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知道,阁下,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揭发玛德琳,或者攻击你。赫索格把信撕了。不对!他十分鄙视那个蒙席,他想杀了玛德琳。是的,他有能力杀了她。然而,他虽然满腔怒火,杀气腾腾,但还是能够正常刮胡子和穿衣服,晚上可以正常出门。为此,他要精心梳洗一番,喷一些香水,把脸弄得香喷喷的,为一场热吻做好准备。对于这种幻想,他虽然觉得是罪过,但绝对不会畏缩。赫索格想,是犯罪后必然会有的惩罚阻止了我这样做。
该梳洗了。他转身离开书桌,下午的光线渐渐昏暗,他脱下睡袍,走进浴室,打开脸盆的水龙头。虽然昏暗,但浴室里贴满了瓷砖,很凉爽,他喝了几口水,纽约这个大都市的自来水是世界上最清甜的。然后,他开始擦香皂洗脸。他可以期待一顿丰盛的晚餐了。拉蒙娜很会做饭,也很会布置桌子,桌子上会铺着亚麻餐巾,会摆放蜡烛和鲜花。也许,鲜花是她傍晚从店里带回来的,路上川流不息,她开车的时候肯定很着急。鸽子就要回到拉蒙娜家,落在餐厅的窗台上。通风井里有鸽子翅膀拍动的声音。至于菜谱,对于这样一顿夏天的晚餐,她可能会做一道奶油浓汤,然后是新奥尔良风味的阿诺虾、白芦笋,最后是一道凉甜点。酒味葡萄干冰激凌吗?还是布里干酪脆饼干?这是他根据以前的晚餐来判断的。还有咖啡、白兰地。一直以来,吃饭的时候,隔壁房间里的留声机都放着埃及音乐,穆罕默德·阿勒·巴卡尔用齐特拉琴、长鼓和手鼓演奏的《塞得港》。那个房间里铺着一块中国地毯,绿色的灯光深沉而安静。她也在这里面摆了鲜花。要是我白天在花店里工作,我可不想到了晚上还熏着花香。茶几上放着画册和国际杂志。巴黎的、里约的、罗马的,这几个国际大城市的杂志都有。同样,崇拜者最近送给拉蒙娜的礼物也都会摆着。赫索格会把礼物上的小卡片拿起来读。她会用什么借口踹了这些人?去年春天,她还在给乔治?霍伯利做杂拌虾仁,而霍伯利还送给她手套、书、戏票、看戏用的小眼镜。通过各种礼物的标签,你可以得知他为了爱情在纽约上下求索的历程。拉蒙娜说是他自己糊涂。赫索格为他感到难过。
餐厅里铺着蓝绿色的地毯,还有北非摩尔人的小摆设和阿拉伯人的奇异花饰,宽大舒适的沙发床,羽毛图案玻璃灯罩的蒂芙尼台灯,软座扶手椅靠着窗,可以看到百老汇和哥伦布圆环的街景。晚饭后,他们喝着咖啡和白兰地,拉蒙娜会问他是否愿意脱掉鞋。为什么不愿意呢?在夏天炎热的傍晚,光着脚有利于放松心情。过了一会儿,按照惯例,她会问他为什么如此心不在焉,是不是在想他的孩子。然后他会说……此时,他正在刮胡子,他几乎不用看镜子,指尖摸着胡楂……他会说他不那么担心马可了。他儿子很坚强。在赫索格家族里面,他算是比较坚强的一个。关于他的小女儿,拉蒙娜会劝他放心。摩西会说她在那几个精神病的手里,他怎么放心得下呢?说他们是精神病,她会怀疑吗?她想再看一眼杰拉尔丁的那封信吗?那封信很可怕,他说了他们想干什么。接下来,他们会聊起玛德琳、塞尔达、瓦伦丁?格斯巴赫、桑德尔?希梅尔斯坦、蒙席阁下、埃德维格医生、菲比?格斯巴赫。他会像一个想戒掉恶习却戒不掉的瘾君子一样,不由自主地又讲起他是如何遭到妻子、朋友、医生背叛的,他被骗了,积蓄都被骗走了,如今负债累累。如果说赫索格认识到某个人的恶,而且知道想要救赎每一个独立的灵魂,就需要解决整体的问题,正因如此,他才这么迫切地想跟人家讲述他的遭遇。然后,在讲述的过程中,他会意识到他并没有权利讲这些事情,没有权利逼迫人家听,而且他作解释寻求认可的渴望是徒劳的。更糟糕的是,这事情很“肮脏”。他突然想起来有个法语单词表示“肮脏”的意思,他念了这个法语单词“Immonde!”,然后在此基础上加一个单词,还大声地说出来,这两个词加起来的意思就是“肮脏透顶!”(C’est immonde!)然而,拉蒙娜会很同情他,对他温情脉脉。毫无疑问,她是真心同情他的,尽管从本质上讲一个受害者不会有什么吸引力,甚至会有点滑稽可笑。然而,在一个精神混乱的时代,一个有他那种感受的人可能是难能可贵的。他开始意识到,他特有的短视、现实主义态度的缺乏和明显的天真,让他显得与众不同。显然,这使他在拉蒙娜眼里充满了魅力。只要他保持男子气概,她就会睁着闪亮的眼睛,更加仔细地倾听,给予他更多的同情。他的痛苦遭遇让她很兴奋,激发了她的性欲,而他的悲伤给她指引了一个方向。我不同意霍布斯的观点,他说,如果没有威势,一个男人跟人家交往不会有快乐、愉悦或者享受,反而会感到悲伤。威势源于一个人的恐惧。然而,放下这些理论不谈,从威尼斯酒瓶里倒了四五杯阿马尼亚克酒喝掉之后,他不再说自己的那些破事,就该轮到拉蒙娜了。俗话说,有来就有往。
他就像个盲人一样,通过触摸和听声音,听着刀片的声音,继续刮着胡子。
拉蒙娜招待男士的经验丰富。虾肉、美酒、鲜花、灯光、香水,宽衣解带有条不紊,埃及音乐如泣如诉,这说明她久经历练,他很后悔让她过着这样的日子,但也让他受宠若惊。拉蒙娜很惊讶,她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会想找摩西的碴。他告诉她,在玛德琳面前,他常常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也许是他对玛德琳的愤怒情绪让他表现得更好了。听到这句话,拉蒙娜的表情就很严肃。
“我不懂……可能是因为我吧,你往这方面想过吗?”她问,“可怜的摩西!除非你和一个女人相处得不愉快,否则你就不会相信自己是认真的。”
摩西捧了一捧气味很不错的金缕梅爽肤水泼到脸上,拍了拍,然后从两边嘴角往上吹气,吹到脸颊上。台盆上方的玻璃架子上有个晶体管收音机,他调出来波兰舞曲,然后往脚上搽粉。然后,他抑制不住冲动,在肮脏的瓷砖上跳了一会儿舞,有些瓷砖松动了,翘起来,被踢到了浴缸下面。一个人听着曲子跳舞,是他的一个怪癖,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他就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来。他跳着跳着,一直跳到收音机播放一则波兰语广告:“法拉盛第八街878号。”于是,他就在浴室里面模仿播音员念稿子。铺着瓷砖的浴室由于光线昏暗,看起来像乳黄色的,他经常把这个浴室叫作厕所,这是个过时的叫法。他正准备再跳一曲波尔卡,但他气喘吁吁,汗珠子不断往下滚,再跳一支舞就需要洗澡了。他没有时间和耐心再去洗一遍澡。想到洗完澡后要擦干身体,他特别受不了,他一直非常讨厌这种琐事。
他穿上干净的**、袜子。穿上袜子后,他伸脚蹭了蹭鞋尖,蹭出来一点光泽。他穿鞋子的品位,拉蒙娜很不喜欢。在麦迪逊大道巴利专卖店的橱窗前,她曾经指着一双西班牙式的及踝靴子说:“你应该买这样的鞋子,看起来挺邪恶的吧,黑皮鞋适合你。”她微笑着抬头看他,以便让他看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她长着一口微微弯曲的白牙,非常漂亮,她的嘴唇张开,这些漂亮牙齿就会露出来;她的鼻子短短的,像法国人的鼻子,小而精致;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一头浓密的黑发闪闪发亮。她脸部的重心比较靠下面。在赫索格看来,这是一个很小的缺陷。没什么大问题。
“你想让我打扮成弗拉门戈舞者吗?”赫索格问。
“对于穿着,你应该有一点想象力,个性要张扬一些。”
你会觉得——赫索格笑得很灿烂——他是一笔投资不当的资本。其实,他的看法和她一致,这也许会让她很吃惊。他欣然接受。用在他身上的力量、智慧、感情、机会都给浪费了。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这双西班牙靴子居然会改变他的性格,让他的性格变得更好。顺便说一句,这双鞋极大地引起了他孩子气的兴趣。我们都必须改进。必须!
