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索格9(1 / 1)

赫索格 [美]索尔·贝娄 10445 字 2个月前

这个国家所需要的是值五分钱的融合目标。

错误真多啊!例如他的**问题。完全错了。赫索格想给自己煮些咖啡,他看着量杯里的水,脸红了起来。他是个歇斯底里的人,他的生活被简单的二元对立所撕裂,例如力量对虚弱、有力对无能、健康对疾病。他感觉受到了挑战,但无法与社会不公作斗争,他太软弱了,所以,他只能与女人、孩子以及他的“不幸”作斗争。就拿可怜的乔治·霍伯利来说吧。霍伯利那个爱哭的浑蛋!赫索格洗掉了咖啡杯里的一圈污垢。为什么霍伯利会那么狂热?他居然跑遍纽约的奢侈品商店,购买那么贴心的礼物送给拉蒙娜。因为他承受不了失败。看看吧,为了某个极端的目标,一个人会甘愿付出一生,残废甚至自杀都在所不惜。这个目标既然不可能是政治,那就是**。也许霍伯利是觉得他在**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但这似乎也不太可能。对于拉蒙娜这样的女人,无论对方有什么问题,即使是早泄,也不会让她很为难。也许,这样的问题反而可能激发她,引起她的兴趣,促使她展现高尚的情怀。总之,拉蒙娜是个很有情怀的女人。她只是不想让这个绝望的人把他所有的负担都扔到她的身上。像霍伯利这样的人,他很有可能已经崩溃了,所以想拿自己的遭遇来证明个体存在必然失败。他要证明个体是渺小、脆弱的。他把情爱推到荒谬的地步,想永远抹黑它,以便更全心全意地为利维坦组织服务。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即这个人的心里充满了未知的需求以及对行动、兄弟情谊、现实、上帝的强烈渴望,看见任何希望或者类似希望的迹象,他就迫不及待乃至疯狂地扑过去。拉蒙娜确实像是希望的化身,这是她有意为之的。赫索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自己有时也给人们带来希望。他会发出一个信号:“相信我。”这可能只是本能、健康或者活力使然。正是因为他活力充沛,所以才撒了一个又一个谎言,或者诱骗别人对他抱有希望。(破坏的本能也会制造谎言,但那是另一回事。)赫索格想,我似乎是在用我的戏剧性经历,用嘲笑、失败、谴责、扭曲激怒自己,用性感、美感点燃自己,让自己达到性**。性**就像是一个解决方案,也是回答了许多“更高级”问题的答案。既然我相信拉蒙娜扮演着女先知的角色,这样说肯定是没错的。她读过马尔库塞、诺尔曼·布朗等新弗洛伊德主义者的著作。她想让我相信身体是一个精神事实,是灵魂的工具。拉蒙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非常可爱,但这样的理论化是一种危险的做法,只会让人犯更高尚的错误。

他看着咖啡豆在咖啡机开裂的圆顶上跳动,那就像他脑壳里的思想一样。咖啡越来越浓,当它足够黑的时候,他就闻着咖啡的香气,倒了满满一杯子。他决定给黛西写一封信,跟她说他想在双亲节那天去探望马可,但他没有装可怜。装病已经装够了!他还决定必须和辛金律师谈一谈。马上!

* * *

他本该早点给辛金打电话的,他知道辛金的作息习惯。这位面色红润、身材结实、狡猾的老单身汉和他的妈妈、一个守寡的姐姐以及几个侄子和侄女一起住在中央公园西路。公寓很豪华,但他的卧室是最小的一间,他睡在一张行军**。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堆法律书籍,他就在这里工作和阅读,直到深夜。几面墙壁从上到下都挂满了抽象表现主义的绘画,都没有装框。早晨六点,辛金会起床,开着一辆雷鸟车去东区的一家小餐馆,他在那里找到了几家非常正宗的餐馆,有中国餐馆、希腊餐馆、缅甸餐馆,还有纽约最幽深的地下室。赫索格经常和他一起去吃饭。吃了洋葱面包卷,喝了一点新斯科舍葡萄酒之后,辛金喜欢躺在办公室里一张黑色的瑙加海德牌沙发上,拿妈妈织的一件阿富汗毛毯盖着,一边听着帕莱斯特里纳和蒙特威尔第的音乐,一边构思着法律和商业策略。八点左右,他用飞利浦牌剃须刀刮脸,九点钟,给员工下达指示后,他就出去参观画廊,参加拍卖会。

赫索格拨通了电话,是辛金接的。接通之后马上又是老一套,辛金又开始抱怨。那是六月,是适合举行婚礼的月份,律师事务所里有两个年轻职员请假去度蜜月。真是白痴!“教授,”他说,“好久没见了。你最近在想什么?”

“哈维,我应该先问问你是否方便给我出个主意。你毕竟是玛德琳家的朋友。”

“这么说吧,我和他们有些关系,但我同情你。庞里特家的人都不需要我的同情,尤其是玛德琳,那个婊子。”

“如果你不想为难,帮忙再推荐一位律师吧。”

“律师费很贵的。我觉得,你并没有赚到大钱。”

当然,赫索格觉得,哈维是出于好奇。他是想探听我的情况。我考虑清楚了吗?拉蒙娜让我去咨询她的律师。但是,那样一来,我可能会被别的事情缠上。另外,她的律师肯定想保护拉蒙娜,提防着我伤害她。“你什么时候有空,哈维?”赫索格问。

“听着,我买到了两幅画,南斯拉夫原始画派帕契奇的作品。他刚刚从巴西过来。”

“我们能一起吃顿午饭吗?”

“今天不行。最近死亡天使掌管了一切……”赫索格记得辛金喜欢犹太喜剧,这句话是其中的一句台词,他念这句台词,是想装得很害怕,那是一种有着普遍意义的恐惧。“人类获取自然之馈赠,又恣肆挥霍大自然的能量……”辛金接着说。

“就半个小时。”

“我们去马卡里奥餐馆吃晚饭吧。我敢打赌你没有听说过那家餐馆,我想你肯定没有听说过。你是个乡巴佬。”他厉声对他的秘书喊,“把厄尔·威尔逊写的那篇关于马卡里奥餐馆的文章拿给我。听见了吗,蒂莉?”

“你一整天都很忙吗?”

“我得去法院一趟。那些笨蛋带着他们的新娘去了百慕大群岛,留下我一个人跟魔鬼战斗。你知道在马卡里奥餐馆吃一份意大利面要多少钱吗?你猜猜。”

我必须去,赫索格想。他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眉毛。“3.5美元吧?”

“你觉得3.5美元贵吗?5.5美元!”

“天哪,这么贵,他们在里面放了什么?”

“肯定是撒了金粉,不是奶酪。不行,说真的,今天有一个案子要我出庭。我亲自出庭。我真讨厌那个地方。”

“我叫一辆出租车去接你,然后送你去市区。我马上过来。”

“可是我要在这里等客户。要是我后面有点空,我会告诉你……听起来你好像很紧张。我表弟瓦希塞尔在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我会跟他打个招呼……我的客户还没有来,要不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是我女儿的事情。”

“你要起诉争抚养权吗?”

“不完全是。我很担心她,不知道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我觉得你还想报复吧?”

