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索格8(1 / 1)

赫索格 [美]索尔·贝娄 10485 字 2个月前

他按下拉蒙娜家的门铃,蜂鸣器马上响起来,不一会儿大堂的门就打开了。她想得很周到,也表明她很在意。情人到来,她绝对不会敷衍了事。人们陆陆续续从电梯里走出来,有一个男人大腹便便,闭着一只眼睛,抽着浓烈的雪茄,有一个女人牵着两只吉娃娃狗,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和牵引绳很配。或许,透过街上袅袅的烟雾,透过两扇玻璃门,他的对手正在注视着他。摩西进了电梯,上楼去了。拉蒙娜住在十五楼,门半开半掩着,还挂着链条锁。她提防着会进来一个不是她所期待的男人。她看到是摩西,就解开链条,牵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边,把脸凑过去。那张脸圆圆的,热得滚烫。她喷过香水,香味直扑他的鼻子。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缎子衬衫,那个样子就像围着一条围巾,**着胸脯。她满脸通红,根本不需要涂胭脂。“很高兴见到你,拉蒙娜。非常高兴!”他说。他把她拥进怀里,他发现自己突然间变得那么猴急,非常渴望与她有肌肤接触。他吻了她。

“你是说……你很高兴见到我?”

“是的!我很高兴!”

她笑着,关上门,把门闩上。她牵着赫索格的手,走过没有铺地毯的门厅,她的高跟鞋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紧凑有力,像在行军。这让他很兴奋。“来吧,”她说,“让我们一起来看看穿着华丽的摩西。”他们走到镀金的华丽镜子跟前。“你这顶草帽很棒。这件外套也不错,像约瑟条纹彩衣。”

“你觉得合适吗?”

“当然合适。这件夹克很漂亮。穿着这件夹克,配上你黝黑的皮肤,看起来就像一个印度人。”

“我可以去追随巴韦。”

“巴韦是谁?”

“圣雄甘地的追随者维奴巴·巴韦,呼吁地主捐献土地以分给无地的‘不可接触者’,实际上就是农民。我会把鲁德维尔的房子捐献出去。”

“要捐献财产,你最好事先跟我商量一下。我们喝一杯,好吗?我去拿酒的时候,你要不要去洗漱一下。”

“我出门前刚刮了胡子。”

“你看样子很热,好像一直在跑步,脸上还有烟灰。”

他一定是靠在地铁里的立柱上了。也有可能是路过拆房子的现场时被火堆熏到的。“好的,我明白了。”

“我去给你拿条毛巾来,亲爱的。”拉蒙娜说。

在浴室里,赫索格把领带甩到脖子后面,免得它垂进脸盆里面。这间小浴室挺豪华的,采用间接照明(这对面容憔悴的人有好处)。长长的水龙头闪闪发光,水从龙头里面喷射出来。他拿起香皂嗅了嗅。铃兰香味。他的指甲碰到水,觉得很冷。他想起了犹太人古老的洗漱仪式,犹太经典《哈加达》里面有个说法:你应该去洗漱!从墓地(众人安息地)回来以后,都是必须洗漱的。但是,这个时候为什么会想到墓地和葬礼呢?除非……有一个古老的笑话,说一个莎士比亚戏剧演员来到妓院里,当他脱下裤子的时候,**的妓女吹了一声口哨。他说:“夫人,我是来埋葬恺撒,不是来赞美他。”上中学时讲的笑话都是很难让人忘却的!

他张开嘴,凑到水龙头下面,让水冲在紧闭的眼睛上面,心满意足地喘着气。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珠子像彩虹般明亮。他曾经写信给斯宾诺莎说:你说过无因果关系的思想会引起痛苦。我发现确实如此。在心智被动的情况下,随机的联想是一种束缚。或者说,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形式的束缚都是可能存在的。在二十世纪,人们认为随机的联想可能会泄露心灵最深处的秘密,对于这一点,你可能有兴趣知道。他意识到他这是在给死人写信。是要让历史上伟大的哲学家了解当今的时代吗?但是,他难道不应该给死人写信吗?相比当今的活人,他和死人相处可能更加密切。此外,他写给活人的信越来越疯癫。再者,对于无意识的人,什么是死亡呢?做梦也没有梦出个所以然来。相信理性可以从混乱走向和谐,相信征服混乱不需要每天都重新开始。

我多么希望!我多么希望是这样的啊!摩西诚心祈祷着。

至于他和死人的关系,确实很糟糕。他真的相信能让死人埋葬死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生命才是生命。他打开拉蒙娜家的大药柜。在从前的纽约,东西都做得很大。他兴趣盎然地研究了拉蒙娜放在柜子里面的瓶瓶罐罐,有爽肤水、雌激素深层润肤乳、“邦妮贝尔”牌止汗剂等。还有一罐深红色的处方药,一天两次,用于治疗胃病。他闻了闻,觉得一定是颠茄片,可以舒缓胃**。原料是致命的颠茄。还有治疗痛经的药丸。他始终觉得拉蒙娜不是那种会痛经的人。玛德琳倒是常常痛得尖叫。他只能搭出租车带她去圣文森特医院,她哭着喊着,叫医生给她注射杜冷丁。柜子里有几只钳子,一定是用来卷睫毛的。看起来像法国餐馆里的蜗牛钳。他拿起一只擦皮肤用的手套嗅了嗅。肘部和脚后跟特别要擦,他想,把隆起的增生擦掉。他踩下马桶的踏板,水就冲下来,但几乎没有声音。穷人的厕所里总是哗啦啦的。他给自己干燥的头发涂了一点润发油。当然,他的衬衫汗湿了,但她身上的香水足以让他们俩满意。不然他能怎样?总之还不错。再美的事物也会毁灭,这是不可避免的。时空连续体会收回各种元素,一点一点消灭,然后归于虚无。但是,虚无总比遭受折磨和无聊好吧,总是干同样的事情,遭受同样的耻辱,那才让人受不了。但是,耻辱和痛苦的瞬间似乎是永恒的,因此,如果一个人能够捕捉到这些永恒的痛苦时刻,并赋予它们不同的内容,就能完成一场革命。这怎么样!

赫索格用毛巾裹住手掌,像理发师一样,擦掉发际线上的水珠。接着,他想到要称一下体重。他先结束大便,减轻一点重量,站着脱掉鞋子,然后像个老头似的叹了一口气,走上体重秤。在他的双脚之间,体重秤的指针一下子就滑过了一百七十磅[2]的位置。他在欧洲好不容易减掉一些体重,如今又都回来了。他又把脚伸进鞋子,使了很大的劲也没穿好,就这样踩着鞋子的后跟,回到拉蒙娜的起居室,那既是起居室,也是卧室。她正拿着两杯金巴利酒在等着他。这种酒的味道苦甜参半,气味闻起来有点像煤气,像是从总管泄漏出来的煤气。但全世界都在喝这种酒,赫索格自己也喝过。拉蒙娜把酒杯放在冰箱里冰镇过。

“祝你好运。”

“祝你健康!”他说。

“你的领带怎么甩在背后?”

