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 / 1)

一剧两味

《大红灯笼高高挂》

丝绸般柔滑

浮在《银河》上的多条丝线

跨越国界的音乐

……

一剧两味

2002年度的香港艺术节攀上了艺术高峰,其代表作品是《文姬:胡笳十八拍》,一部90分钟的室内歌剧。这个制作演了三场,成功而清晰地把艺术节的跨文化特质作了一个总结。

《文姬:胡笳十八拍》的作曲家是林品晶(在澳门出生但在香港受训的作曲家,现居美国),编剧是徐瑛(湖南出生,现在北京的中国歌剧舞剧院工作)。歌剧把蔡文姬这位汉代诗人的真实故事摆上舞台。这位东汉著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被胡骑掳劫,与南匈奴首领左贤王相处12年。她生了两个孩子后,汉廷使者以金璧赎文姬归汉。于是,女主角面临抉择:留在左贤王与孩子身边,还是回到家乡。

这个故事在不同的年代,代表着不同的政治观与伦理观。我们留意故事情节如何被搬上舞台,通过观众对文姬的态度,也可以看到中国家国观念的不同层面。在和平盛世,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无论她在外已经做了多少事,尽了多少力,也一定会选择回国回家的。

在这个室内歌剧里,林品晶不但可与剧中“身处西方”的中国角色取得认同,更可挖掘故事中东西方音乐冲击的可能性。歌剧里只有三个角色,但她从中塑造了细微而很个人化的音乐语言。演员们也是充分地表达了这种精神的:旅美中国女高音李秀英饰演文姬,美国男低音埃坦·赫舍恩费尔德(Ethan Herschenfeld)饰演左贤王,京剧演员周龙代表了整个汉族,是歌剧的叙事者,也分别演出使者、将军、文姬父亲这几个角色。

舞台上没有什么布景和道具。导演林德·艾科特(Rinde Eckert)善用简单的黑盒形式,制造很充裕的空间效果。与本年度早期在纽约亚洲协会(Asia Society)首演用的小舞台比较,香港大会堂剧院给这个像小鸟的歌剧提供了很好的机遇,让它展翅高飞(歌剧是亚洲协会与香港艺术节的联合委约作品)。在香港,伴奏乐队有自己的比较宽敞的乐池(在亚洲协会的演出,乐师们只可以躲在台边)。乐队的配器也恰好把西方与中国乐器拼在一起:双簧管、黑管、大提琴、二胡、琵琶、古琴。

这些元素很罕有地、充实地融汇起来,而这种融汇包括了音乐与舞台美学。中西方舞台与音乐的不协调的情况,正反映了戏剧情节的要求,也是中西冲突的标志。本年度香港艺术节的其他项目,特意推广不同国家的大型项目:西方的代表是俄国莫斯科大剧院(Bolshoi Opera Theatre),而中国的代表自然是中国京剧院。要是观众想找一个自在的中介,《文姬:胡笳十八拍》正是最佳选择。但是,我却难以肯定,其实有多少人属于这个“中介”类别。我到场欣赏的一晚,这个450座位的剧院竟没有坐上一半人。

翌晚的观众出席率却完全不成问题:我到了屯门大会堂(1400座位)观看《文姬归汉》粤剧演出,全场满座,一票难求。这套戏分六场,历时超过四个小时(包括中场休息),这一场《文姬归汉》是陈好逑一连演五场系列的压轴戏。有人说,陈好逑参与粤剧演出超过半世纪,她的声誉与艺术造诣,可以媲美西方的克莉斯塔·路德维希(Christa Ludwig)。

过去十年,香港与其他有广东人的移民地区里的粤剧正在复兴。业余曲艺社就像西方的业余合唱团或业余剧团一样,蓬勃发展。虽然粤剧与中国的其他地方戏有相似的舞台与音乐美学,但由于粤语的韵律比其他方言更加丰富,这个南方艺术形式便得以另树一格。与西方歌剧以咏叹调与宣叙调对比推动剧情有别,广东地方戏的念白与歌唱的不同搭配更为丰富,更可贴近人物感情的发展。

