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和马可一起去郊游,摩西费了不少心思。否则,时间会过得很慢,日子会过得很沉重。在火车上,他背下了南北战争的一些史实,包括日期、人名、战役,这样,马可在动物园自助餐厅里吃汉堡包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聊天了,他们总是去那里吃汉堡包。“这次我要跟你讲讲博雷加德将军的故事,”他说,“这个部分很精彩。”但是,有时候,赫索格会突然觉得恍惚,不知道他讲的是博雷加德的事迹,还是第十号岛或者安德森维尔的历史。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大久喜园,想着怎么应付她,他正要为了玛德琳甩掉她,心里有点愧疚。那个女人正等着他的电话,他知道。玛德琳忙着教会事务而拒绝见他的时候,他常常想着去和喜园聊一聊,不过也就聊聊而已。这样的三心二意是很丑陋的,为此他很鄙视自己。这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情吗?
丢脸!糊涂!
他看得出,马可同情他这个糊涂的爸爸。他和摩西一起玩游戏,不断地问关于南北战争的问题,因为讲南北战争的故事,是他能够给予儿子的唯一礼物。孩子不会拒绝善意的礼物。那代表着爱,赫索格想。他穿着佩斯利睡袍,咖啡凉了。孩子们爱我,我爱孩子们。但是,我能给予他们什么呢?马可会用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他的脸庞和赫索格很像,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稚嫩、白皙、满脸雀斑,他剃了平头,那是他自己要求的,看起来怪怪的。他的嘴巴和祖母更像。“好吧,儿子,我得回费城了。”赫索格说。其实,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回费城。
到费城去完全是个错误。有什么必要去坐那列火车呢?途中看到伊丽莎白和特伦顿有那么重要吗?它们在等着他去看吗?费城的那张单人床在等着他吗?“火车开车的时间快到了,马可。”他掏出一只怀表,这是二十年前爸爸送给他的礼物。
“坐地铁当心点。平时出门也要小心。不要去晨曦公园,那里有暴徒。”
赫索格路过一个电话亭,他很想进去给大久喜园打个电话,但他克制住了这个冲动,转而进了地铁站,直奔宾夕法尼亚火车站。他穿着棕色的长外套,肩膀绷得很紧,口袋里塞着书,很沉,书拉得衣服有些变形。地下通道里有各种商店,卖鲜花的,卖刀具的,卖威士忌、甜甜圈、烤香肠的,还有卖橘子汁的,橘子汁看起来冷冰冰的。他费力地走进光线明亮的车站大厅,大厅四周有巨大的窗户,窗户玻璃脏兮兮的,秋日的阳光驼着背越过服装区,穿过这些窗户照射进来,落到地上分成了几大片。在口香糖贩卖机的镜子上,赫索格看了一眼自己的样子,他的脸色非常苍白,很不健康,外套和羊毛围巾露出了线头,在明亮光线的照射下,他的帽子和眉毛就像不存在似的,让他的半边脸一览无余,看得清清楚楚。他微笑着面对自己前半生的这个化身,对于这个受害者赫索格,这个即将恋爱的赫索格,这个为世界贡献了智慧并可能改变历史、影响文明发展的人。在费城,他的床下有几盒子发黄的旧纸张,这些纸张如果面世,就可能产生重大的影响。
所以,赫索格带着还没有打孔的车票进了铁门,飞快地奔向火车。这扇铁门越扩越大,门上挂着深红色的匾,匾上面写着金字。鞋带松了,他也顾不上。他的身上还保留着一种古老的骄傲。在下面的站台,红色的列车冒着烟,正等着乘客上下车。他是刚来?还是要走了?他时不时会这样犯糊涂。
他塞在口袋里的书是普拉特的《南北战争简史》和克尔恺郭尔的几本著作。虽然赫索格已经戒烟了,但他仍然喜欢跟吸烟的人凑在一起。他喜欢闻烟味。他坐在一个脏兮兮的长毛绒座位上,拿出一本书,开始看起来。死亡意味着一切的完结,但是,死亡的过程也意味着活着经历死亡,
他绞尽脑汁琢磨着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的……不是……另一方面,如果说生存确是一件呕心的事,那么,信仰就是一种解救,虽然看来有点渺茫。抑或是,你要是被痛苦摧毁,上帝会来搭救你,你就会感受到上帝的力量。抑郁症患者的好书!如果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赫索格会微笑着,用手捂住脸,然后悄悄地笑起来。但在火车上,他要认真学习,非常认真地学习。所有活着的人都处在绝望之中。(?)这就是致死的病。(?)人是唯一拒绝做自己的动物。(?)
火车到达新泽西的垃圾场时,他合上了书。他的脑袋在发热。他把翻领上的史蒂文森大纽扣贴在脸颊上,觉得凉凉的。车厢里的烟雾很香,很醇,很浓。他深深地吸进了肺里,那是一种让人激动的污秽。他能闻到有人用旧烟枪吸烟,那种气味腻乎乎的,湿气很重。火车加速了,车轮咬着铁轨,发出刺耳的声音。略带寒意的秋日照耀着新泽西的工厂。火车先是经过火山似的矿渣、灯心草、垃圾场、炼油厂、幽灵般的火炬,接着马上是田野和树林。矮矮的橡树挺立着,像一根根铁棍子。田野变成蓝色的。每个无线电塔就像一根针,针眼里面都有一滴血。伊丽莎白都是沉闷的砖房,一晃就过去了。黄昏时分到了特伦顿,就像要穿过一堆煤火的中心。赫索格看到了一句口号:特伦顿制造,全世界都要!
