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索格3(1 / 1)

赫索格 [美]索尔·贝娄 10284 字 2个月前

编辑先生,我们注定是那些有力量摧毁我们的人的奴隶。我不是说斯特劳沃斯。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我们在雷诺兹俱乐部打过乒乓球。他那张脸胖乎乎的,还白花花的,真像屁股,脸上有几颗痣,拇指也胖乎乎的,会偷偷地增加球的旋转。在绿色的桌子上乒乒乓乓地打来打去。我不相信他的智商有那么高,也许有吧,但他学习数学和化学的劲头可真大,学习非常刻苦。与此同时,我却一直在虚度年华。就像琼最喜欢的那首儿歌里说的蚱蜢。

蚱蜢三只,蹦蹦跳跳,

嘿,哟,

腿一弹,脚一跷。

付房租,可没钱,

整天只会唱小曲,

唧唧唧,唧唧唧。

想到这里,摩西就笑了起来,他很高兴。一想到孩子,他的表情就显得特别温柔,脸上也随即出现了一些皱纹。孩子们懂得什么叫爱!马可正要进入和爸爸无话可说的阶段,而琼和从前的马可一模一样。她会站在爸爸的腿上给他梳头。他的大腿被她使劲踩着。他父爱迸发,如饥似渴地抱着她弱小的身体,她呼吸的气息吹在他的脸上,更激发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情感。

他经常用婴儿车推她去中途公园,一路上要跟学生和同事打招呼,每次打招呼,他都要摸一下绿色天鹅绒帽子的边缘,帽子上像长了苔藓,比山坡绿地和中空草坪都更加碧绿。他觉得,在丝绒帽子的下面,小姑娘的那张脸长得和她爸爸几乎一模一样。他满脸微笑,用黑乎乎的眼睛看着她,一边哼着儿歌:

有个老太婆,

坐在篮子里,

飞到天空中,

和月亮一样高。

“我还要听。”琼说。

她要飞到哪里去,

没人能告诉你,

因为她的腋下,

夹着一把扫帚。

“我还要听,我还要听。”

从湖面上吹来的暖风推着摩西向西走,他路过灰色的哥特式建筑。妻子和她的情人在卧室里脱衣服的时候,他至少还有孩子在身边。面对他们的欲望和背叛,他会悄悄让开,让他们享受生活和**。是的,他会不声不响地撤退。

* * *

板着面孔的售票员从赫索格的帽圈上拿走了票。售票员是一种古老的岗位,马上就要消失了。在车票上打孔的时候,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也许是草帽让他想起了从前的事情。但是,赫索格忙着写信,这封信就快写完了。即使斯特劳沃斯是一个所谓的哲学之王,我们是否就应该给他权力,任由他去篡改生命的遗传基因,去污染空气和地球上的水?我知道,生气是一种不理智的行为。但是……

售票员把打过孔的硬纸板车票塞在印着座位号的金属片下面就走了,摩西继续在手提箱上写信。当然,他也可以去餐车,那里有桌子,但去那里的话,他必须买饮料,要陪人家闲扯。而且,他还有一封非常重要的信要写。那是写给芝加哥的精神病医生埃德维格的。

埃德维格,赫索格写道,原来你也是个骗子!多么可悲啊!但是,这样开头不好。于是他就重新写。埃德维格,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对啊,这样写好多了。埃德维格令人恼火的一点是,看他的言行举止,俨然他是知晓所有消息的人。这个表面斯文冷静的新教北欧盎格鲁·凯尔特人埃德维格,留着灰白的小胡子,一头鬈发,戴着一副圆眼镜,衣着干净整洁。实话实说,来找你的时候,我的状况确实非常不好。玛德琳说,如果我们要继续住在一起,我就必须接受精神治疗。你是否还记得,她说我的精神状况很危险。我可以自己挑选心理医生。很自然,我选了一个写过文章介绍巴特、蒂利希、布鲁纳的人。玛德琳虽说是个犹太人,但她当过一段时间的基督教徒,又改信了天主教,我希望你能帮助我理解她。然而,你却被她吸引了,自己去找了她。你就别否认了。特别是你从我嘴里了解到她很漂亮,很聪明,也有点神经过敏,而且信教。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她和格斯巴赫谋划好的,我始终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说精神病医生可以帮助我缓解压力,也就是说我是一个病人,神经异常敏感,甚至可能已经没得救了。再说,治疗会让我忙得顾不上别的事情。每星期有四个下午,他们都让我乖乖躺在沙发上,而他们就安心上床**。我快崩溃了,我来找你的那天,天气潮湿,下着小雪,但公共汽车上又热又闷。当然,那场雪没有让我的心凉下来。街上落满了黄叶。一个老太太戴着翠绿的长毛绒帽,像头上套着褶皱柔和的袋子。但是,那一天也不是很糟糕。埃德维格医生说我没有疯。只能算是反应性抑郁。

“但玛德琳说我疯了。她说我……”他很激动,浑身颤抖,痛苦扭曲了他的脸,他的喉咙肿胀,疼痛难忍。但是,他被埃德维格满脸胡须的微笑和微笑所表达的善意所鼓舞。然后,他设法让埃德维格多跟他说些话,但那天他只是告诉他,抑郁症患者往往会形成很强的依赖性,失去依靠的时候,或者觉得可能失去依靠的时候,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当然。”他又说,“听你跟我说的这些情况,你也不是没问题的。她好像有满腔怒火。她是什么时候脱离教堂的?”

“我也说不准。我原以为她早就不去了。但是,今年的圣灰星期三,我发现她的额头上有烟灰。我说:‘玛德琳,我以为你不再是天主教徒了。但是,你猜我在你眉间看到了什么?烟灰。’但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硬说那是我的错觉,她想以此搪塞敷衍过去。但那不是错觉。那个灰点很明显。我发誓,那儿肯定有个点。但她似乎觉得,我是个犹太人,怎么会懂得这些东西呢?”

赫索格看得出来,埃德维格对玛德琳说的每一个字都非常在意。他点点头,抬起头,每听到一句话就会扬起一次下巴,摸摸整齐的胡子,眼镜的镜片闪闪发光,笑容可掬。“你觉得她是基督徒?”

“她说我是个法利赛人。她真的说过。”

“啊?”埃德维格很惊讶。

“啊什么?”摩西问,“你赞同她的看法?”

“怎么可能呢?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的呢?”

“你认为二十世纪的基督徒有什么权利对犹太法利赛人评头论足?从犹太人的角度来看,你知道,这个时候你们还这么干,很不合适,你们不够格。”

“但是,你认为你的妻子是站在基督教的角度吗?”