他穿上长裤。不是意大利裤子,穿着意大利裤子,吃完饭后会不舒服。接着穿上一件崭新的府绸衬衫。他把所有的别针都拔下来。再接着,他穿上了马德拉斯夹克。他弯下腰,浴室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他想透过这条缝看看港口的情况。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只是觉得海水在包围着这座被过度建设的岛屿。他的这个动作就像在确定方位,但跟他看手表一样,他看了一眼手表,却记不住时间。接下来,他往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影子,镜子是方形的。他的样子好不好看?哦,好极了,你的样子真漂亮,摩西!好极了。这是人类原始的自恋情结、自我陶醉,这是一种本能,非常深刻,非常古老,可能在单细胞时代就存在了。他早就意识到了他有这个本能,安静而深远,遍布他全身上下的每一条神经,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渴望。霍尔丹教授……
不,此时此刻,这个人不是赫索格的目标。德日进神父,你提出了“物之里”的概念,我一直希望能想明白。感觉器官,即使是最基本的感觉器官,也不可能从机械论者所认为的惰性分子进化而来。因此,物质也许应该当作进化的意识来研究……碳分子有思想吗?
他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他的眼睛下方有一大块阴影。没关系,他想,如果光线不太明亮,你看起来还是很英俊的。目前,你想要女人的话还是搞得到的。除了玛德琳那个婊子,她那张脸有时看起来很漂亮,有时却很丑。那就去吧,拉蒙娜会给你饭吃,给你酒喝,帮你脱鞋子,陪你聊天,抚摩你的头发,亲吻你,亲吻的时候,她的牙齿会咬住你的嘴唇。然后上床,关灯,直奔主题……
他既讲究,又邋遢。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的领带会打得小心翼翼,但鞋带却系得非常马虎,一走路就松开。他的哥哥舒拉倒是真的讲究,他的衣服是量身定制的,要修剪指甲和理发都去帕尔默大厦,舒拉说摩西是故意的。小时候,他就是这么叛逆,如今却成了令人捧腹大笑的习惯。拉蒙娜经常说:“你不像美国的清教徒。你有追逐肉体快感的天分。你的嘴巴出卖了你。”提到了嘴巴,赫索格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然后他会一笑置之。她没有把他当成美国人,这倒是让他感到有点不舒服。伤心啊!不然他是哪里的人?在部队服役的时候,战友们也说他是外国人。芝加哥人同样怀疑他,会这样问他:“从州府街到湖滨街这一带有什么?往西多远可以到奥斯汀大道?”这些人大多是住在郊区的,对于芝加哥,摩西比他们更熟悉,但这样一来,他的嫌疑反而更大了。“哦,你背得很熟啊。这表明你就是个间谍。一个精明的犹太人。坦白吧,摩西。他们用降落伞把你扔下来的,对吧?”不是,他是一名通信军官,是因为哮喘才被迫退伍的。在墨西哥湾演习的时候,他被雾呛到,话说不清楚,和部队失去了联系。但整个舰队都听到他喃喃自语地说:“我们完蛋了!他妈的!”
但是,1934年在芝加哥麦克金利高中上学的时候,他曾经是班级里演讲最厉害的人,他喜欢背诵爱默生的文章。他当时并没有失声,对着意大利的机工、波西米亚的制桶工人、犹太的裁缝,他能侃侃而谈:世上一切伟大而光辉的事业,都比不上人的教育。这里在座的都是教育的可塑之才。与历史上所有的王国相比,一个人的私生活更像是个庄严的君主政体。我们要承认,我们的生活,实际上是平凡、中庸的……我们现在还不是完美的人……我们的社会还听不得有人说,每个人都应在神面前狂喜或接受神明的启示。虽然他在比洛克西附近跟舰队失去了联系,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不积极追求完美。他认为自己完全具备成为美国人的条件。他笑着,但也很痛苦,他记得有一个来自亚拉巴马州的海军军士长问过他:“你在哪里学的英语?速成学校吗?”