“是吗?”他把领带拉回到胸前,“健忘,我现在丢三落四的。有一次,我上完厕所,把外套塞到裤子后面,就走进教室上课了。”

拉蒙娜似乎很惊讶:他居然会跟她讲起他自己的丑事。“那是不是很可怕?”

“不太好。但是,对学生来说,这反而让他们释放了压力。老师是个凡人,但他并没有丢一次脸就一蹶不振。这种事情比课程内容更有价值。后来有一个女学生跟我说我很有人情味,这让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对于任何问题,你的回答都那么完整,那么一本正经,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你这个人确实很有意思。”她深情款款,非常迷人。她的牙齿很漂亮,乌黑的眼睛流露出温柔的光芒,周围画着黑色的眼线。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人家都装斯文,你却用这种方式装粗鲁,就是为了看起来更像芝加哥人。真好玩!”

“有什么好玩的?”

“这种做法很霸气。不是你的真面目。”她又给他斟满酒,然后站起身来,要去厨房,“我去看看米饭烧得怎么样。我放点你喜欢的埃及音乐。”她系着一条宽大的漆皮腰带,让腰显得更细。她俯身摆弄着留声机。

“饭菜闻起来很香。”

穆罕默德?阿尔贝卡的乐队一开始是敲着长鼓和铃鼓的,然后是弦乐和管乐器。接着一个喉音很重的歌手开始唱:“我的塞得港……”赫索格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看着书、戏剧节目单、杂志和图片。有一张拉蒙娜还是小姑娘时的照片装在蒂芙尼镜框里。当时她七岁,长得聪明伶俐,倚靠着一排长毛绒玩具,一根手指压在太阳穴上。他记得那个姿势。上一代人经常摆这个姿势。小爱因斯坦,神童。耳洞,盒式项链坠,垂在额前的鬈发,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的小姑娘都打扮成这个样子,在当时算是很漂亮、很性感的。

塔玛拉姑妈的钟开始报时了。他走进客厅,看到了那台钟,钟面是老式的珐琅瓷面,掐着长长的金丝,像猫的胡须。他听着清脆的钟声。钟的下方有发条。要拥有这样一座钟,生活必须很有规律,还要有一个永久的居所。这间小客厅的欧洲气息很浓,墙上挂着威尼斯风景画,架子上摆着荷兰的瓷器,把窗帘拉起来,他可以看到帝国大厦、哈德逊河以及绿色与银色交相掩映的城市夜景,半座纽约城都亮着灯。他若有所思地又把窗帘放下来。他相信,只要他开口,这个收容所他是可以随便来的。那么,他为什么不开口呢?因为今天的收容所可能是明天的监狱。听拉蒙娜说,一切都非常简单。她说,她比他本人更了解他自己的需求,这一点很可能说得没错。拉蒙娜有什么想法都会充分地表达出来,毫不犹豫,她说话热情洋溢,感觉在唱歌剧,大气磅礴。她说她对他的感情很深、很成熟,她非常想帮助他。她跟赫索格说,他这个人其实挺好的,他自己可能没有怎么意识到,他有深刻的思想,长得帅(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只是比较忧郁,不敢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是一个受到上帝**的人,渴望恩典,却轻率地逃避就在眼前的救赎。赫索格有很多优点,很有天赋,但因为某种原因,居然找了一个冷淡、趣味不高、让他失去男性雄风的女人当老婆,妄想让她传宗接代,而玛德琳却看不起他,对他用了残忍的手段,仿佛是怪他作践自己,无故爱上她,背叛自己的灵魂,所以要惩罚他。她接着说,还是像在唱歌剧,还是那么大气磅礴,让他感到惊讶不已,她说他真正要做的,是兑现他的伟大天赋,充分发挥他的智慧、他的魅力、他的教育,放飞自己,致力于实现生命的意义,为此,他不能分心,而是应该谦卑而自信地继续开展他的学术研究。而她拉蒙娜希望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给予他因为遇人不淑而错过的东西。她说,爱的艺术可以帮她实现这个目的,爱是崇高的精神成就之一。她说,爱是一种可贵的财富,可以让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如果有时间,而他仍然精力充沛,他必须向她学习如何通过肉体焕发精神的活力,肉体是精神宝贵的栖息场所。愿上帝保佑拉蒙娜,在布道的时候,她的内心和外表一样光彩照人。啊,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演说家啊!但是,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他要接着搞他的研究,致力于实现生命的意义。他赫索格完全可以实现生命的意义!他捂着脸笑了起来。

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大气磅礴的演讲,他是靠装腔作势招来的。为什么喜园会感慨地说“哦,你是我的哲学家,我的爱情教授”?因为赫索格装模作样,只关心虚无缥缈的东西,把自己弄得像一个哲学家,他鼓吹创造性的理性,宣扬以德报怨,崇尚经典名著里面的那些智慧。因为他思考和关心信仰。(如果没有信仰,人类生活就只有技术变革、时尚、销售、工业、政治、金融、实验、自动化等初级原始的东西,生活中将只剩下人们死后才能终结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是的,他看起来很像,他的行为举止也很像喜园口中的哲学家。

那么,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他来这里,是因为拉蒙娜喜欢他、看重他。她觉得她可以帮他恢复生活的秩序,帮他恢复理智,如果她真的能做到,那么,他和她结婚就是理所应当的。或者说,按照她的那套说辞,他就会希望和她在一起,这将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合。餐桌、床、客厅、钱、洗衣机、汽车、文化和**将编织成一张大网。换言之,一切都将变得很有意义。快乐是一个荒谬甚至有害的想法,除非快乐能够面面俱到,无所不包,但是,在这样特殊和幸运的情况下,大家都摆脱了最难熬的病痛,这里面有奇迹的作用,也是因为有生存和追求快乐的本能,这是宗教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对于她的生活,拉蒙娜说,只能用抹大拉的基督教术语来解释,在这个情况下,面面俱到的快乐是可能实现的。在这种情况下,快乐是一种责任,拒绝回应对于快乐的指责(这是一种可怕、自私的错觉,一种荒谬的行为)是懦弱的行为,是在向邪恶投降,向死亡本能投降。赫索格知道什么叫作起死回生,起死回生意味着什么,而她拉蒙娜也知道死亡和空虚的苦涩滋味。是的,她也知道!但是,她和他在一起真正庆祝过一次复活节。她知道复活是什么。他可能会对感官愉悦视而不见,但和她在一起,他们俩的衣服都脱光了之后,他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再多的精神升华也无法取代肉体的快乐,无法取代那种认识。

摩西低着头,认真地听着,笑都不想笑一下。有些是大学里面或者平装书中的扯淡,有些是鼓动人家结婚的宣传说辞,但是,考虑到有那些对她不利的东西,她就是真心实意的。他同情她、尊重她。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她的心是赤诚的。

当他私下嘲笑肉欲复兴的时候,他是在嘲笑他自己。赫索格!他是肉欲复兴的王子,他现在的打扮很有男子汉的气概!孩子们呢?他们会接受一个新的后妈吗?拉蒙娜,她会带琼去看圣诞老人吗?

“你在这里啊!”拉蒙娜说,“要是塔玛拉姑妈知道你对她沙皇时代的藏品感兴趣,她会很高兴的。”

“这些摆设很有历史气息。”赫索格说。

“是不是很感人?”