“我认为她的角度很奇怪,她一直待在家里,却想着超凡脱俗。”赫索格在椅子上坐得比刚才更笔直,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煞有介事。“我不认同尼采的说法,他说耶稣让整个世界都生了病,大家都染上了奴隶道德这种病毒。但是,尼采本人的历史观也是基督教的观点,总是把当下视为危机时期,古典时期是伟大的,而现代社会是堕落、腐败、邪恶的,需要拯救。我觉得这就是基督徒的观点。玛德琳也是这种观点。没错。在一定的意义上,我们很多人都有这种观点,都认为我们是中毒的人,需要拯救和救赎。玛德琳想要一个救世主,但在她的眼里,我不是救世主。”

显然,摩西说出这些话,和埃德维格所料完全一致。他耸耸肩,微笑着,眼前的这一切都可以当作案例分析材料。他看样子是非常满意的。他皮肤白皙,举止温和,他的肩膀是方的,但不失温柔。他的眼镜是老式的,框架有点粉色,但色调很淡,几乎看不清是什么颜色,这让他显得有点沉闷、低调,但也显得他善于沉思,体现了医生的职业特征。

渐渐地,我弄不太清楚那是怎么回事,玛德琳成了我们谈话的主要对象,她不仅支配着我,也能左右我们的谈话。你已经进入她的掌握之中了。我注意到了,你是多么急切去见她啊。因为我的病情不同寻常,你说你必须去当面向她了解情况。不久,你就开始和她深入讨论宗教问题。最后,你也给她做心理治疗。你说你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让我着迷。我说:“我告诉过你,她不同寻常。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婊子,让人觉得恐怖!”所以,你至少知道了,如果我被人家用石头砸死(他们都说会的),那绝对不是一个寻常女人干的。至于玛德琳,她让你上了当,所以她又刷新了骗人的纪录。她的城府更深了。因为她在攻读俄罗斯宗教历史的博士学位(这是我猜的),你本来是给她做心理治疗,一次二十五美元,一个疗程几个月,但后来肯定变成你给她上东正教的课。然后,她就出现了奇怪的症状。

首先,她指控摩西雇佣私家侦探跟踪她。她是用略带英国味的措辞提出这个指控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措辞的出现,必然意味着麻烦即将到来。她说:“我本来以为你很聪明。是不会勾结那种人的。那个人做侦探实在太差劲,人家一眼就看明白了。”

“勾结?”赫索格问,“我和谁勾结了?”

“那个让人讨厌的男人,那个穿着运动服、又臭又胖的男人。”玛德琳自信心非常强,向他展示了她可怕的一面。“你千万不要否认。真是卑鄙到了极点。”

看到她的脸色那么苍白,他告诫自己要小心,尤其是不能提及她用了英国式的措辞。“但是,玛德琳,这是个误会啊。”

“绝对不是什么误会。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说话越来越大声,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她激动地说:“你这个王八蛋!你别想蒙骗我。你会玩他妈的什么把戏,我都知道。”接着,她嘶吼着说:“别再玩了!我不会让一个侦探跟踪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血红。

“但是,玛德琳,我为什么要叫人跟踪你呢?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我下午去菲尔德购物中心,那个人一直跟着我。”她生气的时候,说话也会结巴。“我在女厕所里待了……半个小时,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等着我。然后,在隧道里……我去买花……也一样。”

“也许那个人是想跟你搭讪。和我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

“那就是个狗仔!”她紧握着拳头。她咬牙切齿,浑身在颤抖。“今天下午,我回到家的时候,他就坐在隔壁家的门廊里面,隔着纱窗盯着我。”

摩西脸色苍白。他说:“你说他是谁,玛德琳。我马上去找他。你跟我说,那个人是谁?”

埃德维格说她这种情况可能属于妄想症。赫索格说:“真的吗?”他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激动起来,睁大眼睛,冲着医生大喊:“你真的认为这是一种幻觉吗?你是说她也有问题吗?她也疯了吗?”

埃德维格小心翼翼地说:“像她这种情况,不一定表明人已经疯了。我说她那个情况属于妄想症,没有别的意思。”

“这么说,有病的是她,她比我病得更厉害,对吧?”

啊,可怜的姑娘!她是该好好治治了。她真的有病。对于病人,摩西总是特别有同情心。他向埃德维格保证:“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就要先管好自己,然后尽量照顾好她。”

在这年头,好心不一定能办成好事,对人家好就会被怀疑是有病,是一种变态的行为,像虐恋。做事高尚一些,就要被怀疑是想骗人。对于所谓高尚的情操,我们只会用陈词滥调来赞扬,而内心深处却是极其抵触的。

反正,听到摩西保证要照顾玛德琳,埃德维格并没有表示赞许。

埃德维格说:“我必须让她知道她有这个可能性。”

于是,玛德琳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警告,说她要当心自己有妄想症,但她似乎不为所动。她说,对她来说,她不正常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总之,她非常平静。“这样就不会再无聊了。”她对赫索格说。

麻烦并没有就此结束。一两个星期以来,菲尔德购物中心的送货车几乎每天都会送珠宝、香烟盒、外套和连衣裙等服装、灯具、地毯等到家里来。玛德琳记不得她有买过这些东西。十天之内,她欠的账已达一千二百美元。这些都是高档品,非常漂亮,很招人喜欢。即使精神状态有问题,她还是很有档次追求的。把东西退回去之后,摩西对她非常温柔,非常关心她。埃德维格预测,她不会有真正的精神病,但她的问题会不断出现,一阵子一阵子的,一辈子都不可能根除。摩西觉得很难过,但是,也许他的叹息也表达了某种满足感。这是有可能的。

很快就不再有人来送货了。玛德琳回去读她的研究生课程。但是,有一天晚上,在杂乱的卧室里,他们都一丝不挂,赫索格掀开被子发现被窝里面有几本旧书(几卷大部头的俄罗斯百科全书),就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这让她受不了。于是,她开始冲着他尖叫,扑倒在**,撕破了毯子和床单,把书摔在地板上,然后用指甲掐枕头,发出狂野的尖叫,也像是在哽咽。床垫上有一个塑料盖子,她抓着这个盖子,一边不停地尖叫着,咒骂他,但口齿不清,口吐白沫,样子看起来很吓人。

赫索格把被打翻的台灯捡起来。“玛德琳,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应该吃点药?”他很蠢,居然伸出一只手去抚摩她,但她立刻翻身起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但她动作太笨拙,打不疼他。她举着两只拳头向他扑过去,不是反复地捶打,而是像在街头的泼妇一样乱挠一通。赫索格转过身去,任凭她在他的背上发泄。这是有必要的。毕竟她生病了。

我没有还手。我还想着让她回心转意。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温顺正好激怒了她,她肯定觉得我是在和她玩宗教博弈,觉得我想在这个方面打败她。我知道你和她探讨过基督之爱,你发表过类似的高见,但只要我表现出了一丁点儿相同的迹象,她就会发疯。她觉得我是个骗子。在她的幻觉里面,我被分解成了各种原始的元素。所以我认为,如果我打了她,她的态度可能会不一样。妄想也许是野蛮人的正常心态。如果我的灵魂不合时宜,乱了方寸,经历了更高级的情感,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得到赞许。你肯定不会赞许,我知道你对善意的态度。我读过你研究加尔文心理现实主义的文章。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觉得,所谓的心理现实主义,正好揭示了恶劣、卑怯、小气的人性。我知道,你信仰的是新教的弗洛伊德主义。

埃德维格很平静地坐着,脸上略带着一丝微笑,听着赫索格描绘卧室里的打斗情节。然后他问:“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呢?”

