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写信人(1 / 1)

跨越时空的单一个体在某个地方会聚,他们互相分享,并以彼此的生活为伴。

世界舞蹈大师皮娜·鲍什正在接受德国记者的采访,2005年,离这位舞蹈大师辞世尚有时日,皮娜手夹着香烟,瘦削的手指、不动声色的表情,眼睛挑衅地看向斜上方。固定的机位令皮娜坚毅的表情凸显无疑。

记者:“你的作品常常涉及死亡,表达死亡。你自己呢,你对死亡怎么看。”

皮娜吐着烟……

记者追问:“你害怕死亡吗?”

长达三分钟的沉默,仿佛记者从未提问过。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很难……”她忽然开口说:“因为我现在正生着病……”

记者没有再追问,就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皮娜突然将手中的烟掐灭,笑出了声:“我从来不惧怕死亡,我想我不害怕死亡,以后也不会。”那个笑带着强烈的自嘲意味,她迅速起身离去。

即将落幕

原本以为这个问题对于皮娜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只不过是千万次追问中的一次。她瞬间哽咽,——死亡被抛到空中,突然被上帝之手砸落下来,掷地有声地令人错愕。只有将要触及那扇门的人才会懂,或许很难。此刻我关于马勒的翻译工作恰巧停在了1910年[1]。皮娜的错愕与马勒的文字奇特地交错在一起——一段漫长的旅程,常常最令人动容的**也意味着终结,这是一个永不能改变的自然准则。1910年的马勒,事业正处于无可辩驳的巅峰状态,或许对于他的个人创作而言,十部交响曲已然达到极限。但是1910对于马勒的意义更多地在于他本人作品开始为评论界理解、接受。遗憾的是,也就在这一时刻,他的爱情、健康都已经悄然接近消耗殆尽的终点。阿尔玛的背叛,使马勒最后一年的信件中充斥着对她的极度渴望、对她背叛的恐惧。他像十年前初始的时候那般给阿尔玛写情诗,以卑微的口气请求爱人的回归。马勒曾说:我给自己立下一个严肃的条约——随着时间如沙漏般从我们身边流逝而过,我应该还是那样无所畏惧。但这个时刻他不再坚信不疑,他开始感到创作中不断有恶魔的打扰,长时间躺在黑暗的匣子里等待阿尔玛的出现。所有这一切都在倒数马勒的最后时光。

1911年2月20日,马勒醒来的时候开始喉咙疼痛,伴随着发烧。马勒第一次不得不屈服于扁桃腺炎,完全不可能指挥2月21日的“意大利作品”音乐会。之后的几天,病情略有好转:咽痛似乎已经治愈,但是发烧一直持续,病情反反复复。马勒一直相信自己可以康复,但是一周过后依然没有好转。重回维也纳的马勒,犹如一位垂死的君王。之后马勒与病魔斗争了六天,但是病毒已经扩散至全身。5月17日,马勒陷入昏迷。5月18日,半夜11点5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马勒辞世。5月22日,他被安葬于格林津公墓。依据马勒生前的愿望,葬礼没有演说,也没有音乐。

皮娜的“没有答案”让人突然有了强烈的关联感: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信集,没有你来我往的对话。它同样“没有答案”,却同样敲打着昏黄的纸面。所有的信与明信片均出自马勒之手,偶尔穿插其中的阿尔玛日记、回忆录为信件提供相应的背景串联,活脱脱的一场作曲家独白。它们好像被抛入空中未有归期的空气,除去开头两年的炽热爱恋,书信编排“形单影只”,上百个编号看上去如此忧伤。而今天我们再读,同样能感受到笔者既孤独又自我的矛盾体。短短十年间,这些文字是他繁忙工作之余的全部生活,很难说这是一个人的生活还是两个人的世界,很难分辨他是在熏陶阿尔玛还是在寻找自己。与皮娜的瞬间沉默如出一辙,面对终点,是不是真的可以跨过终点后说:我想我从来不惧怕,以后也不再惧怕。

沉迷在信中的人

马勒说:“在一些陌生的城市之间往来,即使那个人在那些地方是受欢迎的,也感觉是在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消耗着时光。毕竟,一个人不得不服从世间的纷扰,最终总是感到相当孤独。”

马勒的身份与工作令其不得不长期旅行,他一再表达了对于这种生活的厌倦,试图在书信里寻找回答和来自伴侣的共鸣。写信与读信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只是我们这些现代人再也体味不到而已。20世纪,诸如维也纳、柏林之间每天都至少有两轮次邮件递送,这在今天看来是一项十分奢侈、繁忙的业务。所有长距离的邮件递送都由火车完成,每天下午的晚些时候被派送到各个目的地,有时候过长距离的邮件最晚也会在隔天早晨送到收件人手中。当时的德国和奥地利,将邮件送抵目的地而非邮局是一种标准化服务。

