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你的那本书,里面虚构的历史太多了。大多是乌托邦式的虚构。对此,我的立场永远不会改变。不过,我觉得你关于千禧年主义和妄想症的说法很好。顺便说一句,玛德琳把我从学术的世界里引诱出来,她自己闯进去,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如今却在里面搬弄我的是非。
其实,夏皮罗的观点没什么独到之处,但他说得很清楚。在书评里面,我表示临床心理学家也可以写出很有趣的历史专著,可以取代专业人士。他们可以研究法老和恺撒的自大,中世纪人的抑郁症,十八世纪人的精神分裂症。还有那个保加利亚人巴诺维奇,他认为所有权力斗争都是妄想症的表现。他的观点很奇怪,令人毛骨悚然,他相信疯子总是统治着世界。独裁者一定要有乌合之众衬托,要有活着的,也要有死掉的。人类里面有许多食人者,他们像禽兽一样成群结队地奔跑,胡言乱语,一边哀叹自己被迫采取杀戮行为,一边把活人硬生生碾死,把整个世界碾成干巴巴的粪土。摩西·赫索格,别再用鹅妈妈童谣来欺骗自己了。有些人的心里**漾着廉价而无力的所谓仁爱,但他们没有书写历史。夏皮罗张牙舞爪,欲望强烈,垂涎欲滴,而胃溃疡反而促使他产生真知灼见。新坟里喷出来的人类血液,简直像喷泉一样!无休止的屠杀!我始终无法理解!
最近,一个精神病医生向我介绍了妄想症的一些特征,我叫他帮我写下来,列一份清单。这也许能帮助我理解,我想。他没有推辞。我把那张纸塞进钱包里,然后仔细研究了这份清单,像研究埃及的瘟疫一样,也像考证《哈加达》里的希伯来语一样。他的清单上写着“骄傲、愤怒、过度理性、同性恋倾向、好胜、对情感不信任、无法承受批评、敌意投射、妄想”。这些都是妄想症的表现,全都写得清清楚楚!所有这些表现,玛德琳身上都有,但还不够完整。我知道我不能把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交给她。玛德琳不是黛西。黛西是个很死板、喜怒无常的女人,但很可。马可在她那里挺好的。
给夏皮罗的信不能再写了,这封信让他想起了太多痛苦的事情,这正是他必须回避的情况,没有了欢乐,度假就失去意义。于是,他转而写给哥哥亚历山大,也就是舒拉。亲爱的舒拉,他写道,我还欠你一千五百美元。干脆再借我五百美元,凑够两千美元的整数吧?我需要钱。我正在慢慢康复。哥哥舒拉为人慷慨。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赫索格家的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但他们绝不会吝啬。摩西知道有钱人舒拉收到信后会按下按钮,对秘书说:“开一张支票寄给摩西·赫索格。”哥哥舒拉长相英俊,身板结实,一头白发,穿着价值连城的西装,外面披着羊驼毛大衣,头上戴着意大利帽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玫瑰色的指甲也修剪整齐,手指上戴着硕大的戒指,坐着豪华轿车,气派很大,简直跟王公贵族一样。舒拉认识许多人,他什么人都认识,什么人都收买,但他谁都看不起。对于摩西,因为亲情关系,他没有那么鄙视。舒拉才是托马斯·霍布斯的信徒。所谓普遍的情怀是妄想。没有什么比在利维坦的肚子里茁壮成长,为社区树立享乐主义的榜样更好的了。摩西竟然这么喜欢他,让舒拉觉得很好笑。摩西爱他的亲人,这是众所皆知的。他爱哥哥威廉,姐姐海伦,还有那些表兄弟姐妹。这种亲情很幼稚,他知道。他只能自己对着自己叹息,这是他的本性,也是他不成熟的表现。有时候他会琢磨:这种亲情算不算古板,是不是过时了?属于原始部落的吧?是不是和祖先崇拜、图腾崇拜有关?
还有一件事,我碰到了法律方面的问题,你能否帮我找一个律师。也许,舒拉会叫他手下的律师来帮忙,照说是不会收律师费的。
* * *
此时,他想起要给芝加哥律师桑德尔·希梅尔斯坦写一封信。去年秋天,他被玛德琳赶出家门之后,这位律师收留了他。桑德尔!我上次寄给你的信是在土耳其写的。我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但到了土耳其,我就给你写信
!这样说正好对桑德尔的胃口,土耳其有《天方夜谭》里描绘的乡村,桑德尔本人也可能刚从熙熙攘攘的东方集市里出来,尽管他的办公室在伯纳姆大厦的十四楼,和市政厅在同一条街上。赫索格在波斯特健身俱乐部的伦道夫和威尔斯桑拿室里和他见过面。他身材矮小,胸部切掉了一部分,所以有点变形。他总是说他在诺曼底怎么样怎么样。参军的时候,他身材不高,但还是很壮实的。虽然身材矮小,但在军法署获得一个职位还是有可能的。他因为哮喘从海军退伍,从未参加过战斗,这一点让赫索格感到不舒服。他在登陆的滩头被地雷炸伤致残,后来就变成了驼背。总之,那个人就是桑德尔,他英俊的脸上透着聪明和骄傲,嘴唇苍白,皮肤蜡黄,大鼻子,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在土耳其的时候,我的状态很糟糕。天气有一定的影响。春天姗姗来迟,但终于就要到了,这时风向又变了。白色的清真寺上空乌云密布。下雪了。满脸皱纹、长得像男人的土耳其女人用面纱遮住了她们冷若冰霜的脸。她们走路大步流星,雄赳赳气昂昂,让我十分意外。煤炭被卸在街上,但没有工人来铲,没有煤炭,炉子就灭了。赫索格在咖啡馆里喝着李子白兰地,也喝茶,不停地搓着双手,脚指也在鞋里蹭着,以此保持血液流通。那时,他很担心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看到早开的花被雪覆盖,他更是感到忧伤。
通过这封迟来的信,我想谢谢你和碧翠斯收留了我。当时,我们刚刚认识,还不是老朋友。我这个房客肯定很不省心,给你们招惹了不少麻烦。我郁郁寡欢,经常发脾气,可能是长时间遭受打击,压抑太久了。我吃了安眠药,仍然无法入睡,夜里像个梦游的人,睡不着就喝威士忌,结果导致心动过速。按那种状况,我被关进精神病院也是活该。我真的非常感激你们。但感激又怎样?我是个弱者,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我这种人很不受人待见的。但桑德尔收留了我。他把我这个废人接到他家,他家在南边,从伊利诺伊大厦再往南十个街区。玛德琳要了那辆车,她说是琼需要,有了这辆车,她才能带她去动物园之类的地方。
桑德尔说:“我想你不会介意睡在酒柜旁边吧?”因为酒柜旁边支着一张小床。那天,桑德尔的家里人很多,都是女儿卡梅尔?希梅尔斯坦的高中同学。“滚出去!”桑德尔冲着那帮青少年大喊,“你们怎么在家里抽烟?弄得满屋子都是烟雾!看看这些可乐瓶,都塞满了烟头。”他打开空调,摩西的脸冻得通红,眼睛下面有一圈是白的。他拎着手提箱,就是现在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手提箱。桑德尔把架子上的杯子都拿走。“把箱子打开吧,小伙子,”他说,“把东西放在这里。我们再过二十分钟就吃饭。都挺好吃的。有醋焖牛肉,碧翠斯的拿手菜。”
摩西很听话地打开手提箱,拿出了随身的行李,牙刷、剃刀、抗真菌粉、安眠药、袜子、夏皮罗的那本书,还有一本旧的袖珍版布莱克诗集。埃德维格医生罗列妄想症表现的那张纸条变成了他的书签。
吃过晚饭后,赫索格就在希梅尔斯坦家的客厅里睡觉,在那里过了一夜。赫索格认识到,他接受桑德尔的热情招待,显然也是一个错误。
“会过去的。没关系。你放心,”桑德尔说,“我相信你。你是个好孩子。”
碧翠斯头发乌黑,嘴唇粉红粉红的,不需要涂口红。她说:“摩西,我们明白你的感受。”
“不用理会这种婊子,随她去,”桑德尔说,“我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在应付这种人。你应该了解她们这种人,你也应该了解芝加哥这个城市是怎么回事。”他摇晃着沉重的脑袋,嘴唇紧闭,一脸厌恶的表情。“她想滚,就让她滚!不留恋!你会好好的。所以说,你这个笨蛋!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女人,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自己就特别喜欢蓝眼睛的。但是,我最终爱她这双漂亮的棕色眼睛。她是不是很漂亮?”