不,其实拉蒙娜是在说他的好话,意思是说他不像是普通的美国人。他的一些怪癖早已形成。他有没有从中发现什么重大的价值或与众不同之处?嗯,他必须忍受这些怪癖,所以,他没有理由不加以利用,那还是有一点点用处的。
但是,说到普通的美国人,要是拉蒙娜当上了妈妈,她会是个什么样的妈妈呢?她会不会带一个小姑娘去参加梅西百货感恩节大游行?摩西仿佛可以看到,拉蒙娜这个伊希斯的女祭司穿着花呢套装,兴高采烈地看着游行的彩车。
麦克希金斯。我读过你的专著,《美国商业界的伦理思想》。这是麦克希金斯的重要时刻。很有意思。如果更加深入地调查美国会计系统中公私两面的虚伪性,也许会更好。没有什么能阻止美国人随心所欲地主张自己的价值。在民粹主义哲学中,善良渐渐变成了像空气一样的免费商品,或者便宜得近乎免费,像地铁票。各取所需,随便吧,没人会在意。本杰明·富兰克林认为诚实的外表是一种商业资产,其中有宿命论和加尔文主义的因素。对于别人的选择,不要多怀疑。不然可能有损他的信用等级。随着人们不再相信入地狱,就只剩下看得见摸得着的外壳了。
艾森豪威尔将军。在私人生活当中,也许你有空闲和意愿去思考一些你作为行政长官没空考虑的事情。冷战的压力……现在有许多人认为,冷战带来的压力……很多人都认为这是政治歇斯底里的阶段,在这个观点快速变化的时代,杜勒斯先生的旅程和演讲也迅速改变性质,从前属于有政治家风范的行为,现在变成了具有美国特色的挥霍。你提到如果不慎犯错则可能引发核战争的那天,我恰好就在联合国的记者席上。那天,我到第二大街付定金,准备买一盏吊灯和一台老式煤气灶。我又为鲁德维尔白白花了十美元。赫鲁晓夫用皮鞋敲打桌子的时候,我也在场。在这样的危机当中,在这样的气氛当中,你显然没有时间讨论我所关心的那种更普遍的问题。。的确,我是真的非常关心,甚至把生命都投了进去。但你想让他怎么样呢?然而,我读过休斯先生的书,也看过你写给他的一封信,在这封信里面,你表达了对“精神价值”的关注,所以,我有必要提醒你重新考虑一下你的全国目标委员会在你任期即将结束时发布的报告,我想这不算是浪费你的时间。我不知道你所任命的委员会成员是否都是最适合的人选,他们都是企业的律师、高管,如今他们属于同一类人,统称“实业政治家”。休斯先生说过,你被“隔离”了,一些令人头疼的意见都到不了你的跟前。也许你会问这个给你写信的人是谁,是一个爱胡说八道的自由主义者,一个书呆子,一个滥好人,还是一个疯子。这么说吧,他是一个深思熟虑的人,相信公民可以发挥作用。聪明但没有影响力的人会自己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拥有切实政治权力或社会权力的人,或者是自以为拥有权力的人。能用三两句话说清楚吗?众所周知,他讨厌冗长复杂的文件。这种报告是想激励我们和敌人斗争到底,看似忠于你的政府,但这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帕斯卡(1623—1662)说过,人是一根芦苇,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对于这个命题,一个现代民主国家的公民可能会有不同的解释,侧重点有所不同。他会思考,但他会觉得自己像一根吹到大风就会折断的芦苇。艾森豪威尔肯定不会注意到这一点。赫索格想换另一个角度试试看。托尔斯泰(1828—1910)说:“皇帝是历史的奴隶。”一个人越是位高权重,他的行为越是受到制约。对托尔斯泰来说,自由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一个人过着简单、真实的生活,他才是自由的。自由就是从历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另外,黑格尔(1770—1831)认为,人类的本质源于历史。历史、记忆使人类成为人类,给予我们对死亡的认识,正如《圣经》里有一句话说:“死既是因一人而来……”正因为对死亡的认识,我们都希望牺牲他人以延长自己的生命,而这就是权力斗争的根源。但那都是错的!赫索格想。在绝望之中,他也还有幽默感。这些人都让我烦透了,尼赫鲁、丘吉尔,现在还有艾森豪威尔,我真想给他们上一门课,给他们讲解一些经典名著。不过,这里面也少不了真挚的感情。社会没有秩序,人类就不会进步。但是,人类进步的目标是实现自由。个人欠着国家什么呢?所以,在阅读你的全国目标委员会的报告的时候,我似乎产生了强烈的交流愿望。或者说我有一种冲动,想把这些关于死亡和历史的概念向同盟国最高统帅部的司令官汇报一下,就像拿着从狂热和未遂暴力的土壤上长起来的假花献给他。假设我们只是一种动物,本来也就是一种动物而已,碰巧生活在这个围绕太阳轨道运行的大矿石块上面,那么,为什么要给自己设定那么崇高、那么伟大的标准呢?我想到可以给那条著名的格雷欣法则稍微改动一下:公共生活驱逐私人生活。我们的社会越是政治化(最宽泛意义上的“政治”,是指集体的执念、集体的强迫症),个性的丧失就似乎越厉害。似乎是因为政治有数百万个秘密的根源。说得更浅显一些,如今国家的目的涉及商品生产,商品生产对人类生活来说并不重要,但对国家的政治命运至关重要。如今,国民生产总值已经成为我们最为关注的对象,所以我们被迫从众膜拜某些荒谬或虚假的现象,而就在不久前,宣扬这种现象的“高级牧师”还只是推销员和卖蛇油的,还是人们嘲笑的对象。话说回来,现在的“私人生活”比一个世纪前更多了,那个时候,一个工作日可能要持续十四个小时。这个事情极其重要,因为涉及通过剥削和控制,侵犯私人领域(包括性侵犯)。
他倒霉的继任者也许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但艾森豪威尔自己不会。林登也不会。他们的政府离不开知识分子,包括物理学家和统计学家,但这些人已经落到工业领袖和亿万富翁的怀抱之中,被迷得晕乎乎、飘飘然。肯尼迪也不会改变这个现象。不过他似乎私下承认了这个现象的存在。
摩西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他想提交一个大纲给普尔弗,哈里斯·普尔弗在1939年时是他的导师,现在是《大西洋文明》杂志的编辑。是的,是那个精神紧张的小小个子普尔弗,他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目光专注、感情丰富,他的牙齿参差不齐,侧面和罗宾逊在《古代史》里画的木乃伊很像,他紧绷的皮肤上布满了色彩鲜艳的斑点。赫索格很喜欢这个人,是毫无保留、发自内心的喜欢。
你听我说,普尔弗,他写道,你急需一篇关于“灵感”的文章,我有一个绝妙的思路!你相信既有向上的超越也有向下的超越吗?用让·瓦尔的话说,就是升越和沉降。我们是否要承认超越是不可能的?这需要做历史分析。我认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新的乌托邦历史,一个田园诗般的历史,将当下与想象出来的过去相提并论,因为我们讨厌这个现实的世界。这种对当下的仇恨,还没有得到很好的理解。也许,意识要超越这个大众文明,第一个需求在于表达。灵魂摆脱奴颜婢膝的沉默,吐出一口污秽,然后一通号叫,将憋了很久的痛苦发泄出来。也许,即便是鱼、蝾螈、哺乳动物的祖先爬行动物也终于能够发声,倾诉它们漫长的经历。普尔弗,由此可见,生物进化就是自然界获得自我意识的过程,对人类来说,有了自我意识,就意味着丧失自然的力量,丢掉本能、自由、冲动(劳动异化)。人类的这个发展阶段似乎演变成一场戏剧,戏剧的内容是生病和自我复仇。这个年代有着特别的喜剧色彩。我们见到的不仅仅是托克维尔预言的平等,还有自我意识的平民化。也许,平民百姓会报复我们的自恋冲动(以及我们对自由的需求),这是不可避免的。在由群众统治的新时代,自我意识会让我们暴露自己是怪物。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政治现象,是为压抑个人冲动,或者是反对个人要求得到足够的空间而采取的行动。个人有义务或者被迫按政治的方式定义“权力”,并思索这样的定义对于自己的影响。所以,他一定要去报复自己,嘲笑、蔑视、拒绝超越。最后一点,即拒绝超越,是基于从前关于人类生活的概念,或者是目前无法维持的人类形象。但是,在我看来,问题并不在于定义,而是在于对人类品质的全面反思。或者在于对这些品质的发现。我敢肯定,人类还有些品质有待发现。只是这种发现受到某些定义的阻碍,例如有人认定人类是骄傲的,或者人类有受虐倾向,那么,这种定义就过于武断,会造成自我仇恨。