夜幕降临,在冰冷的灯光中,费城到了。
可怜的家伙,他的身体不好。
想到他吃的药片和晚上喝的牛奶,赫索格就笑了。在费城,他的床边经常放着十几只瓶子。每天晚上,他都要喝一口牛奶,让胃缓缓。
我们的周围有伟大的思想和理念,但与美国当下日常的状况没有多大的关系。你知道,蒙席阁下,如果你穿着罗马教廷的白色法衣出现在电视上,至少酒馆里会有许多爱尔兰人、波兰人、克罗地亚人在看着你,他们对你很有兴趣。他举起优雅的手臂,向着天堂,像无声电影时代的电影明星一样看你一眼,像理查德·巴塞尔梅斯,或者康韦·特尔。罗马天主教的工人阶级也以他为荣。但是我,一个博学的思想史专家,却被情所困……我反对那种认为科学思想已使所有价值观陷入混乱的论点……我深信对宇宙空间的探索不会摧毁人类的价值,事实王国和价值标准王国不是永远隔绝的。我(犹太人)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认为我们可以拭目以待!我的生活经历会证明一个截然相反的观点。现代的历史观认为,西方宗教和思想沦落了,海德格尔声称这是人类的第二次堕落,人终归是凡人,但这种观点我听腻了,不觉得有什么新意。没有哪一个哲学家知道什么人是凡人,他们都没有深入体验过平凡的生活。所谓凡人的经验,这是最近几百年来的主要问题,蒙田和帕斯卡都很明白这一点,虽然他们俩在其他方面都是有分歧的。一个人的美德或精神力量,是在他的平凡生活中衡量出来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绝对疯狂的念头,那就是我本人的行为具有历史性的意义,有了这个念头(幻想?)之后,我觉得伤害我的人都是在干扰一个重要的实验。
在费城,赫索格再不喜欢牛奶也要喝,他是一个满怀希望的精神病患者,身体虚弱,必须靠牛奶让胃安宁下来,淹没不安的心灵,这样才能够睡着。他翻来覆去地想着马可、黛西、大久喜园、玛德琳、庞里特夫妇,他也不时想到黑格尔所谓的古代悲剧和现代悲剧的区别,现代社会的内心体验和个人性格的深化。他自己的个人性格有时会与事实和价值脱节。但是,现代人的性格是多变的、分裂的、摇摆不定的,不像古代人那样坚如磐石,也不像十七世纪的人们那样具有坚定的观念,信奉清晰、严格的定理。
摩西想尽他所能改善人类的现状,最后却要靠吃安眠药让自己生存下去。这符合所有人的最大利益。但是,他早上去费城上课的时候,几乎看不见讲稿。他的眼睛肿了,整个脑袋晕乎乎的,这时,他焦虑的心跳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快。
玛德琳的爸爸性格强硬,智力一流,身上带有纽约戏剧界奇异而怪诞的虚荣,然而,他告诉我,我可能会给她带来很大的帮助。他说:
“好吧,她不能再和那些同性恋者混在一起了。她就跟很多女大学生一样,她的朋友们都是同性恋。她周围的同性恋比圣女贞德身边的还多。她对你有兴趣,这是一件大好事。”但是,这个老头也觉得他是一个可怜虫。他的心理问题还是掩盖不住。他去制作室找庞里特。玛德琳跟他说:“我爸爸一定要和你谈谈。我希望你能去一趟。”到了制作室,他发现庞里特正在和女教练跳桑巴舞或者恰恰舞(这两种舞赫索格分不清楚),女教练是一位中年菲律宾妇女,曾是一个著名的探戈舞蹈团(拉蒙与阿黛利娜舞蹈团)的成员。阿黛利娜腰部肥硕,但一双腿很长、很苗条。她化了妆,但脸还是很黝黑。庞里特身材高大,晒黑的头皮上长出了白头发(他整个冬天都用太阳灯)。他穿着帆布拖鞋,迈着小步。随着他摇晃着宽大的臀部,宽松的裤子从一边滑到另一边,然后又滑回去。他的蓝眼睛目光冷峻。
音乐节奏感很强,旋律活泼,情绪热烈,很有金属感。等到音乐停下来,庞里特淡淡地问:“你是摩西?赫索格?”
“是的。”
“你在和我女儿谈恋爱?”
“是的。”
“我看,这对你的身体没什么好处。”
“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庞里特先生。”
“大家都叫我菲茨。这位是阿黛利娜。阿黛利娜,他叫摩西。他在泡我的女儿。我以为我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一天。好吧,恭喜你……但愿睡美人会醒来。”
“你好,帅哥!”阿黛利娜说。这个问候没有任何个人感情的色彩。阿黛利娜忙着点香烟,没顾上看他一眼。她从庞里特手里接过来一根火柴。赫索格记得,在制作室的天窗下,那根火柴是多么冷淡啊。只有火焰,完全没有热度。
当天晚些时候,他也和坦妮?庞里特见了面。坦妮一谈到女儿,眼泪很快就夺眶而出。她脸部表情起伏不大,更多的只是苦相,微笑的时候也似乎在流泪,如果是偶然遇见她,你会觉得她是个苦命的人。摩西在百老汇第一次碰到她,她身材比一般人更高,她迎着他走过来,除了身材,他也逐渐看清了她的脸部特征,她的脸上皮肤光滑,表情和善,但嘴角有皱纹,表明她内心有苦楚。她请他陪她去威尔第广场坐坐,那片草地围着栏杆,仍然惨遭**,四周的长凳上总是坐着一群垂死的老人,还有残废的乞讨者、像卡车司机一样大摇大摆的女同性恋者、染头发戴耳环身体虚弱的黑人同性恋者。
“对于我这个女儿,我说不上什么话,”坦妮说,“我很心疼她,这是当然。她一直都很不容易。我肯定要站在菲茨这一边。他被列入黑名单很多年了。我不能背叛他。毕竟他是一个大艺术家。”
“我明白……”赫索格喃喃自语说。她等着他认可她的说法。
“他是个巨人。”坦妮说。她已经学会说这样的话,还能说得斩钉截铁。她是一个尊重文化传统的善良的犹太妇女,她的爸爸是个裁缝,工人联谊会的会员,讲意第绪语的犹太人,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为一个大艺术家奉献出一切。“屹立在这个大众社会!”她说。她看着他,眼光里始终充满姐妹般的温柔,很有感染力。“金钱社会?”他感到很困惑,可能是听错了。对父母恨得咬牙切齿的玛德琳告诉过他,这个老头一年要花五万美元,而他总能拿得到这笔钱,他就像斯文加利似的催眠师,会从女人和醉心舞台渴望当演员的人身上下功夫。“玛德琳觉得我辜负了她。她不明白,她恨她爸爸。我可以这么跟你说,摩西,我认为,人要本能地信任你,那才算是信任。我知道玛德琳信任你,她不是一个轻易信任别人的姑娘。所以,我觉得她一定是爱上你了。”
“我也爱上她了。”摩西动情地说。
“你一定是爱她的,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好说。”
“是不是说我年纪大了?结过婚?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不会伤害她的,对吧?不管她怎么想,我都是她的妈妈。无论她怎么说,我都心疼自己的女儿。”她说完轻轻地哭泣起来。“哦,赫索格先生,我总是夹在他们两人中间,两头受气。我知道,我们不是传统的父母。她觉得我不管她了,让她自生自灭。我也没办法。现在要看你的了。只有你能帮助这个孩子。”坦妮摘下了精心制作的眼镜,毫不掩饰地哭起来。她的脸和鼻子都红了,眼睛也模糊了,摩西觉得她的眼睛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染力。坦妮的哭泣有一定的虚假和算计成分,但是,背后也有对女儿和丈夫的真实感情,而在这种真实的感情背后,还有一些意义深远、更阴暗的东西。对于现实层层叠叠的复杂性,赫索格非常清楚,现实世界有厌恶,有傲慢,有欺骗,不过也有真理,这真是天晓得啊!他明白,他自己正被玛德琳忧心忡忡的妈妈操纵着。三十年来,坦妮一直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只能跟着老庞里特团团转,她很忠诚,但她佩戴的珠宝,就像是一条暗银色的锁链。
但是,如果她有办法的话,她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她女儿身上。玛德琳也下定了决心,一定不会重蹈覆辙。摩西坐在威尔第广场的长凳上,脸刮得干干净净,衬衫洗得干干净净,指甲也修得干干净净的,他双腿交叉,大腿有些沉重,若有所思地听着坦妮的话,其实他的头脑根本转不动。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宏大的计划,其他的什么也装不进去,也没有空间可以转动了。他当然明白坦妮是在给他下套,对于她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会全盘接受。他有善心,她抓住了这个“弱点”,请他救救她这个任性的女儿,把这只迷途的羔羊找回来。她说他有耐心、有爱心,是个男子汉,一定能做到。坦妮还对摩西说,他能让这个神经质的姑娘过上稳定的生活,她会受益于他的稳重。在那些垂死老人和残疾人的包围中,坦妮向摩西求助,这激起了他不纯洁的同情。还有一种强烈的反感。他的心脏感到不舒服。“我喜欢玛德琳,坦妮,”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尽力而为。”