“抚养费我汇过了!我每次都问琼的情况,但她死活不说。芝加哥的律师希梅尔斯坦说,要打监护权官司的话,我没有机会赢。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抚养我女儿的。我知道,他们觉得她碍事的时候,就把她关在车里面。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认为玛德琳是个不称职的妈妈?”

“当然,但我也拿不准该不该把她们母女拆散。”

“她和那个家伙住在一起吗?你的哥们儿。去年你要去波兰的时候,他们叫你立遗嘱。你指定他为遗嘱执行人和监护人。你还记得吗?”

“是吗?对……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记得。”

他能听到律师在咳嗽,他知道那是装的。辛金是在笑。不能怪他。赫索格自己也觉得这么信任这个所谓的“好朋友”很好笑,他这么好骗,也一定让他成了格斯巴赫的笑柄。摩西想,我显然维护不了自己的利益,每天都在自证无能。一个愚蠢的浑蛋!

“我当时很惊讶,你居然会挑了他。”辛金说。

“是吗?你那时就知道了?”

“没有,但他的长相、衣着、大嗓门、不地道的意第绪语都有些问题。他是个特别喜欢表现的人!我不喜欢他拥抱人的方式。如果我没有记错,他还吻人家。”

“他是个热情洋溢的俄罗斯人。”

“哦,我不是说他是同性恋,”辛金说,“嗯,玛德琳是不是和这个热情洋溢的监护人同居了?你可以调查一下。为什么不请个私家侦探?”

“请侦探?当然可以!”

“你有兴趣了?”

“肯定有!我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

“你有钱吗?都是真金白银啊!”

“过几个月,我就回去工作。”

“即便如此,你能挣多少钱?”说到摩西的收入,辛金总是有点悲观。可怜的知识分子,被人家欺负成这个样子。他很好奇,赫索格居然不会反抗,人家说他有抑郁症,他也认了。

“我可以去借。”

“请私人侦探花销非常大。我来解释一下,”他停顿了一下,“利用目前的税收制度,大企业创造了一个新的贵族阶层。他们有汽车、飞机、酒店套房等附加福利,可以随便出入餐馆、剧院等。因为这个富贵阶层的出现,私立学校已经让低收入者望洋兴叹。甚至嫖娼的费用也上涨了。公费医疗让医生发了大财,包括精神病医生,如今,有心理疾病的人是雪上加霜。至于保险、房地产等,我可以告诉你,都诡异得很。大型机构都有自己的‘中央情报局’,养着一大批科学间谍,专门到其他企业窃取机密。总之,私家侦探收费非常高,所以,你们收入低的人想雇私家侦探可能非常难。许多人自称私家侦探,但其实都是骗子,只会敲竹杠。我可以给你一个管用的建议。你想不想听?”

“想,我想听。但是……”赫索格犹豫了。

“不过,我的角度是什么呢?”正如赫索格所料,辛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想,整个纽约只有你不知道玛德琳在背后怎么骂我!而我是她的长辈,就像她的叔叔一样。以前住在剧院阁楼里的时候,玛德琳这个孩子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狗。我很同情她,我送给她洋娃娃,还带她去看马戏表演。后来她长大了,要去拉德克利夫学院上学的时候,我出钱给她买了许多衣服。再后来她上了那个所谓蒙席阁下的当,皈依天主教,我想劝劝她,她就骂我伪君子、骗子。她说我是一个趋炎附势向上爬的人,之所以对她好,全是为了利用她爸爸的人际关系,她说我就是一个无知的犹太人。她说我无知!1917年读高中的时候,我拉丁文学得非常好,拿到过奖牌。行了吗?可是,她接着骂我的一个表妹,我这个表妹身体很不好,患有癫痫,天生脆弱,需要别人照顾,具体就不用细说了。”

“玛德琳干了什么坏事?”

“说来话长啊。”

“也就是说,你不再护着玛德琳了,对吧?我没听她说过你的坏话。”

“可能是你忘记了。她在我心头上戳了好几个挺深的伤口,相信我,我说的是实话。算了。我就是一个老财迷,眼里只有钱,我没有说过我要当圣徒,但是……好吧,整个世界都在为钱疯狂。教授,也许你和歌德先生一样专注于真善美,不太留意丑陋的现实。”

“好吧,哈维。我知道我不是现实主义者。我没有那么多力气去做判断。你想给我什么建议?”

“我那个讨厌的客户还没有到,有件事可以跟你说一说。如果你真的想起诉……”

“希梅尔斯坦说,陪审团看到我的白头发,就会判我输。也许我应该去把头发染黑。”

“你去规模大的律师事务所,找个可靠一点的非犹太律师。不要让那么多犹太人在法庭上大喊大叫。即使打官司,也需要有点尊严。然后,你可以要求传唤主要的关系人,玛德琳、格斯巴赫、格斯巴赫太太,让他们宣誓做证。警告他们别做伪证。如果问题恰当,而我刚好可以指导你找的律师,帮忙谋划庭审对策,你就用不着操心。”

赫索格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突然觉得很热,毛孔全都张开,他从拉蒙娜身上吸收过来的香气,这时候也都释放出来,和他自己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

“你在听吗?”

“我在听,你往下说。”赫索格说。

“只要他们说实话,你就肯定能赢。我们可以问格斯巴赫,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玛德琳通奸的,还有你对他怎么样。是你把他带到中西部的吧?”

“我给他找了一份工作,还帮他们租了房子。我雇人在水槽下面安装了垃圾处理器。我还帮忙量了窗户的尺寸,这样菲比就可以决定是否要从马萨诸塞州带窗帘来。”

辛金象征性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问:“那么,他现在跟哪个女人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想亲口问问他……我可以在法庭上质问他吗?”

“这样不好。但律师可以替你问。你可以把那个瘸子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有玛德琳……她太自以为是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你有什么权利。这次一定要让她摔个大跟头!”

“我经常想,如果她死了,我就能把女儿要回来。有时候,我想我要是看到了玛德琳的尸体,我不会有丝毫的怜悯。”

“他们想谋杀你,”辛金说,“总之,他们是有这个企图的。”赫索格感觉到,他提到了玛德琳的“死”,让辛金很激动,但只有那两句话,他很不过瘾。他希望听到我说我觉得我能够杀死这两个奸夫**妇。我想过杀他们,这是实话。我曾经想象我用枪或者刀干掉了他们俩,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愧疚,什么感觉也没有。此前,我从未想象过我会干出犯法的事情。所以,也许我会杀了他们。但我不会对哈维说这样的话。

辛金接着说:“在法庭上,你必须证明他们有通奸关系,而且孩子都看到了。性**本身不算什么。伊利诺伊州的一家法院将监护权判给了妓女的妈妈,因为每当她找到嫖客,都会带去酒店开房。法院不会阻止这个时代的性革命。但是,如果是在家里干,让孩子看到了,法官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法官不允许伤害孩子幼小的心灵。”

赫索格听着,冷冷地盯着窗外,他感觉到胃在**、心脏在扭曲打结,只能竭力压着疼痛。他似乎能够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脑壳里来回流淌的声音,很有节奏感,但很微弱,流动速度很快。似乎电话另一头的那个人也能听到。也许这只是耳膜的神经反射。他的耳膜似乎在颤抖。

“我跟你说,”辛金说,“芝加哥所有的报纸都会报道。”

“我没有什么好怕的,芝加哥那边差不多已经没人记得我了。上了报纸,丑闻只会影响到格斯巴赫,和我关系不大。”赫索格说。

“你怎么知道?”