“会让人思绪万千。”

“老太太非常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她。”

“她说你一来,家里就亮堂起来了。”

“我……”他笑了。

“难道不对吗?你这张脸很温柔,有信任感。你心很软,对吧?有什么不对吗?”

“我来了,就相当于把老太太赶出去了。”他说。

“你错了。她喜欢出去逛,戴上帽子,穿得整整齐齐的。对她来说,去火车站一趟也不容易。无论如何……”拉蒙娜的语气变了,“她就想躲着乔治?霍伯利。他已经成了她的心病。”她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抱歉!”赫索格说,“最近他是不是很不好?”

“可怜的人……我真替他感到难过。好了,来吧,摩西,可以吃晚餐了,你来开酒吧。”在餐厅里,她递给他一瓶冰镇的宝利白,法国勃艮第白葡萄酒,还有一把开瓶器。他那双手很巧,不过要把软木塞拔出来也不容易,弄得脖子通红。拉蒙娜点燃了蜡烛。桌子上摆着一只长长的盘子,盘子里面放着尖尖的红色剑兰。窗台上的鸽子躁动不安,嘀嘀咕咕叫个不停,随后,它们拍拍翅膀,又去睡觉了。“我帮你盛点饭吧。”拉蒙娜说。她拿起一只镶钴边的骨瓷盘子。著名的德国经济学家桑巴特说过,自十五世纪以来,奢侈品已逐渐进入社会各个阶层的家里。但是,赫索格饿了,饭菜都很香。(他以后会更节约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吃着新奥尔良风味的阿诺虾,他居然热泪盈眶。“真好吃,上帝啊,真好吃!”他说。

“你是不是一整天都没吃饭了?”拉蒙娜问。

“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意大利熏火腿和波斯甜瓜。这是什么?豆瓣菜沙拉。天哪!”

她很高兴。“好吧,吃吧。”她说。

吃完阿诺虾和沙拉之后,她拿来了奶酪饼干、朗姆酒口味的冰激凌、格鲁吉亚李子和早熟的绿葡萄。然后是白兰地和咖啡。在隔壁房间,穆罕默德?阿尔贝卡的乐队还在继续,歌手还在唱着歌,乐队的伴奏音乐就像铁丝衣架在来回蹭,夹杂着鼓、铃鼓、曼陀林、风笛的声音,而那个歌手的鼻音很重,有点骚魅。

“你最近都在干什么?”拉蒙娜问。

“我?哦,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有……”

“你坐火车去了哪里?你是在逃避?你在躲我吗?”

“逃避是真的,但不是躲你。”

“你还是有点怕我的吧?”

“不至于……我脑子里很乱,想尽量小心点。”

“难缠的女人你都碰到过了。你喜欢折腾。也许,她们折腾你,你反而更开心。”

“俗话说,每件宝物都有恶龙守护着。这是人们判断事物是否有价值的依据吧?你介意我解开衣领吗?有点紧,好像在压迫动脉。”

“可是,你马上又回来了。也许是为了我吧。”

摩西很想对她撒谎。他想说:“是的,拉蒙娜,是为了你。”每个字都说真话,那是不足取的,甚至可能让人感到痛苦。摩西非常同情拉蒙娜,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事业有成,独立自主,还要做这么丰盛的晚餐招待男朋友。但是,在当下这个时代,一个女人应该如何实现自己内心的满足呢?在妇女获得解放的纽约,男人和女人经过了俗气的伪装,像两个相互敌对、彼此对抗的野蛮部落。男人想占女人的便宜,然后赶紧溜掉,而女人则想解除男人的武装并控制他。这就是拉蒙娜,一个懂得照顾自己的女人。想想看,那些年轻女人是怎么做的,她们抬起涂着睫毛膏的眼睛,望着天空,祈祷说:“啊,主啊,不要让坏人来玷污我的身体!”

与此同时,赫索格还意识到,吃着拉蒙娜的虾仁,喝着她的葡萄酒,然后坐在她的客厅里听着穆罕默德·阿尔贝卡乐队的音乐,心里还有这样的想法,确实不怎么好。希尔顿阁下,什么叫作僧侣的独身主义?一种更严苛的修炼是去找女人,看看现代世界是如何看待肉欲的。某些古代思想真的没什么现实意义……

但是,至少有一点变得更加清楚。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在对方的身上寻找满足感,那是一种女性的游戏。一个不断更换女人的男人,虽然还有一点理想主义,还十分向往纯洁的爱情,所以他的心有时会疼痛,但他已经进入了女性掌控的领域。拿破仑倒台后,这个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带着强大的权力欲望进了闺房,最终落到女人的手上,因为闺房里是女人在掌权。玛德琳如此,旺达也完全可能如此。拉蒙娜呢?赫索格从前是一个愚蠢的年轻人,如今变成了一个愚蠢的老头子,他接受了人家对他私人生活的安排(得到了掌权者的认可),最终会沦为一个“小妾”或者“姘妇”。对于这一点,喜园用东方人的方式表达得非常清楚。他甚至和她开玩笑,想委婉地跟她说明,他终于觉得去找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播了种子,但没有收获。”

他是在开玩笑,他不是小妾,绝对不是。他是一个难以相处、好斗的男人。至于喜园,她总想着要教导他,告诉他男人应该如何讨好女人。孔雀的骄傲,山羊的性欲,狮子的愤怒,都彰显着上帝的荣耀和智慧。

“无论你拎着手提箱去哪里,你基本健康的本能都会把你带回来。你的本能比你自己更聪明。”拉蒙娜说。

“也许吧,”赫索格说,“我的观念正在转变。”

“谢天谢地,你还没有毁掉你的本能。”

“我还没有真正独立过。我发现我一直在为别人服务,我给许多女士服务过。”

“如果你能克服希伯来清教主义的话……”

“就有逃亡奴隶的心理意识。”

“这是你自己的错。你找的都是霸道的女人。我想告诉你,我和她们都不一样。”

“我知道,”他说,“我觉得你非常好。”

“我有点怀疑。我想你还不能明白,”说到这里,她话里面有点怨气,“大约一个月前,你说我在经营一个情色马戏团。仿佛我是一个杂技演员。”

“怎么了?拉蒙娜,我是说着玩的。”

“你是说我认识的男人太多了。”

“男人太多了?不,拉蒙娜。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我能名列其中,对提升我的自尊心有很大的帮助。”

“什么叫名列其中?你这么说,我很生气。”

“我明白。你是说我比其他人高一个档次,对吧?你觉得这样说会激发我身上的神秘力量吗?说实话,我想做一个平常人。我尽了我的本分,我坚持我的初心,履行我的职责,我相信有付出就有回报。但是,我得到的是当头一棒。我原以为我和生活有了一种神秘的默契,可以躲过最恶劣的遭遇。这完完全全是布尔乔亚的思想。另外,这也有一点超验的色彩。”

“和玛德琳这样的女人结婚,和瓦伦丁?格斯巴赫这样的人交朋友,这绝对不是平常人干得出来的事情。”