他是个着急、冒进、精神紧张、滑稽可笑的人。
玛德琳有一套公寓,在一栋旧楼里,在纽约的时候,赫索格就和她住在一起。他们一起睡在包着摩洛哥山羊皮革套子的沙发上。
摩西整晚都**澎湃地抚摩着她的身体。她的响应没有那么热烈,毕竟她刚皈依新的宗教。况且,在一对恋人当中,总有一个比另一个更容易激动。有时候,她的眼里会含着愤怒和痛苦的泪水,忏悔自己的罪过。不过,她也想要**。
早晨七点,她的身体会突然变得很僵硬,似乎在等着闹钟响起来,生怕错过了。闹钟刚刚响起来,她就呼出憋了一肚子的气,恶狠狠地大喊:“该死!”然后大步走向浴室。
套房里的设施都是老式的。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这可以算是豪华的。水龙头一打开,冷水就哗啦啦地冲出来,水量很大,水的冲劲也很强。她把睡衣往下翻,露出上半身,拿了一块布使劲擦,想净化自己,把长着一双蓝眼睛的脸擦得通红,**也被擦成了粉红色。赫索格光着脚,披着风衣走进来,坐在浴缸的边上,一言不发地看着。
瓷砖原先是樱桃色的,现在已经褪色,牙刷架和固定在墙上的架子都是由镍制成的,很精致。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啦啦地流着,赫索格看着玛德琳一下子老成了许多。她要去福特汉姆大学上班,对她来说,工作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打扮得整洁、成熟一些。他毫不遮掩的好奇,他和她共用一个浴室的事实,他风衣下面空****的身体,他那张睡眼惺忪苍白的脸出现在没落奢华的套房里……这一切都让她十分烦恼。梳洗的时候,她没有回头看过他。她戴好胸罩,穿上打底的衬裙,然后套了一件高领毛衣,为了保护毛衣的肩部,她又披了一条塑料的披肩。这条披肩可以防止化妆品掉落粘到羊毛上。她开始涂化妆品了,马桶上方的架子上放了各种瓶瓶罐罐。无论她做什么,都毫不犹豫,手脚麻利,非常有自信,活脱脱像一个专家。雕刻家、糕点师傅、空中飞人的身手也都这样敏捷。看她涂得那么快,他觉得她会把自己的脸涂花了,但她从来没有涂花过。首先,她在脸颊上涂了一层面霜,然后揉开抹匀,先抹到笔直的鼻子上,接着抹抹稚嫩的下巴和柔软的颈部。面霜是灰色的,也可以说是珍珠蓝的。那是底妆。她用毛巾扇了扇。然后,她在底妆上面再涂化妆品。用棉签蘸了之后,她把化妆品涂到发际线的下方、眼睛的周围、脸颊的上方和喉咙上。尽管女性的肌肤柔嫩,但她伸长的喉咙已经明显展现出她的专横独裁。赫索格抚摩她脸蛋的时候,她不让他从上往下摸,她说这样对肌肉不好。他先是坐在豪华浴缸的边缘看着,然后穿上裤子,把衬衫塞到裤子里面。她不会留意到他,一到白天,她就想方设法摆脱他。
她用粉扑铺了一层淡淡的粉,动作还是那么快,仿佛很着急要去干什么。然后,她迅速转身,侧身看了看,先看右侧,然后看看左侧,手举在胸前,好像要托住**,但实际上没有碰到。她好像对这层粉很满意,然后在眼睑上涂了一些凡士林,再用一个刷头给睫毛染色。对于这一切,摩西都默默地盯着。她没有丝毫犹豫,给两边眼角画了一抹黑色,并重新画了眉毛,画得平整、庄重。接着,她拿起一把裁缝剪刀,修剪了刘海,动作利索,似乎不需要测量,对于自己的形象,她早已经胸有成竹,修剪的时候就像扣动扳机开枪一样。赫索格本能地感到恐慌,好像突然短路了。她的果断令他着迷,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很幼稚。他是一个手脚灵便的人,却只能坐在那个奢华的旧浴缸边上,眼睁睁地看着玛德琳的脸上发生那种种变化。他屁股下面的珐琅上镶着发丝那么细的金丝,图案看起来像是熟大黄。她在嘴唇上糊了一层蜡,然后涂成红色,颜色单调,这让她显得年龄更大一些。这一对糊了蜡的嘴唇快要完工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到舌头上沾湿,然后在嘴唇上抹了几下。这样就好了。她一本正经地看着镜子,似乎很满意。没错,这样刚好。她穿上一条粗花呢裙子,又长又重,遮住了双腿。接着穿上高跟鞋,脚踝微微倾斜。再接着是戴上帽子。帽子是灰色的,低帽冠,宽帽檐。她把这顶帽子戴到头上,就变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像一个皮肤白皙、歇斯底里、跪在教堂过道里的疑病患者。宽宽的帽檐遮住了她充满渴望的前额,盖住了她的稚气、她的恐惧、她的宗教意志,掩盖了所有的缺憾!而他这个面容憔悴、胡子拉碴、罪孽深重的犹太人,可能会耽误她的救赎,为此他心如刀绞。但是,她始终没看他一眼。她穿上了松鼠领外套,伸手进去调整垫肩。那顶帽子啊!那俨然就是用一根约半英寸宽的灰色带子绕成的笼子,和在蒙特利尔医院病房里和他一起读《圣经》的基督教女士所戴的帽子很像。“风随意而吹,你听见它的响声……”居然还有一个发夹。她打扮完了。她的脸很光滑,看起来像个中年妇女。只有眼球没有被碰过,眼泪似乎就要从眼眶里涌出来。她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她希望他晚上到她这里来。他们睡着的时候,她还会凶巴巴地抓住他的手放在她的**上面。但是,到了早上,她却希望他从眼前消失。他很不习惯这种情况,他更习惯成为人家的宠儿。但是,他所面对的是新一代女性,这是他跟自己说的。对她来说,他就像是一个慈父,也是会玩女人的小老头(他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种说法)。但是,角色已经分好了。她扮演一个白人皈依者,而赫索格只能跟着她演对手戏。
“你应该吃点早饭。”他说。
“不行,吃早饭就迟到了。”
她糊在脸上的东西已经定住了。她戴上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垂在胸前。她皈依天主教刚刚三个月,因为赫索格的缘故,她已经不能去忏悔了,至少不能跟蒙席阁下忏悔。
对玛德琳来说,皈依天主教是一个戏剧性的事件。戏剧是暴发户、机会主义者和准贵族的艺术。蒙席阁下本身也是一个角色,他也是一个演员,但是很胖。显然,她对宗教有感情,但魅力和社会地位更重要。你善于使名人皈依,在这个方面很有名气,所以她去找你。这正好适合我们的玛德琳。犹太人对信基督教的女士或绅士的看法,是社会戏剧史上一个诡异的篇章。名人总是层出不穷的,少了一个名人,总有新的名人出现。名人不从大众里来,还能从哪儿来?只要带着热情和非凡的怨恨之火。我不否认,这对我也有很大的好处。和这样一个问题牵扯在一起,对我很有利。
“空腹去上班,你会不舒服的。我们一起去吃早饭,然后叫一辆出租车去福特汉姆,车费我来付。”
她决然走出浴室,虽然动作有些僵硬,她穿着那条丑陋的长裙,走路不方便。她想飞起来,但她戴着车轮似的帽子,身上穿着粗花呢,胸前佩戴着各种宗教徽章和巨大的十字架,而且心情沉重,想离开地面谈何容易。
他尾随着她穿过墙上挂满镜子的房间,经过装在框子里的弗拉芒画派版画,也经过金色、绿色和红色的祭坛饰品。门把手和门锁都涂过许多层油漆,好像粘住了。玛德琳不耐烦地拉了拉。赫索格从她身后闪过,用力打开白色的前门。他们穿过一条走廊,曾经奢华的地毯上放着一袋袋垃圾,然后,他们走进破旧的电梯,下楼之后从黑乎乎让人窒息的电梯间里走出来,走进斑岩立面发了霉的大厅,最后走进川流不息的街道。
“你到底来不来?你在干什么?”玛德琳问。
也许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赫索格在水产店附近徘徊了一会儿,他被那里的气息吸引住了。有个身材精瘦、肌肉发达的黑人正在把一桶桶冰倒进水箱里面,水箱里的鱼密密麻麻的,都弓着背,好像在冒着烟的碎冰里游泳,有些是血淋淋的青铜色,有些是黏糊糊的黑绿色,有些则是灰金色的,龙虾都挤在玻璃边上,触角都被压弯了。早晨很暖和,灰蒙蒙的,空气潮湿、清新,可以闻到河水的气味。走到便道电梯的金属门边,因为鞋底薄,摩西可以感受到脚下铁板上凸起的图案,很像盲文,但他弄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鱼被冻在冒着沫的白色冰层中,像还活着似的。街上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很暖和,很亲切,不干净,可以闻到被污染的河水的气味,潮汐的咸味令人兴奋。
“我等不了你,摩西。”玛德琳扭过头来,语气强硬地说。他们走进餐厅,在黄色的富美家防火板台面的餐桌边坐下。
“你在磨蹭什么?”