“当然。”我不得不这样说,而且这实际上也没有那么难。摩西活到了四十多岁,居然还没有学会说客套话。在思想僵化的清教徒眼里,这就是撒谎,但对文明人而言,这叫作客气。
“不知道她喜欢我什么。好了,摩西,你得在我们家住一阵子。这种时候,你不能没有朋友。当然,我知道你在城里有不少亲戚。我在弗里茨爵士餐厅见过你的两个哥哥。前几天,我才和你的二哥聊过。”
“他叫威廉。”
“他是个好人,在犹太人社区里非常积极,”桑德尔说,“和亚历山大那个‘大人物’不一样。亚历山大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他一会儿和放高利贷的黑社会混在一起,一会儿和吉米·霍法称兄道弟,一会儿又和德克森形影不离。好吧,你的哥哥们都很了不起。可是,他们会把你烦死。我们不会问东问西。”
“和我们在一起,你可以尽管放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碧翠斯说。
“其实,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摩西说,“从一开始,玛德琳和我就时好时坏。后来,我觉得情况渐渐在转好。去年春天,我们认真反思过我们的婚姻问题,我们在一起是否很融洽,是否能够继续下去。她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叫我租个房子。她说,等她写完论文,我们就再生一个孩子。”
“我觉得,”桑德尔说,“主要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问题?怎么说?”
“因为你是个知识分子,娶了一个有知识的女人做老婆。知识分子都是笨蛋。你们连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不了。不过,我觉得你是有希望的,摩西。”
“什么希望?”
“你不像大学里的那些骗子。你这个人还不错。那种装腔作势的书呆子有什么用处?像我这样无知的浑蛋才会为自由而战。那些高高在上的耶鲁大学教授可能在办公室里挂着汉德法官的画像,号称要捍卫自由,但是,他们在特朗布尔公园碰到事情的时候,或者在迪尔菲尔德面对那些胆小鬼的时候,或者需要为像汤普金斯这样的人挺身而出的时候……”桑德尔为他在汤普金斯案中的表现感到骄傲,汤普金斯是一个黑人,在邮政部门工作,桑德尔帮他辩护过,并引以为荣。
“嗯,我觉得他们故意要整汤普金斯,因为他是个黑人,”赫索格说,“但可惜他自己是个酒鬼。是你告诉我的,他个人的能力也有问题。”
“你不要到处去说,”桑德尔说,“会被人家利用的。我把秘密告诉你,你会说出去吗?说句公道话,公务员队伍里的白人就没有酗酒的吗?肯定有,只是没那么多!”
“桑德尔,碧翠斯。我非常难过。我又离了一次婚,我在这个年纪,又被人家踢出来,我受不了。我觉得……生不如死。”
“你别胡说!”桑德尔说,“你是在担心女儿吧?你不用担心。没事的。”
赫索格写道:你当时说我不应该孤身一人,我也同意,但是,也许我一个人生活可能更好。
“听着,这件事情我来帮你处理。”桑德尔向他保证。“你不用操心这些烂事。交给我,好吗?你不信任我吗?你觉得我会对你不利吗?”
我也可以去找阿斯弗特,他的四方院子里有房间,可以让我住。
“不能没人管你,”桑德尔说,“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个君子!你心里肯定很难过。你和我十岁的儿子谢尔顿一样,会想不开。你这个可怜的浑蛋。”
“我会想开的。我不会总是把自己当成可怜虫的。我讨厌那种可怜兮兮的人。”摩西说。
希梅尔斯坦坐在折叠椅上,双脚夹紧收在小腹下面。他的眼睛湿润,像刚切好的黄瓜,睫毛很细。他叼着一支雪茄。他丑陋的指甲涂过油。他通常在帕尔默大厦修指甲。“那个婊子心够硬的,”他说,“很有魅力。她一点都不犹豫,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变。她的意志力非常强大,与众不同。”
“不过,她一定爱过你,摩西。”碧翠斯说。她说话非常非常慢,这是她的习惯。她深棕色的眼睛被结实的眼眶骨包裹着。她粉红色的嘴唇表情很丰富。摩西不想和她对视,看着她的眼睛,看了那么久,也不会看到任何结果。他知道她同情他,但永远不会认可他。
“我不觉得她爱过我。”摩西说。
“我敢肯定,她是爱过你的。”
中产阶级女性很团结,她们会相互保护,不让所谓的好姑娘受人算计,要让她远离邪恶的指控。好姑娘会因为爱情而结婚。但是,如果她们不再爱原来的那个人了,她们就必须有自由去爱别人。任何一个有点风度的丈夫都不应该反对。这就是正统。不算太坏,是一种新的正统。不管怎样,摩西想,他没有资格和碧翠斯争吵。他寄人篱下,住在她的家里,受到她的照顾。
“你不了解玛德琳,”他说,“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需要各种帮助。只有丈夫才能给予她那种帮助……”
我知道,当人们感到委屈的时候,他们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们要讲的故事会很长,无限长,别人没那么多耐心听。
“我觉得她是个好人,”碧翠斯说,“在我的第一印象里面,她这个人是挺高傲的,行为举止有点可疑,但是,我和她认识以后,我发现她是个很友好、很不错的人。我基本可以断定,她应该是个好人。”
“废话!大多数人都是好人。给他们表现的机会,本性才会露出来。”脸色蜡黄但相貌英俊的桑德尔说。
“都是玛德琳谋划好的,”赫索格说,“她为什么不在我租房子之前提出分手?”