他身体里面有一股怒火在往上冒,他在竭力压制。拉蒙娜很体贴,给了他一个发泄怒火的机会。但这不是他来这里的初衷。而且,不管怎么着,他对自己的执念越来越厌烦了,不想再守了。再说,她自己也有麻烦。有个诗人说愤怒是一种快乐,但这样说对吗?有时候应该说话,有时候就应该闭嘴。伤害被设计得那么亲密,那么有渗透性,几乎完全是量身定制,真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仇恨居然如此充满温情,近乎于爱。刀和伤口都会疼痛。当然,伤害对象是否脆弱才是关键。有些人会号啕大哭,有些人会咬牙默默地忍着。围绕后者,你可以写一部人类内心的历史。爸爸发现沃普洛斯基和劫匪同流合污的时候,他是什么感觉?他始终没有说起过。

赫索格怀疑今晚他能否控制住。他希望他能控制住。但是,拉蒙娜经常鼓励他该发泄就发泄。她不仅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让他唱歌。

“我认为他们都不是平常人。”她说。

“有时候,我会把我们三个人看作一个喜剧小组,”赫索格说,“我是笑料百出的配角,人家说格斯巴赫在模仿我,我走路的姿势和我的表情,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就是赫索格第二。”

“总之,他让玛德琳相信,他比赫索格本人更加优秀。”拉蒙娜说。她垂下眼帘,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烛光中,他看到她脸上出现忐忑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也许她觉得刚才说话不太得体。

“我觉得,玛德琳最大的志向就是勾搭男人。这是她最可笑的地方。她还大张旗鼓。这是她的手段。平心而论,她虽然很下贱,但的确很漂亮。她是众人眼中的焦点,她自己引以为荣。她常常穿着一套皮毛绲边的衣服,走路昂首阔步,神采飞扬,一双蓝眼睛勾着人家的魂。看到有人为她着迷,她就挤眉弄眼,直接挑逗人家,她的鼻梁扭得像船舵,她的两条眉毛越来越近,越拱越高。”

“听你这么说,感觉她很招人喜欢似的。”拉蒙娜说。

“那时我们的情绪都很高。除了菲比,她比较冷淡。”

“她怎么了?”

“她有迷人的地方,但总是很严肃,像个医院里的护士长。”

“她不喜欢你吗?”

“……她丈夫是个残疾人,但他懂得打感情牌,总是装出一副可怜相。她搞到他并不费力,毕竟他出厂就是残次品。要是他完美无缺,她是占不到这个便宜的。他知道,她也知道,我们都知道。在这个年头,大家都不笨。读过书的人多少都了解一些心理学知识。总之,他就是一个跛腿的电台播音员,但她对他很专一。后来,我和玛德琳来到了鲁德维尔,开始了一段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开始模仿你的时候,玛德琳一定很难过吧。”

“没错。但是,他想要钻我的空子,就必须先学会我那一套。报应啊!也叫作因果循环吧。”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玛德琳经常离开鲁德维尔的时候。有几次,她留在波士顿不回家。她说她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好好想想。然后,她把孩子也带走了,琼当时还是个婴儿。我叫瓦伦丁去找她谈谈。”

“他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教训你的吧?”

这个问题触及赫索格的痛点,他感觉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味道,他想用微笑驱散怨气。他可能无能为力。“他们都想教训我。大家都想教训我。人们都喜欢教训别人。我收到了玛德琳从波士顿寄来的信。格斯巴赫也寄来了几封信,还有各种各样的文件。我手上甚至有一沓玛德琳写给她妈妈的信,都是邮寄过来的。”

“那么,玛德琳说什么了?”

“她非常会写,简直就是赫特斯?斯坦霍普夫人再世。她说我跟她爸爸很像,很多方面都像。她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把房间的空气都吸走了,一点也没有给她留下。她说我专横、幼稚、苛刻,就会冷嘲热讽,是个身心失调的变态。”

“身心失调?”

“她说我每次肚子疼都是装的,这是我左右她的手段。他们三个人都这么说。玛德琳还跟我说教,大讲婚姻的前提基础。她说婚姻是一种情感关系,两个人因为情感碰撞而走到一起。她还讲了夫妻俩应该怎样维持婚姻关系。”

“了不起。”

“那些话一定是格斯巴赫教给她的。”

“你不用计较那么多,”拉蒙娜说,“我敢肯定,她那样说,是想让你们俩过不下去。”

“她还说我应该停掉手头那个研究项目,去做当代的洛夫乔伊。那都是学者的妄想,拉蒙娜,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玛德琳和格斯巴赫越是教训我、数落我,我就越觉得我只想过平静而正常的生活。她说所谓追求平静的生活,那是我的阴谋。她指责我装‘温顺’,她说这是我的新诡计,我要引诱她就范。”

“真有意思!那么,她说你应该怎样才对呢?”

“她觉得我娶她,是为了自我‘救赎’,现在我想杀害她,因为她没有帮我实现企图。她说她爱我,但不能完全满足我的要求。因为她觉得太荒诞了,所以她要再去一趟波士顿,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挽救我们的婚姻。”

“我明白了。”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格斯巴赫来到我们家,说是要帮她拿点东西。她从波士顿给他打了电话。她需要一些衣服,还有钱。我和他去树林里散步了很久。当时是初秋,阳光灿烂,尘土飞扬,景色十分美丽……也有点忧伤。碰到路面崎岖的时候,我都会搀扶着他。他是个瘸子,走路的样子……”

“你说过,我懂的。走路摇摇晃晃,像在摇贡多拉。那么,他说了什么呢?”

“他说,夹在他最爱的两个人之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种事情真他妈的麻烦。他又强调了一遍,对他来说,我们夫妻俩比他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更重要。他左右为难,简直要晕了。他的信念都被粉碎了。”

拉蒙娜笑了,赫索格也跟着笑了。“然后呢?”

“然后什么?”赫索格问。他还记得格斯巴赫那张暗红色的脸发抖的样子,那张脸让人觉得凶狠,就像一个屠夫。但是,当时赫索格并不能理解格斯巴赫的愤怒。“然后,我们回到了家里,让格斯巴赫收拾她的东西。他主要是想拿……她的避孕帽。”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

“但你似乎接受了现实。”

“我所接受的现实是,我的愚蠢纵容了他们,让他们变得越来越过分,甚至是变态。”

“你没问她为什么要拿避孕帽吗?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问了。她说我没有权利知道答案。还是我的问题——小肚鸡肠,心胸狭隘。然后我问她,瓦伦丁是不是已经成了她的情人。”

“她怎么回答?”拉蒙娜的好奇心被彻底激发了。

“她说我不懂格斯巴赫的那种爱、那种感情。我说:‘可是,他从药箱里拿了那种东西。’她说:‘没错,每次来波士顿,他都会跟我和琼一起过夜,但是,他是我最铁的哥们儿,仅此而已。’见我有些犹豫,她又补充了一句,‘所以,别胡思乱想了,摩西。你知道他是个粗人,根本不是我的菜。我们很亲密,但性质完全不同。他在我们波士顿的小公寓里上厕所,把里面搞得臭气熏天。我就知道那是他的大便。你觉得我会把自己交给一个浑身屎臭味的人吗?’她是这么回答我的。”

“真可怕,摩西!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是个奇怪的人。”