“嗯,我妈妈的老家在波罗的海地区。她很喜欢吃鱼。”
但是,玛德琳对二十年前已经去世的赫索格太太并不感兴趣,虽然这位怀旧的绅士非常惦记他的妈妈。摩西克制住了。对于玛德琳,他扮演着慈父的角色,他不能指望她顾及他的妈妈。她已经死去那么久了,对新一代不会有什么影响。
黄色的桌子上有一朵红花。花朵的下面有个金属支架,像一个项圈,陷入花颈里。赫索格很好奇,怀疑花也是塑料的,就伸手去摸。发现花是真的,就迅速把手指缩回来。玛德琳看着他。
“我很着急,你知道的。”她说。
她喜欢英国松饼。他点了。女服务员走后,她在后面喊:“我的那份用手撕,不要切片。”然后,她顶出下巴对着摩西,说:“摩西,我脖子上的妆化得还行吗?”
“以你的肤色,你不需要这种东西。”
“会不会不均匀?”
“不会。我一会儿还能见到你吗?”
“不好说。我要在福特汉姆参加鸡尾酒会,为一个传教士举办的。”
“然后呢?我可以赶晚一点的火车去费城。”
“我答应过妈妈……她又和老头吵翻了。”
“我以为都解决了……他们已经离婚了嘛。”
“她真是个奴隶!”玛德琳说,“她放不下,他也放不下。这样对他有好处。她在下班后还要去他的那个演员培训学校,去帮他记账。他还是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样伟大。她把自己全都献给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才华,那是为什么呢?所以,他肯定是一个伟大的天才……”
“我听人家说过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导演。”
“他确实有点才华,”玛德琳说,“他有眼光,和女人一样敏感。他还很迷人,所以会干坏事。坦妮说,他自己一个人一年就要花五万美元左右。他烧钱很有天赋。”
“在我听来,她去帮他记账,实际上是为了你去的,她想尽量给你留下一点。”
“除了诉讼和债务,他什么也不会留给我。”她一边吃着烤松饼,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她的牙齿很有女孩的特点,比较短。然后,她又不吃了。她放下松饼,眼睛里射出了异样的光。
“怎么了?吃啊。”
然而,她推开了盘子。“我叫你不要打电话给我,不要打到福特汉姆去找我。这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两边要分得清。”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打了。”
“我已经不知所措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蒙席阁下忏悔了。”
“别的牧师不行吗?”
她放下杯子,这只瓷杯子发出刺耳而笨拙的摩擦声,杯子边缘有一个苍白的口红印子。“上一个牧师对我大吼大叫,就是因为你。他问我去教堂参加活动多久了?既然刚过几个月,我就干出这种事情,我当时为什么要受洗!”她那双画成中年妇女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他。她还在白皙的脸上给自己画了两条笔直的眉毛。他觉得他能看到下面真正的眉毛。
“天啊!对不起!”摩西说。他露出非常懊悔的表情。“我也不想给你惹麻烦。”这当然不是真话。相反,他就是成心要给她制造麻烦。他觉得麻烦是少不了的。她也想让摩西和主教为了她而斗争。这能提高她的性欲。在**,他发现她已经叛教了。当然,当初蒙席阁下也是用灼热的眼睛勾引女性皈依的。
“我很难过,很难过,”她说,“圣灰星期三很快就要到了,我不忏悔就不能领圣餐。”
“那很尴尬。”摩西确实很同情她,但他不会主动退出。
“那么我们呢?我们能结婚吗?”
“总是可以解决的,教会是一个有智慧和悠久历史的机构。”
“办公室里的人都在谈论乔·迪马吉奥,他曾经想和玛丽莲·梦露结婚。还有泰隆·鲍华,他最后一次结婚是由红衣主教主持的。前几天,伦纳德·莱昂斯的专栏谈到了天主教的离婚问题,他提出了一种不同的看法。”所有的八卦专栏玛德琳几乎都看过。
她夹在圣奥古斯丁《忏悔录》和做弥撒用书里的书签,就是从《邮报》和《镜报》上剪下来的。
“他支持离婚吗?”摩西问。他把松饼翻过来压了压,黄油涂得太厚了。
玛德琳紫罗兰色的大眼睛似乎肿了。她深受各种麻烦的折磨,心里不停琢磨着,难以释怀。“我约了一个信仰传播协会的意大利牧师。他是教会法的专家,我昨天给他打过电话。”
她到教堂去了十二个星期,所有情况她都了解。
“如果黛西愿意和我离婚就好办了。”赫索格说。
“她必须跟你离婚。”玛德琳的音量急剧上升。赫索格突然发现自己正看着这张为上城区耶稣会会士化好妆的脸。一些变化发生了,她的胸部有条带子收得太紧并且扭成了麻花,这让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她按住桌子边缘瞪着他的时候,她的指尖都变白了,嘴唇变薄了,跟结核病人一样苍白的妆容也变得暗淡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打算和你过一辈子?我就想要一些刺激。”
“可是玛德琳……你清楚我的感情。”
“感情?不要跟我谈什么感情,这是陈词滥调,我不信。我只相信上帝、原罪和死亡,所以,你别跟我说这种废话。”
“不,你听着。”他戴上软呢帽,好像是希望能借此增加一点威信。
“我就想结婚,”她说,“其他的都是扯淡!我妈妈命苦。她拼命工作,而我爸爸一直都那么浑蛋。我看到他跟别的女人鬼混,他就拿一个五分硬币给我,堵我的嘴。你知道我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基本知识的吗?是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这些人都疯了!”