“在芝加哥,他到处钻营,和各个圈子的名人都搞上了关系,牧师、记者、教授、电视记者、联邦法官、犹太妇女组织的成员等。耶稣基督啊,他怎么都不想歇一歇?他不断请各种名人上电视,例如保罗·蒂利希、马尔科姆·X、赫达·霍珀。”

“我原以为那家伙是个诗人兼电台播音员呢。这样听起来,他是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啊。”

“他是大众传播界的诗人。”

“你对他真了解。天哪,太了解了。”

“好吧,如果你醒来一看,发现你办得最好的那些案子原来都是南柯一梦,你会怎么想?”

“但我不明白格斯巴赫玩的是哪一套。”

“我告诉你吧。他就像是马戏团的领班,一个掮客,精英人士的联络人。他善于笼络名人,把他们带到公众面前。他会让各种各样的人都觉得,他正是他们寻寻觅觅的那个人。面对优雅的人,他很优雅,面对需要温暖的人,他够温暖,面对粗人,他也很粗糙,他也会用虚伪对付骗子,用暴行对付残暴的人。他变化多端,随心所欲。比方说,他的血浆可以流进任何人的血管里面。”

赫索格知道,辛金听到他突然说这么多话非常高兴。他也明白律师是在引诱他,在哄他,在骗他。但这无关紧要,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想过把他归个类。他像沙皇伊凡雷帝吗?他像魔僧拉斯普京吗?还是炼丹术士卡利奥斯特罗?还是政治家、演说家、煽动家、吟游诗人?还是西伯利亚的萨满?这些人经常有易装癖,不然就是雌雄同体的。”

“你是不是想说,你一直在研究哲学家,那么多年,从斯宾诺莎到黑格尔,到头来都不如一个瓦伦丁?格斯巴赫?”辛金问。

“你是在取笑我吗,辛金?”

“对不起。我在开玩笑,你别当真。”

“我不介意。这好像也没错,像在厨房的桌子上上游泳课。嗯,我不能替那些哲学家回答这个问题。也许可以运用托马斯?霍布斯的权力哲学来分析他。但是,想到瓦伦丁的时候,我不会想到哲学,倒是会想到小时候读过的那些关于法国和俄罗斯革命的书。还有无声电影,像葛洛丽亚?斯旺森主演的《战地奇女子》,或者埃米尔?强宁斯扮演的沙皇时代的将军。反正,我仿佛看到暴民闯入了宫殿和教堂,洗劫了凡尔赛宫,有的抢着吃奶油甜点,有的把酒倒在阴茎上,穿上紫色的天鹅绒衣服,掠走了王冠、绞索和十字架……”

在发这些牢骚的时候,赫索格就非常清楚,他又一次受制于那股古怪而危险的力量。现在,那股力量正抓着他,他感到自己的腰弯了。他随时有可能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他必须加以阻止。他听到辛金一直轻轻地笑着,也许他还用一只小手压着他肥胖的胸膛,以免笑得太夸张,同时因为实在太好笑,只好挤弄着浓密的眉毛和毛茸茸的耳朵。“解放造成疯狂。既然可以选择扮演各种角色,没有限制,粗俗、粗野的情况自然就层出不穷。”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电影里看到过哪个男人把酒倒在自己的阴茎上面……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辛金问,“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吗?而且,在你的心目中,你并不认同凡尔赛或克里姆林宫或旧政权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对不对?”

“对,当然不认同。无非是个比喻,可能也不是一个恰当的比喻。我是想说,格斯巴赫什么也不想放过,他什么都想要。那么,他勾引了我的老婆,也会承受我的痛苦吗?就因为他比我更厉害?如果说他是一个愿意殉情的人,在他自己的眼里,他几乎就是半个神,那么,他一定也是一个顾家的好爸爸吗?他妻子说他是一个很理想的丈夫。她抱怨的唯一缺点是他性欲太强了。她说他每天晚上都要趴在她身上。她有点扛不住。”

“她跟谁抱怨了?”

“当然是她最好的朋友玛德琳。还有谁?事实上,瓦伦丁是一个很顾家的男人。只有他知道我放不下孩子,他每个星期会给我写一封信汇报她的情况,我很感动。后来我才发现,我的心都是他给伤的,而他却装好人来安慰我。”

“那你后来是怎么做的?”

“我满芝加哥找他。最后要走的时候,我在机场给他发了封电报。我本来想叫他一辈子好好躲着,别让我看见,否则我马上杀了他。但是,西联电报公司不会发这样的电报。所以,我就发了短短的五个单词,加在一起,意思就是‘龌龊’,而这五个英语单词的首字母放在一起,就组成了‘死’字。”

“我想他肯定吓坏了。”

赫索格没有笑。“我不知道。他很迷信。但刚才我说过,他是个顾家的人。他会修理家里的电器。孩子需要滑雪服的话,他会去买。他会拿着购物袋去希尔曼商场的地下室,买一大堆面包卷和腌鲱鱼回来。他也多才多艺,曾经是运动员,虽然他有一条腿是用木头做的假肢,但他在纽约州立大学奥尼昂塔分校获得过拳击冠军。他打扑克牌很专业。和拉比在一起时,他聊起马丁?布伯来口若悬河,他也会唱牧歌,是海德公园牧歌协会的成员。”

“嗯,”辛金说,“他只不过是心理有点变态,爱自吹自擂,爱出风头。不过可能心肠比较硬,一个典型的犹太人。一个吵吵嚷嚷的骗子。”

“这个掮客开什么车?”

“一辆林肯大陆。”

“哦,哦。”

“但是,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就开始夸夸其谈,头头是道。我有一次在礼堂里听他做演讲,面对两千多名听众,研讨会的主题是废除种族隔离,而他大肆攻击所谓的富足社会。就是这个情况。要是你有一份好工作,一年大约收入一万五千美元,有医疗保险,有退休金,也许手上还有一些股票,你也可以口无遮拦,对不对?人要是读过书就会以文化人自居,喜欢引用书里面的优美词句装点门面,就像螃蟹应该用海藻美化自己一样。然后是那些观众,有些是商人,生意做得很不错,有些是技术很过硬的专业人士,但是,在自己的领域之外,他们似乎相当无知,无论人家怎么说,他们都会相信是真的,所以任凭演讲者挥洒自如,**四射。他的脑袋就像燃烧的火炉,声音轰隆隆的,就像从保龄球道上传来的,那条木头假腿在讲台上咚咚地响。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怪物,就像一个白痴在唱《阿依达》。但是,对那些人来说……”

“天哪,你这么激动啊?”辛金说,“你为什么会突然谈起歌剧?按照你的描述,这个家伙活脱脱就是一个演员,我非常清楚,玛德琳也是个演员。我一直都知道。但你别紧张,这么激动对你不好。你会把自己害死的。”

摩西沉默了,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他说:“嗯,也许吧……”

“等等,摩西,可能我的客户来了。”

“哦,好吧,我就不耽误你了。你把你表弟的号码给我,稍后我们在市区里再见。”

“这么急吗?”