“可能是那些书引起的吧。我干扰了她的学习。我说屋子里脏,很臭,她就觉得我在批评她的思想,逼她回去做家务。这是不尊重她的人权……”

埃德维格的情感反应并不令人满意。每当赫索格需要情感共鸣,他就得去找瓦伦丁·格斯巴赫。所以,他就去找他了。但是,按下格斯巴赫家的门铃后,一般是菲比·格斯巴赫来开门的,他要面对菲比·格斯巴赫的冷漠(对此他无法理解)。她很憔悴,脸色苍白,表情僵硬,整个人紧绷绷的。当然,康涅狄格的地面在快速上升,然后收缩,然后急速沉降,大西洋的海水在闪闪发光。菲比当然知道她的丈夫和玛德琳有不正当关系。菲比的一生只有一个事业,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留住丈夫,保护好孩子。听到门铃声响,她打开门,就看到了傻里傻气、愁眉苦脸的赫索格。他来找朋友了。

菲比身体不好,体力有限,没有精力嘲讽他。至于怜悯,她要怜悯他什么呢?不是通奸,这种事情太普遍了,他们俩都不会很当真的。反正,在她的眼里,谁拥有玛德琳的身体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她可能会同情赫索格太书呆子气,他把问题都看得那么重;或者,她只同情他的苦难。但是,她可能只在意自己的生活,不关心别人的事情。摩西知道,她责怪他加大了瓦伦丁的野心,让他变成了公众人物格斯巴赫,诗人格斯巴赫,电视知识分子格斯巴赫,此后格斯巴赫居然去美国犹太复国主义妇女组织哈达萨做演讲,讲马丁?布贝尔的哲学。赫索格把他带进了芝加哥的文化圈子。

“瓦伦丁在他的房间里面,”她说,“对不起,我得带孩子去教堂。”

格斯巴赫正在安装书架。他从容不迫地量着木头、墙壁,在墙上画着线。他用水平仪很熟练,仔细确认打孔装螺丝的地方。他的脸胖乎乎的,又红又黑,样子看起来很精明,胸膛宽阔,下身装着假肢,身体有点歪向一边。他听着赫索格诉说玛德琳怎么莫名其妙地攻击他,但他要集中精力挑选电钻的钻头。

“当时我们正准备睡觉。”

“嗯?”他努力保持耐心。

“我们俩都光着身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格斯巴赫语气严厉地问。

“我?没有,没想干什么。她用俄语书垒了一堵墙,把自己包围起来。像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像莫斯科主教吉洪。就在我的**!他们曾经迫害我的祖先!她找遍了整个图书馆。她是从书架的最底层翻出来的,这些书五十年来都没有人碰过。床单上到处是黄色的纸屑。”

“你是不是又跟她唠叨了?”

“可能有吧,说了几句。蛋壳、碎骨头、空罐头都丢在桌子下面,这对琼影响很不好。”

“这就是你的错!她受不了不停地唠叨。如果你希望我帮你解决问题,我就必须告诉你。你和她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这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我必须提醒你,朋友,别再婆婆妈妈,别再胡闹了。你要正确对待自己的问题。”

“我知道,”赫索格说,“是她有问题,她正面临着一场漫长的危机。她有精神病。我知道,我有时说话不那么注意语气。我和埃德维格聊过她的问题。反正,星期天晚上……”

“不是因为你胡闹吗?”

“没有。我们前一天晚上做过爱了。”

格斯巴赫似乎非常生气。他盯着摩西,双眼通红。他说:“我没有问你这个。我只问星期天晚上的事情。你要通点情理,该死的!再跟你说不通,我就不管你了。”

“我怎么就不通情理了?”摩西吓了一跳,他没料到自己说话会这么激动,格斯巴赫的目光会那么凶狠、那么咄咄逼人。

“你没有说实话。你一直在闪闪躲躲。”

在格斯巴赫血红的目光的逼视下,摩西仔细琢磨着这个指控。格斯巴赫长着一双先知的眼睛,一双犹太人的眼睛,是的,他就是一个以色列法官,一个国王。瓦伦丁·格斯巴赫是个神秘人物。“前一天晚上,我们**了。但是,一做完,她就打开灯,拿起一本脏兮兮的俄语书,放在胸前读起来。我刚离开她的身体,她就伸手去拿书。不是跟我亲吻。没有**后习惯性的相互抚摩。她反而是在抽鼻子。”

瓦伦丁淡淡一笑:“也许你们应该分房睡。”

“我想我可以去孩子的房间里睡。可是,琼还很不消停。她夜里会穿着睡衣裤到处走。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就在我的床边。经常尿裤子。她也有心理压力。”

“别来这一套,饶了孩子吧。不要拿她说事。”

赫索格低下了头。他觉得泪水马上就要喷出来了。格斯巴赫叹了口气,沿着墙边慢慢来回走动,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直起腰,像个船夫的摇橹一样。“上个星期我跟你解释过……”他说。

“你最好再跟我说一遍。我正好想听听。”赫索格说。

“好吧。你听我说。我们再深入探讨一次。”

悲伤毁了赫索格英俊的脸庞,悲伤是一种重伤。任何被他的自负伤害过的人,此时看到他备受**之后的样子,都可以出一口气。这种转变很滑稽可笑。格斯巴赫数落他的话,是那么生动、激烈、粗俗,也非常滑稽可笑,那是在模仿知识分子说话的腔调,知识分子通常追求更高层次的意义,更加深刻,他也煞有介事。摩西坐在窗户旁边,沐浴着阳光,仔细倾听着。挂在凹槽镀了金的杆子上的窗帘搭在桌子上,桌子上还放着木板和书。“有一点你可以相信,哥们儿,”瓦伦丁说,“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任何私心偏见。”瓦伦丁喜欢使用意第绪语,但经常用错。赫索格的意第绪语更上档次,更符合上流社会的标准。出于本能的优越感,他觉得瓦伦丁说的意第绪语有屠夫、卡车司机、平民的口音,但他放下了自尊,仔细听着。我的天啊!那个世界早就衰落了,那种古老的家族、阶级偏见真是荒谬。“都别再玩花样了,好吧?”格斯巴赫说,“就算你是一个浑蛋,就算你是个罪犯,那又怎样?都不能动摇我对你的情谊。这不是废话,你懂的!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都能忍。”

摩西感到十分惊讶。他问:“我对你怎么了?”