也许吧,赫索格暗地里认同她的说法。但现在,玛德琳想要过圣诞节和复活节,想要住在皇后区沉闷的郊区,住在半独立的砖房里面,为穿什么衣服去教堂参加圣餐活动来回折腾,弄得焦头烂额,最好有一个稳重可靠的爱尔兰丈夫在厨房里干活,做饼干或者打扫面包屑。
“也许,我已经成了一个追逐传统事物的狂热分子,”玛德琳说,“但我不想改变。我们必须去教堂结婚,否则我就不结了。我们的孩子都要去教堂接受洗礼,要在教堂里长大。”摩西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和她相比,他觉得自己是静止的,没有任何气质可言。她脸上化妆品的香气让他很激动,激发了他对艺术的感激之情,他对任何一种艺术都有感恩之心,这是他此时的反应。
“我的童年是一场怪诞的噩梦,”她接着说,“我被人家欺凌,被人家侵……侵犯。”她最后说得结结巴巴的。
“性侵吗?”
她点点头。她以前也跟他说过这件事情。他无法揭开她的这个秘密。“那是个成年人,”她说,“他给我钱,叫我不要说出去。”
“是谁?”
她泪水盈眶,漂亮的嘴角往下撇,恶狠狠的,但没有说话。
“很多很多人都碰到过这种事情,”他说,“不能背着包袱过一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整整一年的失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生以来的第十四年被抹杀掉了。”
赫索格的这种宽慰方式,让她无法接受。也许,在她看来,他那种说法是很冷漠的。“我父母差点把我给毁了。好吧,已经无所谓了,”她说,“我相信救世主耶稣基督。现在我不怕死了,摩西。庞里特说我们总有一天都要死,死后会烂在坟墓里面。他居然跟一个六七岁的姑娘说这种话。他该罚。如今,我宁愿继续活着,把孩子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他们问起死亡和坟墓的时候,我得有话跟他们说。但是,不要指望我会那样逆来顺受,没有准则。不可能!要么遵守规则,要么什么也不干。”
摩西看着她,他好像淹没在深深的水中,水扭曲了他的视线。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哦,听到了,”他说,“听到了。我听到了。”
“我得走了。弗朗西斯神父从不迟到一分钟。”她抓起手提包匆匆地走了,因为脚步太仓促,她的脸颊不停地抖。她穿的高跟鞋鞋跟非常高。
有一天早上,她匆忙走进地铁站,但裙子下摆钩住了一只鞋跟,所以她摔倒在地,背部受了伤。她一瘸一拐地走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上班,但弗朗西斯神父让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缠上厚厚的绷带,就让她回家去。回到家,她发现摩西还没有穿好衣服,正若有所思地喝着一杯咖啡。他一直在思考,但始终没有明确的结果。
“帮帮我!”玛德琳说。
“怎么回事?”
“我在地铁站里摔跤了,受伤了。”她的声音很刺耳。
“你最好躺下。”他说。他摘下她的帽子,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夹克,帮她脱了毛衣,再帮她脱下裙子和打底的衬裙。她粉红色的**一览无遗,脖子上有一条分界线,上面是化了妆的,下面很干净。他取下垂在她胸前的十字架。
“给我拿一件睡衣来。”她身体在发抖。宽宽的绷带散发着强烈的药味。他把她扶到床边,和她一起躺下,温暖她,安慰她,这是她所期盼的。那是三月,外面在下雪,天空阴沉沉的。他没有回费城。
“我有罪,这就是惩罚。”玛德琳反复说。
蒙席阁下,我想,你可能有兴趣了解你的一个信徒的真实历史。
教会的玩偶,金丝衬裙,哀鸣的管风琴。现实的世界,更不用说无限的宇宙,需要一个更严厉的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比如说谁?赫索格想。比如说我吗?写给蒙席的这封信没有就此结束,而是接着写,添加了一首琼最喜欢的童谣,这是写给他自己看的。
我喜欢小猫咪,它的毛发很暖和,
我不害它,它也不会害我。
我坐在火炉边,给它喂猫粮,
猫咪会爱我,因为我善良。
这还差不多,他想。没错。想象力也要用到自己身上,直截了当。
但是,最终玛德琳没有在教堂里结婚,也没有让她的女儿去受洗。天主教走上了俄罗斯文明的道路,渐渐地向齐特琴、塔罗牌、烤面包靠拢。她拥抱了乡村生活。
* * *
和玛德琳在一起后,赫索格再次尝试住到乡下。作为一个来自大城市的犹太人,他特别热爱乡村生活。他曾经强迫黛西陪他在康涅狄格州的东部熬过了一个寒冬,他们住在一幢小别墅里面,水管要通过烧蜡烛来解冻,刺骨的寒风能够穿透墙板,当时,他正在写一本题为《浪漫主义和基督教》的历史著作,写到卢梭时,他经常陷入沉思,得空的时候就练习双簧管。这件乐器是他在芝加哥的室友艾莱柯·赫什本去世前留给他的,出于难得的虔诚,他学会了吹双簧管。毕竟,赫索格对人的爱很深沉,悲伤不会很快消失。他不仅通过自学学会了这件乐器,还时常拿起来吹奏,吹奏悲伤的音乐,这比持续几个月的寒雾更让黛西感到压抑。也许马可的性格也受到了影响。有时候,他也会有点忧郁。
但是,玛德琳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她退出了教会。在和黛西、黛西的律师乃至他自己的律师斗争过之后,在坦妮和玛德琳的压力下,摩西离了婚,然后再婚。婚宴的饭菜是菲比?格斯巴赫做的。赫索格坐在办公桌前,凝视着空中的白云(那天,纽约的天空异常晴朗),他想起了约克郡的布丁和自制的蛋糕。菲比烤的香蕉饼好吃极了,味道淡淡的,很爽口,白色的糖衣上还立着一对新郎新娘小玩偶。负责倒威士忌和葡萄酒的格斯巴赫咋咋呼呼,很令人讨厌,还不停地敲打桌子,他搂着新娘跳舞,但脚步很笨重。那天他穿了一件他最喜欢的宽松运动衫,胸前敞开着,衣服从肩膀上滑落。一个大男人,居然学女人袒胸露背。除了这几个人,没有别的客人。
鲁德维尔的房子是在玛德琳怀孕的时候买的。他在研究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时碰到了一些问题,那里似乎是解决问题的理想场所,包括“心灵法则”在西方传统中的重要性、道德情感主义的起源以及相关问题,而对于这些问题,他的看法与众不同。此时,他暗自发笑,心里想着这些问题很快就可以画上句号了。他要把地毯从所有学者的脚下拉出来,抖一抖,给他们看看地毯上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们大吃一惊,一劳永逸地揭露他们的轻佻。他并非出于简单的虚荣心,而是出于一种责任感。他会这样为自己辩护。他是一个思想正统的人。海因里希?海涅认为,卢梭的话语已经变成了罗伯斯比尔的杀人武器,康德和费希特比军队更致命,他非常认同海涅的这些观点。他获得了一笔不多的基金资助,还继承了爸爸两万美元的遗产,这些钱都花在乡下,买了那栋房子。