“是的,我今天必须做出决定。”

“好吧,我尽量挤一点时间给你。我们这就挂了吧。”

“我需要十五分钟,”赫索格说,“我会事先把所有的问题都想好。”

摩西记下了瓦希塞尔的号码,但他心里又在想,也许他最好别再问人家要建议或者请人家帮忙。这样性质会变掉的。他把瓦希塞尔的号码在便笺簿上描了一遍。他听到电话的另一头辛金对他的客户大喊大叫,粗鲁得很。好像是关于食蚁兽的什么事……

他解开衬衫的扣子,让衬衫从背后滑落在浴室的地板上。然后,他往台盆里放水。在灰色的光线下,粗糙的椭圆形台盆显得很光滑,很好看。他用指尖触摸着几乎全白的脸盆,闻着水汽的气息,其中混杂着从下水口冒上来的微微臭味。意外的美感。这就是生活。他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冲着水,有点惊吓,叹了口气,接着又挺高兴地叹了口气。茹弗内尔先生,如果政治哲学的目标,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为了教化野蛮人,改善他们的举止,让他们专注于开展建设性的任务,我想说,他下面的话不是对茹弗内尔说的,那天晚上看到詹姆斯·霍法上了你的电视节目,我就认识到纯粹的愤怒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啊!我为那些可怜的教授感到难过,他一直盯着他们不放,简直要把他们吃了。我告诉你我会对霍法说什么。换作是我的话,我会说:“你凭什么认为现实主义必定是残酷的?”赫索格的手放在水龙头上,左手关掉热水,右手把冷水开得更大。水浇在他的头皮和脖子上。他浑身颤抖着,因为他越想越激动。

最后,他抬起头,水滴滴答答的,他用毛巾包好,用力地揉,不停地晃,希望能恢复一点平静。这时候他想起来了,到浴室里面去让自己清醒清醒,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动作。他似乎是觉得在这里面他更能够控制自己。事实上,他记得,在鲁德维尔的时候,有几个星期他要求玛德琳和他在浴室的地板上**。她答应了,但他看得出,她在旧瓷砖上躺着的时候,她是非常生气的。那样有很多好处。无事可干的时候,全能的人类智慧就是这样消遣的。此时,他想象着十一月的雨从天而降,落在鲁德维尔刚粉刷了一半的房子上。漆树的红叶飘然落下,就像一张张红色的中国剪纸,在萧瑟的树林里,猎人们呯呯地打着鹿,打死了不少猎物。稍后,硝烟才从树林的边缘慢慢升起。摩西知道,躺在地上的妻子在心里诅咒着他。他把泄欲的方式搞得滑稽可笑,就是为了表明性欲有多么荒谬,这无疑是人类最卑劣的斗争,体现了奴隶制的本质。

然后,摩西突然想起了一件截然不同的事情,那是大约一个月之后,发生在巴林顿郊外格斯巴赫的家里。格斯巴赫为他的小儿子以法莲点亮了光明节蜡烛,念了希伯来祷告词,然后抱着以法莲跳舞。以法莲裹着臃肿的睡衣,而瓦伦丁精力充沛,虽然瘸着脚,但不妨碍他翩翩起舞,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他会因为自己是个瘸子而生气吗?去他妈的。他顿足拍手,手舞足蹈,潇洒的头发平时总是散在脖子上,这时上下飘动,他无比深情地看着这个小男孩,一双乌黑的眼睛像两团烈火。每当出现那种眼神,他脸上的红润就似乎流入棕色的眼睛里面,脸颊上出现无数个孔隙。看着玛德琳的表情,我猜想她会喷出一股气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那眼神很深沉,很奇怪。她的表情就像一个活页夹被挤开了。她爱着那个马戏团演员。

自己总是滑稽可笑的!赫索格很冲动地表达了这一点,尽管有点痛苦,脑子里一阵混乱(在涂皂液的时候,他把刀片夹进喷射式刮胡刀里),拼命寻找平衡,他想到了霍京教授的一本新书,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正义是否可以普及,正义都必须起源于每个人的内心。怪诞的想法必须克服,必须由社会、通过有益的工作加以纠正。正如你所指出的,个人的痛苦是从受虐狂转化而来的。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知道!创造性的苦难,如你所想……是基督教信仰的核心。那么,什么是创造性的苦难?赫索格敦促自己说得更清楚些。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可能是在想:我要不要让那两个人发誓,折磨他们,拿喷灯烧他们的脚?为什么?他们有权利相爱,甚至可以说他们才是一对。放过他们吧。但是,这公道吗?正义呢?谁想要正义?大多数人的生与死都没有公道可言。世世代代,有数十亿人或艰苦劳动,或流浪乞讨,或沦为奴隶,或受人欺压,无数人惨死,但死后的待遇还不如牛。摩西·赫索格痛苦地、愤怒地嘶吼着,呼唤着正义。他要以牙还牙,为自己承受的苦难寻求公道,这是他作为受害者的权利。我喜欢小猫咪,它的皮毛很暖和,我坐在火炉边,给它喂猫食,猫咪会感激我、爱我。所以,此时他出离愤怒,胸中充满戾气、狂喜,迫切想用自己的手臂和手指掐死他们。他纯洁而孩子气的心到此为止吧。社会组织尽管笨拙而邪恶,但比我更有成就,比我更能代表善,因为至少它们有时会伸张正义。我现在一塌糊涂,只会空谈正义。我连过正常人生活的力气都没有。在哪里可以正常地生活呢!正常人的生活是我赖以生存的唯一借口,那么,正常人的生活在哪里?我有什么可以告慰自己的?只有这个!他的脸照在布满斑点的镜子里。那些斑点都是肥皂沫。他看着自己迷惘而愤怒的双眼,大叫了一声。我的天啊!这个生物是谁?它认为自己是人类。但是,它到底是什么呢?它本身不是人,但渴望成为人类。就像一个令人不安的梦,抑或是持续不断的蒸汽。一种欲望。欲望是从哪里来的呢?它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不是永恒的渴望。不,它是终有一死的,但有人性。