“你就别再扯淡了。我也知道玛德琳是个婊子。别以为我没想过要揍菲比。那个醋罐子!但那就是女人的天性。”他把浓密的长头发甩到两边。他的头发黑中透着红。后面倒是剪得很短。“你已经照顾她一段时间了,好吧,我知道。但是,如果一个女人的爸爸很恶心,妈妈又爱唠叨,她的男人还能怎么样呢?不能指望有回报。”

“嗯,这是当然。但是,我这一年来花了大概两万美元。我的全部家当都投进去了。现在,我们在大湖公园有个落脚地,但住在那个破地方让人很难受,整个晚上都有城际列车经过。下水管道很臭。房子里塞满了垃圾,除了俄语书籍,就是孩子的脏衣服。活都是我在干,收拾可乐瓶、扫地、烧纸张、捡肉骨头等。”

“那个婊子是在考验你。你是个大教授,常常要去参加会议,和各种国际朋友往来。她希望你能认识到她的重要性。你是个君主。”

为了拯救他的灵魂,摩西不能放过这个发音错误。他平静地说:“是君子。”

“哦,是吗?无所谓。也许,问题在于你的名声,更在于是你的自负。你应该男子汉一点。你有这个潜质。但是,你却干了那些自私的狗屁事情。很了不起啊,这么大的人物会为了爱放弃名声地位。悲壮吗?真他妈的太扯淡了!”跟瓦伦丁在一起,就跟陪在国王身边一样。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手里可能握着权杖。他就是一个国王,一个情感国王,内心深处就是他的王国。他主宰着所有的情感,仿佛拥有心灵的至上权力。利用这种权力,他可以为所欲为,对他而言,掌控情感是轻而易举的。他是个大人物,一言九鼎。(还是那句话,他说的话都是真理!)赫索格也渴望变得伟大,即使伟大是虚假的。(眼前的“伟大”不都是假的吗?)

他们出门去吹冷风,呼吸冬天新鲜的空气,让头脑清醒一下。格斯巴赫穿着那件让他气势磅礴的风衣,系着腰带,光着头,他呼出的一口气,一下子就变成了雾,那条不怕疼的假腿在雪地里踢来踢去。摩西拉了拉他那顶深绿色的天鹅绒帽子的帽檐。他的眼睛受不了雪地的反光。

听他说话的口气,瓦伦丁就像是一个经历过恐怖的挫折然后重新崛起的人,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的爸爸死于肝硬化。他也会罹患肝硬化,也会死于肝硬化。谈到死亡,他反而雄赳赳气昂昂,眼睛里闪烁着惊人的光芒,赫索格觉得,他的目光就像一碗心灵的肉汤,滚烫、冒着热气。

“丢掉这条腿的时候,我刚七岁,”格斯巴赫说,“当时在萨拉托加斯普林斯,我一直跟着卖气球的人跑,他一直在吹小气球。我从货场抄近路,想从车厢下面钻过去。幸运的是,轮子只轧断了我的一条腿,制动员及时发现了我。他用外套把我裹住,然后把我送到医院。我醒过来的时候,鼻子还在流血。病房里面没有别人。”摩西听着,白雪的反光对他的脸色并没有影响。

“我翻过身,想朝外面看,”格斯巴赫仿佛在讲述一个奇迹,“血滴到地板上,溅起来,我看见床下有一只小老鼠,它似乎被地上溅起来的血吓坏了,目瞪口呆。它不断后退,同时摇着尾巴,胡须也不停地上下动。病房里阳光灿烂……”(摩西想,太阳上有风暴,但晒到这里,阳光是那么温和。)“床底下是一个小世界。然后,我发现我的一条腿不见了。”

说到这里,瓦伦丁掉下了泪水,但他会否认那泪水是为他自己而流的。不可能,那是胡扯,他会说。他不会为自己流眼泪的。我的眼泪是为那个小孩流的。摩西也有自己的故事,他也已经讲了一百遍,所以,对于格斯巴赫的唠叨,他没什么好抱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组诗。但是,格斯巴赫总是好像在哭,这很奇怪,因为他卷曲的铜色长睫毛粘在了一起。他是个温柔的人,但样子看起来很粗鲁,他的脸型很宽,很有棱角,毛发浓密,下巴显得非常凶悍。摩西认识到,按他自己的规则,苦难越深重的人会越特别,他心甘情愿地承认格斯巴赫的苦难更深重,他被车轮轧过的痛,一定比摩西的任何经历都更刻骨铭心。经历过痛苦的格斯巴赫脸色跟白色的石头一样,让他红色的胡须显得很突兀。他的下唇几乎被上唇包住。他是伟大而悲壮的!非常悲壮!非常感人!

* * *

赫索格写道:埃德维格医生,你已经重复说了很多遍,你认为玛德琳本性虔诚。她皈依天主教的时候,也就是在我们结婚之前,我不止一次和她一起去教堂。我清楚地记得……在纽约……

每次去教堂都是她强行叫他去的。一天早上,赫索格叫出租车把她送到教堂门口,她说他必须进去。他非进去不可。她说,如果他不尊重她的信仰,他们之间就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但是,我对天主教一无所知。”摩西说。

她下了车,迅速上楼去,她料定他会跟着。他付了车费,追上了她。她用肩膀把弹簧门挤开。她把手放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动作很娴熟,好像一辈子都在做这个动作。她可能是从电影里面学到的。但是,她脸上露出那种恐怖的渴望和扭曲的困惑,那种迫切的表情——那是从哪里学来的?玛德琳穿着灰色的松鼠领套装,戴着一顶大帽子,穿着高跟鞋,急匆匆地往前走。他慢慢地跟在后面,摘下帽子的时候,要用一只手按着脖子,以防黑白相间的外套掉落。玛德琳似乎在往上提气,胸部和肩膀都往上拱,而且因为兴奋,她脸色通红。她的头发盘在帽子下面,但还是有几绺散落出来,形成侧边发辫。那座教堂是新的,很小,又冷又暗,橡木长凳涂着清漆,闪闪发光,祭坛旁边的火焰好像一动不动。玛德琳在过道里跪下。不过,那不仅仅是跪拜。她跪了下去,扑倒在地,几乎要趴在地板上。她双手张开,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他看得懂这个动作。他坐在长凳上,用手蒙住脸的两边,像一匹马戴着眼罩。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是一个丈夫,是一个爸爸。他结婚了,他是犹太人。他为什么来天主教堂?

铃声响起来。神父快速念完了一段拉丁文,很敷衍,没有丝毫感情。大家跟着念,而玛德琳的声音最清晰,比其他人更响亮。念完后她画了个十字。她又在过道里跪拜。等他们回到街上,她恢复了正常的脸色。她笑着说:“我们去找个好点的地方吃早饭吧。”

摩西告诉出租车司机去广场。

“但我没有化妆,去那里不合适啊!”她说。

“那么就去斯坦伯格乳品店吧。我也更喜欢那里。”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玛德琳就开始涂口红了,然后把衬衫拉拉松,摆正帽子。此时的她是多么可爱啊!她圆圆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红扑扑的,她一双蓝色的眼睛十分纯洁、水灵。她生气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一生气就冷若冰霜,看起来凶神恶煞。门卫从广场前的洛可可棚子里跑出来迎接。风很大。她飞快地跑进大堂,大堂金碧辉煌,有绿色的棕榈树,有粉红色的地毯,还有门童伺候着……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虔诚”是什么意思。宗教信仰可能让一个女人不再爱她的情人或丈夫。但是,要是她恨他呢?要是她一直盼着他死呢?他们**的时候,她心里在想着什么?**的时候,要是他看到她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别的念头呢?她的眼神就像祈祷的少女。我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埃德维格医生。我常常希望我头脑简单一些。既然当不成哲学家,脑子太复杂没有什么好处。我不指望一个虔诚的女人会这么可爱,世界上没有圣洁又可爱的小猫。但是,我想知道你怎么就认定她是个虔诚的人。

