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停了,他写下最后一句话:亲吻你的小手,朋友。
可爱、白皙、柔软的指关节,用法语该怎么说?
出租车穿过炎热的街道,街道的两边都是红砖和褐沙石混合砌筑的联排别墅,连绵不绝,赫索格握着皮带,睁大眼睛盯着纽约的街景。这一块块方形也很灵动,丝毫不让人觉得沉重,反而给了他一种永恒的运动感,他感到十分亲切。不知何故,他觉得已经融入这座城市,这里的房间、商店乃至地下室都感觉那么熟悉。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多重刺激中隐藏着危险。但他不会有事的。他受过的刺激太多了。他必须让过度紧张的神经平缓下来,必须扑灭内心熊熊燃烧的那团黑暗之火。他向往大西洋,向往那里的沙滩、咸味、冷水疗法。他知道,在海里洗过澡后,他的脑子会更清楚。他妈妈相信洗澡有很多好处。但她去世得太早了。他还不能死。孩子们需要他。他必须活着,这是他应负的责任。他要保持头脑清楚,好好生活,照顾好孩子。所以他才要逃离这个城市,这里太热了,热得让人眼睛都疼。他要摆脱所有的负担和实际问题,他要摆脱拉蒙娜。有时候,他想像动物一样,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尽管他不知道前方会碰到什么,他只知道那趟火车会穿过康涅狄格、罗得岛、马萨诸塞,一直开到伍兹霍尔,在火车上他只能歇着,在火车里面不能乱跑,但他的头脑是清楚的。去海滩对神经错乱的人有好处,只要问题不是那么严重。他这就要去了。漂亮的衣服塞在他脚下的旅行包里。那顶红白相间的草帽呢?戴在他的头上。
但是,在阳光的照射下,出租车的座位突然变得很热,他意识到他愤怒的灵魂又躁动起来了,他又要写信了。史密瑟斯,他写道,前几天吃午饭的时候——那种应酬式的午餐让我觉得很恐怖;我的屁股坐得发麻,肾上腺素上升,我可怜的心脏啊!我尽力表现得体,但因为厌倦,我的脸色变得苍白,我幻想着把肉汤浇在所有人的身上,我想尖叫一声或者干脆晕倒算了。。他们说我们得给新课程拟一个主题,我说“婚姻”怎么样?我可能说成了“醋栗子”。史密史密瑟斯对他自己的命运非常满意。人一出生就要面对命运的安排。谁知道往后会怎么样呢?他成了如今的史密瑟斯,这个运气是非常不错的。他的样子很像托马斯·杜威。他门牙的缝隙和杜威一样,也留着整齐的胡子。史密瑟斯,对于这个新课程的主题,我认真考虑过,我感觉我的想法是很不错的。你们有组织的人一定要相信我这种人。来上夜校的人只是在表面上追求文化。他们最大的需求,他们的渴望,是判断力,要思路,要真相,哪怕一点点也行。如今的人们就是缺少实在的东西,他们自己都愁死了,真的。看看他们连最荒唐的胡说八道都乐于接受,你就知道了。听着,史密瑟斯,我的大胡子老兄!在我们这个富庶的国家里,我们承担着多么大的责任啊!你想想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和重要性。你再看看现在它是什么样子的。美国本可能培养出多好的人来。但看看我们,看看你,看看我。受得了的话,你看看报纸吧。
但是,出租车已经过了第三十街,路口有一家雪茄店,一年前,赫索格曾经走进这家店,为住在一个街区外的岳母坦妮买了一盒弗吉尼亚雪茄。他记得他先去电话亭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说他要去她家里。电话亭里很暗,墙上贴着花纹锡贴纸,但有些地方已经磨得发黑了。坦妮,等我从海边回来以后,我们也许可以谈一谈。你通过辛金律师传话给我,说你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再来看你,你很难理解。我知道你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毕竟你没有丈夫可以依靠。坦妮和庞里特已经离婚了。这位老导演住在第五十七街,他在那里开办了一所演员培训学校,坦妮在第三十一街有两个房间,里面就像一个摄影棚,贴满了海报,都是前夫的“成果展品”。每一张海报上都印着他的名字:
庞里特执导
尤金·奥尼尔和契诃夫剧作
虽然不再是夫妻,但他们仍然有联系。庞里特会开着雷鸟车接送坦妮。他们一起出席开幕式,一起去吃饭。她五十五岁,身材苗条,比庞里特高一些,但庞里特很健壮,很有派头,黝黑的脸上透着力量和智慧。他喜欢穿西班牙的传统服装,赫索格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白色的斗牛士休闲裤,脚下穿着帆布鞋。在他黝黑的头皮下,白眼珠子显得很突兀,眼睛炯炯有神。玛德琳遗传了他的眼睛。
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女儿。赫索格先写了这两句,然后又接着写道:坦妮,我去找过辛金,想和他谈一件事,他对我说:“你岳母很伤心。”
辛金在办公室里,坐在一把非常气派的椅子上,背后的书架上摆着一排排大部头的法律书籍。虽说人来到世上的时候是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一个人,带不走任何东西,但是,像那样的椅子,如果买得起,倒是一个很大的慰藉。辛金与其说是坐在椅子上,不如说是躺在上面的。他虎背熊腰,相比之下,他大腿很细小,头发蓬松,挺吓人的,一双小手十指交叉放在小腹上,显得小心翼翼。他和赫索格说话的语气也总是客客气气的。他叫赫索格“教授”,但没有嘲讽他的意思。辛金是个精明的律师,家财万贯,但他很尊重赫索格。他身上有个缺点,就是对于像摩西这样脑子糊涂的知识分子,对于像他这样品格高尚但容易冲动的人,他会特别喜欢。简直无可救药!在他的眼里,摩西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忧郁又有孩子气的人,在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他注意到了赫索格膝盖上的那本书,坐地铁或者公共汽车的时候,赫索格通常会带一本书在路上看。那是一本什么书?是齐美尔阐述宗教的吗?是德日进的?还是怀特海的?我已经很多年不能专心读书了。总之,有一个叫辛金的人,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头发蓬松,几乎遮住了眼睛,那个人正看着他。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小,很温柔,几乎让人听不见,但是,他接秘书来电的时候,声音却会突然放大,这反差实在太大了。他不仅声音大,而且语气十分严厉:“什么事?”