* * *

他穿上衬衫的时候,心里谋划着双亲节那天去看望儿子的事情。早上七点,开往卡茨基尔的巴士会从西区站出发,上了高速公路行驶,不用三个小时就可到达。他还记得,两年前,他和孩子们和其他父母一起,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转悠,他还记得营房里粗糙的木板,疲惫的山羊和仓鼠,光秃秃的灌木丛,还有放在纸板盘子上的意大利面条。到了下午一点钟,他就会筋疲力尽,巴士启程返回之前的那几个小时很难熬,但为了马可,他一定要坚持。至于黛西,她就不用去了。她有自己的烦恼,她妈妈年纪大了,身体很不好。赫索格从许多渠道听说了,他的前岳母长相清秀,但为人专制,是个十足的女权主义者和“现代女性”,总是戴着老式的夹鼻眼镜,有一头浓密的白发,听说她失去了自理能力,他心里觉得怪怪的,有点不是滋味。她一直认为摩西之所以和黛西离婚,是因为她是一个“站街女”,使用特别的身份证件,俗称“黄色票”。在幻觉之中,波琳娜俨然又变成了一个俄罗斯人。在俄亥俄州赞斯维尔的五十年,她一直在劝说黛西别再“勾搭男人”。可怜的黛西,每天早上送儿子去上学后,在出门去上班之前,她都要听一阵妈妈的唠叨。波琳娜是一个非常稳重、可靠的女人,极其负责任,甚至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黛西在盖洛普民意测验所上班,当统计员。为了马可,她想让家里的气氛轻松一些,但她在这方面缺乏天赋,她养了鹦鹉、绿植、金鱼,从现代艺术博物馆买来了乔治?布拉克和保罗?克利作品的复制品,但反而让家里更加压抑。同样,虽然她衣着整洁,长袜的缝对得很直,脸上涂了粉,眉毛也用眉笔画得很漂亮,本应神气活现,但她始终闷闷不乐,显得心情沉重。打扫完鸟笼,给所有小动物喂完食,给绿植浇了水后,她还要在门口面对年老体弱的妈妈。波琳娜命令她放弃这种下贱的生活。她总是说:“黛西,我求你了。”最后,她居然要下跪,老太太臀部肥大,下跪实在不容易,下跪后,细长花白的辫子就垂在屁股后面,她还是很精致,很有女人味,这时,她的夹鼻眼镜挂在丝带上晃动着。“你不能总是这样过日子,我的孩子。”

黛西想把她扶起来。“好吧,妈妈。我会改的,我保证。”

“你是不是又要去找男人,在街上?”

“不是,没有,妈妈。”

“肯定是的,男人在等着你。罪孽啊!你会染病的。你会死得很惨。你必须改。你改了,摩西就会回来的。”

“好吧。你起来吧,妈妈。我会改,不做了。”

“要谋生,还有别的路子。拜托你了,黛西,我求你了。”

“别这么说,妈妈。来,你坐下。”

老波琳娜颤颤巍巍地从地板上站起来,手脚笨拙,可能是因为屁股太大和膝盖孱弱无力。然后,黛西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我不再招惹他们了。来吧,妈妈。我去打开电视,你想看烹饪节目吗?看迪奥内?卢卡斯的,还是早餐俱乐部?”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屏幕上闪烁的图像看起来都是黄色的。头发花白、温文尔雅的波琳娜,这个原则性很强的老太太,整天都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编织。邻居时不时会进来陪陪她。埃西娅表妹偶尔会从布朗克斯来看她。清洁工每周四会来。但是,波琳娜已经八十多岁了,最终还是得住到长岛的一个养老院里去。到了晚年,一个性格再刚毅的人也要落到这般田地。

哦,黛西,非常遗憾。我很同情……

赫索格想,让人伤心的事情真是接踵而至,一件接着又一件啊。他刚刮过胡子,脸颊有点刺痛,他喷了一把爽肤水,揉了揉,用衬衫的下摆擦干手指。他拿起帽子、外套、领带,匆匆跑下阴暗的楼梯,电梯太慢了。到了出租车停车点,他看到一个波多黎各司机手里拿着一只袖珍梳子,正在梳着光滑的黑发。

摩西坐在后座上打了领带。出租车司机转过头来,仔细打量着他,然后问:“哥们儿,去哪里?”

“市区。”

“好吧,我碰到一件巧事,我想说给你听。”他们向东朝百老汇驶去。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通过后视镜看着他,而赫索格则俯身向前,看清了计价器旁边的那个名字:特奥多罗·瓦尔德彭纳斯。“今天一大早,”瓦尔德彭纳斯说,“我在列克星敦大道看到一个人,穿着很像你,大衣一模一样。还有帽子。”

“他的脸你看到了吗?”

“没有,我没有看见他的脸。”出租车咔嚓咔嚓地开进百老汇大街,然后向华尔街疾驰而去。“哪里?在列克星敦大道?”

“在六十几街吧。”

“那个人在干什么?”

“他抱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在亲吻。所以我才没有看到他的脸。他们吻得真起劲!是你吗?”

“应该是我。”

“感觉怎么样?”瓦尔德彭纳斯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哥们儿,真巧啊!我从拉瓜迪亚机场接了一个人,经过三区大桥和东河大道,路过第七十二街和列克星敦大道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你在吻一个女人,然后过了两个小时,你就搭了我的车。”

“就像抓到一条吞下女王戒指的鱼。”赫索格说。

瓦尔德彭纳斯侧着身,斜眼看着身后的赫索格。“那个女人真好看。身材有料!棒极了!她是你的老婆吗?”

“不是。我单身。她也单身。”

“好吧,哥们儿,没事的。等我上了年纪,也跟你一样。该干吗干吗!相信我,我已经远离小姑娘了。和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女人在一起,那是在浪费时间。对于那种人,我已经戒了。一个女人过了三十五岁才会当真。找这种人最有价值。你要去哪里?”

“市法院。”

“你是律师吗?还是警察?”

“我穿这种外套,怎么可能是警察呢?”

“哥们儿,现在有些警察总是穿着便服。有什么区别?听我说。上个月,我被一个小妞弄得火冒三丈。她只是躺在**嚼口香糖、看杂志。她说:‘你自己来吧!’我说:‘这是什么情况?嫖客来了,你却只顾着嚼口香糖、看杂志?’她说:‘好吧,抓紧点,赶快完事。’你说这算是什么态度?我说:‘我做自己营生的时候才会抓紧。你说这样的话,被人家打掉一颗牙齿都是活该。’我跟你说吧,跟她上床很没劲。一个十八岁的小妞什么也不懂!”

赫索格笑了,主要是因为惊讶。

“我说得没错吧?”瓦尔德彭纳斯问,“你不是小孩了。”

“对,不是了。”

“四十多岁的女人真的喜欢……”他们来到了百老汇大街和休斯顿大街的交叉路口。有一个满脸胡楂而表情傲慢的酒鬼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等着擦拭过往车辆的挡风玻璃,擦完就伸手讨要小费。“你看看那个流浪汉是怎么挣钱的,”瓦尔德彭纳斯说,“他就把玻璃车窗抹一抹,反而更脏了。那些胖子只好付钱。他们都吓得直哆嗦,不敢不给。我看到过这些酒鬼混混往汽车上吐口水。他们最好不要碰我的车。我身边放着装轮胎的扳手,哥们儿。我会打爆那个混混的头!”