“她必须保证孩子有地方住,”桑德尔说,“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
赫索格站了起来,但说不出话来。他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他盯着桑德尔看,桑德尔坐得像苏丹一样,一双小脚藏在圆滚滚的肚子下面。然后,他意识到外表美丽但没有光泽的碧翠斯在警告他不要激怒桑德尔。他一生气,血压就会飙升。
赫索格写道:对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不过,我当时的状况很不好。在那种情况下,通常会提出过分的要求。一个人被怒火烧昏了头脑,就会变得很霸道,不可理喻。我就像掉进了陷阱。睡在酒柜旁边。我完全能体会汤普金斯的心情,真可怜。难怪在桑德尔接手他的案子以后,他就开始酗酒。
“你不是要争孩子的监护权吧?”桑德尔问赫索格。
“如果我要争呢?”
“好吧,”桑德尔说,“作为律师,我可以预见你面对陪审团的情形。对于玛德琳,他们会觉得她年轻、漂亮,她那么可爱,而你呢?一个头发半白的糟老头子,然后,稀里糊涂的,你的监护权诉讼案就输了。这就是陪审团制度。那些浑蛋,比穴居的原始人更笨。我知道这种话是你很难听到的,但我必须说给你听。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必须面对现实。”
“现实!”赫索格说。他有气无力,但满腔怒火。
“我都清楚,”桑德尔说,“我比你大十岁。人过了四十岁都差不多。一星期能起来一次就应该很满足了。”
碧翠斯想阻止桑德尔,但他回头喊了一声:“你闭嘴。”然后,他又转过来面对着摩西,头不停摇晃着,然后低下去,快垂到了他变形的胸部上,他的肩胛骨在后面顶起来,快要戳破他的白衬衫。“他怎么知道要面对什么现实?他希望每个人都爱他呢。不然他呼天抢地。好吧!诺曼底登陆之后,我血肉模糊地躺在英国人的狗屁医院里,变成了一个废人。为什么会这样?天啊!最终我得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阴影。他的那个朋友瓦伦丁?格斯巴赫呢?他就是一个男子汉!是你的楷模!那个红头发的瘸腿男人最了解生活的酸甜苦辣。但他干得很好,三个人六条腿也不如他的一条假腿。没事的,碧翠斯,摩西承受得了。否则,他也是一个混账教授。那种浑蛋我都懒得去操心呢。”
赫索格气得语无伦次:“这是什么意思?我长白头发,就应该去死吗?那么,孩子怎么办呢?”
“好了,不要站着干搓手,像个该死的傻瓜。天啊,我就讨厌这种傻瓜。”桑德尔大喊。他绿色的眼睛睁得很大,但嘴唇紧闭,越来越紧。他一定是觉得他正在帮助赫索格卸下灵魂的沉重枷锁,而他长长的手指、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扭动着,那是下意识的,表明他气愤极了。“什么去死?什么头发?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只说他们会把孩子判给一个年轻的妈妈。”
“玛德琳让你这么说的,对吧?这都是她谋划的。她要阻止我起诉。”
“她算什么东西?我是好心才这么跟你说这些的。这次肯定是她占上风。她肯定赢,你肯定输。她有可能是想跟别人过。”
“是吗?她有这样跟你说吗?”
“她什么也没跟我说。我是说有可能。你冷静一下吧。给他倒一杯酒,碧翠斯。倒他带来的那瓶吧。他不喜欢喝威士忌。”
碧翠斯去拿赫索格带来的那瓶四十三度的古根海姆酒。
“好了,”桑德尔说,“你就别再扯淡了。别像个小丑似的,伙计。”接着,他的表情一变,对赫索格很温柔地说:“委屈你了,真的。你是一个正宗老派的犹太人,重感情。我会成全你的。我能理解你。我是在桑格门街长大的,记得吗?那时候,犹太人还是犹太人。你心里的苦,我感同身受。”
赫索格在车上写道:别说你了,我都无法理解我自己。我经常担心我会中风,会精神失常。你越安慰我,我就越接近鬼门关。我不明白的是,我那时在干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在你的家里?
我伤心成那个样子,一定很好笑。我有时回头看看墙根那几棵光秃秃的草本植物,褐色的豚草轮廓精致,乳草的豆荚张开着;有时凝视着映在电视屏幕上的那张灰色的面孔。
第二天早上是星期天,桑德尔一早就从客厅里对着赫索格喊。“伙计,”他说,“我给你搞到了一份很合算的保险。”
摩西从酒柜旁边的**翻身下来,匆匆忙忙把睡袍系起来。他稀里糊涂地问:“你说什么?”
“这份保险非常合算,可以给孩子一个保障。”
“是什么保险?”
“我上星期告诉过你,但你一定是只惦记着别的事情,没听见。如果你生病了,出了意外,弄瞎了一只眼睛,或者说你真的发精神病了,琼就是受益人。”
“但我买了旅行保险,我要去欧洲。”
“那是你死了才会理赔的。有了我这个保险,即使你精神失常了,被收进了医院,孩子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有保障。”
“谁说我会精神失常?”
“你不会以为那是给我自己买的吧?这不关我的事,我是替你着想。”桑德尔说着,一只光脚在厚厚的地毯上重重地跺了一下。
那天,灰色的雾从湖面上升腾起来,运矿石的船只像水牛一样浮在水面,优哉游哉的。可以听得出来船舱里是空的。赫索格非常想去德卢斯当水手。
“对于我作为律师的意见,你爱听不听,随便吧,”桑德尔说,“我想为你们都找到最好的结果。你觉得不对?”
“对。我来到你家里,这就是证明。你们好心收留了我。”
“好吧,我们说点正事。玛德琳不会为难你的。她不需要你付抚养费。她很快就会再婚。上次,我带她去弗里茨爵士餐厅吃午饭,结果让我非常意外,那些很多年没理睬过我桑德尔的人都纷纷围了过来,包括我们那个犹太会堂的拉比。她很吃香。”
“你是个大傻瓜!我知道她是什么货色。”
“你什么意思?她比大多数女人都正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婊子,你别忘了。我非常清楚,我自己也是一个婊子。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出色的笨蛋。至少那些书呆子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我敢打赌,赌上一套西装,我赌你也是个婊子。”
“希梅尔斯坦,你知道什么叫‘大众人’吗?”
桑德尔皱起了眉头,问:“你说什么?”