但是,你会问“灵感”是怎么回事。当今的人们认为,灵感只有在消极的环境下才会出现,哲学和文学都向往灵感,**也追求灵感,有时要借助精神药物的作用,在“哲学的”“无端的”犯罪和恐怖行径中,灵感也会出现。(这种“罪人”好像从来没想到过,其实,体面地对待另一个人也可能是“无端”的,也是一种灵感。)聪明的观察者指出,以前专门表彰正义、勇气、节制、仁慈的“精神”荣誉或尊重,如今怪人也可以通过消极的方式获得。我经常在想,这种趋势可能与技术吸附了那么多“价值”有关。给一个原始地区通电是“好事”。文明甚至道德都与技术进步如影随形。给饥肠辘辘的人面包吃,给赤身**的人衣服穿,那不是善事吗?我们把机器运到秘鲁或者苏门答腊,那不是遵从耶稣的旨意吗?生产和运输机器做善事很容易的。美德能和它们媲美吗?新技术本身是善意的,新技术不仅代表理性,也代表仁慈。因此,一大群人,一群善意的人,都变成了虚无主义者,大家都知道,这里面有基督教和道德的根源,也为疯狂提供了一个“建设性”的理由。(参见普兰尼和赫索格等的著作。)
浪漫主义者(现在有许多人是浪漫主义者)指责大众文明挡住了他们通往美丽、高贵、理想、**的道路。我不想嘲笑“浪漫”这个词。浪漫主义守护着“灵感”,在这个最伟大、最激**的变革时期,在现代科学技术发展最快的阶段,浪漫主义守护着诗歌、哲学、宗教,即人类最高尚的思想。
普尔弗,我最后还想说,有灵感的生活,掌握真理,拥有自由,爱另一个人,追求完美的存在,在意识清晰的情况下与死亡共处(没有清晰的意识,灵魂就会屏住呼吸,希望永生,没有生就无所谓死),这些都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事情。既然机械承载着善行,那么,毁灭的技术也有形而上的特征。现实的问题也因此成为终极的问题。毁灭不再是一种隐喻。善与恶都是真实的。因此,灵感也不是虚幻的。不是由神、国王、诗人、牧师、神殿所专享的,而是属于整个人类。
所以……所以,赫索格的思绪就像他昨天坐着出租车到服装区被卡车挡住时听到的在厂房里轰鸣的电机一样,他的思绪不停地翻动,而那些机器则利用无穷无尽的电力,无休止地缝制衣服。他重新穿上条纹夹克,然后坐下,两只膝盖紧紧夹住桌腿,咬紧牙关,草帽歪着。他写道:理性是存在的!理性……此时,他听到房屋倒塌、砖石落下的轰隆声,低沉而密集,还有木头和玻璃碎裂的声音。。以及基于理性的信仰。没有这样的信仰,世界将陷入混乱,这是单纯的组织永远无法控制的。关于艾森豪威尔的全国目标委员会报告,我觉得,照说要首先思考美国人的私人和内在生活……我说过我的这篇文章就是要评论这份报告吗?他努力回忆,深入思考,然后写道,每个人都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必须改变!
所以,我想让你看到我摩西·赫索格正在改变。我请求你见证他改变内心的奇迹:听到了清理隔壁街区贫民窟的声音,看着改变中的纽约平静的空中冒起来的白色灰尘,他与这个世界的强者沟通着,说着理解和预言的话,与此同时安排了一个舒适和愉悦的夜晚,有美食、音乐、美酒,也有聊天和**。超越,或者没有超越。只工作而不会玩,那不是好办法。艾森豪威尔会去钓鳟鱼,会打高尔夫,而我的需求和他不一样。(在赫索格睁大的眼睛里,那大多是坏事。)在一个获得了解放的社会里,在一个大家都对性压抑与疾病、战争、财产、金钱和极权主义之间的关系心知肚明的社会里,色情应有的地位必须获得承认。实际上,**是一种对社会有益的公民行为。所以,在渐浓的暮色中,我身上穿着条纹夹克,洗完澡后又流了汗,刮了胡子,擦了粉,牙齿紧张地咬住下嘴唇,好像预料到了拉蒙娜会对它怎么样。庞大的工业文明将精神欲望当作玩笑,将赫索格的高尚追求、道德苦难、对真与善的渴望当作玩笑,当作享乐主义来开玩笑,他无力加以拒绝。他的心一直在痛苦中煎熬着。他想摇一摇这颗心,或者把它从胸膛里面掏出来,扔掉它。摩西讨厌心痛的感觉,那就像一出屈辱的喜剧。但是,思想能把人从梦想中唤醒吗?会不会变成另一种困惑,一个更复杂的梦,一种有逻辑的梦,全面解释的妄想。
在他和日本朋友喜园坠入爱河一段时间之后,黛西的妈妈波琳娜曾经严厉警告过他,波琳娜是个俄罗斯犹太人,是女权主义者,是俄亥俄州赞斯维尔(从1905年到1935年,黛西的爸爸在那里开着一辆卡车沿街贩卖汽水和苏打水)一位五十岁的现代女性,她突然找上了他。那时,实际上波琳娜和黛西都不知道我在跟大久喜园拍拖。(艳遇真多!赫索格想。一个接着一个。这就是我的职业吗?)但是……波琳娜飘然而至,她提着一只编织袋,头发花白,臀部宽大,是一个优雅而坚定的人。
她带来了一个桂格燕麦盒,里面装满了要给赫索格的苹果饼,他再也吃不到她的苹果饼了,所以感到很伤心。她的苹果饼真的很好吃。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对苹果饼的贪婪很幼稚,像个小孩似的,他还有大人的问题需要解决。波琳娜具有她那一代新女性特有的严厉。她曾经是个美人,但如今已经风采尽失,她戴着八角形的金框眼镜,头发稀疏、花白,有一缕白发垂到嘴角。
他们用意第绪语交谈。“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波琳娜问,“混混?浪子?”这个老太太是托尔斯泰式的清教徒。但她也吃肉,而且很霸道。她是个乏味的人,节俭、古板,有精神洁癖,追求体面,而又专横跋扈。但是,她用红糖和青苹果做成的馅饼非常好吃,酸酸甜甜,松软可口,味道好极了。她的烘焙技术似乎寄托了对感官享乐的追求,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她始终没有把食谱传给黛西。“你到底想干什么?”波琳娜问,“先跟一个女人好,不好了再换一个,接着又来一个。什么时候可以到头?你怎么能够为了那些婊子抛妻弃子?”
我不该跟她“解释”什么,摩西想。跟每个人都要去解释,为自己辩护,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说,我能怎么解释呢?我自己也想不通,一点头绪都没有。
* * *
他猛然回过神来。他该上路了。天色渐晚,有人在家里等着他。但是,他还不准备出门。他拿起一张新的纸,写道:亲爱的喜园。
她在很久以前就回日本去了。是什么时候?他一边在心里算着她回去多久了,一边抬起头,看到了在华尔街和港口上空翻滚的白云。你回家,我不怪你。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她家在乡下也有一幢房子。赫索格看过几张彩色的照片,那是东方的乡村,有兔子、母鸡、小猪,还有温泉。她喜欢泡温泉。她有一张村里的盲人来给她做按摩的照片。她喜欢按摩,相信按摩管用。她经常给摩西按摩,他也给她按摩过。
你对玛德琳的判断是正确的,喜园。我不应该和她结婚。我应该和你结婚。
但是,喜园始终学不会英语。两年来,她和摩西一直在用法语交流,蹩脚的法语。他写道:亲爱的,我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场可怕的噩梦。你知道吧?在麦克金利高中上学的时候,一个永远板着脸的老处女米洛拉德维奇小姐教过他法语。我上了那么多门课程,这是最有用的一门。
喜园只见过玛德琳一次,但一次就够了。当时,我坐在她破旧的莫里斯安乐椅上,她警告我说:“摩西,你要小心点。小心点,摩西!”
