他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他不想出这种洋相。自怨自艾会让他自我毁灭,心“碎了”,人自然就毁灭了。这么一对狗男女,怎么可能让他的心“碎”了呢?他在小巷里逗留了一会儿,他为自己没有贸然动手感到庆幸。他又能呼吸自如了,能够自由呼吸的感觉真好!来这一趟很有价值。

想想他坐在福特猎鹰里面,照着阅读灯,在一本活页本上写道,人口学家估计,自人类诞生以来,至少有一半生活在当下,活在这个世纪。对于人类灵魂而言,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根据统计概率,人类基因库中的特征可能已经重组成为最好和最坏的人。这一切就发生在我们的周围。当今世界上肯定有佛陀和老子。也有提比略和尼禄。可怕的,崇高的,从未想象过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而你,一个兼职的幻想家,又喜又悲的哺乳动物。你和你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古代,所谓人类的天才基本都是隐喻。但如今已经变成了现实……弗朗西斯·培根。仪器。然后,他津津有味地补充道,西坡拉姑妈对爸爸说,他永远不能拿枪指着任何人,永远不能和卡车司机、屠夫、拳击手、流氓混在一起。作为“一个纨绔子弟”,他会击打哪个人的头吗?他会开枪吗?

摩西可以自信满满地发誓,老赫索格一生中从未扣动过这把手枪的扳机。他只会恐吓人家。他恐吓过我。当时陶贝一直护着我。她“拯救”了我。亲爱的陶贝阿姨!冷冰冰的炉子!可怜的老赫索格!

* * *

但是,他不想就此罢手。他必须去和菲比·格斯巴赫谈谈。这很重要。他决定不提前给她打电话,否则她就有机会做准备,甚至会拒绝见他。他开着车直奔伍德劳恩大街,在海德公园地区,那里是个很沉闷的区域,而在他的眼里却是芝加哥最有特色的地方。这个地方很大,但杂乱无章,到处可以闻到泥土的气息,也有腐烂和狗屎的臭味,公寓的正面都像沾满了油灰一样,黑乎乎的,方方正正,没有设计感,有三层门廊,门廊上的摆设都毫无意义,巨大的水泥花坛里面只有腐烂的烟头和其他垃圾,铺着瓷砖的山墙下有阳光房,建筑物间的通道臭气熏天,背后的楼梯灰不溜丢,地上的混凝土到处是裂缝,缝里长出了青草,笨重的四乘四栅栏遮蔽着丛生的杂草。这些宽敞、舒适、破旧的公寓里面住着开明、善良的人们(这里是大学住宅区)。来到这里,赫索格真的感觉很舒服。也许他就像这些街道一样,有中西部的秉性,漫不经心。(他觉得这并非宿命论,秉性的形成,不存在外部的力量。)不过,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该有的都有,他甚至可以听到轮滑鞋在人行道上咔嚓咔嚓的声音,在绿色的路灯下,有两个身材瘦小的小姑娘在滑旱冰,她们穿着短裙,头发扎着丝带。

来到了格斯巴赫家门口,他突然感觉有点忐忑,但他还是稳住了情绪,走上楼梯,按了门铃。菲比很快就走到门边。她喊:“是谁?”透过玻璃看到来人是赫索格,她就不作声了。她是怕他吗?

“是个老朋友。”赫索格说。过了一会儿,菲比尽管没有开口说话,但明显是犹豫不决,刘海下的眼睛睁得很大。“你不让我进去吗?”摩西问。他的语气让人难以拒绝。“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他进门的时候说,“不过,我确实有一些事情要和你谈一谈。”

“到厨房里去谈吧。”

“好的……”她不想在前厅和他谈,因为她不想在这里听到出乎意料的消息,也不想让卧室里的以法莲听到。进了厨房,她关上门,请赫索格坐下。她用眼神示意的椅子在冰箱旁边。坐在那里,就不会有人从厨房的窗户看到他。他微笑着坐下。她细长的脸上异常镇静,但他知道她的心一定在怦怦直跳,也许比他跳得更激烈。这个护士长平时是个很有条理的人,自控力很强,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而此时她显然在刻意保持镇定。她戴着他从波兰买回来送给她的琥珀珠串。赫索格扣好夹克上的扣子,确保枪托不会露出来。让她看到武器,她肯定要被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