“大众人。随波逐流的人。乌合之众。这种人失去了做人的价值。”
“什么乌合之众?别来这一套!我在跟你讲道理,摆事实,不是胡扯。”
“你所谓的事实才令人厌恶。”
“当然,事实总是令人厌恶的。”
“在你的眼里,让人恶心的才是事实。”
“那么你呢?你接受不了吧?谁跟你说你是个王子?你老妈自己洗衣服,你上寄宿学校,你老爸是贩卖私酒的。你们赫索格家的来龙去脉我都一清二楚。你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我自己也是犹太人,我的文凭是在垃圾夜校里拿到的。行了吧?废话就别再说了,爱做梦的小朋友。”
赫索格没有回答,他无话可说。他是来这里干什么的?求助?泄愤?即便是来泄愤的,该发泄的人也是桑德尔,而不是他。这是一个凶狠的侏儒,牙齿凸出,脸上的线条都很深。他畸形的胸部从绿色睡衣里面顶起来。桑德尔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赫索格想。有时候他也会很有魅力,很爽快,很开朗,甚至很俏皮。他内心的岩浆在翻涌,可能把肋骨挤压得变形了,而他力量十足的舌头让牙齿凸了出来。好吧,摩西?赫索格,如果你一定要做可怜虫,恳求人家的帮助、救助,你就难免要把自己交给这种愤怒的灵魂,让他们用所谓的“事实”来轰炸你。受虐狂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的天啊!好人会在意别人的感受,不会只为自己着想。你必须有自知之明,有足够的经验,才能看透迷雾。除此之外,对手才是真正的朋友。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是想自己照顾孩子,对吧?”桑德尔说。
“当然。但是,前几天你告诉过我,我最好忘了她,因为她长大以后就会不认我了。”
“没错。下次你见到她,她甚至有可能不认识你。”
桑德尔说的是他自己的孩子,那几只“仓鼠”,不是我女儿,我的女儿不至于那么坏。她不会忘记我的。“我不信。”赫索格说。
“作为律师,我对那个孩子负有社会责任。我必须让她有所保障。”
“你?我才是她爸爸。”
“你可能会精神失常,也有可能会死掉。”
“玛德琳也一样会死。为什么不给她买保险呢?”
“她不让。买保险不是女人的事情。那是男人的事情。”
“玛德琳比我更像男人。她费尽心机,把我赶出来,还想要孩子。她认为她自己既能当妈妈,又能当爸爸。给她买寿险,我来付保费。”
桑德尔突然大喊大叫。“我为什么要管她?我为什么要管你?我是为了那个孩子!”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先死?”
“你有爱过这个女人吧?”桑德尔问,这时他的嗓门比刚才小一些。显然,他还记得自己有高血压,生气有危险。于是,他控制住了情绪,他苍白的眼睛和嘴唇,以及凹陷下去的下巴都是证明。他语气平静地说:“如果我能通过体检,我自己也会买那个保单。我宁愿买好保险就翘辫子,让我的碧翠斯成为一个有钱的寡妇。我乐意。”
“然后,她就可以去迈阿密风流快活了。”
“没错。我在棺材里发绿,像旧硬币一样越来越绿,她却到处风流快活。我不会怪她的。”
“好吧,桑德尔。”赫索格说。他想结束这次谈话。“我还不想安排自己的后事。”
“你的后事有什么好安排的?死就死了!”桑德尔大声说。他挺直身板。他离赫索格很近,赫索格被他吓了一跳,他睁大眼睛,低头盯着这家主人的这张脸。桑德尔的脸型棱角分明,其实挺帅的。他的小胡子竖了起来,眼睛放着光,像有乳白色毒液在涌上来,嘴角有点歪。“我不管这个案子了!”桑德尔尖叫起来。
“你怎么了?”赫索格问,“碧翠斯?碧翠斯!”
但是,希梅尔斯坦太太只是把卧室的门关紧。
“玛德琳会去找讼棍的!”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别再嚷嚷了。”
“他们会搞死你的。”
“桑德尔,别再说了。”
“他们会像杀鸡一样,给你浇上一桶热油,然后扒掉你的皮。”
赫索格捂住耳朵:“我受不了了。”
“他们会把你的肠子都掏出来。那些王八蛋!他们会在你的鼻孔装一个码表,你每一次呼吸都要交钱。你会被他们关起来,不可能脱身。你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会觉得棺材比跑车更好看。”
“但我没有对不起玛德琳啊。”
“我自己也这样对付过一些人。”
“我有伤害过她吗?”
“法院才不管呢。你在文件上签了字……那些文件你都看过了吗?”
“没有,我相信你。”
“法院的判决会对你很不利。她是妈妈,是女人。她有**。他们会弄死你的。”
“我到底有什么罪过?”
“她恨你。”
桑德尔没有再大喊大叫。他的嗓门恢复到了正常的水平。“天啊!你什么也不懂,”他说,“你是个有高等学历的人吗?感谢上帝,我爸爸没钱送我去加州大学。我从小在杂货店里干活,后来去了法院。学历?简直是笑话!对外面的事情,你什么也不懂。”
摩西犹豫了。他开始反省。“好吧……”他说。
“什么好吧?”
“我愿意买保险。”
“你不是在照顾我的面子吧?”
“不是……”
“这是一大笔钱啊,要四百一十八美元。”
“我会找到钱的。”
桑德尔说:“这就好,小伙子。你终于想通了。吃点早餐吧,我去煮粥。”
他穿着绿色的佩斯利睡袍,光着脚向厨房走去。赫索格跟着过去,在走廊上就听到桑德尔在厨房的水槽边大喊:“真不像话!这些锅碗瓢盆,没有一样是干净的。臭死了。这里是污水池吗?”那个又胖又秃的老家伙吓坏了,不敢碰水槽里面的东西,光脚不停跺着地面。“挥金如土的臭婆娘!”他朝卧室里的女人大喊,“都是该死的寄生虫!只会逛服装店,衣服一套一套地换。回到家,只会大吃大喝,吃完就把还粘着巧克力的盘子扔在水槽里面。怪不得要长痘痘。”
“别激动,桑德尔。”
“我要求很高吗?我这个残废的老家伙还得跑到市政厅里去,一次又一次出席庭审,甚至要去加利福尼亚打第二十六修正案的官司。都是为了她们!为了争取到一点业务,我要去讨好各种浑蛋。她们在乎我的死活吗?”然后,桑德尔开始动手清理水槽里的垃圾。他把蛋壳和橘子皮扔向垃圾桶,但落到了垃圾桶的旁边,那里还有一堆咖啡渣。他越清理越暴躁,打碎了几个盘子和玻璃器皿。他弯着腰,像个驼背的人,用长长的手指抓起还粘着蛋糕糖衣的盘子。他把盘子摔到墙上,手势始终非常优雅,这太神奇了!他打翻了沥水架和肥皂粉,然后居然哭了,他显然憋着一肚子怒火。他在生自己的气,他怎么能这样情绪化呢?他张着嘴巴,露出牙齿,真丑陋!长发垂在他畸形的胸前。
“摩西,她们简直想要我的老命!要老头子的老命!”
他的女儿们躲在各自的房间里听着。儿子谢尔登在杰克逊公园参加童子军活动。碧翠斯也没有露面。
“我们不一定要喝粥。”赫索格说。
“不,不。我先洗一只锅出来。”他还流着泪。水龙头的水流很大,他修剪整齐的手指拿着钢丝球擦洗着铝锅。
稍微平复了心情后,他说:“你可能不相信,摩西,我被这些扯淡的玩意儿折磨得够呛,甚至去看过精神病医生。一个小时花了二十美元。摩西,你说我该拿这些孩子怎么办?谢尔顿没问题。泰茜可能没有那么糟糕。可是卡梅尔!我不知道怎么对付她。恐怕她已经和那些男生搞上了。教授,你到我家来住,我不会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他是说食宿费用),但是,如果你能关注一下她的心智成长,我会不胜感激。她难得有机会认识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名人,一个权威人士。你愿意和她聊聊吗?”
“聊什么?”