“嗯,这表明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很深入,拉蒙娜。玛德琳不仅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老师。像赫索格这样的人,善良、稳重、充满希望、理性、勤奋,讲究尊严,充满孩子气,认为人类生活是一门值得研究的学科,这样的人必须好好加以教训。当然,任何看重尊严的人,尤其是传统的个人尊严,都必然会得到教训。也许尊严是从法国传进来的。路易斯十四。剧院。命令。权威。愤怒。宽恕。尊严。平民布尔乔亚的雄心壮志就是要继承这些高贵的品质,但如今这些东西都已经进了博物馆。”

“但我觉得玛德琳也是很讲究尊严的。”

“不一定,她有时也会撕掉伪装。别忘了,瓦伦丁也是个大人物。现代意识具有突破束缚的强烈需求。希望揭示人心的真相,鄙视所有的伪装和虚构。像格斯巴赫这样的人就过得很快乐。头脑简单。虐待狂。翩翩起舞。依循本能。无情。假热情。意志薄弱。听到笑话就笑,城府也很深。喜欢大喊‘我爱你!’,要么就是‘我相信’。你听到他喊‘相信’就感动,而他就这样偷走了你的心。他会编织没人看得懂的现实。想要看懂格斯巴赫心里在想什么,这可能比一个射电天文学家明白一百亿光年之外的事情更费劲。”

“你这么激动,怎么搞得懂?”拉蒙娜说,“我建议你把他们俩都忘掉。你这种混沌的状态持续多久了?”

“几年了,有好几年了。不久之后,我和玛德琳又在一起了。再后来,她和瓦伦丁开始支配我的生活。我还是稀里糊涂。什么事情都是他们说了算,包括我住在哪里、在哪里干活、交多少房租。甚至我要思考的问题都是他们设定的。他们给我布置任务。他们认定我必须离开的时候,他们就把所有的细节问题都安排好了,财产分配、赡养费、子女抚养费等。我相信,瓦伦丁认为他都是为我好。他一定是劝过玛德琳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明白,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越痛苦,承担的责任越大,伴随而来的痛苦就越深。我照顾不了自己的妻子,我真是个可怜虫。是他在照顾她。我也不配抚养我的女儿。他必须替我履行这个责任,出于友谊,出于怜悯,也因为他高尚。他甚至也认为玛德琳是个精神病。”

“不会吧,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说她是个‘可怜的疯婆子,我很同情她’。”

“所以,他也是个让人看不懂的人,挺奇怪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拉蒙娜说。

“他确实很奇怪。”赫索格说。

“摩西,”拉蒙娜说,“我们别再聊这个话题了吧。我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我们不宜多说。来吧……”

“我还没说完。还有杰拉尔丁写给我的那封信,她在信中说,他们虐待孩子。”

“我知道。那封信我看过。摩西,打住吧。”

“但是……好吧,你说得对。”赫索格说,“行,我不再说了。我帮你收拾一下桌子。”

“不用。”

“我来洗碗。”

“不行。怎么可能让你洗碗?你是客人。我想先放在水槽里面,明天再洗。”

他想,我更愿意接受一知半解的东西,而不是我完全能理解的东西。对我来说,完全清楚的解释都是错误的。不过,我一定要照顾好琼。

“不,不,拉蒙娜,我喜欢洗盘子,洗盘子的时候我能平静下来。至少有时候可以。”他先堵住水槽的出水口,然后放了肥皂粉,打开水龙头,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橱柜的把手上,卷起袖子。拉蒙娜递给他一条围裙,他拒绝了。“我是老手了,不会让水溅到衣服上。”

拉蒙娜就连手指也是性感的,赫索格想看看她做普通工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但是,她用洗碗布擦杯子和银器,样子看起来很自然。这样看来,她说她是个顾家的人,所言非虚啊。赫索格有时会怀疑是不是塔玛拉姑妈在找借口溜出去之前做了虾仁馅饼。答案是否定的。那都是拉蒙娜自己做的。

“你应该考虑一下你的未来,”拉蒙娜说,“你明年打算干什么?”

“我会去找个工作的。”

“去哪里?”

“我还没有想好到底是去东部离儿子马可近一些,还是回芝加哥去看着琼。”

“听着,摩西,务实一点并不可耻。没想清楚就冲上去,难道是为了面子吗?你是想通过牺牲自己把她争取回来吗?这种做法不管用,你应该是知道的。去芝加哥可能是错的。你只会吃苦头。”

“也许吧,但我已经养成了吃苦头的坏习惯。”

“你在开玩笑吗?”

“肯定不是。”他说。

“很难想象还有比你更喜欢受虐的人。如今,芝加哥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故事了。你是当局者迷啊。吵吵闹闹,受伤的总是你。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太丢脸了。你太不自重了。你想粉身碎骨吗?这就是为琼着想吗?”

“不,不是。这样能有什么好处?但是,我能把琼交给那两个人吗?杰拉尔丁的信你是看过的。”他早就把那封信背得滚瓜烂熟了,他可以背给她听。

“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把孩子从她妈妈身边带走。”

“她是我的。她身上有我的基因。她是赫索格家族的血脉。他们是异类,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他又紧张起来。拉蒙娜想换一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你的朋友格斯巴赫已经是芝加哥响当当的人物了。”

“是的,没错。他一开始只做教育广播,现在影响很大,是个大名人。各种委员会的活动都参与,各种报纸也都有他的消息。他还给哈达萨开讲座……朗诵他的诗歌。就连会堂里也有他的身影。他还准备加入标准保赔协会。他还上了电视!太厉害了!过去,他见识很少,眼界狭隘,认为芝加哥只有一座火车站。如今,他变成了一个八面玲珑的老江湖,穿着一件浅橙色的粗花呢大衣,开着一辆林肯大陆车在城里到处跑。”

“你想到这些事情就很激动,”拉蒙娜说,“你的眼睛都红了。”

“格斯巴赫租了一间礼堂,我告诉过你吗?”

“没有。”

“他在那里办朗诵会,朗诵他自己写的诗歌,卖门票。这是我的朋友阿斯弗特告诉我的。前排座位一张票五美元,最后三排座位三美元。有一首诗描写他那当扫街工人的爷爷,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他情绪激动,当场大哭。但没人能够离场,因为礼堂被锁上了。”

拉蒙娜忍不住笑了。

“哈哈!”赫索格把水放掉,拧干洗碗布,撒了去污粉。他擦了擦水槽,然后放水又冲了一遍。拉蒙娜给他一片柠檬消除手上的鱼腥味。他把柠檬水挤到手上。“格斯巴赫!”

“不过,”拉蒙娜一本正经地说,“你应该接着搞你自己的研究。”

“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我有点烦了。可是,我还能干什么呢?”