“丁斯塔格先生来电话了。”
“谁?那个笨蛋啊!我正在等他的宣誓书。告诉他,他再拿不出来,原告就赢了。他最好今天下午拿出来,这个笨蛋!”他的声音很洪亮。回过头来,他又很温柔地对摩西说:“好啦!我受够了这种离婚官司。真受不了!这是什么世道,人心不古了。十年前,我还以为我跟得上变化。我觉得我已经见了很多世面,变得现实了,甚至愤世嫉俗。但我错了。太过分了!那个蠢货,他简直娶了一个泼妇。一开始她说不想要孩子,后来她想要了,接着又不要,然后又想要。最后,她把避孕帽甩在他脸上。她去银行取走了三万美元。还说他想把她推倒,让车撞死。为了一枚戒指,一件皮衣,一只鸡,她都会和他妈妈吵架。天啊!然后,她丈夫发现了另一个男人写给她的信。”辛金用那双小手揉了揉他那很狡猾而又很有威严的脑袋。然后,他露出了整齐的小牙齿,他的牙齿看样子和铁一般坚硬,他好像是要笑了,但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而已,还没有到笑出来的那一步。他叹了口气,充满同情地说:“你知道的,教授,你一直不理坦妮,她很伤心。”
“我也料得到。但我还没有心情去。”
“一个和蔼可亲的女人,却碰到了一家子浑蛋!我只是传话,帮她传话。”
“没错。”
“坦妮是一个好人……”
“我明白。她给我织过一条围巾。花了一年的时间。她寄给我,大约一个月前收到了。我应该对她表示一下感谢。”
“是的。为什么不去呢?她又不是敌人。”
辛金喜欢他,赫索格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像辛金这样的人肯定会有所算计,保持一定程度的恶意有益于他的身心健康。摩西?赫索格这个人有点傻,但自命清高,眼高手低,他的妻子很容易就被勾搭走了,挺好笑的,比刚才那个蠢货更好笑,刚才说到那个蠢货,辛金两只小手交叉在一起,轻轻喊了一声,假装很害怕。辛金很有同情心,同时也喜欢拿人家开玩笑,因此,摩西正好是他同情和开玩笑的绝佳对象。他是一名现实导师。社会上有很多这样的导师。碰到我,他们就都跑出来了。希梅尔斯坦也是,但他很冷酷。相比他的现实主义态度,他的冷酷让我更受不了。辛金当然知道玛德琳和瓦伦丁?格斯巴赫的私情,但不知道他的朋友庞里特和坦妮会怎么跟他说。
坦妮跟随丈夫过了三十五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就好像她是嫁给了一个杂货商,而不是一个戏剧天才。她一直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长着一双大长腿,但她的腿已经变形了。她烫染过的头发变得僵硬,像羽毛一样竖着。她戴着蝴蝶形状的眼镜,身上的珠宝首饰都很“抽象”。要是我真的去你家,你会怎么面对呢?赫索格自问道。我坐在你家的客厅里,客客气气的,与此同时,因为你女儿背着我干的那些事情,我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庞里特也背叛了你,而你原谅了他。她帮那个老头子填写报税单。帮他保管档案,帮他洗袜子。上次,我看见他的袜子挂在她浴室的暖气片上烘干。就这样子,她还不停地跟我说,她已经离婚了,非常开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替你感到难过,坦妮。
但是,你的那个漂亮但专横的女儿和瓦伦丁一起来过你家,对不对?他们在你的****的时候,她叫你带着你的小孙女去动物园,对不对?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去和你聊戏剧和餐馆吗?坦妮会告诉他第十大街有一家希腊餐馆。她已经跟他说过六次了。“一个朋友(当然是前夫庞里特)带我去马拉松餐馆吃过饭,很有特色。希腊人用葡萄叶把肉糜和米包在一起烧,用的香料也非常有意思。要是喜欢,大家都能跳独舞。希腊人很豪放。你应该去看看,那些胖子居然脱下鞋子,在众人面前跳舞。”坦妮说话的时候很可爱,像个少女,她好像很喜欢他。她的牙齿就像一个七岁的孩子刚长出的第二副牙齿,还有些尴尬。
嗯,没错,赫索格心里想。她的状况比我还糟糕。五十五岁,离了婚,还在炫耀她那两条大长腿,但没有意识到那两条腿太瘦了。她有糖尿病。到了更年期,还被女儿利用了。坦妮有一点邪恶、虚伪和狡诈,那可能是出于自卫。怎么能责怪她呢?当然,她送给我们一套手工制作的墨西哥银质刀具,或者说是借的吧,她有时候说是结婚礼物,有时候说是临时借给我们的,她会讨回去。所以,她让辛金传话,说她心情不好。她不想白白丢了那套银器。也不能说是自私或者不相信别人。她想和我继续做朋友,但她也想要那套银器。那是她的宝贝。那套银具,目前存在匹兹菲尔德的银行里。太重了,无法随身带到芝加哥。我肯定是会还给你的。日后总是会还的。对于金银等贵重物品,我并不迷恋。对我来说,钱不是媒介。我是金钱的媒介。钱往往从我身上流淌而过,各种花销名目繁多,税收、保险、抵押贷款、子女抚养费、租金、律师费用等。追求尊严的冲动都代价不菲。要是我和拉蒙娜结婚,也许会少一些事情。
出租车到了服装区走不动了,前面被卡车挡着。厂房里电机轰鸣,整条街都在颤抖。听起来好像是在撕布料,而不是在缝制衣服。整条街道都淹没在轰鸣声中。一个黑人推着一马车女式大衣穿过街道。他留着漂亮的小胡子,嘴上叼着镀金的玩具喇叭,一路走一路吹。听不到他在吹什么。
过了一会儿,车又动起来了,出租车挂一挡起步,然后抖了一下,挂进了二挡。“看在基督的分儿上,我们快点跑吧。”司机说。他们拐进公园大道,赫索格紧紧抓住了断裂的窗户把手。窗户打不开。不过,窗户一打开,灰尘就会冲进来。外面都在拆房子、建房子。大街上到处是混凝土搅拌车,散发着湿沙和灰色干水泥的混合气味。有些地方在冲压打桩,有些地方在搭铁架子,铁架子越搭越高,直插蔚蓝的天空。橙色的起重机横梁就像一根根稻草悬浮在空中。但是,在街上,燃烧廉价燃料的公共汽车喷着有毒废气,汽车一辆跟着一辆,拥挤不堪,与此同时,行人川流不息,大家都行色匆匆,无所顾忌。这里简直令人窒息,太可怕了!他必须去海边呼吸新鲜的空气。他本该提前订好机票。但是,去年冬天他坐飞机已经坐怕了,尤其是波兰航空公司的飞机,都是老古董飞机。他搭乘波兰航空公司的一架双引擎飞机,从华沙机场起飞,他坐在前排,双脚用力踩在面前的隔板上,抬手压住帽子。座位上没有安全带。机翼上有凹陷,整流罩烧焦了。后面的邮袋和板条箱都在滑动。飞机穿过翻滚的白云,飞越波兰的森林、田野、矿井、工厂、河流,下方白色和棕色纵横交错,像是一幅画得很整齐的地图。
总之,去度假应该首选坐火车,像他小时候在蒙特利尔一样。全家人带着一篮子梨(篮子是用轻脆的木条编的),乘电车去了大干线火车站,梨子已经熟透了,是约拿?赫索格在雷切尔街市场买的便宜货,上面有许多斑点,马上就要烂了,但非常香,随时可以扔给黄蜂吃。上了火车,赫索格的爸爸,也就是老赫索格坐在破旧的绿色座位上,拿一把俄罗斯珍珠柄刀削水果。他削皮、旋转、切块,动作很快,非常娴熟,那是欧洲人的手法。此时,火车头呜呜地叫起来,紧跟着嵌铁皮的木头车厢就开始动了。太阳和主梁将煤烟切割开,比例分明。工厂的围墙上长满了杂草,所有杂草都沾满灰尘。啤酒厂那边传来阵阵麦芽的香味。