陈好逑掌握文姬的痛苦抉择,功夫了得。就算一句话或一段唱腔,她都很恰当地平衡感情与牵制节奏,效果令人眼前一亮。与她同台演出的六位名伶,最出色的是阮兆辉,他也是当今一位粤剧大师。阮先生也是这套戏的作曲家—应该说,为了配合剧本,他选择曲调,也设计唱腔。文姬这位传统的中国女人在最后一场,以“归汉”结束。

我在前一个晚上看《文姬:胡笳十八拍》时碰到阮先生。演出后,当我还在思考这两套制作的艺术鸿沟与不同观点的时候,竟遇上他。他坦然告诉我,搞不清楚这部新作品的命意。他承认舞台上或者呈现了一些中国元素,但他没法了解音乐风格与情节处理,也承认他自己从中找不到可以认同的中国文化。

这样说吧:也许阮先生已经明白了林品晶的室内歌剧了。

《大红灯笼高高挂》

如果香港文化中心建筑群的大红灯笼在今年春节前不是早已挂上,香港艺术节的观众或会怀疑,这些灯笼也属于芭蕾舞剧的宣传伎俩。

著名电影导演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上星期在香港演出,这套舞剧令人引颈期待。因为香港艺术节正是委约这套舞剧的主人公。去年,《大红灯笼高高挂》被安排为艺术节的重头戏。它本应是2001年2月世界首演,可惜制作延误,作品首演被逼推迟到去年春天。《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北京上演时引起争议,它的内容被评为“不遵循道德规范”,“西方的影响把中国文化冲淡了”。正因为北京的评论这么苛刻,香港的情况却令人刮目:观众十分热切,十分踊跃。

其实,这部制作再不需要更多的冀盼与期待了。一开始,中央芭蕾舞团邀请张艺谋加盟这个制作,是希望他可以创造出中国舞剧的新浪潮。这个中国艺团上一次致力创新的剧目是《红色娘子军》。与这个先例相比,《大红灯笼高高挂》除了也把焦点摆在女人身上,以及极多元化地利用红色以外,似乎与之拉不上任何关系。张艺谋利用一个封建社会的故事来创立新古典主义。这个方向,与和他合作的两位旅居欧洲的中国艺术家—作曲家陈其钢、编舞家王新鹏—所想表达的,相映成趣。

虽然张艺谋从来都没有参与芭蕾舞制作(与他在紫禁城导演,由祖宾·梅塔指挥的《图兰朵》一样,他当年也是从没参与过歌剧制作),他没有把1991年执导的同名电影直接转移到舞台上。作曲家也坦白地说,他故意回避这套电影,以免受到赵季平壮观的听觉画像的影响。对大部分观众来讲,越熟悉这套电影,欣赏舞剧的情节发展越是一重障碍。电影版本繁密但脆弱的现实主义,在芭蕾舞台上被洗涤一清,变得更富印象派气息。某些人或会怪责,为了哗众取宠,舞剧竟选中了一个国际知名度极高的片名。无论如何,电影与芭蕾舞剧名目雷同,实属巧合。

大红灯笼(在电影里,它们象征着地主当晚将会到哪一房妻妾处度宿)在芭蕾舞剧里,也只变成模糊的隐喻。舞剧一开始,就有十几个灯笼摆放在台上。但到了第一幕的双人舞(地主强逼他新娶来的媳妇就范)只出现在纸造的墙壁之后,观众看到的是:影子。

很多中国舞评家认为,《大红灯笼高高挂》对于芭蕾舞这门艺术,没有什么突破或贡献。舞剧含有欧洲古典舞姿,也有京剧唱念做打—两者之间的缝隙,我们自易看得出来。故事情节因为要简化,舞台所呈现的显得很单薄—也更难看得懂。纵使这样,张艺谋在舞台上营造的壮观视觉效果,十分强烈。这种视觉美学成功地把戏剧性的张力拉紧或放松,挥洒自如。

张艺谋操作的画像,与陈其钢丰富色彩的欧洲作曲技巧配合得很恰当。陈其钢是法国作曲大师梅西昂的入室弟子,他继承巴黎音乐传统的精粹,表现得很自在;铺排方式也拥抱了斯特拉文斯基最酷爱的祭礼模式。这样说吧:这套音乐很流畅地穿插了现代主义高峰期的客观距离,能与舞台上应有的**与感染力互相契合。王新鹏的舞蹈编排也选取了很具特色的经巴黎过滤的俄国传统。但是舞蹈的词汇,在这一个制作里,与张艺谋所营造出来的视觉震撼相比,显得次要。