1900年的某个下午,马勒在火车站给阿尔玛写明信片的时候,期盼着明信片能在隔天清晨送到爱人的枕边,那时的阿尔玛或许还在美梦之中。想象阿尔玛在晨光中读信的样子,想象着阿尔玛用鹅毛笔在纸上落下潦草笔墨。从写信到寄信时的期待,再到等信时的焦虑、收到回信的释然、读信时的专注,这是一个漫长的沟通过程,也正是这些空白填满了两个交错的时空。不管阿尔玛是不是真的会回信,马勒始终沉迷于如此“提问—等待回答”的方式。我们开始虚构出维也纳繁华的街道、马车、敲门的信差,背后的假想增添了美妙的感受。庆幸的是马勒对于自己周围环境、人以及感觉的描述总是十分细致入微,甚至到了繁复啰唆的地步。对于当年寄信的马勒而言,他同样充满期待和甜蜜,急于让对方读懂字里行间的深意。如果阿尔玛没有反馈,他就会一直等待下去。这十分不平常,所有人都知道马勒是一个十分追求完美、急躁的人,但在与阿尔玛的对话交流中他充分展现了自己的耐心与宽容:他永远不怕那个答案是错的,而是惧怕没有回答。书信中有一个感人的小情节:

有一次,马勒与阿尔玛弹钢琴打发午后时光。他对阿尔玛说:这里少一个四分休止符,但是我允许。我甚至会允许你这里少一个半休止符。是的,对你我什么都准许。

对于爱人回答的期待状态到1910年的最后几个月几乎变成如“惊弓之鸟”式的战战兢兢。一位伟大的创作者就这么执着地用350个数字追问了十年时光,他已经完全将读信的人视为另一个自己,再也不能丢弃一旁。

结局

每个读完这十年信的人,至少会有一个共识:马勒是个纯粹的人。套用一句话,那些注定认识马勒的人会认识他,那些不该认识马勒的人永远不会认识他。

马勒直率的性格无处不在:与阿尔玛毫无拐弯抹角、闪电般的婚恋;用独有的方式给阿尔玛写信——简单、直接、难以置信地直入主题;他喜欢说俏皮话,喜欢一语双关,也喜欢大白话,喜欢引用歌剧台词或者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与他的音乐风格如出一辙。

我们生活在一个精美绝妙的、极度高深莫测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是些傻瓜、愚蠢的“自然之力”对我们的恶作剧,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曾了解我们。他的直率来自固执己见的坚定,世界是一个有一天终会破灭的气泡。但是我的心将给我带来难以言表的快乐或者痛苦,虽然心脏只不过是简单的心肌和瓣膜,头脑不过是充满血液的动脉和一些蜿蜒如溪流般的毛细血管。

马勒曾有十分动人的话语:“向天空发射火箭其实与一声不响地消失在湖水之中没有什么不同,太阳光芒依旧照耀,十亿年之久。我们的目标应该在于创造那些比我们活得长久的东西,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但另一方面我们应该永远追求更好更完善的自我!”之后,他走进房子弹奏起巴赫的小品。它们是如此干净简单,让人仿佛重回古希腊。在他的音乐里人们凝望天空,看见一枚火箭坠入水中……

谁又能确信无疑地说1911年是一场落幕,他曾预言自己的音乐属于未来,终结仅仅是马勒音乐会再一次的启程。至少在他离去之前仍然在追求创造源自生命原动力的声响,至少生命抽离的瞬间阿尔玛依然守在他床边,至少今天人们为他的作品所震撼动容,这都是他曾经执着苦苦追寻的回答。

马勒相信书信是可以通过映射给人以力量的。1904年他将瓦格纳与维森冬克的书信集复印给阿尔玛,并写信道:

读着这些书信,人们总是用这种或那种形式以此类推影射到自己身上,这正是这部书具有巨大吸引力的地方。一方面,人们能够跟随着作者理解他们,在感情上支持他们;另一方面,在两个心心相印的、志同道合的伙伴面前,人们从崇高的灵魂中获得深深的满足。那些崇高的人们命中注定,就像你和我一样。不管你的生活会按照什么样的方式书写下去,这点你将永远体味到。跨越时空的单一个体在某个地方会聚,他们互相分享,并以彼此的生活为伴。即便我们对自我的认识仅是一个模糊的形象,我们依然会仔细端详它的轮廓并试图寻找出我们熟知、理解、独一无二的表达,人们具备这样的能力。在我眼中,你对于这些事情的反应将是你人生中最有价值的贡献,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对我都是如此。

所有读到这些文字的人,每个都会感同身受,都会有自己心目中的“马勒独白”,我们会在书信的文字中找到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对最美好感情的虚构想象。而我,只不过又重温了一场属于我们的、不能复制的十年。

[1] 当时作者正在翻译马勒致阿尔玛的书信集,此书《亲爱的阿尔玛:马勒给妻子的信》已由东方出版社于2011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