火车穿越了圣劳伦斯河。摩西踩下踏板,透过厕所不堪入目的排粪孔,他看到下面的河水在翻着泡沫。然后,他走到窗前站着。到了拉钦急流,河水撞上了巨石,溅起晶莹的水花,但随即又形成漩涡,隆隆作响,漩涡眼上浮着泡沫。河对岸的地方叫作卡纳瓦加,那里住着印第安人,他们的窝棚下面用木桩撑着。再过去是一片田野,被夏天的太阳晒得冒白烟。窗户敞开着。火车轰隆隆的噪声碰到稻草堆再传了回来,像是一个大胡子在说话,声音被胡子挡掉了不少。发动机撒下煤渣和煤烟,落在火红的花朵和毛茸茸的杂草上。
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火车跑得飞快,像一根分段式钢管,闪闪发光。没有了梨,威廉不在,舒拉不在,海伦不在,妈妈也不在。下了出租车,他想到妈妈曾经把手帕放到嘴边,用唾沫弄湿,把他的脸擦拭干净。他知道这件事不值得回忆,就戴着草帽走向中央车站。他已然是成熟的一代,在理想的情况下,生活就掌握在他的手中。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夏天的早晨,他们来到加拿大的一个火车站,车站是一间大平房,黑色的铁架,装饰着精致的铜件,车站里面空****的,妈妈用唾沫沾湿了手帕,唾沫的气味他一直记着。所有的孩子都要擦脸,所有的妈妈都会在手帕上吐一口唾沫,温柔地擦拭孩子的脸颊。这种事情可能很重要,也可能无关紧要。重不重要、要不要紧都取决于宇宙。忽然想起这些往事,可能是一种病兆。他觉得,总是想到死亡是一种罪过。人总是踩着前人的尸骨前进的。
* * *
中央车站人挤人,尽管赫索格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还是无法保持神志清楚。他感觉,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在鼎沸的人声中,在嘈杂的脚步声中,他什么也想不起来,画廊里的灯光就像黄色肉汤里的一滴滴油,纽约的地下有令人窒息的浓烈香味。他的衣领湿了,买票的时候,汗水从腋下流到肋部,然后,他拿起一份《泰晤士报》,本想去买一条吉百利的卡瑞麦罗巧克力,但他忍住了这个冲动,想到他刚刚花那么多钱买了新衣服,如果碳水化合物吃多了,新衣服就不合身了。放任自己长胖,变成一个胖墩,屁股浑圆,挺着一个大肚子,呼吸困难,对自己很不利。拉蒙娜也不会喜欢,拉蒙娜喜不喜欢很重要。他想过要和她结婚,这是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法,尽管他刚才买了车票,似乎就是想要离开她,逃之夭夭。但这也是为她好,毕竟他的脑子还很不清楚,他现在就觉得眼前都是虚幻,一片模糊,他的心里有一团火,他感到受伤,感到愤怒,想跟人家争吵。他浑身都在颤抖。他想给她店里打个电话,但他身上只有一个五分的硬币,没有一角的。如果一定要打电话,他就得去换开一张纸币,他不想买糖果或者口香糖。然后,他想到给她发电报,又觉得发电报会显得他太懦弱了。
中央车站的站台很闷热,他把手提箱放在脚下,打开了《泰晤士报》,报纸很厚重,但边上有破损。载着邮袋的电瓶车静静悄悄地从身边飞驰而过,他竭尽全力,集中注意力,紧紧盯着报纸。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一团密密麻麻黑乎乎的字:登月竞赛柏林赫鲁晓夫警告委员会银河系X射线富马。他看到二十步开外有一个戴着黑色草帽的女人,她的脸白白嫩嫩,表情很**,亮晶晶的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虽然光线不大好,她的目光仍然很勾人,可能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双眼睛可能是蓝色的,也可能是绿色的,甚至是灰色的,他说不清楚。但那是一双婊子的眼睛,这是肯定的。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女性的傲慢,这种傲慢曾经让他觉得很性感,勾引了他。此时,他又面对着这种**,一张圆脸,一双漂亮婊子勾人的眼睛,两条高傲的大腿。
他突然决定:必须给塞尔达姨妈写信。她们不能以为她们能逃脱惩罚,真把我当作傻瓜了,她们骗了我,不能就这样算了。他把厚厚的报纸折叠起来,匆匆走进火车。那个长着一双婊子眼睛的姑娘上了另一列火车,终于解脱了。他走进一节去纽黑文的车厢,不久,黄褐色的车门就关上了,车门的气动铰链很硬,关门的时候咝咝作响。里面很冷,有空调。他是第一个乘客,可以随便挑座位。
他找了一个私密性比较强的座位,把手提箱压在胸前,作为移动书桌,然后拿出活页笔记本飞快地写着:塞尔达,当然,你要忠于你的侄女。我是个外人。你和赫尔曼说我是你们家里的一员。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还那么容易被这种所谓的亲情蛊惑,那么,我就活该一无所有。赫尔曼的关怀让我受宠若惊,因为他以前与黑社会有来往。被你们当作“家人”,我感到无比自豪,无比幸福。这表明我作为一个可怜的文化战士,一个稀里糊涂的知识分子,生活并没有湮灭我的情感。要是我写成了那本关于浪漫主义的书,结果会怎么样呢?赫尔曼这个库克县民主党的政治家,他和财团、高利贷者、彩票大王、黑手党、街头混混都有来往,但他居然对我这么好,不装腔作势,还带我去看冰球比赛。不过,赫尔曼和财团完全沾不上边,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赫索格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更淡薄。赫尔曼和赫索格两人相处很融洽,都喜欢俄式蒸汽浴,喜欢喝茶,喜欢吃熏鱼和鲱鱼。而且,他们俩的家里都有一个不安分的女人。
只要我还是玛德琳的好丈夫,我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可是,随着玛德琳想要甩掉我,突然间我就变成了一只疯狗。有人报了警,还有人说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里去。我知道,我的朋友桑德尔·希梅尔斯坦(也是玛德琳的律师)打电话给埃德维格医生,问我的病情够不够送去曼特诺或者埃尔金精神病院。关于我的精神状况,你相信了玛德琳的一面之词,和其他人一模一样。
但你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鲁德维尔去芝加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那里给瓦伦丁·格斯巴赫找一份工作,你知道我给格斯巴赫家找了房子,还给以法莲·格斯巴赫找了一所私立学校。女人对一个戴绿帽子的丈夫的感情,肯定是非常深刻而且原始的,我知道你让赫尔曼带我去看冰球比赛,是想成全你的侄女。