这套芭蕾舞剧与同名的电影当然有不少共通之处。它们都把焦点放在女人身上。在舞台上,冲突围绕着两位妾侍:充满嫉妒和复仇心理的二太太(舞者孟宁宁)与年少无知的三太太(舞者张剑)。

张艺谋与陈其钢已经商讨了下一个计划—但是,两位都不愿意公开这个计划属于哪种媒体。他们俩这次合作,虽不算十全十美,但还是很有生命力,将来这作品必会有反响的。目前《大红灯笼高高挂》已获邀请,参与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的开幕演出季。这套舞剧也大有可能在未来几年走访伦敦与纽约,大展拳脚。

丝绸般柔滑

经过几年的发展—以及“9·11”事件发生前数周的首次亮相—马友友的“丝绸之路”乐团,一个跨越国界、由古老丝绸之路国家成员组成的音乐队伍,在本乐季致力于促进文化交流。上周五,马友友带领着这个大篷车来到卡内基音乐厅,举行了为期一周的音乐与教育活动。

虽然项目提供了丰富的相关资料,但是“丝绸之路”音乐节目的立意,还是很难确定。这不是一项世界音乐节,正如马友友夺得格莱美奖的《阿帕拉契亚华尔兹》唱片,不是美国“蓝草”音乐录音。每一场“丝绸之路”音乐会必定包括由“丝绸之路”计划委约的作品,但是乐团的焦点,不在于当代的新作品。

应该说,这个音乐节毫不掩饰的最终目的,是让音乐灵感与创意得以自由流动。就算我们耳熟能详的德彪西、拉威尔与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出现在音乐会之中,也是为了说明历史上作曲家如何接受其他文化。这些灵感来源十分广泛,可以是印尼的加美兰(gamelan),或是俄国犹太裔传统音乐。

不久以前,“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象征高水平、高品位,代表了一个人的根源(无论是国家的或者其他背景的)已被更高雅的质素同化了。今天的国际主义者却无法撇开每一个人的背景。而马友友的“丝绸之路”乐团尽管不是这个趋势的先驱,但是,乐团却明显地宣扬着这个论点。作曲家贾达群的《漠墨图》,正是上周六一票难求的音乐会中的首演的作品。现居上海的贾达群,是众多中国作曲家之中,致力于传统乐器上的深化运用,甚至创造现代演奏技巧的一位。从另外一个方向来看,德米特里·亚诺夫-亚诺夫斯基(Dmitry Yanov-Yanovsky)具有朦胧气氛的《夜曲:叶之声》的题目与音乐根源,来自埃利奥特·卡特(Elliott Carter)与巴托克。可是,虽然亚诺夫-亚诺夫斯基只用了西方配器,他营造出来的效果却蛮有亚洲乐器的特色,而且掌握得很有分寸。

由于这些共产主义与后共产主义国家的政治背景,我们很难想象,这些作曲家在什么场合可以聚首。或者说,丝绸之路的30多位音乐家,要是没有马友友的话,也很难找到机会,可以同在一处奏乐。姑且不谈外交与政治,“丝绸之路”项目的表现方式—把传统音乐与受它影响的新作品摆上同一个演出节目单里—能达成应有的效果吗?

任何人听过卡尔霍的《青蓝色晚空》—无论是两年前纽约爱乐乐团的首演,或是“丝绸之路”上周六的演出版本—都不会有任何疑问,这首作品细腻地把波斯乐器与西方乐器编在一起,作曲家的风格要求很是严谨,也看重微妙的细节。《青蓝色晚空》最令人折服的是字里行间的诗意,而不是作曲家谱写出来的音符。

在一个大音乐厅里面演奏室内乐,往往都显得美中不足。但是乐团演奏的风格很是明显;团员一起演出的魅力,令这一场卡内基音乐会比想象中温馨得多。可是,音乐会的曲目编排得杂乱无章,令人懊恼。看起来,上周六的节目,好像史诗中的一个章节;要等到最后的结局,我们才明白故事的前因后果。