她是个心很软的人,赫索格知道,如果他写信告诉她说他的遭遇有多么悲惨,她肯定会哭。她马上会泪流满面。不像西方人流泪还需要预热或者铺垫。她的一双黑眼睛浮在脸颊上面,她的**也是从身体的表面隆起,这两者有点异曲同工之妙。不会,在这封信里面,他不会跟她说伤心的事情。相反,他会跟她说他在想象她此时此刻的样子(那时正是日本的早上),她泡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里面,张着小嘴唱着歌。她经常泡温泉,一边泡澡一边唱歌,眼睛看着天空,嘴唇娇美,会微微抖动。她唱歌很好听,有异域风情,调门会突然变得很高,有时像猫在叫。
刚和黛西离婚的时候,他心情非常不好,他去西区的公寓找喜园,她会立即往浴缸里放水,同时放上从梅西百货买的浴盐。然后,她解开摩西的衬衫,脱光他的衣服,让他溜进打着漩涡、冒着泡、香喷喷的水里面,跟他说:“水是热的,你放轻松。”等他放松下来,她自己脱下衬裙,也走进浴缸里面,坐在他的身后,唱着她自己编的小调。
亲亲,
我帮你擦背,
我的摩西。
她小时候在巴黎,刚好碰到大战爆发,她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美国军队攻克巴黎的时候,她正生着病,她得了肺炎,还没有痊愈就通过跨西伯利亚铁路被遣返回日本。她说,她不再留恋日本了,她被西方惯坏了,不习惯东京的生活,她想去纽约学习设计,她有钱的爸爸答应了。
她对赫索格说,她不清楚自己是否相信上帝,但是,如果他相信上帝的话,她也会相信。另外,如果他相信共产主义,她也会成为共产主义者。因为“日本女人很忠诚。她们不像美国女人。哼!”不过,她也挺喜欢美国女人的。她经常盛情招待浸礼会的女教徒,她们在移民部门给她做担保。她请她们吃阿诺虾或者生鱼片,或者请她们品茶,给她们表演茶道。有时候,那些女士意犹未尽,迟迟不肯离开,摩西会坐在铺着棕色石板的门廊上等着。喜园会走到窗边给他传递暗号,假装给植物浇水。她非常享受也很渴望这种神秘感,像做贼似的感觉。她在酸奶空瓶里种了银杏苗和仙人掌。
她的公寓在西区,有三个房间,天花板很高,背后有一棵臭椿树,正面的一扇窗户上装了一台巨大的空调,肯定有一吨以上。公寓里到处都是从第十四街买回来的便宜货,一张切斯特菲尔德牌沙发,这张沙发因为海绵填充过多,所以鼓得很高,青铜的屏风,各种台灯,尼龙窗帘,大把大把的蜡花,还有玻璃、金属丝、铁艺的制品。在家里,喜园通常都光着脚来来回回,走路的时候脚后跟先着地,步伐坚定。她身材很好,很可爱,但裹着在第七大道附近的摊位上买的低档晨衣,感觉很不协调。她每一次出去买东西,都要跟其他专淘便宜货的人争抢。她会激动地、绘声绘色地向赫索格介绍当时的情景。“亲爱的!我已经挑好围裙了,那个女人朝我冲过来。哎哟!那是个黑人!我的天哪!人高马大,大屁股,大**,也没戴胸罩。身上黑乎乎的肉都往下坠,像尼亚加拉大瀑布。”喜园鼓起腮帮子,手臂想弯曲但弯不回来,仿佛被脂肪挡住了,她接着挺起了肚子,然后翘起屁股。“我说:‘不,不,太太。是我先来的。’她胳膊这么粗,还有那一对**!过道里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不行!’我不退让。我说:‘不,不行。太太!’”喜园越说越得意,鼻孔朝天,眼睛朝下,目光显得沉重但露着凶光。她把手搭在屁股上。赫索格坐在破旧的莫里斯安乐椅上说:“一点也没错,喜园。在第十四街,那些人怎么争得过一个日本武士呢?”
喜园笑着躺在**,他试着摸了摸她的眼皮。她那柔软、苍白的眼睑非常奇怪,触摸的痕迹会保留很久。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这么舒心快乐过,他写道,但是,我的性格比较软弱,承受不了这样的快乐。这可不是开玩笑。如果一个人的胸膛感觉像一只笼子,所有黑暗的鸟儿都从里面飞走了,那么,他就会觉得很自由、很轻松。然而,他又非常希望他的秃鹰能够回来。他需要他已经习惯了的挣扎,他需要无名而空洞的工作,他需要他的愤怒、痛苦、罪恶感。在这个东方风格的奢华客厅里,他在做着有原则的追求,注意,那是有原则的,追求生命所需的快乐,为摩西·赫索格解决身体方面的谜团(也治愈他致命的错乱,他是个世俗的人,但他又拒绝世俗的幸福,这像是一种西方的瘟疫,一种精神麻风病),他似乎找到了目标。但是,他经常闷闷不乐地坐在莫里斯安乐椅上。唉,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伤感!但她喜欢这样。她用柔情脉脉的目光看着我,说:“啊!忧伤的你,真是妙极了!”可能是因为内疚和悲伤让我看起来像东方人。忧郁甚至愤怒的眼神和长长的上嘴唇,传统的中国人形象,那正是她所喜欢的。难怪她以为我是个共产主义者。世界应该爱护恋人,而不是理论家。理论家要不得!让他们滚蛋吧!女士们,叫这些阴暗的浑蛋赶快滚!也叫令人厌恶的忧郁赶快滚!滚到黑暗的荒原里去吧!
喜园在褐沙石公寓里的三个房间都挂着廉价的透明窗帘,就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远东电影中的场景一样。室内有许多软装饰。最里面的是床,床单是薄荷绿的,那颜色也像是褪了色的叶绿素,**没有铺好,乱七八糟的。澡洗完了之后,赫索格浑身通红。她给他擦干并涂了粉,然后给他穿上和服,把他变成一个玩偶,美中不足的是他毕竟是个白人。他坐在枕头上,和服的腰带勒在腋下,感觉像一根绳子捆住了他。她用最好的杯子给他沏好茶端来。他听着她说话。她会跟他说最近东京报纸报道的社会丑闻。一个妇女杀害并肢解了负心的情人,尸体凑不齐,结果有小块就藏在她的和服腰带里面。一个火车司机打瞌睡了,没有看到信号灯,撞死了一百五十四个人。她爸爸的姨太太现在开着一辆德国大众汽车。她只能把车停在她家的门口,因为家里人不让她开进院子。赫索格想……这真的有可能吗?难道是犹太人的传统、**、克制、美德、约束、杰作,以及所有其他的东西——这些虽然都是说辞,但也包含实质的内容——把我引到这凌乱的绿色床单上,躺在这张波纹床垫上的吗?好像有人在乎他在这里干什么似的。好像他这么干会影响到世界的命运似的。说到底,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有这个权利!”赫索格喃喃自语道,尽管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身体也没有动。非常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这个世界难以理解犹太人,如今的情况刚好反过来,犹太人难以理解这个世界。喜园拿出来一瓶酒,可能是白兰地,也可能是芝华士威士忌,往他的茶里倒了一点。她自己喝了几小口,然后顽皮地吼了一声。赫索格忍不住笑了出来。喜园拿出一卷画。肥胖的商人在与苗条的姑娘们**,姑娘们很配合,但眼睛看着别处,画面有点滑稽。摩西和喜园盘腿坐在**。她指着画中的东西,挤眉弄眼,大声叫喊,把她的圆脸贴到他的脸上。
她的厨房里面黑乎乎的,总是有东西在煎着或者煮着,堆放着各种鱼酱、酱油、海苔粉条、喝过的茶叶。管道经常堵塞。她叫赫索格去跟负责清洁的黑人谈一谈,因为每次她去叫那个清洁工帮忙,他总是笑她,不予理睬。喜园养了两只猫,猫碗从来没有干净过。赫索格坐地铁去找她,还在地铁里的时候,似乎就可以闻到她公寓里的那些气味,看到公寓里面黑乎乎的样子,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强烈渴望见到喜园,与此同时,不想去的念头也同样强烈。在地铁上,他既感受到了内心的激动,而那些气味和各种难受也都记忆犹新,分明就在眼前。按下她家的门铃时,他哆嗦了一下。锁门的链条嘎嘎作响,然后她拉开了大门,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化了精致的妆,身上有一股麝香味。两只猫想逃,她抓住了它们,然后喊着说:
“摩西!我也刚回来!”
