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袁宏道

虎丘去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

每至是日，倾城阖户，连臂而至。衣冠士女，下迨(2)蔀屋(3)，莫不靓妆丽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4)间。从千人石上至山门，栉比如鳞，檀板丘积，樽罍云泻，远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雷辊(5)电霍，无得而状。

布席之初，唱者千百，声若聚蚊，不可辨识。分曹部署(6)，竟以歌喉相斗，雅俗既陈，妍媸自别。未几而摇手顿足者，得数十人而已；已而明月浮空，石光如练，一切瓦釜(7)，寂然停声，属而和者，才三四辈；一箫，一寸管，一人缓板而歌，竹肉(8)相发，清声亮彻，听者魂销。比至夜深，月影横斜，荇藻凌乱，则箫板亦不复用；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

剑泉(9)深不可测，飞岩如削。千顷云(10)得天池诸山作案，峦壑竞秀，最可觞客。但过午则日光射人，不堪久坐耳。文昌阁亦佳，晚树尤可观。而北为平远堂(11)旧址，空旷无际，仅虞山(12)一点在望，堂废已久，余与江进之谋所以复之，欲祠韦苏州、白乐天诸公于其中；而病寻作，余既乞归，恐进之之兴亦阑矣。山川兴废，信有时哉！

吏吴两载，登虎丘者六。最后与江进之、方子公(13)同登，迟(14)月生公石(15)上。歌者闻令来，皆避匿去。余因谓进之曰：“甚矣，乌纱之横，皂隶之俗哉！他日去官，有不听曲此石上者，如月(16)！”今余幸得解官称吴客矣。虎丘之月，不知尚识余言否耶？

赏析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广公安（今属湖北）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官至考功员外郎。袁氏三兄弟并有才名，时称“三袁”，为文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号为公安体。有《袁中郎集》等。

万历二十三年（1595），袁宏道出任吴县县令，短短两年任期期间，热爱游赏山水的作者六次游览苏州名胜虎丘。本文重点记述了时至今日仍然广受欢迎的每年中秋节的虎丘曲会。苏州是昆曲的故乡，虎丘曲会几百年来延续着人们对昆曲的挚爱。作者从大的万人空巷的热闹场面到具体的不同阶段的演出情景，以及演唱者的不同特点等角度做了精彩的描述，比如“一夫登场，四座屏息，音若细发，响彻云际，每度一字，几尽一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矣”，这段话把昆曲的那种婉转细腻的韵味一下就显现出来了。这篇文章既是如实记录见闻，也寄寓了作者对昆曲、对苏州古迹的眷恋以及作为普通观众参加曲会的期待。

(1) 虎丘：山名，位于苏州市西北，有虎丘塔、剑池等古迹。

(2) 迨（dài）：及，至。

(3) 蔀（bù）屋：穷苦人家昏暗的屋子，此处指贫苦百姓。

(4) 衢（qú）：街道。

(5) 雷辊（gǔn）：雷的轰鸣声，这里指车轮滚滚声。

(6) 分曹部署：分批安排。曹：群、类。

(7) 瓦釜：屈原《卜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瓦釜即瓦缶，一种小口大腹的瓦器，也是原始的乐器。这里比喻低级的音乐。

(8) 竹肉：竹指管乐器，肉指人的歌喉。此处泛指器乐与歌唱。

(9) 剑泉：在虎丘千人石下，相传为吴王洗剑处，又称剑池。

(10) 千顷云：山名，在虎丘山上。

(11) 平远堂：初建于宋代，至元代改建。

(12) 虞山：位于江苏常熟市西北。

(13) 方子公：方文馔，字子公，新安（今安徽黄山市歙县）人。穷困落拓，由袁中道荐给袁宏道，为袁宏道料理笔札。

(14) 迟：等待。

(15) 生公石：虎丘大石名。传说晋末高僧竺道生，世称生公，尝于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为之点头。

(16) 如月：对月发誓。“有如”或“如”，为古人设誓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