有点坡度的百老汇大街上洒着夏日的浓荫。人行道上摆着二手书桌和转椅,以及旧的绿色文件柜,等等,那种绿是水族馆的绿,或者是腌黄瓜的绿。这时已经到了纽约的金融区,这个地方氛围沉闷,又没有阳光。再下去就是三一教堂。赫索格记得,他答应过要带马可去参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坟墓。他跟马可讲过汉密尔顿和阿伦?伯尔决斗的故事,在决斗中,汉密尔顿中枪身亡,血淋淋的尸体是在一个夏天的早晨用一艘小船送回来的。马可听着故事,脸色发白,但表情坚定,他那张继承了赫索格家族的传统长满雀斑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对于他爸爸的脑子里藏着那么多事情,有些甚至是耸人听闻的,马可似乎从未感到惊讶过。在水族馆,赫索格讲解了鱼鳞的分类,骨鳞、盾鳞等。他还知道矛尾鱼在哪里可以捕到,龙虾的胃是什么样子的。他把这一切都讲给儿子听,但赫索格觉得不能再干这种事了,这是罪过,他太想当个好爸爸,反而成了坏榜样。我太想对他好了。

摩西付钱的时候,瓦尔德彭纳斯嘴里念念有词。他似乎在和赫索格聊着天,而且聊得很愉快,但其实那是机械、自动的。他并没有听到赫索格说什么。没什么实质内容,搞笑而已。“把钱放好啊,先生。”

“再见,瓦尔德彭纳斯。”

他转过身朝向灰蒙蒙的法院大楼。灰尘在宽阔的台阶上飞扬着,石头台阶已经磨得很光滑。赫索格走上去,看到一束紫罗兰从一个女人的手中掉落。那也许是个新娘。花束上面已经几乎没有了香味,但让他想起了马萨诸塞的鲁德维尔。此时,那里的牡丹已经盛开了,正散发着芳香。玛德琳通常往卫生间里喷丁香味的除臭剂。对他而言,这些紫罗兰闻起来就像女人的眼泪。他把它们扔进垃圾桶,算是安葬了,但愿这些花不是从失望的人手中掉落下来的。他推开旋转门走进大厅,一只手伸进衬衫的口袋里去摸那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上面有瓦希塞尔的电话号码。现在打电话还为时过早。辛金和他的当事人还没空去市区。

既然还有时间,赫索格就在楼上宽阔而昏暗的走廊里漫步,通过双开弹簧门上的椭圆形小窗,可以看到审判室里面的情况。他从一个小窗往里面窥视,在宽大的红木座椅上,大家似乎都很悠闲。他走进去,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朝法官点了点头,但那个法官没有理会他。那个法官身材魁梧,秃顶,肥头大耳,声音低沉,握紧一只拳头放在文件上。这间审判室非常大,天花板装饰华丽,墙壁是浅黄色的,但色调总觉得很冷。一名法警打开被告席后面的那扇门,就可以看到拘留室的铁栅栏。赫索格两腿交叉。他总是很有风度,即使是抓痒痒,他的风度也从未消失。他一双眼睛乌黑、专注,他准备聆听的时候,会微微侧过脸去,这也是他妈妈的习惯性动作。

一开始似乎没什么动静。几名律师和当事人漫不经心地聊着,好像是在讨论细节问题。然后,法官突然提高嗓门,打断了他们。

“等一下。你是说……”

“他说……”

“我先听听那个人自己怎么说。你是不是说……”

“不,先生,我没有。”

法官问:“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律师,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当事人仍然表示……不服罪。”

“我没有……”

“法官大人,就是他。”一个黑人说道,但语气并不坚决。

“……他喝醉了,你就把他从圣尼古拉斯大道拖到那个地下室……具体地址是几号来着?企图抢劫。”法官说话的声音低沉,纽约口音很重。

从背后看,赫索格就能辨认出这个案件中的被告。那是一个黑人,穿着脏兮兮的棕色裤子。他的两条腿在不停颤抖,好像非常紧张,俨然将要参加赛跑,而他微微蹲着,好像是蹲在起跑线上。但是,在他面前大约十英尺[3]的地方,是闪闪发光的铁栅栏。原告的头上绑着绷带。

“当时你口袋里有多少钱?”

“六十八美分,法官大人。”缠着绷带的那个人说。

“他强迫你进入地下室了吗?”

被告说:“没有啊,大人。”

“我没问你。闭嘴。”法官很恼火。

这时,那个受伤的人把缠着绷带的脑袋转过来。赫索格看到了一张黑乎乎、干瘪、苍老的脸,眼圈通红。“没有。他说他要请我喝一杯酒。”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大人,但他确实请我喝了一杯酒。”

“这么说,你和这个陌生人去了地下室……地址呢?法警,文件在哪里?”摩西发现这个法官是故意做出喜怒无常的样子来逗乐自己和活跃审判室里面的气氛。否则,里面的人都在例行公事,太沉闷了。“在地下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法警从他身边走过,他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的表格。

“他打我。”

“是突然袭击吗?他站在哪里?在你背后吗?”

“我看不见。血往下流,流进了我眼睛里面。我看不见。”

那两条绷紧的腿渴望着自由,迫不及待了。

“他把你的六十八美分都拿走了?”

“我抓住他,开始大喊大叫。然后,他又打了我一下。”

“你用什么打这个人?”

“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否认打过他。”那个律师说,“他们是熟人。他们是一起出去喝酒的。”

那张脸真的是黑乎乎、干巴巴的,头上裹着绷带,嘴唇紧闭,眼睛红红的,盯着律师。“我不认识他。”

“都是要命的狠手啊!”

“袭击,蓄意抢劫,”赫索格听到法官说,“我猜想原告一开始就已经是醉了的。”

也就是说,他的血液被威士忌稀释了,血液里面掺了威士忌酒,就是这样流的。罪犯又紧张起来,他那条宽松的裤子真滑稽。那个法警油光满面,带被告回牢房的时候,样子看上去很和蔼。他把门打开,拍拍被告的肩膀,让他自己走进去。

接着又有一群人站在法官面前,由一个便衣警察做证。“晚上七点三十八分,在中央车站地下层的男厕所……这个人站在旁边(报了名字),伸手来摸我的性器官,同时说……”赫索格想,这个便衣警察肯定是专门在男厕所蹲守的,经常在里面晃**,把自己当成诱饵。从他做证的说话速度和专业程度来看,他肯定是轻车熟路的。“我抓他,是因为他犯法了。”便衣警察还没有说明那个人犯了什么法,法官就问:“有罪还是无罪?”

那个被抓的人身材高大,是一个外国年轻人,是德国人。他出示了护照。他穿着一件棕色的长款皮大衣,皮带系得紧紧的,小脑袋上留着浓密的鬈发;他的眉毛是红色的。经过盘问,得知他是布鲁克林一家医院的实习生。此时,法官让赫索格大吃一惊,他一直以为这个法官只是一个粗俗、啰唆、无知的寻常治安官员,只会表演给旁听席上的观众看,包括赫索格。然而,他双手拽着黑色长袍背后的领口,赫索格认为,这个手势是想叫被告的律师别多说废话。他说:“告诉你的当事人,如果他认罪,他将永远不能在美国行医。”

法官穿着黑色的衣服,露在领口上方的头颅乍看起来就是一团肉,几乎没有眼睛,或者说他的眼睛就像鲸鱼的眼睛那么小,毕竟那是一个人的脑袋。他的声音空洞,显得很无知,但那毕竟也是人的声音。不能因为一个人在中央车站下面那个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一时冲动就毁掉他一辈子的事业,在那种地方,在城市的下水道里面,没有人把持得住,只要警察(也许他们自己也差不多)加以**,那些可怜的灵魂肯定会上当。瓦尔德彭纳斯提醒过他,现在有些警察会穿着便装,去勾引人家拦路抢劫,或者让喜欢调戏女性的人上当。如果他们能够以执法的名义男扮女装,那他们还有什么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警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真是深不可测……他反对这种荒唐的执法方式。任何形式的性行为,只要不扰乱治安,不伤害未成年的儿童,都是私事。除非对方是小孩。小孩绝对不行。这一条必须恪守。

他兴致勃勃地旁观着。医院实习生的案子还没有谈完,又来了一个抢劫未遂案的主犯。主犯是个男孩,未成年人,虽然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更为奇怪的是,他的皱纹有些比较阴柔,有些则阳刚之气十足。他穿着一件绿色的衬衫,很脏。他的头发染过,又长又硬,同样也是很脏。他的一双眼睛圆滚滚的,颜色很淡,虽然眼神欢快,但显得空洞,不,那比空洞更糟糕。回答问题的时候,他的音调很高,冰冷,做作得很明显。

“名字?”