他要管好这所房子。如果他不多卖点力的话,那两万美元必将付诸东流,那是爸爸的积蓄,代表了他在美国四十年经受的苦难。我不明白怎么会买了这所房子,赫索格想。我写支票的时候肯定发烧了,我甚至看都没看就写了。
签了合同之后,他到房子里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似的。屋内没有粉刷过,光线昏暗,有一些维多利亚时代的装饰品,都快烂掉了。一楼空空****,像一个被炸弹炸出来的大坑,一个大黑洞。墙上的灰泥正在脱落,天花板已经发霉,挂着一些恶心的东西,眼瞧着就要掉下来。老式的瓷柱瓷管布线很危险。地上的砖块也翘了起来。窗户会漏水。
赫索格学会了砌石、粉刷墙壁、修管道。他夜以继日地捧着《自己动手百科全书》看,用歇斯底里的**不停地粉刷、修补,给排水沟涂柏油,往窟窿里抹灰泥。在纹理完全暴露的旧木器上,涂两层油漆根本不够。浴室里面,钉子还没有钉好,一块块乙烯塑料地板都松动了,像散落的扑克牌一样,得一块块地钉。煤气暖气片令人窒息,电暖炉的保险丝也烧断了。浴缸像是一件文物,放在四个金属爪子上,像一个玩具。洗澡的时候,人必须蹲在里面,拿一块海绵擦身体。尽管如此,玛德琳还是去斯隆洗浴用品店买了豪华的挂件、扇贝形状的银色肥皂碟,也买了加信皇室肥皂和厚厚的土耳其毛巾。赫索格深入修理覆盖着厚厚污垢的马桶水箱,努力解决闭水阀和浮球的问题。晚上,他听到马桶在漏水,到了早上,水箱里的水都漏光了。
花了一年的时间,他终于让房子起死回生。
地窖里还有一个卫生间,四面的石头墙看着很厚重,像战时的地堡一样。夏天,蟋蟀最喜欢待在那里面,赫索格也一样。他在里面不慌不忙地看一本约翰逊的《德莱顿和蒲伯》,这本书是二手的便宜货。透过一条缝隙,他可以看到盛夏的早晨在冒着热气,外面长着多刺、邪恶的绿色藤蔓,紧致而匀称的野玫瑰花朵,花丛前面有一棵大榆树,树上有个鸡心形的灰色黄鹂鸟巢。他读到了那句:“我是殿下养在裘园的一只狗。”可是,赫索格的颈椎得了关节炎。这间石头地窖太潮湿了,他受不了。他移开水箱的盖子,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像金属在摩擦,然后拉动橡胶配件把水放出去。配件生锈了,不灵敏。
……殿下养在裘园的一只狗;
请您告诉我,先生,您是谁的狗?
他把早上的时间都留给脑力工作。他写信联系威德纳图书馆,希望能找到《皇家撒克逊科学学会论文集》。他的书桌上堆满了还没有付款的账单和来不及回复的信件。为了挣钱,他只好干一些没有学术价值的事情。大学出版社给他送来了不少书稿,让他看了之后写评审意见。书稿都成捆放着,没有打开过。太阳越来越热,泥土又湿又黑,赫索格绝望地看着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树木。他有那么多稿子要看,而且没有帮手。房子在等着他去修理,那么大,空****,等不及了,神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他在灰尘上写下这句话。神正在让他疯狂,但他还没有足够疯狂。
在写评审意见的时候,摩西的手造反了。一封信刚写了五分钟,手就抽筋了。他的表情变得木讷。他的借口用光了。很抱歉,耽搁了。因为毒藤过敏,皮炎很厉害,我无法办公。摩西的胳膊肘撑在纸上,盯着还没粉刷完的墙壁、发霉变色的天花板和脏兮兮的窗户。他有些不对劲。过去他能坚持,但如今他的工作效率只有以前的百分之二,每张纸都要看五遍到十遍,而且东西都放错了地方。太难受了!他的状态越来越差。他拿起双簧管。书房黑乎乎的,纱门上爬满了藤,赫索格在书房里吹着亨德尔和珀塞尔的小步舞曲、布列舞曲、对列舞曲,他的腮帮子鼓鼓的,手指在按键上飞快移动,音乐跳跃着,翻滚着。他有点心不在焉,发愁又无奈。楼下,洗衣机在转动,顺时针转两圈,再逆时针转一圈。厨房里又脏又乱,老鼠横行。蛋黄在盘子里凝固了,咖啡在杯子里变绿了,吐司、麦片、筒骨里长了蛆,果蝇、家蝇、美钞、邮票、早就被水泡烂了的赠品点券,都散落在富美家橱柜的台面上。
为了躲避他的“音乐”,玛德琳重重地关上了纱门,然后重重地关上了车门。汽车的马达轰鸣。这辆斯蒂旁克汽车的消声器破了一道口子。她开车下坡,要是忘了向右拐,排气管就会刮到路面的石头。这时,赫索格吹得更轻一些,他等着听这个声音。消声器总有一天会脱落,但他已经不再跟她提起这个事情了。这种事情太多了,说多了会惹她生气。透过被忍冬藤压变形的纱门,他在斜坡上的第二个弯道又看到了她。因为怀孕,她身材变得更加丰满,但仍然很漂亮。面对漂亮的女人,男人都变成了种畜、种马,变成了仆人。开车的时候,在模糊的发际线下面,她的鼻子会不由自主地抽搐,尤其是在转向的时候。她的手指紧握着玛瑙色的方向盘,有几根手指很秀气,有几个手指甲都被咬坏了。他说孕妇开车不安全,她至少应该先拿到了驾照才能开车。她说如果被警察拦住了,她可以用甜言蜜语搞定他。
等到她的人影完全消失,他擦干双簧管,看了看簧舌,盖上发臭的长毛绒盒子。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副双筒望远镜。他偶尔会拿起来看看远处的鸟儿。一般情况下,还没等他对好焦,鸟儿就飞走了。他孤零零地坐在书桌前,说是书桌,但其实就是一扇平板门搁在了锻铁的桌脚上。台灯的底座下面长出了蔓绿绒,缠绕在铁上。他用一根橡皮筋向窗户上的马蝇弹射纸团。墙漆从上到下,在窗户上流成一道道的,他粉刷墙壁的技术不好。他首先是用喷枪,把喷枪连接到真空吸尘器的后部,喷枪非常高效。摩西用破衣服裹了面部,以免把油漆吸入肺部。他先喷天花板,但喷出来的油漆溅到了窗户和栏杆上,于是他又回去拿刷子。他拖着梯子、水桶、破布、稀释剂,用刮刀在墙上刮一刮,补上腻子,接着用刷子粉刷,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远到近,从中间到角落,最后刷了凹凸的地方。他的手绷得紧紧的,想刷出一条直线都难,手法非常粗糙。不一会儿,他就被溅得浑身都是油漆,还满头大汗。一阵热情消退后,他就走到院子里,脱光衣服,一头倒在吊**。
与此同时,玛德琳却和菲比?格斯巴赫一起去逛古董店,要么就是去匹兹菲尔德超市,带着一大堆杂货回家。摩西不断提醒她不要乱花钱。一开始,他的声音并不大,他不会怎么责备她。让他生气的总是一些琐碎的事情,支票被银行退回,鸡肉烂在冰箱里,新衬衫被撕成碎片做抹布。渐渐地,他的语气会变得非常强烈。
“你什么时候才不会把这种垃圾带回家,玛德琳。这种破便桶和纺车有什么用?”