赫索格并没有生赫尔曼的气,他觉得赫尔曼并没有参与阴谋诡计。那场比赛是黑鹰队对阵枫叶队。赫尔曼性情温和,为人正派,聪明,衣着整洁,穿着黑色的休闲鞋和不系皮带的休闲裤,他戴着高帽,像消防员的头盔一样,前面竖得很高,衬衫胸口上的口袋绣着一只滴水兽。在冰场上,球员像大黄蜂一样混成一团,个个身手敏捷,虽然冰球服很厚,黄色、黑色、红色的球员们都不停奔跑着,挥着杆,在冰上不停旋转着。冰场的上方烟雾缭绕,观众都在抽烟,那烟雾就像一团闪光粉炸了一样。在广播里,管理层恳求观众不要往冰场里扔硬币,冰刀碰到硬币要出问题的。赫索格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在赫尔曼的身边,他想努力放松下来。他还赌赢了一次,于是带着赫尔曼去弗里茨爵士餐厅买奶酪蛋糕吃。芝加哥所有的大人物都在现场。赫尔曼心里一定有事。他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知道玛德琳和格斯巴赫在一起?火车里有空调,冷飕飕的,但赫索格感到他的脸上冒出了汗水。
去年三月,我从欧洲回到芝加哥,当时我的精神状况极差,想看看有没有办法恢复一点。我当时的状态实在是一塌糊涂。可能与不适应天气有些关系,毕竟季节在变化。在意大利,那时已经是春天。土耳其的棕榈树长势正好。在巴勒斯坦的加利利,红色的海葵已经从石头缝里长出来。而在芝加哥,三月份居然还有暴风雪。格斯巴赫来接我,他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他仍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上身穿着风衣,脚下穿着黑色的套鞋,围着一条鲜黄绿的围巾,怀里抱着琼。他拥抱了我。琼亲了一下我的脸。我们一起去了候车室,我打开包裹,拿出我买的玩具和小孩裙子,我在佛罗伦萨给瓦伦丁买了一个钱包,在波兰给菲比·格斯巴赫买了一串琥珀珠。因为已经过了琼的入睡时间,而且雪越下越大,格斯巴赫送我去了一家汽车旅馆,叫作冲浪旅馆。他说他订不到温德米尔酒店的房间,要是温德米尔酒店还有房间的话,那里更近,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到第二天早上,已经下了十几英寸[1]的雪。湖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积雪反光,天空阴沉沉的,下暴风雪的时候都是这幅景象。我打电话给了玛德琳,但她一听到是我就挂断了;我打给了格斯巴赫,但他不在办公室里;我打给了埃德维格医生,但他说第二天才有空。赫索格没有打给自己的家人,包括他的姐姐和继母。他直接去找塞尔达姨妈。
那天路上没有出租车,他只好坐公共汽车去。他换上细纹薄呢外套和薄底休闲鞋,换衣服的时候觉得冷极了。塞尔达姨妈一家住在一个新开发的郊区,非常远,在森林保护区的边上,公共汽车要路过帕洛斯公园。等他到那里的时候,大雪已经停了,但风还在刮,一块块雪从树枝上落下来。因为霜冻,商店的窗户都关着。在一家卖酒的店,不怎么喝酒的赫索格买了一瓶四十三度的古根海姆。天还早,他感觉很冷,快冻僵了。他先喝了一会儿威士忌才去塞尔达姨妈家里,所以他一开口说话就能闻到酒味。
“我去把咖啡热一下。你一定冻坏了。”她说。
郊区的厨房里塞满了各种搪瓷和铜质品,里面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像个女性浮雕,圆滚滚的。冰箱似乎也是个有感情的女人,炉子在锅下面烧着龙胆草似的火焰。塞尔达脸上化过妆,下身穿着金色的休闲裤,脚下踩着拖鞋,鞋跟是透明的塑料。他们坐了下来。透过桌子的玻璃桌面,赫索格可以看到她的双手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他刚开口说话,她就低下头,眼睛看着地上。她皮肤白皙,但眼睑黑一些,色调更温暖,接近褐色,都用化妆笔画了蓝色的粗线。看她低着头,摩西起初认为是她认可了他或者同情他,但是,仔细观察她的鼻子,他意识到自己错得很离谱。她的表情流露着不信任。看她鼻子**的样子,他就意识到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节制,也许更糟糕,他可能又暂时性精神错乱了。他努力想控制住。他衣衫不整,红着眼睛,胡子拉碴,样子十分难看,很不雅观。他要跟塞尔达阐明他的个人看法。“我知道她在你面前说了我的坏话,毒害了你的心灵,塞尔达。”
“不,她还是很尊重你的。她不爱你了,仅此而已。女人的感情也会有变化。”
“爱?感情?玛德琳爱过我吗?你知道,那就是中产阶级的废话。”
“她深爱过你。我知道她曾经疯狂地爱过你,摩西。”
“不,没有!别想糊弄我。你知道这不是真的。她有病。她那时有病,我尽力照顾过她。”
“我承认,你确实照顾过她,”塞尔达说,“真的假不了。她是什么病呢?”
“哦!”赫索格厉声说,“这么说,你还是分得清真假话啊!”
在她的身上,他看到了玛德琳的影子。玛德琳一直强调她只说真话,也只听真话。她受不了谎言。一听到谎话,玛德琳就暴跳如雷。眼前的塞尔达也跟她一个样。塞尔达染过的头发干得像锯屑,眼睑上画着紫色的线条,把自己弄得就像一条毛毛虫。在火车上的时候,赫索格就在想,女人就是用这些东西来装饰肉体的。我们只能接受,要好好看、好好听,必须注意,必须吸入这些东西,逃避是逃避不掉的。塞尔达的脸上有不少皱纹,柔软而有力的鼻孔因多疑而张大。此时,她正密切关注着他的状态(此时的赫索格表情很严肃,他逢迎她的时候,这种表情是绝对看不到的),一边还跟他计较讲不讲真话的事情。
“我跟你讲的一直是真话,难道不是吗?”她说,“我可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郊区家庭主妇。”
“是因为赫尔曼说他认识大流氓路易吉·波斯科拉?”
“不要假装听不懂我的意思……”
赫索格并不想惹她生气。突然,他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玛德琳让塞尔达相信了,她自己也是与众不同的。每个和玛德琳亲近的人,每个卷入她的戏剧**的人,都会变得与众不同,好像个个都天赋异禀,才华横溢。这种事情在他的身上也发生过。可是,被玛德琳赶出来以后,他又失去了所有的光彩,成了一个旁观者。但是,他发现塞尔达姨妈的自我意识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赫索格不禁羡慕她和玛德琳的亲密关系。
“是啊,我知道你和这边的家庭主妇不一样……”
你的厨房跟别人家不一样,你装的意大利灯,你的地毯,你的法国乡土家具,你的西屋电器,你的貂皮,你的乡村俱乐部,你的茶叶罐子,都跟别人家的不一样。
我相信你是真诚的。你不算虚伪。真正虚伪的人是很难找的。
“玛德琳和我更像是姐妹,一直都这样,”塞尔达说,“不管她干了什么,我都爱她。但我想要说,她很棒,是个很正经的人。”
“胡扯!”
“跟你一样正经。”
“正经到看丈夫不中意就甩掉,就像把蛋糕碟子或浴巾退还给菲尔德商场一样。”
“没那么方便。你也有你的缺点。我相信你不会否认这一点。”
“我怎么会否认呢?”