周六音乐会的第一个曲目,由蒙古长调歌手干巴塔·鸿格尔卓拉担纲演出。她的歌声好像与星期五晚上、沙拉夫(Byambasuren Sharav)的《赫尔伦的传说》来自同一个音色世界,也出自同一种曲式结构。被阿塞拜疆歌手阿利姆·卡斯莫夫(Alim Qasimov)下半场的演出所吸引的观众,要等到星期五的音乐会,才可以听得到他演唱弗赫茨·阿利-扎德(Franghiz Ali-Zadeh)的《旋转舞》(Dervish)。

没有留下来欣赏“安可”演出的观众(看罢了节目单列出最后一首作品而匆匆离开的人),错过了音乐会最关键的部分:接近25分钟的即兴演奏,以及乐团齐奏意大利文艺复兴舞曲Chi passa per’sta strada。整个乐团包括了笙、琵琶、波斯直笛与来自3个不同传统的弦乐器。音乐家们成功地融入彼此的传统之中,但他们还保留着自己的文化特征,没有因此而侵犯他人。这样的演出充分而清晰地证明了整个音乐会,以及“丝绸之路”乐团的意义所在。

浮在《银河》上的多条丝线

在约翰·杰伊学院剧院(John Jay College Theatre)演出的《银河》(The Silver River),宣传资料里描述它为“中国室内歌剧”。若要了解这部长达70分钟的舞台制作究竟属于什么艺术类别,最佳的出发点就是从反面看它不是什么。

这不是一部真正的“中国歌剧”,因为舞台上只有一位纯正的京剧演员。纯粹主义者对这部制作肯定会大失所望,因为这位京剧演员的演绎,竟跳出了这门传统艺术视觉上的美感与音乐上的框架。还有,这部作品也不是“室内歌剧”,因为只有一位西方歌剧演员参与演出;音乐在剧中的地位比较像配乐,它不是带动制作的主力。

在相当程度上,参与林肯中心艺术节的这套壮观音乐戏剧(music-theatre spectacle),是一张包含多文化的、绚烂的挂毡。在这里,每一条丝线都被从原本的环境中挑了出来,它们要致力于适应那穿穿插插的新图案与新环境。这与创作组成员所面对的适应情况,很是相似。

《银河》的编剧黄哲伦在洛杉矶出生,曾获得托尼奖(1988年百老汇话剧《蝴蝶君》)。剧作家这些年来,一直公开地在寻找中国身份的定义。《银河》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家喻户晓的牛郎织女,他们俩天际两隔,每年只见一面,正是启发这次艺术对话的上佳材料。

但是,传说故事就好像是作曲家与编剧家的唯一共同引发点。盛宗亮出生于上海,现居密歇根,也是本年度迈克阿瑟基金会“天才”奖金得主。他以往最负盛名的,是把中国传统民歌编织成富戏剧性的交响旋律。新加坡导演王景生则从阔大的东南亚戏剧传承的背景中,勘探属于自己的中国民族特性。

《银河》选用的语言是英文,所以这个语言框架很简单,很美国化—一开始,老黄牛(Golden Buffalo)这个角色就有独白,而这个角色是由十分前卫、富现代感的美国非裔演员卡伦·肯德尔(Karen Kandel)担任。这样说吧,制作的视觉框架也很明显,富有亚洲风味。

王景生安排牛郎与织女这两位恋人,用歌唱、舞蹈与乐器作为表现手段。饰演牛郎的歌唱家是美国男中音约瑟夫·凯撒(Joseph Kaiser),他的乐器是长笛,由大卫·费德勒(David Fedele)吹奏。织女是一位舞者杨文萱,她的舞姿包括较传统的中国手势。与她一同分担主角部分的,是来自北京的琵琶手李晖。旅居纽约的京剧演员任玉成则饰演织女的父亲(即玉皇大帝),在舞台上他的戏份很重,他以中文唱诵。而玉皇大帝在台上就有自己的即时传译:老黄牛以旁白方式,把内容梗概用英语念了出来。

盛宗亮的音乐拉近了舞台上呈现的各种世界。音乐包含抒情的歌唱旋律,也有改编自中国民歌材料的纯配乐。后者很顺畅地衬托诵读出来的台词,也有效地营造了舞蹈的优雅氛围。所以,最终出来的“中国”效果,是全球性而不是种族性的,是包含性而不是排斥性的。作品的骨架,不是沉浸于统一文化,它带有我们已熟悉的标志,但这些标志却重现在一个更多元化的环境。