“家里得好好布置一下。房间里空****的,我受不了。”
“钱都去哪儿了?我累死累活的。”他感觉有一肚子火。
“我要付账啊!你觉得我拿钱去干什么了?”
“你说你要学理财。以前没人信任过你,现在有人信任你了,支票却被退回来了。服装店有个人刚刚打电话来,是米莉?克罗泽。一套孕妇装五百美元。这是要生谁啊?路易十四吗?”
“是的,我知道,你亲爱的妈妈穿用面粉袋做的衣服。”
“你没必要去公园大道找产科医生。菲比?格斯巴赫就在匹兹菲尔德医院生孩子。我怎么可能送你去纽约生孩子呢?从这里去纽约要三个半小时。”
“我们提前十天去。”
“那么,我这些活儿怎么办?”
“你可以把黑格尔的书带去城里。反正,你已经几个月没有好好看过书了。你都在瞎忙,像精神病似的。你记的东西乱七八糟的。看看你的东西,真是乱得荒唐。你太沉迷于抽象的概念,并不比那些瘾君子强。去他妈的黑格尔!还有这间老破房子。这么多活儿至少需要四个用人,你却想都让我来干。”
赫索格不停说着他觉得对的话,把自己也弄得很没意思。他也要疯了。他意识到了。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即使是最小的细节(例如在“具体自由的心灵”这个范畴下,发展中的意识对普遍概念的误解,现实反对“心灵法则”,外来的必然性粉碎了个性,等等)。哦,赫索格承认他错了。但是,在他看来,他只是要求她配合一点儿,这样对大家都好,有助于实现有意义的生活。黑格尔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但肯定是不切实际的。当然。这就是问题所在。斯宾诺莎更简单,没有这样复杂的形而上学的繁文缛节。人们希望他人能从给予自己快乐的美好事物中得到快乐,而不要逼迫他人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生活。
独自一人在鲁德维尔粉刷墙壁的时候,赫索格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他好像是在炎热的夏天在郁郁葱葱的伯克夏尔建造凡尔赛和耶路撒冷。他时不时地要从梯子上爬下来去接电话。玛德琳的支票又跳票了。
“耶稣基督啊!”他大声喊道,“别再买了,玛德琳!”
这段时间,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宽松孕妇衬衫,脚上是及膝的长袜。她越来越胖,医生叫她不要吃糖果,但她经常偷偷地吃巨型的好时牌巧克力棒,三十美分的那种。
“你不能补一点吗!怎么能让支票总是跳票?”摩西瞪着她说。
“哎,我们怎么总是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吵架?”
“这不是鸡毛蒜皮的琐事。这其实非常严重……”
“我想你又要说我家教不好了,我们家乱七八糟的,没有规矩,全是骗子。你和我结婚,就是给我换一个好的姓氏。对你的这个套路,我太清楚了。”
“我啰唆了吗?要这么说,玛德琳,你也差不多。那支票是怎么回事?”
“我在花你死去的爸爸的钱,你亲爱的爸爸!所以你心疼,对吧?好吧,他是你的爸爸。我没有叫你认我那个恶心的爸爸。所以,你也不要强迫我认你的爸爸。”
“我们要多花点力气,把家里弄得好一点。”
玛德琳迅速地、坚定地、准确地说:“你理想中的那种家,你是永远得不到的。那是十二世纪的家。你总是哭着喊着要住老房子,要在餐桌上铺一张油布,还要放一本拉丁语的书。好吧,我们再来听听你老生常谈的伤心故事吧。你可怜的妈妈,还有你的爸爸。你的房客,那个酒鬼。还有那所古老的犹太会堂,你们家贩私酒的生意,你的西坡拉姑妈,等等,等等。全是他妈的扯淡!”
“好像你自己没有故事似的。”
“好吧,那就接着扯淡!来听听你是如何拯救我的,再来听一遍。我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吓得瑟瑟发抖。我无力面对生活。但是,你给了我爱,大无畏地将我从牧师的手里救了出来。没错,你功夫很好,治好了我的痛经。你拯救了我,而你牺牲了你的自由。我逼迫你放下了黛西和你的儿子,还有你的日本妞。还让你付出了宝贵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她的蓝色眼睛里冒着怒火,她的眼睛似乎扭曲了。
“玛德琳!”
“啊……他妈的!”
“你要有点思想。”
“思想?你知道什么是思想吗?”
“也许,我和你结婚就是为了提高我的思想境界!”赫索格说,“我也在学习。”
“好吧,我会教你的,你放心!”有孕在身且美貌依旧的玛德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 * *
赫索格从一本他最喜欢的书中看到下面几句话:对立是真正的友谊。为了智慧,他会不惜舍弃他的房子、他的孩子乃至他所拥有的一切。
那个丈夫,以及他美丽的心灵、他漂亮的妻子、天使般的孩子和完美的朋友,都住在伯克夏尔。这位博学的教授坐在他的书房里……啊,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因为他自己非要做一个纯真的人,一个所谓胸怀坦**的人。无耻!坦妮说过摩西是一个可爱的人。他四十岁了,名声却如此平庸!他的前额湿了。他这么愚蠢,应该受到更严厉的惩罚,例如生病或者入狱。他只是运气好而已(拉蒙娜、美食和酒,邀请他去海边的电话)。然而,他对极端的自我虐待不感兴趣。这是不相干的事情。做不做傻瓜,可能并不值得大动干戈。有谁不是傻瓜呢?让公众屈从于本人意志的权力爱好者、管理着数十亿预算的科学知识分子就不是傻瓜吗?眼睛清澈、头脑清晰、反应敏锐、富有政治智慧、有组织才干的现实主义者就不是傻瓜吗?做一个傻瓜不好吗?但是,赫索格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他相信他是在为未来而工作。二十世纪的革命,即通过生产解放了大众,创造了私人生活,但并没有给私人生活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内容。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人类文明能否进步,或者说人类文明能否存续,取决于摩西·赫索格是否能取得成功。玛德琳这样对待他,是在破坏一个伟大的工程。在摩西·赫索格看来,摩西·赫索格的经历之所以荒诞和可悲,问题就在这里。
一种非常特别的疯子希望把他的原则灌输给所有人。桑德尔·希梅尔斯坦、瓦伦丁·格斯巴赫、玛德琳·赫索格,还有摩西本人,都是这种疯子。他们都是现实导师。他们想让你接受现实的教训,这也算是一种惩罚。
照片收藏家摩西有一张玛德琳的照片,拍照片的时候她十二岁,她喜欢骑马,照片拍的就是上马的姿势。那是一个身材不高但很壮实的长发姑娘,手腕肥厚,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影,表明她稚气未脱,但心里很苦,有复仇的渴望。她穿着马裤、靴子,戴着圆顶礼帽,气质高贵,她自己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她就会长成一个性感的大姑娘,拥有伤害人心的能力。这就是精神政治。作恶的能力也是一种至上的权力。十二岁的她比四十岁的我懂得更多。