“脾气不好,又沉闷。整天都若有所思。”
“这倒是真的。”
“刻薄、自以为是。她说被你弄得筋疲力尽,所以她叫我帮她,向我请求支援。”
“你说得都对。我的缺点还有许多。我比较着急,性情暴躁,任性。你觉得还有别的吗?”
“你还在外面拈花惹草。”
“也许吧,但那是玛德琳把我扫地出门以后的事情。我要找回自尊。”
“不,你们还没有离婚,你就不安分了。”塞尔达说完就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赫索格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胸膛里面涌起一股热气,让他感到很恶心。他心里一难受,额头就立刻冒出汗来。
他结结巴巴地说:“她让我很难堪。在**方面。”
“嗯,年纪大了……不过,都已经过去了,”塞尔达说,“你最大的错误是一直待在乡下,为了完成你的那个项目,那个什么研究课题。你没有研究出什么名堂吧?”
“没有。”赫索格说。
“你在研究什么?”
赫索格努力想解释他在研究什么课题,他的研究项目是想要为现代生活提出一个新的视角:通过寻找新的普遍联系,重新认识生活的本质;推翻浪漫主义关于自我的独特性的最后一个认知错误;修正西方古老的浮士德思想;探索“虚无”的社会意义。还有许多。但他没有再往下说,因为她根本听不明白,而且再说下去她会不高兴,因为她自认为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她说:“听起来很厉害啊。当然,这个项目肯定是很重要。但这不是关键。你最傻的地方,你居然带着她这么一个年轻的女人隐居在伯克夏尔,那里简直是荒郊野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有瓦伦丁?格斯巴赫和菲比。”
“没错。那才糟糕。尤其是在冬天。你太傻了。她就像是个囚犯,被人家关在那里。从早到晚,不是洗衣服就是做饭,一定很无聊,还得哄孩子,否则你就大发雷霆。她是这么说的。琼一哭起来,你无法专注思考,就从房间里冲出来,大喊大叫。”
“是的,我很傻,我是一个傻瓜。这正是我研究的课题之一,人们是可以自由的,但自由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实质内容。我原以为玛德琳和我志趣相投,我以为她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她说你是一个独裁者,十足的暴君。你总是欺负她。”
我确实像是一个落魄的君主,他想,就像我爸爸一样,一个高贵的移民,一个无能的私酒贩子。在鲁德维尔的日子确实很糟糕,还很可怕,这我承认。可是后来,我们不是因为她想买房子就买了,想搬走就搬走了吗?为了离开伯克夏尔,我不是该做的安排都做了吗?特别是为了格斯巴赫一家。
“她还说什么?”赫索格说。
塞尔达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想看看他是否受得了。然后她说:“她说你很自私。”
啊,我很自私?他明白了。就是说我早泄!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好像刚刚经历了惊涛骇浪,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说:“那一段时间有点问题。但最近两年不会了。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也几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这样的解释真是丢人现眼。塞尔达不一定会相信他,这让他非常被动,非常无奈。他不能请她上楼去演示一下,也不能叫旺达或者津卡来做证。(在一动不动的火车上,他想到自己拼命想解释却解释不清楚的窘境,不由得就笑了起来。当时,他只是露出了一丝苦笑。)她们都是骗子,玛德琳、塞尔达等。有些女人不在乎她们对你的伤害有多深。在塞尔达的眼中,一个姑娘有权期望丈夫每天晚上都能满足她的性需求,还要保障她们在安全感、金钱、保险、皮草、珠宝、清洁女工、窗帘、连衣裙、帽子、夜总会、乡村俱乐部、汽车、剧院等方面的需求都得到满足!
“没有哪个男人能满足一个不想要他的女人。”赫索格说。
“哦,这是你自己的说法。”
摩西正准备说话,但他觉得自己想要说的话还是无用的辩解。于是,他闭上了嘴,他的脸色又变得很苍白。他非常痛苦。实在太痛苦了,所以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宣称自己能够忍受痛苦。他静静地坐着,听到下面的烘干机在转动的声音。
“摩西,”塞尔达说,“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清楚。”
“什么事?”
“我们的关系。”他不再看着她画得像毛毛虫的眼皮,而是看着她明亮的棕色眼睛。她的鼻孔绷紧了一点。她的脸上写满了同情。“我们以后仍然是朋友。”她说。
“嗯……”摩西说,“我很喜欢赫尔曼,也很喜欢你。”
“我是你的朋友。我是个诚实的人。”
他在火车窗户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时说的话还在脑子里回**,能听得很清楚。“我也觉得你挺诚实的。”
“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我相信你,这是自然。”
“你应该相信我。我一直很关心你,也一直很关心琼。”
“谢谢!”
“话说回来,玛德琳是个好妈妈。你不用担心。她不是个随便的女人,她没有出去跟着男人到处跑。他们一直在给她打电话,追着她。嗯,她是个美女,而且是非常罕见的那种美女,因为她非常聪明。在海德公园那边,大家知道你们离婚以后,就有很多人给她打电话,你要是知道是谁,你会感到十分惊讶。”
“你是说我的那些好朋友,对吧?”
“如果她随便一点,她身边会围着一大堆男人。但是,你知道她是个很正经的人。而且,像你摩西·赫索格这样的人,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凭你的聪明和魅力,你不是能被轻易取代的。反正她一直都在家里。她在反思,反思她的人生。没有别人。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当然,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危险人物,对你构成威胁,你撒谎就是应当的。我知道,我的样子很糟糕,我的脸浮肿,双眼通红,怪吓人的。然而,女人的背叛是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寻求刺激的出轨。性阴谋,阴谋诡计。通奸,就是联手背叛。我看着你欺负赫尔曼,逼他又给你买了一辆车,我知道你会搞事!你以为说不定我会把玛德琳和瓦伦丁都杀了。那么,发现奸情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去当铺买一把枪呢?还有更简单的办法,我爸爸有一把左轮手枪,就放在书桌的抽屉里面。枪还在那儿。但我不是暴徒,我没有这种倾向;相反,我看见暴徒就害怕。总之,塞尔达,我发现你非常开心,非常兴奋,心满意足。