“书,思想。带她出去散散步。和她聊一聊。求你了,摩西,我求你了!”
“好吧,当然,我会和她聊聊。”
“我还问过拉比,但是,这些改革派的拉比有什么用处呢?我知道我是一个粗俗的浑蛋,经常发脾气。我都是为了这些孩子……”
他经常压榨穷人。有些商人向南区妓女推销高档商品,分期付款,而他则从这些商人的手里收购借据。他叫我放弃我的女儿,却希望我去教育他称作仓鼠的女儿。
“如果卡梅尔年纪大几岁,我会叫你娶了她。”
摩西吓了一跳,脸色苍白。他说:“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当然,她确实年纪太小了。”
桑德尔伸出长长的手臂搂住赫索格的腰,把赫索格拉过去紧贴着他。“别再四处漂泊了,教授!安顿下来过点正常人的生活吧。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加拿大、芝加哥、巴黎、纽约、马萨诸塞。你的哥哥们在芝加哥都过得很好。当然,舒拉和威廉觉得好的,对你这样的大人物来说可能还不够。你摩西·赫索格在银行里没有存款,但在图书馆里能查到你的名字。”
“我本来也希望能和玛德琳一直过下去。”
“你想在那种偏僻的地方和一个年轻美女厮守一辈子?你想什么呢?你在开玩笑吧?回你的老家去吧。你是西区的犹太人。我在犹太人研究所见过你,你当时还是个孩子。别开玩笑,别折腾自己了。我喜欢你,你比我家里的这些人好多了。你从来没有拿哈佛大学那些假大空的东西来唬我。你很接地气,心地善良,心里有爱。天啊!你觉得呢?”他英俊、蜡黄的大脑袋往后仰了一点,看着赫索格,赫索格又感到心里暖洋洋的,他又被爱给笼罩了。桑德尔蜡黄的脸上长长的沟壑里都洋溢着喜悦。“你能卖掉伯克夏尔的那个破房子吗?”
“也许吧。”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亏就亏一点吧。海德公园已经被那些长头发的笨蛋给毁了,你不想再和他们住一块儿了吧?在我家附近租房住吧。”
赫索格已经非常累了,内心非常痛苦,但他就像孩子听大人讲故事一样,乖乖地听着。“找一个年龄更接近的管家婆。还能给你做个伴。这有什么不好?要不然我们就给你找一个棕色皮肤的美女管家吧。你不能再找日本妞了。”
“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或许你要找一个从集中营里解救出来的姑娘,这种姑娘渴望有一个家,有一个美满的家,她就会心存感激。你和我都要过这样的生活。我们去北大街俄罗斯人的浴室洗个澡吧。虽然我就是在奥马哈海滩被他们炸残的,管他娘的,我还是要去。我们会好好的。我们去找一个正统的犹太会堂——受够了教堂里的那个垃圾。我们俩会找到一个好的领唱……”桑德尔抿了一下嘴唇,平常几乎看不见的稀疏胡子显现了出来。他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我们犯了罪,所以被逐出家园。“我们俩都是正宗的犹太人。”他看着摩西,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和露水很接近。“你是我的孩子,天真善良的孩子。”
他吻了摩西一下。摩西觉得那是廉价的爱,难以名状,但说要就要,说给就给,婆婆妈妈。
“哎呀,你这个笨蛋!”摩西在火车上自言自语,“大笨蛋!”
我给你留了钱,以备不时之需。你却都拿给玛德琳买衣服了。你到底是她的律师,还是我的律师?
看他评论女性客户和谩骂男性的样子,我就差不多明白了。但是,我的天啊!我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人?我为什么会和他扯上关系?这么荒谬的事情,都是我自找的。我愚蠢透顶,所以,他们,像桑德尔家里的那些人,都比我聪明得多,把我耍得像猴子。他们将生活的真相暴露在我眼前,让我认识到生活的真面目。
这是我为骄傲和愚蠢付出的沉重代价。
傍晚时分,天气凉爽了些。在伍兹霍尔的渡口等船的时候,他透过墨绿的水面,看到水底有明亮的光线。他喜欢思考太阳的力量,对温暖的阳光、神秘的海洋很感兴趣。空气的清新让他感动不已。水也非常干净,成群的鲦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赫索格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赞美上帝!谢谢上帝恩赐!”他的呼吸更加舒畅了。看到那么开阔的视野、浓烈的色彩,他的内心被深深打动了,杂草和软体动物身上散发着大西洋的气息,有点刺鼻,有碘的气息,沙子又白又细,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看到有道道金光的被石头覆盖的海底,水清澈透明,这是最让他心动的。世界不会静止。如果他的灵魂能投射出如此灿烂、如此可爱的映像,那么,他可能要祈求上帝好好利用他的这个能力。但是,这个想法太简单了,太幼稚了。实际上,这个世界不会这么清澈,而是激**着愤怒。人类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一场大规模的行动。死亡在等候着他们。所以,如果你心里有快乐,就先藏好吧。激动的时候,最好也要闭上嘴。
* * *
他也有头脑清楚的时候,但不能长时间保持平静。渡轮来了,他上了船,海风迎面而来,所以他把帽子往下拉,戴得更紧实一些。在他的心里,度假就应该是这样的,他非常向往,但又有点羞怯。赫索格从上层甲板往下看,那些汽车脏兮兮的,好像裹着一层泥巴。渡轮过海的时候,他把脚搁在手提箱上,晒着太阳,眼睛半睁半闭,看着两边来往的船只。
抵达玛莎葡萄园岛后,他在码头搭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和港口平行的大街上右转,大街两边大树林立,右边可以看到海水和船帆,阳光穿过树叶投射到路面上。红色的店面上方悬挂着巨大的镀金字母,闪闪发光。购物中心和舞台一样亮堂。出租车开得很慢,好像是老迈的发动机有点心脏病。出租车路过公共图书馆,然后有一段路是高架路,接着有一段路两边长有巨大的榆树,形状像竖琴,再接着有一段路两边的树是白树皮的梧桐。他注意到了梧桐树。在他的生命中,梧桐树占有重要的地位。暮色渐浓,绿色的草地影影绰绰,越来越苍白,眼睛从草地上挪开,就可以看到蓝色的水面。出租车再次右转,到了岸边,赫索格下车,付钱的时候司机给他指点路线,但他马上就忘了一半。“下台阶,然后再上台阶。我明白了。好的。”他看见利比穿着鲜艳的衣服在门廊上等着他,他向她挥挥手,她回给他一个飞吻。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玛莎葡萄园岛并不适合他。这个地方很可爱,利比也很迷人,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之一,但我不该来,他想,我错了。他似乎是在斜坡上找木踏板,走路犹豫不决,他的身材看起来似乎很强壮,双手紧紧抓住手提箱,就像一个即将向前传球的球员。他的手板很宽,手筋凸出,不像是一个脑力劳动者的手,而是一个泥瓦匠或油漆工的手。微风先把他轻飘飘的衣服吹起来,然后吹回去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他表情非常复杂,有渴望,有悲伤,有幻想,有危险,有疯狂,甚至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他觉得自己极其“滑稽”。