我好像被卷入了一场宗教博弈。你、玛德琳和瓦伦丁·格斯巴赫都在和我谈宗教,所以,我也想试试。我想尝尝所谓的谦卑是什么感觉。仿佛白痴似的消极顺从、受虐狂似的匍匐在地上或者胆小怕事就是谦卑,是恭顺,而不是可怕的颓废。令人厌恶!啊,顺从而有耐心的赫索格!我安装了风雪护窗,就是在表达我的爱,我给孩子留下了充足的食物,付了房租、燃气费、电话费和保险费,然后才收拾我的手提箱。我刚刚走,你的圣女玛德琳就把我的照片寄给了警察。我胆敢再踏上门廊去看我的女儿,她就马上打电话叫警察来。她已经准备好了逮捕证。瓦伦丁·格斯巴赫把孩子带到我跟前,然后带回了家,他也给了我建议和安慰,就是用宗教信仰来劝我。他给我带来了好几本书(犹太学者马丁·布贝尔的书)。他命令我要好好研读。我马上就坐下来读了《我与你》《神与人》《预言与信仰》。然后,我们交流了读后感。

我相信你了解布贝尔的观点。把人(主体)变成物(客体)是不对的。通过精神的对话,“我”和“它”的关系变成了“我”和“你”的关系。上帝在人的灵魂世界里来来去去。人们在彼此的灵魂世界里来来去去。有时候,人们也会在彼此的**来来去去。你和一个男人对话,你和他妻子发生不正当关系。你握着那个可怜的家伙的手。你看着他的眼睛。你安慰他。你一直想重新安排他的生活。你甚至为他未来几年的生活做好了打算。你夺走了他的女儿。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切都神秘地转变成为虔诚的宗教信仰。最后,你也比他更痛苦,因为你的罪过比他还大。所以,你摆脱不了他,他就这么来来去去。你告诉过我,我对格斯巴赫的敌意是无端的,你甚至暗示说,那是我的妄想症使然,是我神经过敏。你知道他是玛德琳的情人吗?她有跟你说实话吗?没有吧,否则你就不会这么说。她有充分的理由害怕被私家侦探跟踪。完全不是妄想症。你的病人玛德琳告诉过你她喜欢什么吧?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她完全把你迷住了。你自己也爱上了她,不是吗?正中她的下怀。她想让你帮她甩掉我。无论如何,她都是要甩掉我的。刚好,你落到了她的手里,成了她的工具。而我是你的病人……

亲爱的史蒂文森州长。在疾驰的火车上,赫索格稳稳坐在座位上写道:我的朋友,我想和你说几句话。1952年,我支持过你。和许多人一样,我认为这个国家可能已经为伟大时代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它将在世界上扮演重要的角色,智慧的力量也终于在公共事务中表现出来,有点像爱默生在《美国学者》里的设想,知识分子将有用武之地。但是,人们的本能是拒绝意象和思想,也许是觉得陌生,所以不信任。人们更愿意相信有形的物品。所以,那些只空想而不实干的人,以及那些什么都不想的人,一切都将照旧不变。我想,你可能是在替这些人工作吧。我相信科利奥兰纳斯的教训是惨痛的,你必须上街去讨好选民,即使是在像新罕布什尔这么寒冷的地方。也许,在过去的十年里,你确实做了一些实际的贡献,体现了传统的人文精神,像个智者,为公共服务而牺牲了自己,为失去私人生活而伤感。呸!那个将军之所以获胜,是因为他表达了低档次的爱、廉价的爱。

那么,赫索格,你想要什么?天使从天而降?火车会碾死他的。

亲爱的拉蒙娜,你千万不要因为我逃走了,就认为我不喜欢你。我是喜欢你的。我经常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上周,在那次派对上,我看到你在另一边,你戴着插着鲜花的帽子,头发遮住了你容光焕发的脸颊,我终于体会到了爱你是什么滋味。

他在心里呼喊:嫁给我吧!做我的妻子!终结我的烦恼吧!他的鲁莽,他的软弱,以及这种情感的突然爆发,都让他震惊不已,这是典型的精神错乱。我们必须保持头脑清醒,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这是必须的。我们是谁呢?从拉蒙娜身边逃走的时候,他是依依不舍的,很想过去抱住她。他想那样会束缚住她,于是就把自己束缚起来,而这种看似聪明实则愚蠢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就是自己掉进坑里。所谓自我发展、自我实现、幸福感,这些都是精神病发作的由头。啊,可怜的家伙!赫索格也暂时加入了客观世界里看不起自己的行列。他也可以冲着赫索格笑,嘲笑他,鄙视他。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改变不了。赫索格就是赫索格。该承担的他必须承担。没有人会替他承担。笑完之后,他必须看透迷雾,回归自我。但是,有一个胡思乱想的念头,是关于你的:第三任赫索格太太!这是婴儿固恋对你造成的伤害,童年的创伤,人不可能像蝉一样蜕皮,把空壳留在灌木丛中。还没有一个真正的个体存在过,既能够生存,也能够死亡。只有病态、悲惨、忧郁、可笑的傻瓜,才有时希望通过法令、通过强烈的渴望实现某种理想,但通常是采用恐吓的手段,让全人类都相信他们。

从许多方面来看,拉蒙娜确实是一个理想的妻子人选。她很善解人意,受过很好的教育。在纽约发展得很好,有钱。在身体方面,她是天生的尤物。胸那么大!肩膀丰满、可爱。小腹紧致。腿有点短,有点弯曲,但正因为如此,她才特别迷人。她真的很迷人。只是他跟另一个人的爱与恨还没有了结。赫索格手上还有事情没办完。

亲爱的津卡,上个星期我在梦里见过你。我们一起在卢布尔雅那散步,但我必须买机票去里雅斯特。非常遗憾,我必须离开。但是,对你来说,那样也许更好。梦里下着雪。不只是在梦里,现实世界里也下雪了。我到威尼斯的时候,还在下雪。今年,我走遍了半个世界,见到了那么多人,我觉得,除了死人,所有的人我都见到了。也许我要找的就是那些死人。尼赫鲁先生,我想,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告诉你。路德·金先生,亚拉巴马州的黑人让我钦佩不已。美国白人面临着去政治化的危险。希望黑人的这个行动能够唤醒大多数人。现代民主国家的政治问题,其实就是社会问题。如果解决社会问题都成为幻想,旧的政治秩序就该完蛋了。我希望能够公开表明赞赏你们这个团体的道德尊严。鲍威尔家族不行,他们和白人政客一样腐败。

威尔逊局长,在去年的禁毒会议上,我就坐在你的旁边,我叫赫索格。我是一个身材敦实的家伙,黑眼睛,脖子上有一个伤疤,头发斑白,穿着常春藤联盟学生的西装校服(我妻子亲手挑选的),剪裁不大合身,因为我已经发福了,穿着那种西装显得轻佻了。不知你是否允许我对你的警察队伍发表一些看法?社区秩序无法维持,不是某个人的错。但我很担心。我有一个女儿住在杰克逊公园的附近,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个公园并未得到适当的监管。那里有许多流氓出没,值得你们去看看。

阿尔德曼先生,军方一定要把耐克导弹基地设在西点军校吗?我认为这完全是徒劳的,这种基地已经不管用了,还占地方。城里还有很多合适的地方。为什么不把这些垃圾搬到偏僻一点的地方?