其实,《银河》与早前首演的《文姬:胡笳十八拍》,是很有意思的伙伴剧。《文姬:胡笳十八拍》是现任新泽西交响乐团驻团作曲家林品晶的作品。这两套歌剧都取材自中国传统故事,两个故事都描述中国女性离乡别井(有被爱情驱使,也有被逼就范,但男方则来自其他文化传统),后来又回到自己家乡的心境。但是,这些传统故事本来是用作宣扬文化传统的寓言,到了今天,寓言却变成探索与质疑有关传统规范的素材。

所以,上星期二《银河》演出后,某些观众议论纷纷,认为作品“不中国”的观点,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正因所谓中国文化现已包容了“一国两制”的香港、有争议的台湾,还有已经完全西化的海外华侨,单一的现代中国文化其实与《银河》一样,属于神话一类了。

跨越国界的音乐

这一届的林肯中心艺术节特别设计了一系列节目,焦点放在盛宗亮与郭文景两位作曲家身上。盛宗亮属于20世纪50年代出生在中国,第一批移居到美国来的作曲家。郭文景与盛氏同辈,却没有离开过祖国,他是现在中国最杰出的作曲家。

星期天晚上,在拉瓜蒂亚音乐厅里,以法兰克福为基地的现代乐团(Ensemble Modern)把这个探索的焦点更加扩大。节目安排偏把郭文景的作品夹在德国作曲家海尔姆特·拉科恩曼(Helmut Lachenmann)与两位美国作曲家埃利奥特·卡特(Elliott Carter)与埃利奥特·夏普(Elliott Sharp)之间。

虽然在表面上,中国与西方乐器的确在制作声响方面有不少共同点。连歌唱家兼幽默大师安娜·罗素(Anna Russell)也曾有这个说法:乐器只不过分类为“打爆、拉锯、吹气”(bang, scrape and blow)三种。我们得承认乐器的类别真可能是这么简单,但郭文景与现代乐团却印证了,尽管只有三位打击乐手,他们都可以制造极大的音色对比,而不需要借助其他乐器系列。

郭文景的《戏》三重奏(作品26)的配器,只是三套不同音高的中国钹。作曲家带有很重打击乐分量的《第二四重奏》与歌剧《夜宴》,与这一部依赖打击乐与京剧唱腔的作品,相得益彰。

《戏》共有6个乐章,作品长达25分钟,探索一个极丰富的音色色板,内里包含了“打爆”与“拉锯”(运用鼓槌或不用鼓槌这两种方法)。有时候,乐手更具技巧地运气来“吹”;他们也做出总谱上所要求的、很仔细的一些假声尖叫。在这些才华横溢的演奏家手上(他们上个星期刚参与郭文景歌剧《夜宴》,在伴奏乐队里演出),这首作品超越了乐器自身音色的限制,发挥出《戏》的韵味,令它充满情感,极具感染力量。作品用了很重的中国口音,召唤出埃德加·瓦雷兹(Edgard Varese)、约翰·凯奇(John Cage)与史蒂夫·赖克(Steve Reich)的打击乐精神。

音乐会的其他作品,选曲原则似是为了解构《戏》里面的每一个元素。拉科恩曼的《三重奏》(Trio Fluido)也探索音色,是一首比较传统的“打爆、拉锯、吹气”作品,重点在于演奏打击乐、中提琴、黑管实际的身体语言,而不是这些乐器可以产生的传统音色。

下半场的作品属于两位埃利奥特先生。纵使他们的名字一样(Elliott),夏普与卡特两位却在处理音乐结构方面,有南辕北辙的效果。卡特掌握作曲结构,很是严谨;但夏普则重视音乐的自由度。郭文景《戏》的动力,在夏普的《马赛克序列》(Tessellation Row)中也曾出现过(这首作品的配器,要求弦乐乐器加上扩音)。夏普的调音、节奏、格式都是根据数学用的斐波那契序列(Fibonacci series)递归算法。作品富有原始的力量,但欠缺了音乐对比。