她总是说同样的话,而且总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她是跑着去迎接他的,而且总是比他早几秒钟到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她总是等到最后关头才回家?也许是为了表明她自己过着独立、积极的生活,她没有虚度年华。她家的大门很高,顶部是拱起来的,他进门很方便。然后,喜园关上门,插好插销,再拉上链条锁住(这是一个独居女子必要的安全预防措施,但是,她说那个管理员有一次不敲门就想闯进来)。赫索格进门的时候心突突地跳,但表情平静,然后脸色苍白但严肃地看着褐色、深红色、绿色的窗帘,她家的壁炉里塞满了她最近买东西拆下来的包装,她家里有一张书桌,那是她绘图的地方,她的猫也喜欢睡在桌子上面。他对一脸热切的喜园笑了笑,然后在那张莫里斯安乐椅上坐下。“心情不好吗,亲爱的?”她问。接着,她马上开始逗他开心。她帮他脱下鞋子,兴高采烈地跟他说了她去过哪里。几个可爱的基督教科学会女信徒邀请她去修道院听了一场音乐会。她还去塔利亚剧院连着看了两场电影,主演是达尼埃尔?达里约、西蒙?西涅莱、让?迦本、哈里?宝娃。日美协会邀请她去联合国总部,她给印度海得拉巴邦的大君献了花。通过一个日本贸易代表团的安排,她还见到了埃及的纳赛尔、印尼的苏加诺、美国的国务卿甚至总统。今天晚上,她还要和委内瑞拉的外交部长一起去夜总会。对于她说的话,摩西已经懂得不用怀疑。她有一张在夜总会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低胸的礼服坐着,美丽端庄,笑脸盈盈。她有一张菜单,上面有孟戴斯-弗朗斯的签名。她绝不会叫赫索格带她去科帕卡巴纳海滩。这表明她尊重他的深沉和人格。“你是个哲学家。哦,你是我的哲学家,我的爱情教授。你是个大人物,我知道。”她对他的评价甚至高于国王和总统。
每当她去厨房里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准备给赫索格沏茶的时候,她总是用最高的嗓门叙述她在一天当中经历过的事情。她看见一只三条腿的狗,它迫使一辆卡车突然转向,撞上了一辆手推车。一个出租车司机想把他的鹦鹉给她,但是,猫会弄死它的。她没有接受,她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一个老女人,是一个乞丐,让她帮忙买了一份《泰晤士报》。那个老乞丐想要弄一份今天早上的《泰晤士报》。一名警察说,喜园乱穿马路,他要给她开罚单。一个男子在地铁立柱后面露下体。“哎哟,太无耻了!什么东西?”她用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比画,“真丑陋啊,摩西!”
“你不喜欢吗?”摩西笑着说。
“哦,不!摩西,不喜欢!那是在耍流氓。”然而,她既开心又激动。摩西也挺开心的,同时有点狐疑地看着她,他仰着躺在那只破旧的安乐椅上。他刚来到她家门口时的激动已经在开始消退了。而且,这屋里的气味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坏。两只暹罗猫也没有那么嫉妒他,它们越来越可爱。他渐渐习惯了它们的喵喵叫声,暹罗猫比美国猫更加热情。
然后她说:“我这件衬衫,怎么样?你猜多少钱?”
“让我看看……三美元吧。”
“不,不。”她大声说,“六十美分。便宜货。”
“不可能。我看啊,至少得要五美元。在纽约,你算是最会买东西的。”
她听得高兴得很,朝他眨巴眨巴眼睛,脱下他的袜子,摩擦着他的脚。她给他端来茶,倒了双份芝华士进去。她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亲爱的,你想吃炒鸡蛋吗?你饿了吗?”这时下起了一场冰冷的雨,绿色的雨水让纽约变得荒凉肃杀。我经过西北东方航空公司的时候,我总是想进去问问到东京的机票价钱。她在鸡蛋上面浇了酱油。赫索格又吃又喝。所有的菜都挺咸的。他喝了很多茶。“我们洗澡吧,”喜园说着就要解开他的衬衫,“怎么样?”
喝茶,洗澡……沸水的蒸汽使得墙纸从背后的绿色灰泥上剥落下来。巨大的落地收音机通过蒙着金线棉的扬声器播放着勃拉姆斯的音乐。猫在椅子下面啃虾壳。
“好。”他说。
她去放水了。他听到,她一边在撒紫丁香沐浴盐和泡泡浴粉,一边在唱着歌。
不知道现在谁在帮她擦背。喜园的要求并不高。她没有叫我给她干活,给她布置房子、抚养孩子,没有规定我要按时吃饭,更没有让我在奢侈品商店开一个赊账账户。她只要求我时不时地去找她。但是,有些人总是和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过不去,把好事折腾成为幻想或者梦想。我们讲的法语有点意第绪语的味道,有点滑稽,但很单纯,善意满满。她起码没有用我自己的语言告诉我那些不堪的真相和肮脏的谎言,而我只会讲简单的陈述句,因此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其他人抛弃了西方,正是为了追求这个好处。我在纽约市享受到了这个好处。
赫索格在洗澡的时候偶尔也要经受考验。有时,喜园会检查赫索格的身体,寻找他不忠的痕迹。她坚信,**会让男人变瘦。“啊!”她会说,“你瘦了。你跟别人**!”他否认,但她摇摇头,微笑着,尽管她的腮帮子鼓着,貌似挺不高兴的。她不想相信他。但她最终还是会原谅他的。她的好心情回来了,就把他弄进浴缸里,然后她也爬进去,坐在他的身后。她唱着日本歌,也许是在吼着军令吧。终于,他们消停了。他们开始洗澡。她把脚向前伸,让他擦香皂。她用一只塑料盘舀水,浇到他的头上。最后,她把浴缸里的水放掉,接着用淋浴器把泡沫冲洗掉,他们一起笑着站在莲蓬头下。“你很干净了,亲爱的。”
是的,她把我洗得很干净。赫索格回想起这一幕,总是既开心,又伤感。