“法官大人,什么名字?”

“你自己的名字。”

“我的男名还是女名?”

“哦,我明白了。”法官吓了一跳,“醒”了过来,环顾左右,扫了一眼坐在旁观席上的观众。这个值得仔细听。摩西身体前倾。“那么,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个人冷冷地说:“这个得看对方的需要。有的希望我是个男的,有的希望我是个女的。”

“这是想干什么?”

“**,法官大人。”

“嗯……你的男名叫什么?”

“艾莱柯,法官大人。我的女名叫爱丽丝。”

“你在哪里工作?”

“第三大道,酒吧里面。我在那里坐台。”

“你就是这样谋生的吗?”

“大人,我是靠卖**谋生的。”

观众、律师、法警都咧开嘴大笑,法官本人也觉得很有意思,只有一个光着膀子站在旁边的粗壮女人没有参与集体哄笑。“你洗干净一点,不是更好做生意吗?”法官说。啊,这些人都是演员!摩西想。都是演员!

“脏一点反而更好,法官大人。”那个冰冷的女高音尖锐和急促,有点出乎意料。法官显得非常满意。他那双肥硕的手握在一起问:“那么,指控他什么?”

“企图抢劫十四街的一家杂货店。他持玩具手枪,让出纳员交钱,出纳员打了他,并夺了他的‘枪’。”

“玩具枪啊!出纳员来了吗?”

出纳员就是那个粗壮的女人,她的手臂粗壮,肩膀厚实,头发灰白。她长有狮子鼻的脸上表情异常严肃,甚至怒气冲冲。

“是我,法官大人。玛丽?庞特。”

“玛丽?玛丽,你是个勇敢的女人,而且反应敏捷。你说说,当时是什么情况?”

“他手插在口袋里,做了一个拿枪的动作,给我一个袋子,让我往里面装满钱。”赫索格发现,这个人彰显了一种沉重而简单的精神,用流行语说,她是个运动型体格的人,皮囊下面藏着一个不朽的灵魂。“我知道他是在吓唬我。”

“你怎么对付他?”

“我有一根棒球棒,法官大人。我们店里刚好有卖。我用棒球棒打了他的手臂。”

“你真厉害!艾莱柯,她说的属实吗?”

“属实,大人。”他用清晰而冰冷的声音回答。赫索格努力猜测他为什么会如此玩世不恭。这个艾莱柯到底想干什么呢?他显然是在嘲弄社会。他染过的头发,就像刚经历严冬摧残的绵羊身上的羊毛,他眼睛圆圆的,涂在上面的睫毛膏还清晰可见,他穿着性感的紧身裤子,不过,即使他的玩世不恭也有点盲目的成分,他也是个演员,但他在梦游,他想通过做梦否认或者回避现实。他下意识地对法官断言:“你当法官和我卖**,本质上是一回事。”是的,赫索格认定,这是必然的。桑德尔?希梅尔斯坦曾经怒不可遏地说,只要是活着的,所有人都是婊子。当然,法官并没有真的叉开双腿,但是,他肯定是在权力结构内上下其手,才获得了任命。况且,他也没有露出想否认的表情,或者做出任何想否认的动作。他的表情不存在幻想,他也不需要虚伪狡辩。咋咋呼呼的人是艾莱柯,他甚至自以为有一定的“精神”魅力和作用。一定是有人告诉他,**是通往真理和荣誉的捷径。所以,这个伤痕累累的艾莱柯也有一定的思想深度。他比所谓的正人君子都更加纯洁、更崇高,他不说谎。不仅桑德尔才有这样的想法,对于真理和荣誉,他们的想法非常诡异,但也简单至极。是现实主义,超凡脱俗。

有吸毒史。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需要钱买毒品,对吗?

“对,法官大人,”艾莱柯说,“我几乎不敢动手,因为这位女士长得像男人,我知道她不好对付。但我最终还是想碰碰运气。”

除非有人问她,玛丽?庞特始终闭着嘴。她低着头。

法官说:“艾莱柯,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你最终要葬身于陶土园的穷人义冢……我看用不了四五年的时间。”

墓地!他的眼神真的空了,也不再嬉皮笑脸了。艾莱柯,怎么样?你能不能……严肃一点?但是,艾莱柯哪里严肃得起来呢?他能指望什么?此时,他正准备回去牢房,只听到他大喊:“再见了,各位。”声音还是那么亲昵、缠绵。

“再见。”有人冷冷地应了一声。然后,他们把他推出去了。

法官摇了摇头。这些“兔子”,都是垃圾!他从黑色的长袍里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脖子,抬起下巴,脸上金闪闪的。他在笑。玛丽?庞特还在等候吩咐,他说:“谢谢你,小姐。你可以走了。”

赫索格恍然发现他自己一直坐着,跷着优雅的二郎腿,粗糙的椭圆形帽檐压在他的大腿上,他的条纹夹克仍然扣着扣子,因为他心情急切,身体僵硬,所以觉得这件外套有点紧。他一直在用理智、沉着、富有同情心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想,这就像一首老歌唱的:“我身上有苍蝇,你身上有苍蝇,但耶稣的身上没有苍蝇。”像他这样一个善良和有爱心的人,肯定能免于警方的管制,不用遭受低级别的痛苦和惩罚。赫索格坐在长凳上挪了一下屁股,好不容易才将手伸进口袋里。他有一毛钱打电话吗?他必须给瓦希塞尔打电话。但是,他够不到硬币(他变胖了吗?),于是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就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进入了他的血液,他好像发炎了,他的血管、他的脸、他的心都很刺痛且灼热。他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苍白,尽管脑袋里血液翻腾,脉搏跳动得厉害。他看见那个法官正盯着他,似乎赫索格离开审判室的时候应该朝他鞠躬,他还欠着他这个礼……但他转过身,匆匆走进两排长凳之间的通道,推开了弹簧门。他先解开衣领,然后想解开这件新衬衫的纽扣,但很费力。他脸上冒出了汗珠。走到宽阔的高窗边站着,他的呼吸才又恢复正常。窗户的底部有一个金属格栅,一股凉风穿过铁格栅吹进来,灰尘悄无声息地在墨绿色的窗帘褶皱下翻腾。赫索格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以及他的叔叔艾尔和他的爸爸,都死于心力衰竭,有时赫索格觉得他自己也随时可能心脏病发作而死。但是,不,他身体非常健康,身强体壮,不会……他要说什么呢?他把这句话说完,不过却说成这样: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差。他必须好好活着。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不管是什么使命。