快,赶快,抓紧!火车正在飞驰,此时已经过了纽黑文,正全力向罗得岛飞奔而去。赫索格不会再透过固定密封的有色玻璃窗户往外看了,他的心情十分迫切,他的心似乎早就飞出去了,穿越迷雾,做出了清晰的判断,做出了最终的解释,但废话他不会说。他欣喜若狂,如痴如醉。与此同时,他觉得他的判断暴露了他无限、无端的跋扈和任性,也暴露了他爱唠叨的本性。

摩西·赫索格,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外部世界、对社会问题这么感兴趣了?不久之前,你还那么与世无争。但是,突然间,浮士德精神降临到了你的身上,你开始对社会感到不满,要求全方位的改革。还会骂人。

先生们,贝尔格莱德的信息服务中心寄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冬季服装和其他装备。我不愿意带着秋衣秋裤去意大利,那里是流浪者的天堂,但后来我后悔了。我抵达威尼斯的时候,那里正在下雪。我不能拎着手提箱去坐汽艇。

尤德尔先生,最近,我在西北地区认识了一名石油工程师,他告诉我,我们国内的石油储备已经快用完了,未来计划用氢弹炸开极地的冰盖,开采下面的石油。真有这回事吗?

* * *

夏皮罗!

赫索格有很多事情要跟夏皮罗解释,当然,夏皮罗也在等着他的解释。夏皮罗脾气不好,尽管他的表情总是比较温和。他的鼻子尖尖的,样子挺凶的,但嘴唇似乎挂着笑容,两边相互抵消。他的脸颊白皙丰满,头发稀疏,但向后梳得根根笔直,很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鲁道夫·瓦伦蒂诺或里卡多·柯兹的风范。他身材矮胖,但着装时髦。

不过,这次夏皮罗发脾气也是对的。夏皮罗,我应该早一点写信告诉你……向你道歉……赔罪……但是,我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出了点问题,我生病了,我精神错乱,很痛苦。你的书写得很好。我想书评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的记忆曾经出现过空白,我把约阿希姆完全弄错了。

你和约阿希姆都得原谅我。我当时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在出现问题之前,赫索格就同意给夏皮罗的专著写书评,他不能甩手不干。于是,他只好把书稿放在手提箱里,拖着它走遍了欧洲。这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他担心自己会搬不动,硬搬会得疝气,这实际上还增加了不菲的行李超重费用。出于职业习惯,也因为负罪感越来越沉重,赫索格一直在读,一点一点地读下去。在贝尔格莱德,晚上躺在大都会酒店的**,他一边读一边喝樱桃汁,一瓶瓶地喝着,而有轨电车在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呼啸而过。。最后,到了威尼斯,我有空坐下来就写书评。

对于为什么书评没有写好,我想这么来解释:

我想,因为夏皮罗住在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市,你应该听说过,去年十月,我在芝加哥出大问题了。不久前,我们离开了鲁德维尔的家。玛德琳要去攻读斯拉夫语学位。她大概要学十种语言吧,她对梵语也很感兴趣。也许你能猜到她的性格,她兴趣广泛,充满**。你还记得吗?两年前你来乡下看我们的时候,我们聊过芝加哥的情况。在芝加哥,住在贫民窟里能安全吗?

夏皮罗坐在赫索格家的草坪上,穿着时髦的细条纹西装,脚下搭配尖头皮鞋,好像是在参加正式的晚宴。从侧面看,他很瘦。他的鼻子很尖,但下巴松弛,有点下垂,脸颊也稍微向两边下垂。夏皮罗举止儒雅。他对玛德琳印象十分深刻。他觉得她既漂亮,又聪明。她确实很漂亮,又很聪明。他们聊得很起劲。夏皮罗来找摩西,表面上是来向他“请教”的,也就是请他帮忙,但实际上是来找玛德琳的。有她在身边,他就感到很兴奋,他一边喝着奎宁水,一边笑个不停。天很热,但他没有松开系得一本正经的领带。他的黑色尖头皮鞋闪闪发光,他的脚胖乎乎的,屁股圆滚滚的。赫索格穿着一条破旧的工装裤,坐在他自己刚割过的草地上。因为玛德琳在身边,夏皮罗特别激动,他笑起来就像是在尖叫,他的浪笑越来越频繁,动不动就笑,毫无来由。与此同时,他的言行举止都变得更加做作。他说出来的句子都很长,他可能觉得那是普鲁斯特的风格,但实际上更像日耳曼语,而且用词十分夸张。他说:“通盘考虑,没有更成熟的思考,我不应该唐突去分析这种倾向的优点。”可怜的夏皮罗!他真是个畜生!他的浪笑十分狂野,怪吓人的,而他在骂人的时候,嘴唇上会冒出白色的泡沫。玛德琳也很激动,不过她的礼节还保持得不错。反正他们就是一丘之貉。

玛德琳端着托盘从屋里出来,托盘上放着瓶子和杯子,还有奶酪、肝酱、饼干、冰块、鲱鱼。她穿着蓝色的裤子,上身搭配黄色的中式衬衫,头上戴着我在第五大道给她买的苦力帽。她说不然她会中暑的。她加快脚步,从房子的阴影中走到闪闪发光的草地上,一只猫在她前面跳起来,害她打了个趔趄,瓶子和杯子叮当作响。她之所以走得这么匆忙,是因为我们的谈话,她一次都不想错过。她弯下腰,把东西放在草坪上的桌子上,夏皮罗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身上的衣服。

被迫隐居在“荒山野岭”的玛德琳对学术对话简直如饥似渴。夏皮罗对每一个领域的文献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他博览群书,和世界各地的图书经销商都有联系。当他发现玛德琳不仅是一个美女,而且还在准备考斯拉夫语的博士时,他激动地说:“真开心!”他心里很清楚,听说一个住在芝加哥西区的俄罗斯犹太人要攻读博士,他恭维说那“真开心”并不合适,说这种话太假,太造作,有违知识分子的良心。1880年,有一个来自肯伍德的德国犹太人做纺织品生意,可能赚了很多钱,那才真开心。相比之下,夏皮罗的爸爸就是个破落户,他驾着马车在南水街贩卖烂苹果。在那些长了斑点、已经变坏的苹果上面,在散发着马和农产品的气味的老夏皮罗身上,你能发现更多生活的真相,比所有学术文献里的加起来还多。

玛德琳和那位尊贵的客人高谈阔论着俄罗斯的教堂、莫斯科主教吉洪、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赫尔岑。夏皮罗确实博览群书,碰到任何外来词都能念出来,而且念得都对,无论是法语、德语、塞尔维亚语、意大利语、匈牙利语、土耳其语,还是丹麦语,然后开怀大笑,像在咆哮,露出整排牙齿,头往后仰,几乎和肩膀齐平。哈哈哈哈!像荆棘在燃烧,噼啪作响。(《圣经》里说:“愚昧人的笑声,好像锅底烧荆棘的爆裂声,都是虚空。”)与此同时有很多知了在歌唱。它们刚从地下钻出来。