他们用在第十四街买的土耳其毛巾擦干身体。她亲吻他的**,然后给他穿上和服。他吻了她的手掌心。她的眼光温柔,但透着精明、干练。她知道自己身体哪个部位性感,也知道怎么让她显得更性感。她让他坐在**,然后给他端茶。他简直是她豢养的爱妾。他们盘腿坐着,一边用小杯子小口喝着茶,一边看着画卷。门闩好了,电话的话筒也拿下来。喜园微微颤抖着,脸越贴越近,用丰满的嘴唇亲了亲他的脸颊。他们相互帮忙脱下那东方式的睡袍。“慢慢来,亲爱的。嗯,慢慢来。嗯!”她的眼睛朝上看,他只能看到白眼珠子。
她曾经跟我解释说,地球和其他行星是被一颗路过的恒星从太阳里面吸出来的。就像一只狗从灌木丛旁边跑过,顺便把里面的小东西放出来。然后,行星上面渐渐出现了生命,每个生命,比如说我们,都有灵魂。还有比我们更稀奇古怪的生物,她说。我喜欢听她说这样话,但我不太明白她想表达什么意思。我知道,她之所以没有回日本去,原因在我身上。为了我,她违背了她爸爸的指示。她妈妈去世了,喜园过了好几个星期才提起这件事。她有一次说:“我不怕死。但你让我很痛苦,摩西。”我已经有一个月没给她打电话了。她又得了肺炎。她孤零零的,没有人来看过她。她身体虚弱,脸色苍白。她哭着说:“我太难受了。”但是,她没有让他安慰她,她听说他在和玛德琳·庞里特交往。
不过,她确实这样警告他:“她是个骗子,摩西。我不嫉妒她。我可以和别人好。你终于把自由还给了我。但是,她那双眼睛非常冷。”
他写道:喜园,你说得没错。我可以这样说,她的眼睛确实很冷。
但是,那是她的眼睛,她能怎么办呢?让她恨自己是不现实的。幸运的是,上帝给她派来了一个丈夫,他就是她的替罪羔羊。
* * *
哎呀!有了这样的认识之后,哪个男人都需要一些安慰。于是,赫索格再次回过神,他要动身去找拉蒙娜了。当他站在门口,手里握着防盗锁的长柄时,脑子里闪过一首歌的名字。是《只要再吻一次》吗?不,不是这首。也不是《心痛的诅咒》。《再吻我一次吧》,对,就是这一首。他觉得很好笑,因为发笑,所以,他在设置那个复杂的防盗锁来保护他的世俗财产的时候,他的动作笨拙得很。世界上有三十亿人,每个人都多少有一些财产,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宇宙,每个人都无比珍贵,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奇特的宝藏。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花园,花园里生长着奇花异果,在某个可爱的绿色黄昏,摩西·赫索格的心像一颗桃子一样挂在树上。
他转动钥匙的时候心想,出这一趟门,他是非常不情愿的。但是,他还是要去的,不对吗?他把钥匙放进口袋里。铃声响了,电梯到了。他听着电机的声音,以及钢缆滑动的声音。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嘴里哼着《再吻我一次吧》,试图捕捉那难以捉住的脆弱如丝的思绪,努力回想这首曲子为什么会闪过他的脑海。不是那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他正心痛,要出去接受女人的亲吻。)他想捕捉的是那个深藏的原因(如果这个原因值得探究的话)。他乐于到外面呼吸新鲜的空气。他用手帕擦干草帽里的汗,电梯里面很热。谁会戴这样的帽子,谁会穿这样的外套?当然只有卢?霍尔茨,那个玩杂耍的喜剧演员。他唱着:“我在爱情的果园里摘了一只柠檬,据说那里只长桃子。”赫索格脸上的肌肉再次活跃起来,有了一点笑容。芝加哥古老的东方剧院。两毛五可以玩乐三个小时。
在一个街角,他停下脚步,看着工人拆房子。巨大的钢球直接甩到墙上,轻松击穿砖墙,撞进屋里,随着惯性几乎撞到厨房和客厅。只要被它碰到,什么东西都会轰然倒塌,碎成一地,然后尘埃会像一股白烟一样冒起来。夜幕已经降临,在房子拆除后的空地上,有一堆杂物在燃烧。摩西听到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悄悄朝那堆火走过去,感受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工人朝火堆里扔木头,像扔标枪一样。油漆像熏香一样冒着烟。地板熊熊燃烧着。整个现场很像是给破烂货办的葬礼。六轮卡车运走散落的砖块,由粉色门、白色门和绿色门围成的脚手架抖动着。此时,太阳越来越往西去,快落到了新泽西,被五颜六色的气体围绕着。赫索格观察到,那些人的身上溅满了红色的污渍,他自己的手臂和胸部也有斑点。他穿过第七大道,进入地铁站。
摆脱了灰尘和火光,他匆匆下了台阶,等候着列车到来的声音,手插进口袋里,摸着里面的硬币,他要找地铁代币。他闻到了石头的气息、尿臊味、药的苦味、铁锈和润滑剂的气味,感受到了一股急迫、快速、充满无限渴望的电流,这可能与他自身的内在动力有关,与他自己炽热的**有关。(**,还是歇斯底里?拉蒙娜可能会采用性手段来帮他舒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入了潮湿、发霉的空气,他不停地吸气,随着胸部的扩张,两肩渐渐有了刺疼感。然后,他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让吸入的气体向下收进小腹里。这个动作他做了一次又一次,感觉渐渐好起来,好多了。他把代币放进投币口,看到里面有各种代币在发光,而这光芒通过玻璃被放大了。无数的乘客用臀部将木头的十字转门磨蹭得油光发亮。由此,他产生了一种交融的感觉,那是一种最廉价的兄弟情谊。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赫索格走过去的时候想。个性被消灭得越厉害(通过我所知道的方式),人们对集体的向往就越强烈。更糟糕的是,人们焦虑不安地回归集体,因为自己的失败而变得更加狂热。大家不是兄弟,而是堕落者。大家都在疯狂消费着廉价的情怀。于是,已然模糊、摇摇欲坠的神圣形象再次扭曲了。这是个现实的问题!他在站台上看着下面的铁轨。极其现实的问题!