突然,火车离开站台,进入隧道。在短暂的黑暗中,赫索格握住他的笔。两边的墙壁往后溜走。墙壁上有壁龛似的凹槽,里面亮着灯。没什么特别有趣的。然后火车爬上一条长长的斜坡,从隧道里冒出来,突然间,光线变得非常刺眼。火车来到了贫民窟上方的堤岸上,下面是公园大道。在东九十几街,有个消防栓在喷水,只穿着**的孩子们在蹦蹦跳跳,大呼小叫。接着是东哈莱姆,那里很沉闷,黑乎乎的,看样子很热,右手边是皇后区,但距离很远,那里是一大片砖房子,笼罩在灰尘之中。
赫索格写道:永远搞不明白女人想要什么。她们到底想要什么?她们想要吃绿色沙拉,要喝鲜红的人血。
到了长岛海峡,天空就蓝多了,空气也很干净。海峡的水面平坦、平静,水是蓝色的,颜色很柔和,草地上亮晶晶的,星星点点开满了野花,石头缝里长着许多桃金娘,野草莓正开着花。
我终于知道了玛德琳的全部真相,滑稽、下流、变态。值得思考的事情很多。他写到这里突然就收了笔。
* * *
同样突然地,赫索格回头就给芝加哥的一个老朋友、大学动物学教授卢卡斯·阿斯弗特写信。你是怎么搞的?我经常看到调侃“人兽情”的报道,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报道居然和我的好朋友有关。在《邮报》上看到你的名字时,你能想象我有多么震惊吗?你是不是疯了?我知道你很喜欢那只猴子,得知它死了,我感到很遗憾。但你应该懂得不能采用嘴对嘴的人工呼吸给它急救。罗科得的是肺结核,嘴巴里面肯定有大量的细菌。阿斯弗特是个怪人,对动物情有独钟。赫索格怀疑他是把它们当成了人。猕猴罗科不是一只好玩的畜生,它固执而且暴躁,皮毛的颜色又不好看,像一个性情忧郁的犹太大爷。当然,要是它得了肺结核正在等死,也就不可能看起来很乐观了。阿斯弗特倒是个乐天派,他对有用的研究毫无兴趣,是学术界的怪胎,他没有博士学位,在大学里教比较解剖学。他穿着厚厚的绉底鞋,一件沾满污渍的罩衫,秃着头,老气横秋。可怜的卢卡斯!他的头发是突然间脱落的,如今只剩下前额的一绺,这就使得他英俊的眼睛和拱形的眉毛更加显眼,也让他的鼻孔显得更黑,鼻毛显得更多了。但愿他没有吸入罗科的杆菌。人们说有一种更致命的新菌株正在蔓延,结核病又卷土重来了。阿斯弗特今年四十五岁,单身。他爸爸在麦迪逊大街开了一间廉价旅馆。年轻的时候,摩西经常去那里,去他家做客。虽然已经过了十年到十五年,而且他和阿斯弗特的关系也不是很密切,但他们突然发现他们俩有许多共同之处。实际上,赫索格是通过阿斯弗特得知玛德琳在搞什么名堂以及格斯巴赫在他的家庭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的。
“我真的不愿意告诉你,摩西,”阿斯弗特在办公室里跟他说,“但是,你碰到了浑蛋,被人家给坑了。”
这是三月暴风雪过后的第三天。你真想象不到,就在同一个星期,前两天还是寒冬。四方花园的平开窗是开着的。灰不溜丢的三角叶杨都活了过来,枝头吐出了红色的花絮。花絮到处飘**,在昏暗的庭院里可以闻到清香。罗科病恹恹地坐在干草椅上,目光暗淡,皮毛就像炖过的洋葱,毫无光泽可言。
“我实在不希望看到你难过,”阿斯弗特说,“可是我还是得告诉你。我们这里有一个实验室助理给你的妻子做过保姆,她经常跟我说你妻子的事情。”
“什么事情?”
“她和瓦伦丁?格斯巴赫的事情。他一直在那里,在哈珀大道。”
“当然。我知道。他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我信任他。他是我们非常要好的朋友。”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阿斯弗特说。他苍白的圆脸长满了雀斑,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又黑又亮。因为摩西,他的眼神有点迷离,充满了痛苦。“我当然知道,瓦伦丁是海德公园地区社交圈的重要成员。没有他,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过。他很热情,嗓门很大,会模仿苏格兰人和日本人,声音有点沙哑。他能把别人的声音都掩盖掉。非常活跃!是的,他很有活力!你带他来过这里,大家都觉得他是你特别要好的朋友。他自己也这么说。不过……”
“不过什么?”
阿斯弗特很紧张,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不知道吗?”他的脸色非常苍白。
“到底是怎么了?”
“我以为你肯定知道,因为你那么聪明,肯定会知道,至少有所怀疑。”
看来他即将面对一些可怕的事情。赫索格鼓足了勇气,准备好去面对。
“你是说玛德琳吧?我当然知道,日子长了,因为她还很年轻,她肯定……会的。”
“不,不,”阿斯弗特说,“不是日子长了。”他脱口而出:“一直都是。”
“跟谁?”赫索格说。他所有的血液都往上涌,然后同样飞快地离开了大脑。“你是说格斯巴赫?”
“没错。”阿斯弗特无法控制他脸部的神经。因为疼痛,他的脸部肌肉倒变得柔软了。他的嘴唇上出现了一条条黑线,好像开裂了。
赫索格大喊:“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不能这么说!”他盯着卢卡斯,怒气冲冲。他感到恶心,感到眼前一片模糊,好像就要晕过去。他的身体似乎在收缩,突然枯竭、塌陷、麻木。他几乎失去了知觉。
“打开衣领子,”阿斯弗特说,“我的天啊,你不会晕倒吧?”他按着赫索格的头往下压。“放到膝盖上。”他说。
“放开!”摩西说。但他的头上又热又湿。他坐在地上,蜷缩着身体,阿斯弗特紧急给他做按摩,想让他放松。
与此同时,那只棕色的大猴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张着血红、干涩的眼睛,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好像有个人和它同病相怜。死吧,赫索格想。死亡一点也不虚幻。那只畜生就要死了。
“你好些了吗?”阿斯弗特问。
“打开一扇窗户吧,透透气。养动物的地方都这么臭。”
“窗户开着呢。来,喝点水吧。”他递给摩西一只纸杯。“吃点药。先吃这个,再吃绿白色的。丙嗪。我没办法把棉花从瓶子里拿出来。我的手一直在抖。”
赫索格拒绝吃药。“卢卡斯……那都是真的吗?玛德琳和格斯巴赫的事情,是真的吗?”他接连追问。
阿斯弗特极度紧张,他脸色苍白,但心里有一团火,在长满雀斑的脸上,有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赫索格。他说:“天啊!你不会以为这些事情都是我编的吧?我可能说得不够委婉。我以为你肯定很清楚……但那绝对是真的,千真万确。”阿斯弗特穿着脏兮兮的实验服,对赫索格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大概的意思是说,我该跟你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呼吸有点困难。“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觉得我是在胡说吗?你还没听明白吗?”
赫索格趴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紧紧握着双手。他盯着杨树枝头红色的花絮。不要爆发,不要死亡,他要活着,这是他唯一的希望。“谁告诉你的?”他说。
“杰拉尔丁。”
“谁?”
“杰拉尔丁·波特诺伊。我以为你认识她。给玛德琳做保姆的那个。她目前在解剖实验室里当助手。”
“什么实验室?”
“这里医学院的人体解剖学实验室,很近,拐个角就到了。我在跟她处朋友。你应该认识她,她上过你的课。你要和她聊聊吗?”
