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如果你曾当过园艺师,您就会立刻明白。再没有比鸢尾花更令人感动的植物了。您在池塘边欣赏它,它看上去是孤零零的一枝,然而如果您想采摘它,您就会发现它并不是根生植物。那是一种匍匐在地下,想去征服土地的脐带。……关键在于这地下不可见的经脉,这联系着一朵朵鸢尾的经脉有时会延绵数百米,活力与生命的力量就在此间流淌。好比没有那颗星星,月亮以及任何行星都无法找到平衡点。”
临别前,贝阿特里丝递给海伦一只白木做的箱子,放入一枝美丽的鸢尾,它有着蓝紫色的锯齿和黄金般的箭头。
2009年冬,女钢琴家海伦·格里莫在上海的独奏音乐会似乎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好,令人不快的现场秩序、艺术家与观众间格格不入的氛围让整场“巴赫”始终尴尬。女钢琴家现场表现颇为冷漠:像是观众向这位钢琴美人递出了娇艳的玫瑰花,而她却并不领情。
在所有女艺术家中,我承认她是唯一让我怦然心动的一个。演出结束后,大堂排起长长的等候签名的队伍,现场的唱片、光碟与书也销量极佳。海伦有一张在古典音乐市场中十分抢眼的“脸”,如果美貌可以成为古典乐界的游戏法则,那她算得上得天独厚。人们下意识地喜欢将美貌与智慧分置于天平的两端,而美貌总逃不过“漂亮而已”的劫难。我仔细端详身穿白色衬衫的远处的海伦,奇怪的是,美貌与智慧的战争在海伦身上被平覆得无声无息:她的微笑让所有人觉得古典音乐具有天生的高贵优雅气质,而这支在当今社会显得有些没落的“贵族”在她的身上重拾了往日的回忆。
再明白不过了,海伦是一个能让商家和经纪公司以及市场都满意的古典音乐演奏艺人。我一直以为古典音乐早已成为“曲高和寡”的角落,那些星途顺畅的演奏家们在市场运作的纷扰下逐渐形成了他人口中的某一种特质和标签。透过这些标签,人们被告知安妮-索菲·穆特是“小提琴女神”,阿格里奇是“音乐中的女大祭司”,霍洛维茨被称为“雷神”的左手……我常在思考:我们应该看到这些名称还是应该看到他们作为人类最人性与自然的音乐表达,他们真正应该闪耀的是什么样的特质。久而久之,这些过多的纷扰把音乐中最娇嫩的花园团团包围起来,偶尔有光芒从密密麻麻的绿叶丛中透出,期待有更多回应与对话的欲望在我身上就愈发地强烈。
直到今天,我在她的身上读到了瞬间生发出的共鸣,她只向我证明了一件事情:音乐是所有美好、自然,还在成长变化的东西。作为法国当代年轻力量的钢琴家,海伦的表现矜持有余、炫耀不足。她本该有的骄傲与激烈被弱化到了几乎不存在的地步:好比一座近在咫尺的花园,阳光恰到好处地铺盖着,它毫无保留地展示它的模样但却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和他人的距离,不越雷池半步。也正因为此,美貌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困惑,海伦很好地保有了自己作为个体的张力与态度:柔韧而不软弱,优雅有力。
她肯定不是最出色的一个,但是这演出却是我见过的最有哲学意味同时又掩藏得很巧妙的一场。音乐会结束后进行的短暂对话中,她时不时地与坐在边上等候她的男友眨眼微笑,调皮自然舒服的神情不需要任何鲜花掌声或者溢美之词。
因为她,关于音乐我似乎有了更多表达的欲望和空间。
有节制的巴赫
20世纪以来,大多数的作曲家都纠结于“音乐存在的理由”。早些时候人们认为音乐存在的理由就在于表现感情的坚定信念。1935年斯特拉文斯基在《我的生活纪事》中写道:音乐“无力于表现任何东西:一种感情,一种行为方式,一种心理状态”。音乐的生存理由,并不寓于它表达感情的能力。这个观点引起了所有人的愤怒,包括斯特拉文斯基口中最忠实最虔诚的指挥家朋友安塞梅的背叛。反抗的声音从作曲家的观点直接冲向道德范畴,并骂他为“心灵干枯者”!近些年常在音乐会上演奏的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似乎也快变得时髦,但常演的曲目无非《火鸟》、《春之祭》,斯特拉文斯基的天马行空与莫名其妙其实尚未被人听到,更谈不上理解和共鸣。关于音乐存在的理由的论战,远没有终结,究竟有多少人能深刻了解那些旋律或非旋律背后的含义。这是一个悖论,人们很难既身在其中又置身其外,因此,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若即若离的海伦让我再一次想起斯特拉文斯基,虽然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但她的演奏恰恰在斯特拉文斯基口中的无情和普遍观点中的大爱之间游离,并永远小心翼翼地避开两个极端。
阿多诺曾严厉地批评斯特拉文斯基对世界的冷漠与无动于衷,“他的音乐庆贺的是人的个性的消灭,仅此而已”。至少,阿多诺很好地理解了一半。斯特拉文斯基从某一面而言要的不是沉湎,而是一种抽离而出的忘却,他直接绕过古典主义的尺度和标准,以及浪漫主义的抒情旋律,寻找往日的风格记忆,那或许是另一种纯净天然的原始和把音乐还给音乐的勇敢。相较而言,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我们坚信了几个世纪的音乐的情感也许是自作多情,恰恰是那些旋律让音乐成为人们存放私人感情的发酵池。究竟谁的理由更深刻,更具有道德意味,更具有大爱精神,真是难以辨析。只能说,斯特拉文斯基在“反向”寻找,但一定不是在寻找新锐的、未来的新鲜事物,而是场寻找一口先贤枯井之源的回归之旅。