这足以让一个人向上帝祈祷,卸下所谓自我和自我发展的沉重枷锁,让自己作为一个失败者回归原始的物种寻求原始的治疗。但是,这正成为看待个体生命的最新观点,正演变成为一种新的传统。一个人张开双臂,加上身体的高度,可以看作十字架,被钉在十字架上,你就会了解意识和独立存在的痛苦。他一直在接受由玛德琳和桑德尔等人实施的原始治疗,因此,他最近的不幸遭遇可以视为一个集体项目,他自己也参与其中,目的是要摧毁他的虚荣心和他对个人生活不切实际的要求,让他在痛苦和仇恨中崩溃,而像许多其他人一样,他的下场并非钉在十字架上,而是陷入后文艺复兴、后人文主义、后笛卡尔时代主体消解的泥潭之中,这个泥潭和虚无就近在咫尺。所有人都在里面。“历史”是一趟便车,所有人都可以搭乘。希梅尔斯坦一家人连一本形而上学的书都没读过,可是他们居然在吹捧所谓的虚无,仿佛那是畅销的不动产。这个小魔鬼充满了现代思想,其中有一种思想尤其让他那颗孱弱的小心脏激动不已:人必须放弃总是觉得憋屈、爱发牢骚、小气的个性,从医学分析的角度来看,这种个性可能算不了什么,只是一种顽固、幼稚的自大,而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恶心的布尔乔亚情怀,人要放弃这种个性,服从于历史的必然,也服从于真理。真理之所以“真”,是因为它给人类带来了耻辱和悲凉感,否则就是幻觉,而不是真理。当然,可以预见的是,他赫索格会与这种趋势背道而驰,始终一根筋、桀骜不驯,很冲动但又缺乏足够的勇气或智慧。他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赫索格,而对于了不起的品质,他的理解还很模糊。诚然,他走过头了,超出了自身的天赋和能力极限,但是,这是一个有强烈冲动乃至信仰但缺乏明确想法的人极其难得的野心。万一他的野心落空了呢?是不是表明他不具备忠诚、慷慨、神圣的品质?他就应该做一个无所作为、没有野心的赫索格?不!玛德琳绝对不会嫁给这样的人,她之所以看中赫索格,恰恰是因为他雄心勃勃。但是,她却绊倒他,凶残地踢着他,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哎呀,他糊涂了,那是多么浪费智慧和感情啊!他发现,从求爱到结婚,他一直觉得焦虑、无聊,而且,他投入了那么多金钱和精力——搭乘火车和飞机、住旅馆、逛百货商店等方面的开销并不少,牵涉到银行,甚至牵涉到了医院,到医院里看医生、买药品,他因此负债累累。至于他本人,晚上睡不着觉,下午百无聊赖,要经受**和自我狂热的考验,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他甚至开始问自己为什么想要活着。和他同一代的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有的已经得了中风或者患癌症死掉,可以想象,他们都是自己找死的。可是他赫索格一定很狡猾,尽管他犯了很多错误,是个浑蛋,却很坚强,活了下来。
他是为了什么呢?他活着干吗?继续搞人际关系直到精力耗尽吗?只是为了在个人感情方面获得巨大成功吗?做一个多情的赫索格,积极寻找爱情,拥抱他的旺达、津卡和拉蒙娜,一个接着一个,对吗?但是,这是女人的追求。拥抱和心碎都是女人的专属行为。男人应该专注于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责任、实用、礼貌、政治。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来到玛莎葡萄园岛?我来度什么假?一个遭受重大感情挫折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意大利休闲裤,带着一支自来水笔,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去打扰和纠缠可怜的利比,利用她的感情,让她付出不必要的代价,就因为她的上一任丈夫埃里克森发疯似的拿刀子捅她然后想开燃气自杀,而我对她很好、很有绅士风度?是的,当时我对她帮助很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那么漂亮,那么性感,而且显然还喜欢着我,我会那样帮助她吗?如今,我带着我的烦恼来打扰她这个刚结婚几个月的新娘,这不是很有绅士风度的事情。我是来索取回报的吗?掉头回去吧,摩西,搭下一班渡轮回去。搭上火车,你就算大功告成了。
利比走下来迎接他,吻了他一下。她穿着一件橙色或者说是深红色的晚礼服。摩西闻到了一股香味,他说不清楚那是来自四周的牡丹花丛,还是来自她的脖子和肩膀。见到他,她非常高兴。不管方式是否正当,他已经成了她的好朋友。
“你好啊!”
“我一会儿就回去,”赫索格说,“我不能留下来。”
“你在胡说什么?你一路上花了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才到这里。进去吧,阿诺德在里面。坐下来喝一杯。你这个人真滑稽!”
她冲着他笑,他只好跟她一起笑。西斯勒走出来,站在门廊上。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邋遢,睡眼惺忪,但看样子很开心,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宽松长裤,围着一条橡胶腰带。他用低沉的声音表示欢迎。
“他说他马上要回去,阿诺德。我跟你说过,他这个人很滑稽的。”
“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就为了跟我们说这句话吗?进来吧,进来吧。我正准备生火。再过一小时天就很冷了,大家都着急回家吃晚饭呢。喝一杯怎么样?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波旁威士忌?你是想先下水去游个泳吗?”西斯勒笑容可掬,笑起来脸上皱纹就很明显,但很亲切。他一双黑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牙齿之间的缝隙很明显。他秃顶,但背后的头发浓密,向上凸起,像一朵长在树干青苔面的蘑菇。利比嫁给了一个聪明的老家伙,这种人有着丰富的人生体验,善解人意。在房子朝海边的一侧,光线很明亮,她气色非常好,非常开心,脸黝黑而光滑。她嘴上涂了深红色的口红,手上戴着金丝网首饰,脖子上戴着一条分量很重的金链子。她变老了一点点(按他的推测,她有三十八九岁),但是,她那双陷在眼窝里的黑色眼睛比他以前见过的更清澈,让她显得很灵动(她的鼻子很精致、很可爱)。在她这个年纪,遗传作用的后半段正要展开,祖先的瑕疵出现了,长出斑点、皱纹加深,一开始会让她更有女人的魅力,但死亡这位艺术家会慢慢补充细节。对西斯勒来说,所谓死亡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已经接受了现实,会继续用他的俄罗斯口音滔滔不绝,该做什么生意就做什么生意,直到咽气的那一天。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因为脑袋后面凸起的头发,他可能不得不侧躺着死去。
思想让世界人口减少啊!