“不要。”赫索格很激动地说。
“好吧。她给你写过一封信。她把信交给了我,让我觉得合适就转交给你。”
“这种信,我现在不想看。”
“拿着吧,”阿斯弗特说,“你以后可能会想看。”
赫索格接过信,塞进口袋里。
火车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离开纽约州,他坐在豪华座位上,手里抱着“移动书桌”,心里在想:在阿斯弗特的办公室里,他为什么没有哭出来?他完全可能放声大哭,他在阿斯弗特面前并不拘束,他们是老朋友了,他们的生活经历非常相似,他们的出身、习惯、性情都很接近。但是,当阿斯弗特揭开盖子让丑事现形的时候,俯瞰着院子的办公室里面气氛非常不好,好像有一种气味,很有刺激性,也好像有一个离奇的人类现实摆在眼前。流泪不流泪无关紧要,反而是那件事情太离谱了,所有人都会觉得非常奇怪,从而产生好奇之心。格斯巴赫倒是经常哭,他的情感异常丰富,非常有感染力。他红褐色的眼睛里总是热泪盈盈。就在几天前,赫索格降落在芝加哥奥黑尔机场并拥抱小女儿的时候,格斯巴赫也在场,一个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男人,眼里居然饱含同情的泪水。摩西想,很明显,他是在为我哭泣,真他妈的不知道安了什么心。有时候,我讨厌自己有脸、鼻子、嘴唇,因为他都有。
对了,就在那时,罗科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面。
“真讨厌。”阿斯弗特说。他在抽烟,但一支烟刚抽了几口,他就给掐了。烟灰缸里装满了长长的烟头,他一天能抽掉两三包。“喝点饮料吧。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要带杰拉尔丁去比奇科姆餐厅,在北边,不远。你可以亲自问问她。”
赫索格想到了阿斯弗特身上的一些怪现象。有可能是我影响了他,我的多愁善感传染给他了。他爱上了那只忧郁、毛茸茸的猴子罗科。否则,他这么激动,你该怎么解释?他一直把罗科抱在怀里,强迫它张开嘴,嘴对着嘴给它做人工呼吸。我怀疑他的情况可能很糟糕。他目前到底是什么状况必须弄明白,他太奇怪了。
你最好去做一个结核菌素检查。我没想到你……赫索格突然收笔。一名餐车服务员按响了铃铛,要吃午饭了,但赫索格没有时间吃饭。他正准备写另一封信。
贝什科夫斯基教授,感谢你在华沙热情款待我。鉴于我的健康状况,我们那次见面肯定让你很不满意。在他的公寓里,他想和我说说话,想尽一切办法引导我,但我一直拿着《人民论坛报》折纸帽和纸船。那位教授一定觉得莫名其妙。他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穿着沙质粗花呢的射击灯笼裤,上身是诺福克短外套。我深信他是个好人。他的蓝眼睛里透着善良。他的脸胖乎乎的,但很匀称,举止体贴,很有男子汉的气概。我不停地折着纸帽子,我一定是想到了孩子们。贝什科夫斯基太太弯着腰,问我要不要在茶里放点果酱,她很热情好客。家具都保养得光洁明亮,很有历史感,显然是属于中欧一个已经消失的时代,当然,当今这个时代也正在消失,而且可能比其他时代都消失得更快。希望你能原谅我。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拜读你对美国占领西德这段历史的研究成果。里面有许多事实让人很不舒服。
但是,杜鲁门总统和麦克洛伊国务卿都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必须承认,我没有仔细研究过德国问题。在我看来,没有哪一个政府是坦诚的。还有东德的问题,你的专著里并没有提到这个问题。
在汉堡时,我随便逛,漫无目的,居然逛到了红灯区。有人说那里值得我去看看。有几个妓女上身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脚下却穿着德国军靴,用马鞭有节奏地敲打窗玻璃,吸引了我的注意。她们的脸都红红的,一边喊叫,一边大笑。那是寒冷、无聊的一天。
先生,赫索格写道,对于包厘街的那些酒鬼,你一直非常有耐心,很包容他们。他们喝得醉醺醺,在你的教堂里面,他们不是昏睡过去,就是站在长凳上尿尿,有的还拿瓶子敲打墓碑。我的建议是,因为你可以从教堂门口看到华尔街,您可以编写一本小册子,说明在包厘街有这么一座教堂的特殊意义。贫民区和教堂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互补关系也很明显,正因如此,这座教堂的存在非常有必要。要宣传一下《圣经》里穷人拉撒路和财主迪弗斯的故事。正因为拉撒路,迪弗斯更感受到了奢侈生活给予他的乐趣。不,我不相信迪弗斯会过得很开心。如果他太放纵自己,贫民区就在等着他。如果美国的穷人是美丽的,是有道德的,那必将颠覆我们的价值观。因此,他们必然是丑陋的。所以,那些流浪汉是在为华尔街效劳,在替华尔街忏悔。但是,比斯利牧师的钱是从哪里搞来的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的思考太欠缺了。
他接着又开始写另一封信:马歇尔·菲尔德公司赊购部,我不再对玛德琳·赫索格的债务承担责任了。从三月十日起,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所以,不要再给我寄账单了,最近一张把我吓坏了,居然有四百多美元。那是我们分居后的消费。当然,我本该早点给你们写信,写给所谓的“信贷神经中枢”——真的有这种地方吗?有的话,到哪里去找呢?——但是,我的精神状况临时出现了一点问题。
霍伊尔教授,我不太明白金相孔隙理论的原理。对于铁、镍等重金属是怎么到达地球中心的,我想我是明白的。但是,那些比较轻的金属呢?此外,关于更小行星的形成过程,包括我们这个悲惨的地球,你提到了将沉淀物质粘成块的黏性物质……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跑。不一会儿,树林和牧场出现在了眼前,随即又往后退去,铁轨上锈迹斑斑,铁丝网歪着,往右边可以看见长岛海峡的蓝色水面,比以往更蓝。来来往往的汽车都很干净,光鲜亮丽,接着映入眼帘的却是堆积如山的报废车,接着是老旧的新英格兰工厂,厂房的窗户狭窄、简陋,还有村庄、修道院、在看起来像布料的水面上移动的拖船,再接着就到了松树林,松针落在赤褐色的土地上,那是孕育生命的土地。所以,赫索格承认他关于宇宙的想象是浅陋的,新星的爆发和世界的形成,无形磁场的存在,让物体得以留在各自的轨道上。天文学家让人们觉得好像气体是从烧瓶里摇晃出来的。几十亿年之后,隔着几光年,我们这种天真但远非无邪的生物,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胸膛里的心脏一半纯真、一半邪恶,居然会对宇宙做着各种各样的想象。