现在,黛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更冷静,更规矩,是一个传统的犹太女人。赫索格还有她的照片,放在床下的收纳箱里面,但没有必要翻出来看,对于她的相貌特征,他如数家珍,一双绿色的眼睛很大,但经常眯着,头发是金色的,但有点乱,没有光泽,皮肤白白净净的。性格方面,她有点腼腆,但也相当固执。赫索格经常可以“看到”她,仿佛在某个夏天的早晨她出现在了芝加哥第五十一街高架铁路的下面,一个大学生抱着各种晦涩的书——帕克和伯吉斯的,奥格本和尼姆科夫的著作。她穿着朴素、清新,上身是绿白相间的细条纹泡泡纱,领子是方形的,洗得干干净净,下面穿着小白鞋,没有穿长袜,头发用发夹扎在头顶上。红色有轨电车从贫民窟出来,向西行驶,叮叮当当,摇摇晃晃,轮子上闪着绿色的火花,车后面飞舞着纸片。她把换乘票拿给售票员的时候,摩西就站在她的身后,站在散发着煤焦油味的站台上。他从她**的脖子和肩膀上闻到了夏季苹果似的香味。黛西是一个乡下姑娘,是俄亥俄州赞斯维尔人。她爱把任何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是天真无邪的表现。有时候,他会想起她甚至做了档案卡,记下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了,想到这张档案卡,摩西就觉得很好笑。她想把日子过得有条有理,但又显得很笨拙,这让她别具魅力。在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她把他的零花钱放在一个信封里,然后放在一个绿色的金属夹里面,那是为精打细算过日子而专门买的。每日提醒、账单、音乐会门票等都用图钉钉在一个布告板上。日历上也提前做了各种标记。稳重和规矩是黛西的优点。
亲爱的黛西,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由于我精神上的不正常和混乱,我暴露了黛西最不好的一面。是我让她把袜子的缝缝得笔直,把扣子钉得非常对称。那些硬邦邦的窗帘和方块形的地毯,也都有我的“功劳”。每个星期天烤小牛胸肉,和面包馅一起烤,每次都烤得那么硬,像用黏土烤陶器一样,那也是由于我的精神错乱造成的。我的心思都放在思想史上,虽然外人难以发现,但我确实非常用功。摩西说他很忙,没有心思干别的活,她很相信他。当然,陪着令人费解且常常令人讨厌的赫索格,是她这个妻子的责任。她尽到了责任,每次遇到不满的事,她都会记下她的反对意见,只说一次便不再多说。其余的时候都保持沉默,很沉重的沉默,在康涅狄格州写完《浪漫主义和基督教》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沉默。
关于“浪漫主义者和狂热分子”的那一章几乎让他筋疲力尽,也差点让他们俩完蛋。(狂热分子对科学取代信仰的反应,与某些人的明确需求无法相容。)就在那个时候,黛西拍拍屁股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康涅狄格州。她必须回去俄亥俄州。她的爸爸病危。摩西待在他的小别墅里,在小小的镍铁炉灶旁边阅读狂热分子的文献。他裹着毯子,像个印度人,一边听着广播,一边和自己辩论“狂热”的利弊。
那是隆冬季节,外面冰天雪地。池塘冻得像一块绿白混杂的石盐,踩在脚下会嘎吱嘎吱地响。水闸的涓涓细流被冻成了一根根扭曲的柱子。榆树像巨大的竖琴,噼啪噼啪地响着。赫索格要在这个冰封的前哨站负起对人类文明的责任,炉火熄灭以后,他戴着飞行员头盔躺在**,一边是培根和洛克,另一边是卫理公会和威廉·布莱克。住得最近的邻居是一位牧师,伊德瓦尔先生。伊德瓦尔先生的座驾是一辆福特A型车,赫索格的轻型战车完全冻住了,而他的福特车还能跑。所以,他们一起开着这辆福特车去市场。伊德瓦尔太太做了全麦饼,用巧克力做馅,作为好邻居,她都会拿一些放到摩西的桌子上。他一个人去池塘边、树林里散步回来后,就能发现耐高温玻璃盘子里的馅饼,然后把冻得麻木的脸颊和手指凑到馅饼上取暖。第二天早上,他早餐就吃巧克力馅饼,同时,他能看见面色红润、身材矮小的伊德瓦尔在他们家的卧室里,戴着钢框眼镜,穿着长内衣,挥舞着瓶状健身棒,做着深蹲动作。他的妻子坐在客厅里,双手合十,阳光穿透蕾丝窗帘,落到她脸上的光线就像一张蜘蛛网。星期天的晚上,当农民家庭在唱赞美诗的时候,摩西会应邀去伊德瓦尔家里吹双簧管。伊德瓦尔太太拉美乐琴。他们是农民吗?不是,他们是乡下的穷人,打零工的人。小客厅很热,空气不好,摩西吹的赞美诗渗透着犹太人的忧郁。
他和伊德瓦尔牧师夫妇的关系非常好,直到牧师向他介绍皈依了基督教的正统派拉比。那些拉比的照片和馅饼放在一起,他们戴着毛皮帽子,留着大胡子。此时,在摩西看来,那些人的大眼睛,尤其是从白胡子里面凸出来的嘴唇,都显得那么的疯狂,他觉得他该离开那幢被白雪包围的小屋了。再过着这样的生活,他很担心自己的心智是否能保持正常,尤其是黛西的爸爸刚刚死了。摩西觉得他仿佛看到过他的岳父,在树林里碰见过他,他一打开门,又看见了他,跟他生前一模一样,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他,也可能是在浴室里面。
赫索格拒绝伊德瓦尔牧师推荐的拉比是个错误。这个牧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让他改变信仰,每天下午都到赫索格的家里来找他讨论神学问题,直到黛西回家。伤感,眼神清澈,沉默寡言,抵触。但是,他有妻子,还有孩子!雪开始融化了,这时非常适合堆雪人。摩西和马可堆了很多雪人,列在车道的两边。用无烟煤做的小眼睛即使在星光下也闪闪发光。春天的夜晚一片漆黑,但小鸟吱吱地叫着。赫索格的心里开始感到温暖,他开始对乡下有了好感。冬天的血色夕阳和孤独感已经成为过去。他挺过来了,并不觉得有多么糟糕。
是的,挺过来了!他写道。直到我们弄清楚什么是什么。直到有机会施加积极的影响。
(个人对历史的责任,西方文化的一个特点,根植于《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在这个地球上,人类的生活不断进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解释赫索格那么滑稽的紧张呢?)主啊,我跑着想去为您的神圣事业战斗,但途中不断绊倒,从未到达战场。
* * *
他也看透了这一点。他身上的毛病实在太多了,这一种描述是难以让他满足的。赫索格从纽约一幢中等高度的房子里俯瞰吃午饭的人群,那些人就像一群在烟色玻璃上的蚂蚁。他穿着皱巴巴的长衫,喝着冰咖啡,只为取得更大的成就,他放下了日常工作,但目前对自己的使命缺乏信心,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回去工作。莫斯巴赫医生,很抱歉,我把T.E. 休姆和他对浪漫主义的定义称为“分裂的宗教”,这让你很不满意。他的观点还是值得称道的。他喜欢清晰、干燥、利索、纯净、清凉、坚硬。对此,我想我们都有同感。和他一样,我也厌恶“潮湿”,不喜欢浪漫的情感。我知道卢梭有多么邪恶,多么堕落(我并不是说他缺乏男子汉气概,这种话不适合我来说)。但是,他说“我洞悉自己,也了解他人”,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回答。禁锢的宗教,保守的原则,这些是否想要剥夺心灵的这种力量?你觉得呢?T.E. 休姆的追随者把无能奉为真理,承认自己的无能。这是他们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