因为高度兴奋,玛德琳的脸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的鼻尖不停**,不需要化妆的眉毛也竖了起来,她不停地眨眼,好像是眼睛里有异物,要通过眨眼睛弄掉。埃德维格医生说,这是妄想症的一种表现。在伯克夏尔山上的大树下,四周看不到另一所房子,绿草如茵,那是六月的草,很嫩、很密。红眼睛的知了色彩鲜艳,刚刚蜕皮,身体湿乎乎的,蹲着一动不动。但是,身体干了之后,它们就会爬、会跳、会飞,躲在高高的树上,不停地“歌唱”,但知了的歌声实在刺耳。

文化,也就是思想,已经取代了天主教会在玛德琳心中的位置。(她的“心”真是一个奇怪的器官!)赫索格坐在鲁德维尔家门口的草地上,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情。他的工装裤破了,还光着脚,但从他的面部特征来看,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犹太绅士,嘴唇很精致,有一双黝黑的眼睛。他看着他的妻子,他非常宠爱妻子,但她向夏皮罗彻底敞开了心扉。他也有一颗心,一颗不安、愤怒的心,一颗很古怪的心。

夏皮罗说:“我的俄语不好。”

“但你对我的研究领域知道得真多。”玛德琳说。她很开心。她的脸上放着红光,一双蓝眼睛温暖而又明亮。

他们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1848年欧洲革命。夏皮罗穿着硬衣领的衬衫,衣领还算挺括,但里面已经滴滴答答,汗流成河了。只有做着美元梦的克罗地亚钢铁工人才会买这样的条纹衬衫。他对巴枯宁、克鲁泡特金有什么看法呢?他读过康福特的著作吗?他读过。他了解波焦利吗?了解。他觉得波焦利对一些重要人物的评价不大公平,比如罗赞诺夫。虽然罗赞诺夫对某些事情的观点确实有点问题,比如犹太洗浴仪式,但他仍然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他的爱欲神秘主义是个突破性的理论,非常有新意。俄国人真行啊!他们为西方文明做了那么多贡献,却一直受到西方的批判和嘲笑!此时,赫索格觉得,玛德琳已经兴奋到了近乎危险的程度。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喉咙就像单簧管,这表明她的思维和感情都极度敏感。如果摩西再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如果他还默默地在草坪上坐着,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那么沉闷、无聊,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那么,他就是不尊重她的智慧。在这种时候,格斯巴赫会滔滔不绝。他是个非常强势的人,他的眼神让人难忘,目光中充满智慧,和他对视一眼,你就会忘记问他说的话是否有道理。

赫索格家的草坪地势很高,可以俯瞰四周的田野和树林。它像一滴硕大的绿色泪珠,角落里有一棵灰不溜丢的榆树,这棵榆树很大,但得了枯萎病,眼瞧着就要死了,所以树皮是紫灰色的,树上的叶子已经所剩无几。有一个灰色心形的黄鹂鸟窝挂在树枝上。上帝喜欢遮遮掩掩,让许多自然现象都成了谜。如果不是那么特别,细节那么丰富,我可能不会那么关注。可是,我有强迫症,对观察周围的事物有强烈的兴趣。自然界太丰富多彩了。与此同时,我却一直待在那边沉闷的房子里面。赫索格很替那棵榆树担心。一定要砍掉它吗?他实在不想把它砍掉。此时,知了都在不知疲倦地歌唱着,它们的共鸣腔体很特殊,肚子上有一个圈。那几十亿只红眼睛从树林里向外张望,盯着下面,在夏天的午后,它们刺耳的“歌声”淹没了一切。赫索格倒是不觉得这持续不断的知了叫声有多么刺耳,他反而觉得那是非常美妙的天籁。

夏皮罗提到了索洛维耶夫,小的那个,弗拉基米尔?索洛维耶夫。难道他有千里眼,在大英博物馆里面就能洞察外面的大千世界?碰巧,玛德琳也研究过这个索洛维耶夫,这是个绝佳的表现机会。至此,她对夏皮罗已经有了足够的信任,可以畅所欲言了,她会得到真心的赞许。对于这个死了很久的俄罗斯人,她做了一次简短的演讲,介绍了他的生涯和思想。她盯着摩西,好像很生气。她是在埋怨他不好好听她说话,他从来都是这副死样子。她觉得他是想打压她,只想着自己出风头,但事实并非如此。关于索洛维耶夫,他听她讲过很多次,每次都一直讲到深夜。他都不敢说他困了,想睡觉。总之,隐居在伯克夏尔这个偏僻的地方,关于卢梭和黑格尔的难题,他只能和她探讨,这算是一种等值交换吧。他非常重视她的反馈。索洛维耶夫之前的思想家,她只讲过约瑟夫?德?迈斯特。赫索格觉得还有一系列话题可讲,比如法国大革命、阿基坦的埃莉诺、谢里曼在特洛伊的发掘、超感知觉,然后是塔罗牌,再然后是基督教科学会,在此之前,米拉波也值得一讲。约瑟芬?铁伊的推理小说和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是不是也可以讲一讲?每个话题她都可以讲得滔滔不绝。如果说她对哪种题材一直都有兴趣,那就是谋杀悬案。她一天可以读三四本。

青草下面的泥土很热,散发着湿气。赫索格的光脚明显感受到了湿气。

讲完索洛维耶夫之后,玛德琳自然而然地讲起别尔嘉耶夫,谈到《论人的奴役与自由》这本书,她一边介绍着“自由的统一体”这个概念,一边打开鲱鱼罐头。夏皮罗的嘴唇上冒着唾液。他飞快拿出折叠手帕,压到嘴角。赫索格记得他是个贪吃的人。他们在读中学的时候共用一个小隔间,他常常在小隔间里面偷吃粗面包夹洋葱的三明治。夏皮罗闻到醋和调味品的气味,就热泪盈眶,尽管他把手帕压在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上,肥胖的体态和尖尖的鼻子始终保持得很好,很有风度,但他的贪吃相还是显露无遗。他那双手很丰满,很干净,没有茸毛,但手指在颤抖。“不用,不用!”他说,“非常感谢你,赫索格太太。真开心!可惜我的肚子出了点状况。”什么状况?他有胃溃疡。因为虚荣心作怪,他不敢说实话,胃溃疡有些身心暗示,说出来不好听。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往卫生间的脸盆里呕吐。他一定是吃了鱿鱼,赫索格想,到头来还得他来清理。他为什么不往抽水马桶里吐,是不是太胖了,弯不下腰去?