巴韦博士,他又开始写信了,我在《观察家》杂志上看到你的文章,当时就想加入你倡导的献地运动。我一直非常希望过上一种有德、有用、积极的生活。但我始终不知道从何开始。一个人不能太空想主义,那只会让人们更难发现自己的责任到底在哪里。想要说服大地主出让一些土地给贫困的农民,然而……这些黑乎乎的人徒步穿越印度。赫索格仿佛看到了他们亮闪闪的眼睛,也看到他们内在的精神在发光。必须从大家肉眼都看得见的不公正事例开始,不能采用宏大的历史角度。最近,我看了《大地之歌》。我想你是知道这部电影的,故事就发生在印度农村。有两个画面让我触动极大,一个是有个干干瘪瘪的老太婆用手指勾玉米糊吃,后来她走进杂草,到里面去等死,另外一个就是一个小姑娘在雨中死去。当时,第五大道的剧院里差不多就赫索格一人,歇斯底里的哀乐响起来的时候,赫索格陪着那个小姑娘的妈妈一起哭泣。音乐家用一种当地的铜管乐器模仿哭泣的声音,让哀乐听起来更加悲伤。纽约也在下雨,和那个印度农村一样。他的心很痛。他也有一个女儿,而他妈妈也很可怜。他睡的床单是用面粉袋做的。最好用的是切雷索塔面粉公司的袋子。
他有个模糊的念头,想把他在鲁德维尔的房子捐给巴韦的运动。但是,巴韦博士会用那栋房子干什么呢?他会送印度人去伯克夏尔吗?这对那些人不大公平,毕竟房贷还没有还清。要把房子送人,就应该干干净净地送,让对方可以任意处置。为此,我必须另外设法找八千美元,国税局也不会给我免税额度的。捐给外国人,大概是不能抵税的。巴韦博士会帮上他的忙。买那栋房子是他犯过的最大错误之一。那是他在憧憬幸福生活的时候买的,房子很旧,买来的时候就像个废墟,但有着巨大的可塑性,周围有参天的古树,有个正儿八经的花园,他有空的时候可以慢慢修整。那栋房子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猎鸭人会私自进去,据为己有;赫索格发布告示,说那是他的房子,那些人居然会嘲笑他。有人会晚上进来,把用过的卫生巾扔在他的书桌上,用一个盘子反过来盖着,而那里是他放着一捆捆研究浪漫主义的笔记的地方。那就是当地人的待客之道。火车穿过草地和阳光明媚的松树林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自嘲的表情。如果我接受了挑战呢?我可能就是希伯来人摩西,一个老犹太人来到鲁德维尔,留着白胡子,推着老古董的轮式割草机,在晾衣绳下面割草,吃土拨鼠。
他写信给住在贝尔谢巴的堂哥阿什:我以前跟你提起过,我们家有你爸爸的一张旧照片,他穿着沙皇时代的军装。我已经叫我姐姐海伦去找了。阿什参加过苏联红军,打仗负过伤。他现在是个电焊工,喜怒无常,嘴巴很厉害。他和摩西一起去过死海。那里的天气很闷热。他们一个在盐矿口坐下来乘凉。阿什问:“你不是有我爸爸的照片吗?”
总统先生,我听了你最近的广播讲话,你的讲话热情洋溢,但我认为,在税收方面,没有什么证据表明你的乐观是有道理的。新法律有高度的歧视性,许多人认为,它只会加速自动化的进程,让失业问题恶化。因此,将有更多的青少年团伙在大城市的街道上为非作歹,这会进一步凸显警力不足的问题。此外还有人口过剩,种族问题……
海德格尔博士、教授,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提到过“日常的堕落”,请问这是什么意思?人什么时候会堕落?面对堕落,我们采取了什么立场?
致美国公共卫生局埃米特·斯特劳沃斯先生,他写道,埃米特,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出丑了。因为我们是大学本科的同学,对你的那套高论,我就直言不讳了。
赫索格把这几句话都画掉,转而写给《纽约时报》。围绕核辐射的问题,有一个政府的科学家埃米特·斯特劳沃斯博士提出了所谓的“风险理论”,如今又增加了杀虫剂、地下水污染等问题。我密切关注着这些毒害,也密切关注科学家关于这些毒害的社会和伦理主张。例如斯特劳沃斯博士谈雷切尔·卡森,泰勒博士谈辐射对遗传的影响。最近,泰勒博士认为,紧身裤已经成为一种新时尚,但紧身裤会提高体温,对生殖腺的影响可能超过辐射。曾经备受尊敬的人往往是很危险的疯子。例如陆军元帅黑格勋爵。他把成千上万的人淹死在佛兰德斯。劳合·乔治首相只能支持他,因为黑格是一位非常重要、备受尊敬的领袖。对于这种人,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胡作非为,而一个吸食海洛因的人只会伤害自己的健康,却要被判刑二十年,这是多大的矛盾啊!他们会明白我说这些话的意思。
斯特劳沃斯博士说,关于核辐射,我们必须采用他的风险理论。自从广岛原子弹爆炸(杜鲁门说反对向广岛扔原子弹的人都是“滥好人”“假慈悲”),生活在文明国家的人都要面临着某种风险,不是这种风险,就是那种风险。这就是斯特劳沃斯博士的理论。但是,他居然把人的生命和生意场的风险投资相提并论。多伟大的理论啊!最近有一项大范围的调查,调查结果表明,大企业是不会冒险的。我想提醒你注意托克维尔的一个预言。他认为,现代社会的民主会减少犯罪,但会造成私德败坏。也许他应该说是会减少个人犯罪,但会增加集团犯罪。许多团伙或者有组织的犯罪,正是为了降低风险。现在,我终于了解,地球人口超过二十亿,要管理好这个星球的事务,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情。这个数字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让一些务实的想法都变得不合时宜。很少有知识分子能够掌握人口变化背后的社会原理。
我们的文明是布尔乔亚的文明。是布尔乔亚,不是马克思所谓的资产阶级。都是软蛋!在现代艺术和宗教词汇中,布尔乔亚认为,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就是要给我们提供一个庇护所,确保我们过上舒适、安逸的生活,让我们有所依靠。光以每秒二十五万英里的高速度传播,让我们得以看见东西,因此我们能够梳头,能够看报纸,能够了解到今天的火腿肉比昨天的更便宜。托克维尔认为,追求幸福的冲动,是民主社会最强烈的冲动之一。他低估了这个冲动的破坏力,但这不能怪他。这封信是写给《泰晤士报》的,他居然写这样的信,一定是疯了!世界上有几百万个伏尔泰式的人,他们的灵魂充斥着愤怒,他们都是一些愤世嫉俗的人,一直在寻找最尖锐、最恶毒的词语。你可以给他们寄一首诗啊,你这个笨蛋。他们那么有组织,而你为什么要那么随心所欲?你坐着他们的火车,对吧?随心所欲就建不成铁路。抓紧吧,写一首诗,把他们都气死。他们会在社论版上印一首小诗,作为补白。但是,他还是接着写信。尼采、怀特海、约翰·杜威等人都写过探讨风险的文章。杜威告诉我们,人类不信任自己的本性,都想在自身之外或者之上寻找寄托,例如宗教和哲学。他认为过去常常是错的。。写到这里,摩西给自己刹了个车。他要直奔主题,拣要紧的说。但是,什么是要紧的呢?要紧的是有些人可以毁灭人类,他们都是愚蠢、自大、疯狂的人,必须恳求他们别干这样的蠢事。让生命的敌人滚蛋吧。现在,我们大家都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吧。如果内心不发生巨大的改变,我就不会认为自己拥有权威的地位。我爱人类吗?要是我能够把人类都扔进地狱,我会那么干吗?我们大家都穿上裹尸布,都去华盛顿和莫斯科吧。我们男女老少都躺下,一起大喊:“让我们大家活下去吧。也许我们不配,但让我们大家活下去吧。”
在每个社会,总有一种人对其他人构成极大的危险。我说的不是那些暴徒。对于暴徒,我们有惩罚措施。我说的是领袖。追求并拥有权力的人才是最危险的。而有正义感的公民只会发牢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