赫索格答应进去喝一杯,他听到自己清晰地说了声“谢谢”,看到自己坐在垫着印花棉布的椅子上,这时,他隐约感觉他所看到的可能不是临终的西斯勒,而是另一个也有妻子的人。也许那个死去的人正是他本人。他有一个妻子(哦,不对,他有过两个妻子),而且,在幻觉中,他自己身上正散发着这种死亡的气息。人稳定生存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那个人必须有生存的渴望。这是斯宾诺莎说的。这是“幸福”(繁衍不息)的必要条件。如果人自己不想活了,那么,他就不可能过上美好的生活。但是,如果像心理学说的那样,精神上的自杀行为也是自然的(每天一个杀人的念头,精神病医生远离我),那么,生存的欲望就不会很强大,不足以支撑美好的生活。我是想活着,还是想死?但是,他不可能在这个社交的时刻来回答这样的问题,相反,他用叮当作响的玻璃杯喝了冰镇的波旁威士忌。威士忌灌下肚去,在胸膛里愉快地燃烧着,仿佛冒起了一连串相互缠绕的火焰。他看到下面斑斑点点的海滩,火红的夕阳映在水面上,渡轮正在返航。太阳下山后,宽阔的船上电灯突然一下子都亮起来。在平静的天空中,一架直升机朝着肯尼迪夫妇居住过的海恩尼斯港飞去。那里曾经发生过重大事件。国家的力量。我们了解多少呢?想到已故的总统,摩西感觉心里一阵剧痛。(如果碰到总统,我不知道会跟他说些什么。)他想起妈妈向西坡拉姑妈吹嘘过他,所以微微一笑。她说:“摩西口齿伶俐。将来可能和总统说得上话。”但是,那时的总统是哈丁。也有可能是柯立芝吧?与此同时,这里在说着话。西斯勒想要努力开导摩西,让他放松下来(我肯定有点惊魂未定的样子),而利比面有忧色。
“不用担心我,”摩西说,“我只是有点激动。”他说完笑了起来。利比和西斯勒相互看了一眼,随后他们俩倒是放松了一些。“你们家的房子真不错,是租的吗?”
“是我自己的。”西斯勒说。
“是吗?真漂亮。就夏天来住,对吗?稍微改装一下,也可以过冬的。”
“那得花费一万五千美元以上。”西斯勒说。
“这么多啊?可能岛上的劳动力和材料费用都比较高吧。”
“这些活我可以自己干,”西斯勒说,“但是,我们来这里是想要休假。我知道你也有房子。”
“在马萨诸塞州的鲁德维尔。”赫索格说。
“在什么地方?”
“伯克夏尔。靠近康涅狄格。”
“肯定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嗯,确实很美。不过太偏僻了,到哪里都很远。”
“再来一杯吧?”
也许西斯勒是以为他喝了酒就能放松下来。
“摩西旅途劳顿,可能需要歇息了,”利比说,“我带他去他的房间。”
西斯勒把赫索格的手提箱搬上去。
“楼梯真不错,很有韵味,”摩西说,“如今即使花了成千上万美元,也造不出来这样的。在这栋避暑别墅上面,他们投入了很多心血。”
“六十年前还能找到工匠,”西斯勒说,“你看看那大门,是雀眼木的。你住这间。我想东西都备齐了,毛巾、肥皂都有。今天晚上有一些邻居要来。有一位单身女士,是个歌手,叫埃莉萨?图恩瓦尔德小姐。她离婚了。”
房间宽敞舒适,俯瞰着海湾。东西两座蓝色的灯塔点亮了。
“这个位置真好。”赫索格说。
“把行李拿出来吧。你要像在家里一样,随意一些。不要急着走。看到利比左右为难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是好朋友。她跟我说,埃里克森想要加害她,而你挺身而出保护她。他甚至想刺死那个可怜的孩子。除了你,没有人会帮她。”
“实际上,埃里克森也是孤家寡人,没有人会帮他。”
“这有什么关系?”西斯勒反问。他那张粗犷的脸稍稍侧过去了一点,但这是为了他那双敏锐的小眼睛能从更好的角度看着赫索格,看得更透彻一些。“你还是挺身而出保护了她。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不仅是因为我爱这个孩子,也是因为世界上有那么多卑鄙小人,但你却能挺身相助。你碰上麻烦了,我看得出来。自然流露出来的。你是个有灵魂的人,不是吗,摩西?”他摇了摇头。他抽着烟,两只熏黄的手指夹着香烟,捂在嘴上,所以他说话的声音很沉闷。“我们都躲不开浑蛋,对不对?灵魂,是个可怕的障碍。”
摩西低声回答说:“我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那种东西。”
“我会说有。嗯……”他转动手腕,让落日的余晖照在他的金表上,“你好好休息吧。”
他说完就走了,摩西在**躺了一会儿。床垫很不错,被子很干净。他躺了一刻钟,嘴唇张着,四肢伸开,呼吸平和,脑子空白,凝视着壁纸上的图案,直到这些图案被黑暗所遮蔽。他站了起来,但没有去梳洗,而是在枫木桌上写了一封告别信。抽屉里有纸和笔。
我必须回去。善意受之有愧。感觉……内心……一切都是那么别扭。还有许多尚未完成的事。祝福你们俩。我很开心。也许夏末秋初吧,如果你们愿意,我会再来打扰。感激不尽的摩西。
他悄悄出了门。西斯勒夫妇在厨房里。西斯勒哗啦哗啦地洗着制冰盒。摩西飞快地下了楼,更是以一种疯狂的速度走出纱门,与此同时脚步声非常轻。他穿过灌木丛,进入邻居家的空地。他沿着小路回到渡口,然后打车去了机场。在这个时间点,只剩下一班去波士顿的飞机。他搭了这班飞机,然后在波士顿机场搭了去纽约爱德怀德机场的航班。晚上十一点,他躺在自己家的**,喝着热牛奶,吃着花生酱三明治。这次旅行来回花了他一大笔钱。
* * *
杰拉尔丁·波特诺伊的信一直放在床头柜上,他拿起这封信,睡前再读一遍。他回忆起他第一次读到这封信的感觉,那是在芝加哥,他收到后并没有马上打开来读。
赫索格先生,我是杰拉尔丁·波特诺伊,卢卡斯·阿斯弗特的朋友。您可能还记得……可能还记得?摩西读得更快了(字体很娟秀,在印刷体的基础上有较多的连笔,字母i的上方画着奇怪的小圆圈),想一口气把整封信读完,没等一页读完就翻到下一页,想看看是否有哪个地方被圈了重点。事实上,我选修了您的课程“浪漫主义的社会哲学家”。对于卢梭和卡尔·马克思,我和您有过一些分歧。我现在能够接受您的观点,没错,马克思对人类未来的愿景是形而上的。我对唯物主义的理解太僵化了。我的观点!有分歧很平常,她为什么要变来变去?她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努力琢磨这是为什么,他想找到那个点,但是,那么多的圆点像雪花一样在他眼前纷纷飘落,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您可能从来没有注意到我,但我喜欢你,作为卢卡斯·阿斯弗特的朋友(他也非常喜欢你,他说你的生活是一场人性的盛宴),我当然听说过关于您的许多事情,您和卢卡斯是发小,在芝加哥地威臣街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您在共和国兄弟会打过篮球。我的一个表叔朱尔斯·汉金是那里的教练。我对汉金教练还有印象。他常穿蓝色的开衫,梳中分发型。我不希望您误会。我不想干涉您的私事。我也不是玛德琳的敌人。我也同情她。她很活泼,很聪明,很有魅力,对我也很热情,很坦率。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很佩服她,作为一个女青年,我非常感激她和我说了那些悄悄话。赫索格满脸通红。那些悄悄话里面,肯定提到了他的性无能。作为您曾经的学生,我当然对您的私生活很感兴趣,但是,看到她那么毫无保留,我也感到惊讶,我很快就看出来,她是想获得我的好感,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卢卡斯警告我说要小心一点,同性之间任何亲密的感情,都常会受到不公正的怀疑。我学过科学,所以我的归纳会更加谨慎,不会随便对普通的行为进行精神分析。但是,她确实是想争取我的好感,尽管这种事情太微妙了,说不清楚。她跟我说您的人品和学识都很棒,尽管有些神经质,脾气暴躁,她常因此担惊受怕。