“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现在太激动。等你冷静下来,你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也许吧。”

她带我进去她的卧室。“要不要再放点埃及音乐?效果不错。”她走向留声机,“你为什么不脱掉鞋子,摩西?我知道,这种天气,你通常是会脱掉鞋子的。”

“鞋子脱掉,脚确实会舒服一些。我正准备脱,鞋带已经松开了。”

一轮月亮高高挂在哈德逊河的上空。这轮皎洁的明月正漂浮在河水上面,因为隔着窗户玻璃,穿过夏天炎热的空气,所以形状有点扭曲。在月光下面,狭长的屋脊显得很苍白。拉蒙娜把唱片翻了过来,留声机里有一个女人正跟着阿尔贝卡乐队的伴奏唱着:“来吧,到我怀里来,我这儿有巧克力。”

拉蒙娜坐在当凳子用的厚垫子上,紧紧挨着他,拉着他的手。“那是他们在诈你,不是真话。”她说。

“我了解男人。我一看到你,就意识到你几乎没做过。**方面,甚至没人碰过。”

“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彻底的失败者。”

“有些人应该加以保护……动用法律,如果有必要的话。”

“是不是像鱼和猎物一样?”

“我不是在开玩笑。”她说。他十分清楚,她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她很同情他。她知道他很痛苦、为什么痛苦。他是来寻求安慰的,她要好好安慰他。“他们想让你觉得你自己老了,完蛋了。但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老了,他的身上就有老人的味道。但凡是个女人都闻得出来。女人进了一个老人的怀里,就能闻到一股腐朽的味道,像走进尘封已久的房间,或者穿上一件放了很久的旧衣服。要是女人和老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明白对方年事已高,如果她不想让对方难堪的话,她就不会露出厌恶的表情。人都会伪装,是否真情很难辨别。这太难受了!但是,摩西,你正当壮年。”她双臂环绕,搂住他的脖子,“你身上的气味很好,香喷喷的。玛德琳懂得什么?她空有一副好皮囊。”

他想,命运女神多么“眷顾”他啊!他那么衰老、虚荣、极度自恋、没有尊严,而如今,他正由一个同样不怎么幸运的人安慰着。他看到过她疲惫、沮丧、虚弱的样子,看到过她目光呆滞的样子,看到过她裙子不合身的样子,看到过她双手冰凉、双唇冰冷而微微张开的样子,看到过她躺在沙发上的样子,她个头矮小却很丰满,但也经常显得很疲惫,她的呼吸也透着疲惫。显而易见,她在挣扎,她很失望,不管有什么精心设计的理论和雄辩的体系,事实基础很简单,那就是需求,一个女人的需求。她觉得我是个适合成家的男人。正因为我是一个适合成家的男人,所以她想让我成为她的家人。她关于成家的看法对我有点吸引力。她的嘴唇来回擦着他的嘴唇。她正引导着他摆脱仇恨和激烈的内心斗争,不过她的做法有点咄咄逼人。她头向后仰着,呼吸加快,她很兴奋,动作熟练,目的明确。她开始咬他的嘴唇,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她紧紧贴住他的嘴唇,更用力地吸,这让赫索格更加兴奋。她在解开他的衬衫,开始抚摩他的身体。她把手伸向自己的身后,解开衬衫的后襟。他们拥抱在一起。他开始抚摩她的头发。从她的嘴上可以闻到口红的味道和身体的气息。可是,他们突然分开。电话铃响了。

“哎,见鬼!”拉蒙娜说,“真见鬼!”

“你不接吗?”

“不接,是乔治·霍伯利。他一定是看到你来了,他想给我们捣乱。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我赞成。”赫索格说。

她把电话机翻过来,关了底座上的开关,让它彻底不响了。“昨天,他又把我说哭了。”

“据我所知,他想送你一辆跑车。”

“他催我带他去欧洲。我是说,他想和我去欧洲,让我给他当向导。”

“原来他那么有钱啊。”

“他没多少钱。他得靠借。如果住在大饭店,得花一万美元。”

“他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拉蒙娜觉得赫索格的语气有点问题。

“没什么……没什么。他觉得你能出钱,对吧?”

“与钱无关。我们的关系很简单。”

“与什么有关?”

“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她淡褐色的眼睛望着他,眼神有些奇怪,好像是在责备他,但更像是有点伤心,在责怪他为什么要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你是想小题大做吗?”

“他想干什么?”

“不关我的事。”

“为了你,他算是使尽了浑身解数,结果还是两手空空,所以,他认为自己受到了诅咒,想自杀。他最好待在家里,坐在沙发上,拿一罐啤酒,一边喝着,一边看着《梅森探案集》。”

“你太刻薄了,”拉蒙娜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为了你才抛弃他的?这让你感到不安吗?你觉得是你把他挤走取而代之的,对吧?”

赫索格犹豫了一下,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也许吧,”他说,“但我认为,在纽约,我才是真正的自己;在芝加哥,我就是外面的那个人。”

“但是,你一点也不像乔治?霍伯利。”拉蒙娜用悦耳的语调说。她的胸膛起伏,声音就从喉咙里发出来,摩西听得十分舒服,感到非常高兴。别人可能不会有这种快感,但他会,这正如她所愿。“我同情乔治。所以,我们的关系只能是暂时的关系。但是你……你不是那种让女人同情的男人。你并不软弱。你有力量。”

赫索格点点头。他又一次受到了教训。但他并不介意。很明显,他需要厘清思绪。这个女人收容了他,给了他美食、美酒、音乐、鲜花和同情,可以说向他敞开了灵魂的大门,也把他拥入怀中,还有谁比她更有权利教训他呢?我们必须相互帮助。在这个非理性的世界,仁慈、同情、爱心(哪怕有一点自利的痕迹)都是稀罕的东西,都是少数人不断奋斗的结晶,这些难得的胜利果实绝不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它们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坚定可靠的,受到一代又一代怀疑论者的批判和否定。如果你有理智或者逻辑,面对真善美的每一个小迹象,你就应该跪下,表示千恩万谢。音乐响着,在柔和、绿色的灯光下,在夏日鲜花和精美奢华物品的陪伴下,拉蒙娜很诚恳地和他说着话,他则深情地看着她那红润的脸颊。外面,炎热的纽约市里灯光辉煌,月光有点多余。东方地毯极其流畅的设计表明,再大的困惑也有希望得到解决。

他用手指抓住拉蒙娜柔软、凉爽的手臂。他的衣襟敞开着。他微笑着听她说话,不时微微点头。她说的大部分话都完全正确。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更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心地善良。她穿着黑色的蕾丝**。他知道这是肯定的。

“你很会过日子,很有潜力。”她说。

“你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但是,你一定要尽力摆脱怨恨。怨恨会把你吞噬掉的。”

“这倒是真的。”

“我知道,你觉得我都在讲理论上的东西。但是,我自己遭受过不止一次打击,我有一段糟糕的婚姻,谈过几个男朋友,都以分手告终。你看,你有恢复的力量,这种力量不用就是犯罪。现在就用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

“也许这就是生物科学,”拉蒙娜说,“人有一个强大的系统。你知道吗?昨天,面包店的那个女人告诉我说我的气色变了,眼神也变了。她说:‘唐塞尔小姐,你一定是恋爱了。’我知道肯定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确实变了不少。”摩西说。

“更漂亮了吗?”