他胸口的灼烧感消退了,感觉就像吞下了一口毒药。但他怀疑毒药是体内本来就有的。其实他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源头在哪里?他是不是认为他身上的好地方变坏了?还是本来就不好?他本身是个邪恶的人?看到这些人尽在法律的掌握之中,他很激动。那个医院实习生红色的额头,那个黑人不停颤抖的双腿,他都觉得很可怕。但他也怀疑换作他自己,他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有些人,比如辛金,或者希梅尔斯坦,或者埃德维格医生,他们认为赫索格是个很纯粹的人,他的人道主义情怀是幼稚的。他就像宠物鹅幸免于被斧头砍杀一样,幸亏没有受到某些情绪的破坏。是的,宠物鹅!在辛金的眼中,他是无辜的,就像那个体弱多病的姑娘一样,就是那个有癫痫病却可能遭到玛德琳伤害的表妹。赫索格认为,年轻的犹太人是在伦理道德的熏陶下长大的,他们接受道德教化,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士们学习钢琴和刺绣一样。今天我来到这里,是想看看不同的东西。这显然就是我的初衷。

我故意误读了合同。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当事人,自以为是而已。显然,我仍然相信上帝,尽管从未承认。否则,我的行为和生活该如何解释呢?所以,我不妨承认事情的真相,否则,甚至没有人能描述我的行为。我的行为意味着存在着一个障碍,我从一开始就遭受这个障碍的阻挡,我一辈子都想突破这个障碍,我有坚定的信念,相信突破之后一定会有好结果的。也许最终我是可以过去的。我肯定一直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信仰吗?还是单纯的幼稚,为了获得人家的宠爱,会尽力完成人家交代的任务?从心理学的角度说,那就是幼稚,是典型的抑郁。但是,赫索格并不认为最苛刻的解释就一定是最真实的。也许还有渴望、冲动、爱、**等,这些强烈的情感会让人生病。我能忍受多久?长久以往,身体是要崩溃的。我一生都在克制,而如今,压抑的渴望又像毒药一样冲上来了,让他感到刺疼。邪恶,邪恶,邪恶啊……兴奋、典型、激烈的爱已经变成了邪恶。

* * *

他感到痛苦。他应该感到痛苦。非常正确。即使只是因为他曾经要求那么多人对他撒谎,很多很多,首先是他自己的妈妈。当有必要的时候,妈妈才会对自己的孩子撒谎。但是,也许他妈妈也是受他的忧郁所感染,摩西身上的忧郁也是她自己的忧郁。一家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是差不多的。他能想起妈妈的表情,有爱也有悲伤,但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想看到这样的悲伤永久化。是的,这样的表情反映了一个种族深沉的经历,表明一个种族对幸福和死亡的态度。忧郁的表情,暗淡的外表,表现了对人类命运的屈服,而他妈妈这张漂亮的脸庞显示了她对生命伟大的反映,无比勇敢,虽然充满忧伤,但直面死亡。没错,她很漂亮。但是,他希望情况会有所改变。等到我们对死亡有了更好的理解,我们的表情就会有所不同。人类的外表也会改变。等到我们能够正视死亡!

她也不总是撒谎来避免他的情感遭受打击。他记得,有一天傍晚,她把他带到小客厅的窗前,因为他问了一个关于《圣经》的问题:亚当是如何用尘土创造出来的?那时我六七岁。她正要给我释疑。她身上的衣服是灰褐色的,和画眉鸟一样。她的头发浓密、乌黑,但已经有了一些银丝。她要到窗口指一些东西给我看。街上的积雪泛着白光,夜幕已经降临,没有这白光,周围会很暗。窗户的边框都是彩色的,有黄色的,有琥珀色的,有红色的,冰冷的玻璃上有花纹,也有裂纹。路边竖着棕色的电线杆,当时的电线杆都很粗壮,顶上有许多横杆,装着绿色的玻璃绝缘子,横杆支撑着因为结冰而负重下垂的电线,上面落着许多褐色的麻雀。莎拉?赫索格摊开双手说:“你仔细看,你就能看到亚当是用什么做的。”她一根手指揉着手掌心,直到布满深纹的掌心出现黑色的东西,他看着那就像是一粒泥土。“你看到了吗?是真的。”如今,赫索格已是一个成年男子,此时站在无色的大窗户旁边,像地方法院外面一面静止的帆,做着和她一样的动作。他揉着揉着,笑了,他果真在掌心揉出了一块黑色的东西。他站在那里,凝视着黄铜格栅上的黑色镂空图案。也许她做这个动作给我看,只是为了逗我开心。只有你参透了死亡,知道真正的人是什么样的,你才有那样的智慧,才会那样逗人家。

她去世的那一周,也是在冬天。那是在芝加哥的西区,当时赫索格十六岁,基本已经长大成人。她已到弥留之际,但摩西显然不太关心。他已经有了自由的思想,对他来说,达尔文、海克尔和斯宾塞都是老古董了。他和泽里格?科宁斯基(那个纨绔子弟后来怎么了?)都瞧不上那个小图书馆。他们在沃尔格林连锁店买了许多三十九美分一本的大部头,比如《意志和理念的世界》和《西方的没落》。那是什么情况?赫索格皱起眉头,竭力回忆当时的情景。爸爸夜里干活,白天睡觉。在家里,大家都要蹑手蹑脚,如果弄出动静,把他吵醒,他就会大发雷霆。他的工作服挂在浴室的门后,散发着亚麻籽油的气味。他下午三点会出来喝茶,衣衫不整,沉默不语,表情凶狠,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但是,后来他又开始创业,樱桃街上黑人妓院的对面有个铁路货场,他在那里开了一个货栈。他有一张折叠办公桌。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那时,妈妈就已经病入膏肓了。寒夜里,我守在厨房里读着《西方的没落》。圆桌上铺着一块油布。那是可怕的一月,街道上结了一层钢铁般坚硬的冰。月光洒在后院的雪地上,闪闪发光,粗糙的原木走廊则在雪地上投下了阴影。厨房的下面是锅炉间,那个黑人清洁工也负责照看炉火,他围着一只粗麻布口袋,胡子上沾满了煤灰。他用铲子将煤炭从水泥上铲起来,咣当咣当地送进炉口。然后,他用铲子砰的一声关上炉子的铁门。再接着,他用一只旧的桃形筐把煤渣带出去。我经常拥抱洗衣房里的那个姑娘。但是,我正在深入研究斯宾格勒,在那个邪恶的德国人所制造的幻象海洋中挣扎着,随时可能淹死。首先是美丽的古希腊,所有人都为之叹息!然后是东方三博士时代,再接着是浮士德的时代。我知道,作为一个犹太人,我是一个天生的东方博士,我们东方博士们有过一个伟大的时代,但这个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不管我怎么努力,我永远也掌握不了基督教和浮士德的世界观,我永远与他们的思想格格不入。迪斯雷利以为他能理解并领导英国人,但他完全错了。我还是听天由命吧。犹太人是一个古老的物种,就像蜥蜴,是一个伟大的爬行动物时代的产物,我也许可以通过欺骗外邦人获得虚假的繁荣,但那种文明的苦力已经少了,毁灭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精神枯竭的时代,所有的旧梦都是梦幻而已。我生气了,我的胸膛里像火炉一样,熊熊燃烧着。读得越多,就越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