交通高峰刚刚过去。车厢里面几乎空无一人,仅有的几个乘客几乎都在睡觉,悄然无声,列车员在看着报纸。在等待快车去拉蒙娜家的时候,赫索格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看着那些被作践得不像样子的海报和广告,上面的人物牙齿涂得黑乎乎的,胡子像杂草,动作也很滑稽,同时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口号和呼唤。犹太人,干掉戈德华特吧!西班牙人吃屎。打电话给我,如果我喜欢你的声音,我就去找你。
还有一句充满犬儒主义色彩的话:如果人家打了你的脸,另一侧也转过去让他们打。污秽!疯狂!扯淡!乌合之众的祈祷和智慧!追随死神的庸俗之作!也算是“超越”吧,这是一个新流行的术语。赫索格仔细看了所有的涂鸦,相当于做了一次民意调查。他猜想这些涂鸦都是青少年画的。他们喜欢嘲弄权威。“不成熟”是一个新的政治概念。问题与无技术的失业者思想日益解放有关。他们喜欢披头士。因为无所事事,赫索格看了看那个投币体重秤。玻璃盖子装上了铁丝罩,一般人弄不坏,除非是聪明的疯子。长凳都用螺丝锁死了,糖果贩卖机也被挂上了锁。
他要给“演员”威廉写一张便条。这个威廉是一个大盗,一个银行抢劫犯,被判了无期徒刑。萨顿先生,对于锁的研究。机械装置,扬基天才……他接着又开始写,仅次于魔术师胡迪尼,威廉从来都不带枪。有一次在皇后区,他用了一把玩具手枪。他伪装成西联电报公司的信使进入银行,用一把假枪搞定了整个银行。挑战总是存在的。不是钱的问题,真的,是进不去的问题,还有逃跑的问题。威廉肩膀狭窄,脸颊凹陷,留着浓密的小胡子,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高高在上,躺在**总是想着银行的事情。他戴着帽子,穿着一双尖头鞋,躺在布鲁克林的隐形壁**,吸着烟,似乎可以看到连成片的屋顶,可以看到电线、下水道、金库。不管是什么锁,他只要用手指一碰,锁就打开了。天才是不能放过这个世界的。他把赃物装在铁罐里,埋在法拉盛草地公园里面。他可能已经金盆洗手了。但他又走了一圈,看上了一家银行,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这次他被抓住,被关进了监狱。但他精心策划了一次越狱,经过周全的勘测,他制订了一个计划,通过管道爬到外围,最后挖地道穿过围墙底下通到外面。他差点就成功了。他已经可以看到星星了。但是,当他从地下冒出来的时候,狱警正在上面等着他。狱警把他抓了回去。这个人初看着很不起眼,却是一个越狱专家,是最厉害的贼之一,仅次于胡迪尼,但不会差很多。他的动机呢?人类的制度必须不断接受考验,要想办法战胜它,为此付出自由乃至生命也在所不惜。如今他被判了无期徒刑。据说他有一套经典名著,他和美国天主教总主教希恩(Bishop Sheen)有书信往来……
薛定谔博士,你在《生命是什么》一书中说,在整个自然界中,只有人类不愿意引发痛苦。由于灭绝是进化产生新物种的主要方法,人类不愿引发痛苦可能会阻碍自然法则。基督教及其母教,短短几千年,经历了可怕的逆转……列车到站了,车门就要关上了,这时赫索格猛然醒了过来,挤进去,拉住一根皮环。列车飞快驶向住宅区。列车在时代广场上下客,但他没有找空位坐下。等会儿到站,要从座位上起来杀出一条血路太难了。我们说到哪儿啦?在你关于“熵”的评论中……有机体是如何做到不死的,用你的话来说,就是避免热力平衡……作为一个不稳定的物质组织,身体很有可能离我们而去,会离开的。这是真的。是身体,不是我们!不是我!这种有机体,虽然它有能力保持自身的形态,并从环境中吸取所需要的养分,吸引负熵流,吸引其他物质为其所用,然后以更简单的形式将残余物返回给世界。粪便、含氮废物、氨。但是,人类不愿意引发痛苦,又不得不吞食……结果就是一出奇特的人类把戏,同时承认又否认邪恶的存在。过着人的生活,也过着非人的生活。事实上就是拥有一切,用巨大的创造力和贪婪,将所有的元素都占为己有。咬着,咽着。既怜悯食物,有感情,同时又做出很残忍的举动。已经有人表示(为什么不呢?),不愿意引发痛苦实际上是一种极端的行为,是在追求感官的快感,增加人们的苦难,既可以表达道德的怜悯,又能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美好的享受。就是两头好处都能占。然而,道德现实是肯定存在的,赫索格在飞速行驶的列车上抓住皮环,一边向全世界保证,那就像世界上存在分子和原子一样。然而,当下有必要公开考虑各种最坏的可能性。对此,事实上我们并没有选择……
他到站了,他跑上台阶。旋转门咔嗒咔嗒响着就转到他的身后。他匆匆路过换零钱的办公室,有个人坐在浓茶色的灯光下,然后,他又走上两段楼梯。到了出口处,他停下来喘口气。抬头,上方是灰色的花玻璃,往远处看是暮色中的百老汇,升腾着蓝色的热气,哈德逊河从山坡下八十几街的脚下流淌而过,河水看起来像水银一样。新泽西州的广播塔上闪烁着红色的灯光,这些红色的灯就像小心脏一样跳动着。街道中央的长椅上坐着老人,他们的脸上和头上都有显著的岁月痕迹:老太太粗壮的大腿和老头子肮脏的眼睛,他们都嘴巴塌陷、鼻孔漆黑。要是在鲁德维尔,这个时间点正是蝙蝠出来到处飞的时候,在纽约则是纸片横飞,让赫索格联想到了蝙蝠。一只断了线的气球就像一条游离的精虫,快速飞向西边橙色的尘土之中。他横穿过街道,然后绕道避开烤鸡和烤香肠产生的烟雾。许多人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漫步。摩西对住宅区的公众非常感兴趣,他们富有戏剧精神,都像演员,例如化妆极富创意的异装癖同性恋者,有些女士戴假发,有些女同性恋者的样子非常男性化,你必须等她们走过去,从后面仔细看,才能确定她们的真实性别,人们的头发染成了五颜六色。几乎每一张脸上都是评价或者诠释命运的符号,他们的眼睛都是灵魂的窗口,可以洞察内心。还有一些虔诚的老妇女,她们依然遵循着古老的戒律,仍然只买犹太洁食肉类。
通过他自己的心灵窗口,赫索格看见过拉蒙娜的前任男友乔治?霍伯利。他又瘦又高,比赫索格年轻,衣着得体,常穿着常青藤学院风格的衣服,瘦削而忧伤的脸上戴着一副墨镜。拉蒙娜说“没什么”的时候有点口音,说她对他没什么,只是同情而已。他两次自杀未遂,却让她意识到,她自己对他其实并没有感情。玛德琳跟摩西说过,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分手之后,她就和他彻底断了。但是,他今天晚上发现,因为拉蒙娜对男人的着装风格很在意,并经常试图改造对方的品位,霍伯利所穿的可能是她为他挑选的衣服。在一定意义上,他被以前的幸福和爱情惯坏了,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训练有素,但已经逃不出去。她甚至会接到警察的电话,半夜要跑到贝尔维尤陪在他的身边,这种事情已经让拉蒙娜不胜其烦。情感市场的行情已经暴涨了,普通人已经制造不了轰动或者丑闻。开一点煤气或者割个腕什么的,这种手段已经不管用了。抽大麻?无所谓!上吊?没什么!纵欲?早就见怪不怪了!赫索格感慨万千,总有一天,而且这一天会很快到来,你必须证明自己已经绝望了,你才有资格去投票,经济状况、缴纳人头税或者文化程度等都不是取得投票权的前提。你必须是处于生无可恋、无欲无求的状态。以前的恶习,现在反而成了健康措施。整个世界都在改变。有个伤口,过去人们都会忍着,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如今都会公开喊疼。这是一个很好的主题:加尔文时代社会平稳的根源。当时,大家都害怕受到诅咒,所以他们的行为举止都无可挑剔,大家俨然都是上帝挑选的人。这种历史性的恐怖及其造成的精神痛苦,总是要被消除掉的。此时,赫索格迫切想见到霍伯利,想再看看他那张因为痛苦、失眠、夜里吃药喝酒、祈祷而变得消瘦的脸,想看看他戴在脸上的那副墨镜和戴在头上的窄边软呢帽。单相思,现在叫作臆想依赖症。拉蒙娜有时会谈起霍伯利,语气之中充满同情。她说她经常对着他的封信或礼物哭泣。他一直不停地给她寄钱包和香水,还有日记的大段摘录。他甚至给她寄来过一大笔现金。她把这笔钱交给了塔玛拉姑妈。老太太为她开了一个储蓄账户。让钱生一点利息吧,至少。霍伯利对这个老太太很有感情。摩西也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