“很可爱。”他说。

她的脸色更加红润了。她抓住他的手,放进自己的衬衫里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睛湿润了,泪花闪烁。愿上帝赐福给这位姑娘吧!她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欢乐啊!她的各种做法都让他十分满意,她熟悉法国人、俄罗斯人、阿根廷人、犹太人的习惯。

“我把你的鞋子也脱掉吧?”他说。

拉蒙娜关掉了所有的灯,只留下床头那盏绿色的小灯。她低声说:“我去去就回。”

“你能把那个哭哭啼啼的埃及音乐也关了吗?他唱的是什么啊?好像他的舌头需要用抹布擦一擦。”

她手指轻轻一点,关掉了留声机。她说:“等我一会儿。”然后,她轻轻关上了门。

“一会儿”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实,她花了很长时间做准备。他已经习惯了等待,早就明白了等待的意义,所以他不会急躁。等到她再次出现,总会给他带来惊喜,所以等待是值得的。然而,实际上,他明白她是想要教给他一些东西,而他也想要向她求教,他一直是很听话的学生。但是,对于这场教学活动,他会怎么描述呢?他首先会描述他内心的狂乱,他浑身都在颤抖。为什么呢?他承担了全世界的压力。什么压力?一个男人的压力。在这个城市。在这个时代。日新月异。人海茫茫。面对科学的改造。面对权力的体系。要屈服于强大的控制力。环境高度机械化。狂热的希望破灭以后。一个没有凝聚力和贬低个人价值的社会。数字的能量倍增,使得个人变得微不足道。宁愿花费数十亿美元对抗外国的敌人,也不愿为国内秩序买单。放任残暴和野蛮的行径在大城市里肆虐。与此同时,人们发现了亿万人齐心协力和统一思想的威力。就像海底巨大的水压塑造着生物的形状。就像潮汐打磨着石头。就像狂风从悬崖上呼啸而过。美丽的超级机器,为无数的人类开启了崭新的生活。你会剥夺他们存在的权利吗?在你享受着传统的价值并津津乐道的时候,你会要求他们饿着肚子干活吗?你……你是这个巨大群体的孩子,是其他所有个体的兄弟。不然,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痴。那么,赫索格想,既然你叫我说具体一点,赫索格就是一个好例子。他有一颗受伤的心和浇了汽油一点就着的神经。对此,拉蒙娜会怎么回答呢?她说,你保重身体吧。古人说,健全的心灵寓于健全的体魄。任何原因引起的身体紧张都需要性救济,就是通过**来舒缓紧张。任何男人都会**,无论任何年龄、经历、状况、知识、文化、地位。哪里都是良币。英格兰银行认可的。为什么他的记忆会伤害他呢?尼采说,坚强的人能够忘却他们掌握不了的东西。

哦,转变思想,转变思想!一定要转变思想!

人是无法欺骗自己的。拉蒙娜希望他全力以赴、勇敢面对!**的时候,他为什么总是那么软弱,像一个贵格会的教徒?他说,他上次约会的表现不好,这次能做个简单的男上女下动作就很不错了。她说他这种人在纽约算是少见的。在这个方面,女人也有女人的问题。外表看起来体面的男人往往有非常特殊的癖好。只要能让他快乐,她怎么样都行。他说,她不可能让一条腌鲱鱼变成活蹦乱跳的海豚。很奇怪,拉蒙娜有时会把自己弄得像色情杂志上的**。对此,她做出了非常高尚的解释。她毕竟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她引用了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和后世伟大爱情诗人的名句。她还引用了心理学经典著作的名言。最后,她甚至引述了《基督奥体》的段落。于是,她到隔壁房间去,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脱衣服,喷香水。她想尽力讨他的欢心。他只管享受,觉得开心就让她知道,她就会非常满足,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她会非常高兴!她就等着他问:“拉蒙娜,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那么,我必须和她结婚吗?

想到结婚,他就很紧张,但他想通了。她心地善良,务实,能干,是不会伤害他的。所有精神病专家都一致认定,一个挥霍丈夫钱财的女人,必定会扼杀丈夫的性能力。从实际的角度看,他无法忍受单身生活的混乱和孤独。他发现自己居然会从实际的角度看问题,所以感到非常兴奋。他喜欢衬衫干干净净的,手帕熨得平平整整,鞋跟完好无损,这些都是玛德琳看不上眼的。塔玛拉姑妈希望拉蒙娜有个丈夫。那个老姑娘的记忆里肯定还存着几个意第绪语单词,像“结婚”“归宿”等。他可以成为家长,赫索格家族的每个男人都一样。丈夫、爸爸、生命的传递者、过去和未来的中介、用于神秘创造的工具,这些角色都已经过时了。爸爸也过时了?这只是对男性化的女性而言,那些可怜的女知识分子。(思维敏捷多好啊!)他知道,拉蒙娜很看重他的学问,他写过书,发表过科普文章,拥有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她想成为赫索格教授夫人。他心花怒放地想象着他们一起出入皮埃尔酒店参加最高级的晚宴,他系着白领结,拉蒙娜戴着长手套,用迷人、洪亮的声音介绍摩西:“这是我的丈夫,赫索格教授。”而摩西自己出类拔萃,浑身散发着幸福的光芒,举止得体,对所有人都和蔼可亲。不时摸一摸脑后的头发。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配合得天衣无缝,像在演双簧!拉蒙娜算是报复了那些曾经跟她过不去的人。他呢?他也报复了他自己的敌人。这帮可恶的家伙!但愿他们的名字被彻底抹掉!他们弄了一张网,等着绊我的脚。他们还在我面前挖了一个坑。上帝啊,敲断他们嘴巴里的牙齿吧!

他沉着脸,很专注,尤其是他的眼睛。他脱下了裤子,然后解开衬衫的纽扣。他在猜想如果他说要去做花卉生意,拉蒙娜会说些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可以多接触生活,认识一些客户。对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醉心于学术而自我孤立,实在是太不好了。他最近看到一篇报道,说纽约有些人把自己关在家里,时间长了孤独难耐,已经开始打电话向警察求助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派辆警车来吧!派个人来吧!把我和别人关在一起!谁都行。救救我,来找我。快来个人吧,谁都行,快来吧!”赫索格不能说他的研究项目肯定完不成。《浪漫的道德主义》那一章写得很顺利,但是,《卢梭、康德和黑格尔》那一章很棘手,他写不下去了。要是他真的开了花店呢?会是什么情况?鲜花的价格高得离谱,但那不是他的问题。他仿佛看见自己穿着条纹裤子和绒面皮鞋。他必须习惯泥土和花朵的气息。三十几年前,他得了肺炎和腹膜炎差点丧命,正是因为闻到了红玫瑰的香味。玫瑰花是哥哥舒拉送来的,很可能是偷来的,当时,舒拉在皮尔街的花店工作。赫索格觉得他现在可能不怕玫瑰花了。那个恶毒的东西,又芳香,又漂亮,鲜红,精致。你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去忍受这种东西,否则,它们会刺穿你,让你流血不止,血尽而死。

这时,拉蒙娜出现了。她推开门,站在门口,身后是灯光明亮的浴室。她身上散发着香水味,上身**,下身也只穿着黑色的蕾丝**。她穿着高跟鞋,鞋跟有三寸高。除此之外,就是香水、口红和她的黑发。

“摩西,这样你喜欢吗?”

“啊,拉蒙娜!当然喜欢!你怎么还要问呢!我非常喜欢!”