卡特的《三重二重奏》(Triple Duo)是另一首“打爆、拉锯、吹气”乐曲。配器是钢琴、打击乐、小提琴、中提琴、长笛与黑管。作品具有对比,但缺乏动力。很多人都描述卡特把乐器当作话剧里的不同人物,《三重二重奏》也不例外,只是每一对二重奏共用的音乐语言,与其他二重奏组合利用的材料,差别不大。这首作品与《马赛克序列》相似,它们都好像结束得很突然,作曲家的思维好像未能完成一般人惯常听得出的终结。

总括这场音乐会,这些作曲家们确能恰当地互相配合。无论现代乐团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套绝不妥协的节目,凸现了郭文景的才华。《戏》成功地融合了欧洲现代主义的丰富音色与纽约下城区(New York Downtown)的艺术动力。卡特的戏剧性观点,在郭文景被京剧与川剧所引发的音乐中,呈现得淋漓尽致。

很多乐评都围绕着现代美国后简约主义(postminimalism)作曲家们,极力避免承认作品具有品种界别;他们的作品力求包容不同风格,好像风格从来就没有分类界别似的。听过郭文景的音乐,证明了这个现象与文化地理全无直接关系,反而与时代有关。

《波希米亚人》在澳门国际音乐节

与去年一样,本年度澳门国际音乐节最令人瞩目的节目,是歌剧。普契尼歌剧《波希米亚人》由两组演员参与不同的演出场次。音乐节艺术总监莫华伦再次担任要角,担当第二演员组的男高音。

看起来,莫华伦好像把自己谦虚地摆在“次要”的演员组之中。可是,他挑选了一位天衣无缝的拍档—罗宾·弗尔曼(Robin Follman)—来饰演他的爱人咪咪。弗尔曼是名副其实的歌唱家—演员(singer-actress)。他们俩在第一幕第一场的二重唱,就已经掌握到能令彼此产生化学作用的互动方式:如何表达被对方迷倒,如何表达两人之间令人忧虑的鸿沟。可是我搞不清楚,演出时紧张不安的张力是事先排好的,还是临时产生的,或是澳门艺术中心台上演员与台下乐团之间没有默契而营造出来的。在演出过程中,指挥卡洛·唐纳迪欧(Carlo Donadio)无法控制(不晓得他真的没有办法还是不愿意承担)意大利国际乐团的音量,导致台上歌唱家们没有什么空间去调整嗓子的色彩。

到了第二天晚上,唐纳迪欧驾驭乐团有了分寸,演出也畅顺得多。饰演鲁道夫的古巴籍男高音拉奥·梅罗(Raúl Melo),掌握音准像针孔般扎实。相对来讲,饰演害羞的咪咪的伊尼斯·萨拉萨尔(Ines Salazar),真的追不上他。饰演穆塞塔的唐纳塔·达安努恩齐奥·罗恩巴尔蒂(Donata D’Annunzio Lombardi)前一晚带病演出,之后的演出则稳固得多。演员的重唱片段十分紧凑:剧中三位男演员—马新·布龙科斯基(Marcin Bronkoski)(饰演马切洛)、吉·邦费里奥(Guy Bonfiglio)(饰演肖纳尔)、布赖恩·姚希耶嫩(Brian Jauhiainen)(饰演柯林)显得很享受波希米亚生活—台上真好像开个晚会般热闹。可能因为我看的一场,正是这套歌剧制作的最后演出。

《波希米亚人》的其他元素都十分恰当。上海歌剧院的合唱团员穿起奥赛罗·卡珀内奇(Otello Camponeschi)与法布列欧·奥纳里(Fabrizio Onali)设计的戏服,看起来真的很像巴黎市民。导演马奥利茨奥·迪·马蒂亚(Maurizio di Mattia)也兼任灯光设计师,燃亮了卡米罗·帕拉维奇尼(Camillo Parravicini)的舞美设计,把本来的平面图画变成一个逼真的三维世界。

本年度的歌剧制作,比去年大有进步的,是字幕的编排。一直以来,港、澳的歌剧字幕与香港电影字幕的翻译水平相若。但是,本年度的澳门国际音乐节却脱胎换骨:音乐节邀请了环球唱片公司提供崭新的、高水平的翻译字幕(因为唱片公司属下的Decca与德国唱片公司品牌,刚出版了不少包括亚洲各种语言字幕的歌剧DVD)。所以,按照澳门一向的三语惯例:英语和葡萄牙语的字幕投影横列在台上,汉语字幕则直排在台侧两边。这些用意大利语高声歌唱的巴黎波希米亚人,这一次终于可达到更高的国际化层次了。