然而,她又说,您还是很棒的,在经历了两次没有感情、失败的婚姻后,也许您会专注于您的事业。您不擅长经营情感关系。我很快就明白,她永远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智力或者感情平庸的男人。玛德琳说,她终于清楚了自己在干什么。此前的一切都很乱,甚至有些时候一片空白,她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她嫁给了您,就陷入了混乱,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很混乱。跟她交谈很开眼界,让人激动,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她是一个美丽、聪明、努力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她让我重新认识生活。她的阅历非常丰富,肚子里有货……这是什么意思?赫索格想。她是想告诉我说玛德琳会生孩子吗?肯定是格斯巴赫的孩子!不!太好了,我真幸运。如果她有了一个私生子,我就可以申请获得琼的监护权。他迫不及待地读完了这一页,然后又从头读了一遍。不,玛德琳没有怀孕。她那么聪明,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适者生存,她有足够的智慧。她太精明了,这也是她的一个问题。由此可见,她并没有怀孕。我不只是一个帮她带孩子的研究生,我是她的闺密。您的女儿非常喜欢我,我发现她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同一般,真的。我对琼的爱也远远超过对别人孩子的爱。我知道,人们通常认为意大利是最喜欢孩子的西方国家(根据意大利绘画中基督儿童的形象来判断),但是,美国人也非常喜欢孩子,打心底里喜欢,日常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孩子。平心而论,我觉得玛德琳对待琼还是很不错的。她有点独断专行。在这个家里,格斯巴赫先生的定位很暧昧,但总的来说,他对琼也很不错,很会逗她玩。琼叫他瓦尔叔叔,我经常看他背着她,让她骑在肩上,有时会把她抛起来再接住。读到这里,赫索格恨得咬牙切齿,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但是,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和卢卡斯聊过这件事。是这样子的,前几天晚上,我来到哈珀大道,听到孩子啼哭的声音。我发现她在格斯巴赫的车里面出不来,可怜的小家伙不停地哭,浑身发抖。我想她是在玩耍的时候把自己关在里面了,但当时天已经黑了,她本该上床睡觉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外面。看到这几句话,赫索格的心怦怦直跳。我设法让她平静下来,然后我走进屋里,发现她妈妈正在和瓦尔叔叔吵架。原来是瓦尔叔叔把她牵出去,叫她进车里去玩一会儿。他把车门关上,又返回到屋里。我仿佛可以看到琼惊恐万分,不停尖叫,而他却若无其事地走上了楼梯。我要杀了他!不杀他,我就是罪人!他再读了一遍结束语。卢卡斯说这种事情您有权知道。他正准备打电话,但我觉得在电话里说不大好,这会令人不安,可能产生伤害。通过写信,读者就有缓冲的时间,可以冷静思考,不至于出现偏激的行为。说实话,我没觉得玛德琳是个坏妈妈。
早上,他又开始写信了。窗边的小桌子是黑色的,和消防通道一样黑,也像包裹着沥青的铁轨那样,铁轨照说是等距的,但根据透视的原则,往远处看,就渐渐变窄。他有好多信要写。他很忙,他要将开始有点明白的东西写出来。今天的第一封信写给把玛德琳带进教堂的牧师希尔顿·蒙席阁下,这封信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眯着眼睛写的。赫索格穿着佩斯利睡袍,小口喝着黑咖啡,清了清嗓子,他意识到了愤怒,他被愤怒笼罩着。这个天主教的蒙席应该知道他对那些被他染指的人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我是一个因你而改变信仰的年轻女子的丈夫,准确地说是前夫。她叫玛德琳·庞里特,一个著名导演的女儿。也许你还记得,几年前,她曾经接受过你的教导,是你给她洗礼的。她最近从拉德克利夫学院毕业,长得很漂亮……玛德琳真的有那么漂亮吗?还是说因为已经失去了,所以他才夸张了一点。这样说会不会让他更加痛苦?他是被一个漂亮女人甩掉的,这样想他会觉得好受一点吗?但是,她之所以甩了他,是为了那个喜欢嚷嚷、爱卖弄、成天抓着屁股的畜生格斯巴赫。女性的性偏好是改不掉的。那是古老的智慧。男人没有那样的智慧。不过,实事求是地讲,她真的是个美人。黛西曾经也很漂亮。我自己曾经也很英俊,但因为自负,浪费了这一副好皮囊……她的肤色很健康,白里透着红,乌黑的秀发盘了一个发髻,前额垂着一绺刘海,脖子修长,两只蓝色的眼睛很深邃,一只拜占庭式的鼻子从额头直垂下来。刘海的背后藏着十分发达的大脑,藏着魔鬼般坚强的意志,也有可能是完全错乱的精神。她很有格调。刚开始接受你的教导,她就买了十字架、圣牌、念珠,以及合适的服装。但是,她只是个年轻姑娘,真的,她刚刚大学毕业。不过,我相信她比我懂得更多。我希望你能明白,蒙席阁下,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揭露玛德琳的丑恶嘴脸,或者想要攻击你。我认为,你可能会希望了解,人们想要拯救自己的时候可能会发生什么,而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我想那就是“虚无主义”。
那么,会发生什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赫索格再次逃离玛莎葡萄园岛后,他一直盯着砖墙,绞尽脑汁想要把这个问题想明白。我在费城有一间房,我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在那段时间,每个星期搭乘城际通勤火车去纽约三四次,去看马可。黛西曾经发誓不会离婚。那时候,我正在和大久喜园同居,但她不是我的最终目标。我不是很当真。我干不了什么正事,也就是在费城教教课。他们烦了我,我也烦了他们。爸爸听说我生活**,很生气。黛西给他写信,把什么都说了,但这都不关爸爸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放弃了一个稳定、有盼头、合法的收容所,就因为我觉得烦了,我觉得那是懒虫的生活。喜园叫我搬去和她一起过。但是我想,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娶印第安女人做老婆的“阔男”?所以,我带着各种书和文件去了费城,还带走了用黑色罩子罩起来的雷明顿办公机器,还有我的唱片、双簧管和乐谱。
他乘火车来回奔波,把自己都累垮了,但他只能这样。他去看望儿子,也要面对前妻的愤怒。黛西通常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这对她的容貌伤害很大。她站在楼梯的顶头等着摩西,双臂交叉,俨然是一个绿眼睛、短头发的方块形妖怪,一见到他就说他必须在两个小时内把马可送回家。他非常讨厌这样和她见面。当然,她总是很清楚他在干什么,他和谁见面,她有时会问:“日本人怎么样?”有时则问:“教皇好吗?”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她身上有很多优点,就是缺乏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