她低下头,低声笑了起来。“嗯,没错。我知道,我让你开心了。”她稍微弯下腰来看了一眼自己的**,看看对他的吸引力够不够,同时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她想看看他看到她的**和屁股之后的反应。她乌黑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抓住他的手腕,他手腕上的血管很粗,她把他拉向床边。他开始吻她。至于为什么,他始终想不通。这是一个谜。

“你为什么不把衬衫脱掉。你用不着了,摩西。”

他们俩一起笑了起来,她在笑他的衬衫,他在笑她的“盛装”。尤物啊!难怪衣服对拉蒙娜那么重要,衣服是那件奢华“珠宝”——她的**的背景。他的笑是无声的,是发自内心的,这样的笑更加深沉。她穿黑色的蕾丝**可能很傻,但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她的方法可能很简单粗暴,但她的思路是正确的。他在笑,但他被挑逗起来了。他的脑子还算清醒,但身体火辣辣的。

“摸摸我吧,摩西。我也摸摸你吧?”

“嗯,好的,摸吧。”

“你庆幸没有离开我吧?”

“对,对。”

“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感觉非常棒。”

“要是你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就好了……灯,要关掉吗?你喜欢在黑暗中做吗?”

“无所谓,不用关灯,拉蒙娜。”

“摩西,亲爱的摩西。告诉我,你是我的。快告诉我!”

“我是你的,拉蒙娜!”

“你只有我一个。”

“我只有你一个!”

“感谢上帝把你给了我。吻我的**,亲爱的摩西。哦!感谢上帝。”

* * *

两个人都睡得很熟,拉蒙娜一动也不动。赫索格被一架飞机吵醒过一次,这架喷气式飞机力量强大,虽然在高空,但声音很刺耳。他没有完全醒,迷迷糊糊地从**爬起来,沉重地坐在条纹椅子上,准备马上再写一封信,也许是要写给乔治?霍伯利。但是,飞机的噪声消失之后,写信的这个念头也消失了。他盯着外面的夜色,城里灯光闪烁,但一片寂静,天气还是那么炎热,一丝风也没有。

因为刚刚做过爱,而且睡得深沉,所以拉蒙娜的表情很放松,气色很好。她一只手抓住夏季薄毯的褶边,偏着头枕在枕头上,一副沉思的样子,看着她这个样子,他就想起了隔壁房间那张照片,那个忧郁的孩子。她一条腿露在毯子的外面,大腿内侧的皮肤很柔软,微微起伏,纹路依稀可见,散发着性感的芳香。她脚背丰满,形成一条可爱的弧线。她鼻子的弧线也很好看。她的脚趾也很丰满,挤压在一起,从大到小排列整齐。看着她,赫索格笑了笑,昏昏沉沉地摸回到**。他抚摩着她浓密的头发,睡着了。

吃完早饭,他送拉蒙娜去她的花店。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紧身连衣裙,他们在出租车上频频拥抱亲吻。摩西很激动,一路上笑声不断,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她多么可爱啊!我真喜欢!”到了列克星敦大道,他和她一起下车,他们站在人行道上拥抱在一起。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年男人在公共场合也变得这么热情的?拉蒙娜脸上涂的胭脂是多余的,她满面红光,简直是由内而外在燃烧,吻他的时候,她的**紧紧地贴着他。出租车司机和拉蒙娜的助手施瓦茨小姐都在旁边看着。

这就是理想的生活吗?他想。他的麻烦是否已经到头了,他是否尝过所有的痛苦,赢得了不用理睬别人想法的权利?他把拉蒙娜抱得更紧,觉得她正在膨胀,好像就要爆裂,她的心脏在身体里膨胀,她的身体在紧身的红色连衣裙里膨胀。她又给了他一个香吻。在花店橱窗前的人行道上,有雏菊、紫丁香、小玫瑰、番茄盆栽和供移栽的辣椒苗,它们都刚刚被浇过水。旁边放着一只绿色的水壶,黄铜的壶嘴上面打了孔。水洒在水泥上,水滴的形状已经模糊。尽管公共汽车排放着恶臭的尾气,但他还能闻到新鲜的泥土气息,还能听到路过的女人在坚硬的人行道上咔咔咔的脚步声。所以,虽然出租车司机兴趣盎然地注视着,施瓦茨小姐躲在树叶后面偷偷观察着,他还是继续亲吻着拉蒙娜涂脂抹粉、香喷喷的脸庞。列克星敦大道十分宽阔,公共汽车在路上喷着毒气,但鲜花的生命力很强,有石榴玫瑰、淡紫丁香等,白色的花素净,红色的花显得奢华,一切都被笼罩在纽约的金色阴霾里面。此时此地,以他的性格和性情,他终于尝到了人生的滋味,如果他是一个多情的人,他的生活就会这么甜蜜。

但是,独自一人坐在嘎嘎响的出租车里面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逃脱不了宿命的摩西?赫索格。唉,我真傻!真傻!出租车在公园大道上闯了红灯,而此时赫索格正忙着反思:我扑倒在生活的荆棘上,流血了。然后呢?我扑倒在生活的荆棘上,流血了。那么接下来呢?我和一个女人睡觉了,这是一个短暂的假期,但是,我很快就会回归原来的循环,扑倒在荆棘上,满足之中有痛苦,痛苦之中有快乐。谁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有没有长久的好处?在生与死之间,除了情绪的紊乱,我能从这种诡异的反常中得到什么?没有自由吗?只有冲动吗?那么,我心中所有的美好呢?难道没有任何意义吗?只是一个玩笑吗?是让人产生价值错觉的妄想吗?所以,他还得继续挣扎。但是,这个好处不是虚假的。我知道肯定不是。我发誓。

他又感到非常兴奋。他双手颤抖着打开公寓的门。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做一点切实有用的事情,而且必须马上去做。他和拉蒙娜过了一夜,让他重新充满了力量,而这种力量却重新唤起了他的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崩溃,害怕激烈的感情会让他彻底崩溃。

他脱掉鞋子和夹克,松开衣领,打开入门客厅的窗户。一股温暖的气流携带着港口的腥味,掀起了陈旧的窗帘和百叶窗。这股气流使他稍微平静了一些。不,显然他心中的美好并不算什么,他已经四十七岁了,在外面过了一夜,跟人家不停地亲吻,让人家不停地啃,现在感觉嘴唇有点疼痛,但是,他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面对审判台,他拿得出什么来为自己辩护呢?他有过两个妻子,有两个孩子。他曾经是一个学者,在壁橱里,他的旧手提箱就像一条长满鳞片、肚子鼓鼓的鳄鱼,箱子里面装着他尚未完成的手稿。就当他停滞不前的时候,其他人提出了同样的思想。两年前,一位名叫梅尔斯坦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教授抢先一步,他出版的专著思路和赫索格一模一样,这让关注这个领域的每个人都感到难以置信、不知所措、目瞪口呆。梅尔斯坦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个优秀的学者。至少他肯定能够摆脱个人的纷纷扰扰,并且能够给这个世界树立一个好榜样,因此,他应该能在人类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是他,赫索格,在追求宏大的融合目标的同时,却违背了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