谭盾:《茶:灵魂之镜》

东京的三得利音乐厅(Suntory Hall)(三得利正是日本著名的威士忌酒厂),本年10月份,却把焦点放在另一种饮料之上。《茶》是三得利委约谭盾的新“音乐厅歌剧”(hall opera)。除了三得利以外,上海大剧院(去年工作坊的举办单位)与荷兰歌剧院(Netherlands Opera,明年1月份歌剧将移师至阿姆斯特丹)也参与联合委约。《茶》颂扬的正是现已全球化的一种中国标志性产品,与谭盾这位音乐家现在的国际声誉,确有相似之处。

歌剧的基本材料是陆羽的《茶经》。这一本记录唐代哲学与美学的经典,看起来不可能制造出什么戏剧性的冲突。处理这个主题的巧妙方法,与谭盾处理《马可·波罗》的方法一样:茶只不过是一个出发点,可让作曲家从这个点上自由翱翔开去,鸟瞰不同文化交流所激发的跨文化灵性。

这个像茶叶自由地在水里漂浮的故事,开场白是日本的茶道仪式,由日本高僧(男中音傅海静)品尝空茶的滋味;这种心理状态正好与他空虚的心灵配合。故事追溯到10年前这位日本王子远赴中国,向皇帝(男低音史蒂芬·理查特逊[Stephen Richardson])提亲,想与公主兰(女高音南茜·阿伦·伦蒂[Nancy Allen Lundy])婚配。可是,中国王子(男高音克里斯托弗·吉利特[Christopher Gillett])与日本王子却因为一本陆羽《茶经》是否真迹,而产生纷争。后来,日本王子与中国公主找到了陆羽的家,而这时陆羽已经过世,他的女儿(女中音梁宁)把《茶经》的原稿送给这对情人,让他们把茶的艺术发扬光大。

从这一方面来看,《茶》是个成功的例子。谭盾与中国歌剧舞剧院编剧徐瑛创作了出色的引经据典的剧本,再由著名翻译家廖端丽参与修改(要是《马可·波罗》当年也这么专注细节,效果一定会更好)。虽然宣传资料强调作品是“音乐厅歌剧”,导演皮埃尔·奥迪(Pierre Audi)简约(minimal)的处理手法,大大提升了作品整体的艺术性。与玛塔·克拉克(Martha Clarke)处理《马可·波罗》完全不同,奥迪明显地表露出自己透彻了解故事的内涵。而安杰罗·菲格斯(Angelo Figus)设计的服装,刚好与让·卡尔曼(Jean Kalman)同样简约的布景相映成趣。布景微妙之处,包括把两条长木在台上交叉,正好拼出一个“入”字,制造出含意丰富、象征着死亡与爱情的空间。

《茶》最显赫的成就,是它的音乐。与《马可·波罗》比较,《茶》的歌唱旋律演进到更高的境界:作曲家没有引用京剧的音乐符号,或者西方前卫歌唱技巧。他给美声唱法的抒情风格套上了现代语言。而乐队的音乐语言也很恰当地配合谭盾利用的原始声响—三位打击乐手演奏水乐、纸乐,还有石头。水乐包括滴水声、倒水声,还利用弓弦拉出来自谭盾的自创乐器“waterphone”的声音。舞台悬吊了三大长条纸张,在演出过程中,纸张被揉成一团、撕掉、被鼓槌敲打。谭盾也设计了陶制乐器,声音效果在中国古钟与印尼加美兰之间,与西方的调音系统也很合衬。

要是不用谨慎的态度去处理,这一切都有可能变得荒诞不经。但是,坐在舞台左侧的日本电视台交响乐团(NHK Symphony Orchestra),已经融入祭礼仪式的场景里面。乐手们不但胜任演奏谭盾的音乐,他们与谭盾这位指挥也是合作愉快的。打击乐手把谭盾早期作品好像玩意的效果加上了感情共鸣:无音高的石头对命运产生共鸣;纸张制造了柔滑的感官享受;水代表了重生的讯息。不熟悉谭盾的音乐的人可能误解,以为谭盾的音乐只是凭冲动行事。可是,这套作品是经过很长的沏茶工夫才提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