不过,那是他走后的事情。摩西记得,在此之前,格斯巴赫一家人来过一次,瓦伦丁和菲比都来了。他们把汽车停在一棵梓树下,那棵树正开着花,尽管去年的豆荚还挂在树枝上。瓦伦丁摇摇晃晃地从车里走了出来,菲比一年到头都脸色苍白,她在他身后喊:“瓦尔,瓦……尔。”她像是憋着一肚子火。她来归还一只炖锅,那是向玛德琳借的,那只铁锅是红色的,像煮熟的龙虾壳,德斯科牌,产地是比利时。有客人来时,赫索格常常提不起精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玛德琳叫他去拿折叠椅。也许是梓树花的气味让他难受,那种气味就像是坏了的蜂蜜。花朵掉在碎石上,花蕊是粉红色的,有厚厚的一层花粉。太美了!以法莲·格斯巴赫做了一堆铃铛。摩西很高兴地去搬椅子,他走进乱糟糟、散发着霉味的房子,再到地下室里去,地下室里静悄悄的,密不透风。他找到了椅子,然后不慌不忙地搬出来。

他回到大伙儿身边的时候,他们正说到了芝加哥。

格斯巴赫站着,双手插在裤子的后袋里,他刚刚刮过胡子,他铜红色的头发像鸟儿的羽毛一样,他说他建议他们离开这个穷乡僻壤。说实话,自从萨拉托加战役以来,这里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人留恋的事情。菲比脸色苍白,看似很疲倦,她抽着烟,微微笑着,也许她希望大家都不要理她。跟这几个博学多才、滔滔不绝的人在一起,她似乎有点自惭形秽。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笨。她的眼睛很漂亮,胸部很丰满,还有一双美腿。要是她别把自己弄得像个护士长就好了。她经常把甜甜的酒窝拉长,变成干巴巴的褶子,像是随时要训人。

“芝加哥大学,当然好啊!”夏皮罗说,“那是高等学府,读研究生的好地方。这种古老的地方正需要像赫索格太太这样可爱的女人。”

用鲱鱼塞住你的大嘴吧,别胡说八道了,夏皮罗!赫索格转而又想,少管他妈的闲事。玛德琳眼角瞟了丈夫一眼。她受宠若惊,开心极了。她想要提醒他,别人对她的评价有多高啊!

总之,夏皮罗,我没有心情探讨约阿希姆和神神秘秘的人类命运。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人的命运非常清晰,一览无余。听着,你很久以前就说过,当时作为一个年轻学生,你是非常自负的,你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生争论”,所以说,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们之间就有很大的分歧。我想,一定是从那次讨论蒲鲁东的专题课开始的,后来,我们又围绕文明的宗教基础是否已经崩溃或者濒临崩溃,来来回回争论了很久。是不是所有的传统都走到尽头了,信仰是不是都瓦解了,大众有没有为下一波发展做好准备?这是一场全面的危机吗?道德情感在消亡,良知在崩塌,对自由、法律、公共道德的尊重,等等,都被怯懦、颓废、血腥所替代,那么,邪恶的时代到来了吗?蒲鲁东对黑暗和邪恶的预判是不容忽视的。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天才的预判很快就成为知识分子的罐头货。斯宾格勒的“普鲁士社会主义”、普遍的荒原文化观、所谓“异化”之类的廉价兴奋剂、小人物对虚假和孤独的咆哮等,都变得和泡菜罐头一样廉价。我不能接受这种空洞、无聊的争论。我们在空谈人类的命运。这个主题太宏大了,对一个胆小、软弱的人来说,这太深刻、太宏大了,夏皮罗!你竟然受到人家的误导,我简直要疯了。这是对现代历史的纯粹的美学批判!你要知道,人类经历了战争和大屠杀!你这么聪明,不应该啊。你的身上流淌着金钱的血液。毕竟你爸爸是卖苹果的。

不过,我不会谎称我的处境很舒适。在这个时代,我们都是幸存者,非常熟悉我们所付出的代价,所以,关于进步的理论不适合我们。如果意识到自己是个幸存者,你会感到很震惊。如果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过自然淘汰,你会马上泪流满面。死者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们都想呼唤他们,但他们化成一股黑烟走了,那是他们的灵魂。它们从焚烧炉的烟囱里冒出来,把你留在光明处,品味着历史的成就,西方的技术成就。你了解到人类正在取得辉煌的成就,所以热血沸腾,即使你的血液爆炸了,人类还是在缔造荣耀。我们通过可怕的战争实现统一,我们被裹挟着参加革命,做出野蛮、愚蠢的行为,在“思想家”(黑格尔等人既理性又狡诈的门徒)的指导下策划饥荒,也许,我们这些现代人(可能算吧!)已经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也就是学到了一些东西。你知道,文明的衰亡不会遵循古老的模式。旧的帝国已经粉碎了,但是,这些曾经的强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富有。我并不是说德国的繁荣完全是好事。但事实就是事实,把希特勒这个虚无主义恶魔摧毁之后不到二十年,德国又恢复了繁荣。法国呢?英国呢?不,我们不能用古典世界的衰落作类比,那是不成立的。情况在变化,现在的情况更接近孔德的愿景,那是理性、有组织劳动的成果,而不是斯宾格勒的愿景。斯宾格勒的家乡,由旧布尔乔亚统治的欧洲,遭受着标准化的祸害,最糟糕的要数斯宾格勒这种人追求的标准化,这种学究作风诞生于体育馆,是粗俗野蛮的做法,也是老式官僚机构的作风。

我打算在浪漫主义史里多写一章,即现代欧洲平民的嫉妒和野心。诚然,新兴的平民阶级也会为食物、权力、性特权而斗争。但是,他们也为了继承旧政权的贵族尊严而战,在现时代,旧政权早已经沦落了。在文化领域,受过良好教育的新阶层崛起,造成了审美和道德判断的混乱。首先,他们对工业污染环境感到愤怒(罗斯金的作品《英国的“坦佩山谷”》),但他们却看不见罗斯金老式的道德追求。最终工业化以及平庸化大众的人性价值被否定了。荒蛮的野人很容易被极权主义同化。在这个方面,艺术家的责任还有待评估。例如,认为语言的退化等于人性的沦落,这种论断会直接导致文化法西斯主义。

我还想研究文明史上的模型和模仿问题。在对古代政权进行了长时间的研究之后,我准备冒一次险,提出一个理论来阐释宫廷传统、政治、路易十四对戏剧的热爱对整个法国乃至欧洲人格的影响。现代布尔乔亚的隐私观阻碍了个人对崇高感情的追求,由此产生了浪漫主义一个最吸引人但最不友好的特征。个人戏剧化的结果,尤其是对殖民地而言,是西方文明将自己装扮成了贵族。我正在写一个章节,你来的时候应该能够完成,这个章节的名称叫作“美国的绅士”,讲述美国人攀爬社会阶梯的简短历史。住在鲁德维尔的我,也就成了乡绅赫索格先生。伯克夏尔的格拉夫·波托茨基。这个转折很有意思,夏皮罗。当你和玛德琳摇头晃脑的时候,当你们亮出白花花的牙齿,相互调情、相互吹嘘的时候,当你们开着所谓有学问的玩笑的时候,我想重新评估一下我本人的地位。我明白玛德琳的野心,她是要取代我在学术界的地位。她想压过我。她即将实现伟大的愿望,成为学术界的女王,树立起一座才女的丰碑。你的朋友赫索格就躺在她锋利优雅的鞋跟下呻吟。

啊,夏皮罗,滑铁卢战役的胜利者为死去的人(都是他下令杀害的人)而流泪。我的前妻不会这样假慈悲。她心肠很硬,丝毫不会犹豫。她比威灵顿公爵更强悍。她追求让人疯狂的职业,正如瓦莱里所说的,对于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主要的工具是你对自己的看法,而原材料是你的声誉或者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