听着海伦·格里莫演绎的巴赫专辑,清新的怦然心动更加撩拨人的神经。她在用和斯特拉文斯基几近相似的观念演奏巴赫——生动灵巧、结构式的纹理与坦****的音色:巴赫的赋格在使我们对生存的超主观的美进行沉思的同时,又想让我们忘却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我们的忧愁,甚至我们自己。
巴赫是一个被太多人用来表达又不敢表达的对象,海伦精心策划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张巴赫专辑、一条完全反传统的路。把巴赫的巴赫、其他作曲家改编的巴赫、自己的巴赫与其他演奏家的巴赫并行不悖地放在一起,“我想要创造能在纯粹的巴赫化身与其他作曲家眼中的巴赫音乐之间交替的一套曲目。至于在这场演绎争论中我更倾向于哪一方或者如何定位我自己并不是问题。只要灵魂是在音乐之内,巴赫就能在任何乐器上被漂亮地演奏出来。关键在于巴赫是否被诚实地、既理智又情感地演绎,是否在思考与直觉中找到恰当的平衡,是否坚持乐谱上的标注的同时又有心灵的悸动”。
在与乐评人Michael Church的对话中,女钢琴家的音乐哲思让整张巴赫专辑显出高度。海伦说离经叛道的古尔德之所以吸引她,是因为古尔德不会在挑战巴赫面前羞怯,太多的音乐家总会在巴赫的权威面前显出羞怯而惧怕实验。巴赫的作品比其他作曲家更没有“正确的方法”而言,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变幻莫测的融合,可以组合、搭配、消解、再创造。于是我们在唱片中听到她在巴赫的原作中矜持、疏离、清醒,却又在布索尼、李斯特和拉赫玛尼诺夫的“改编巴赫”中激**、沉湎、超然。相比那些想让我们沉湎在我们自身之中,让我们极其强烈地感到自我,忘却一切身外之物的充沛的“入戏演绎”,或是无限接近巴赫的“本真演绎”,海伦的巴赫在不变中的变化给了人们全新的聆听体验。
但凡演奏者,总要承受表达之苦。一首曲子从乐谱上的技巧标记到林立的前人版本,想要别人记住他们的气息,要经历的磨难实在太多,而对于像巴赫这样的作曲家的演绎更是时时伴随着困惑与矛盾。这不仅是一场对体能与音乐控制力的挑战,更是一场哲学层面的智力角斗。
米兰·昆德拉说过:“巴赫堪称是第一个使后世记住自己的作曲家。通过巴赫,20世纪的欧洲不仅发现了往昔音乐的一个重要部分,而且还发现了音乐的历史。”我依然记得当年老师说起巴赫的作品创作时候的惊叹,不断转换的音程叠加,清晰的线索结构本身具有难以言语的美,更神奇的是它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每一次都是全新且不过时的体验。这就是为什么海伦把巴赫的作品奉为圣经,其实不光海伦这么认为,所有人在今天都开始领悟到神奇结构以及音乐本身带来的力量!但,巴赫绝对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拿来表达的人,海伦的出色之处在于她跳过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存在的理由”,直接成为音乐生命的延续。她淡化了人们对演奏家的过分关注,而直接成为音乐的一部分。依然是那句话,只有身在其中又能置身其外、具有非凡感情控制力的人们能领悟到巴赫的神秘力量,并传达这种妙处。
这张被许多爱乐者公认的最清新最特别的巴赫演奏专辑,成为海伦的又一个标志性作品。它彰显着有节制的感情、恒久中的变化、能自我更新的音乐机体。在音乐的传达过程中成为某一种派别,或者自立门户创立一种派别都不是新鲜事,难得的是可以入其内又出其外,最终停在完美的平衡点上。这个平衡点会使人与音乐的关系简化、更简化,直至返璞归真。或许这在上了年纪的艺术家中并算不得什么,但这样一位拥有这种难以想象的控制力和略微有些过于超脱的音乐眼界的41岁女钢琴家,难道不算是艺术家中的异类?
养狼的女人
自从成为钢琴家,海伦的生活就被各种各样的演出占据,这一度使她痛苦不堪,选择出逃。为此,经纪公司常常担心这位太有想法的钢琴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仅留下一个告知电话,掐断与外界的联系,所有的演出和巡演计划都必须立即中止。海伦总在不停地为自己提出各种各样的人生问题,并希望在没有人打扰的环境中重新开始,寻找下一个平衡的支点。
1999年夏天,海伦到科罗拉多音乐节的中心城市布尔德举办独奏音乐会。排演期间,她接到来自专门负责动物报道的电视制片人的电话,邀请她成为下次拍摄狼时的嘉宾。由于海伦多年的养狼计划,她的“狼女”名声在古典乐圈内外都是令人关注的话题:海伦十分年轻的时候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野外与一头母狼阿拉瓦邂逅,狼竟然罕见地躺下与她亲热,她开始致力于狼群的保护工作,从此开始了她和狼的传奇。海伦十分渴望能看看他人的驯养计划是怎样的,便欣然答应了邀请。
第一天的接触,狼对海伦充满温驯的感情,没有丝毫的敌意。但情况在第二天的正式拍摄中突变,由于轻率地穿上他人的衣服,母狼直觉地嗅到海伦身上不同的气味,对这位毫无防备的朋友进行了致命性的攻击。海伦幸免于难,当晚她在脖子上围上长围巾,手指上缠着绷带进行演奏。处于极度的震惊中的她长久不能平静:想起狼,我再次回想起第一次受伤害的情景。那场事故给我经久不变的信心注入了恐惧和疑虑,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将它们平息。
先前与狼群天然不需要解释的亲密神话被这场事故完全击碎,海伦意识到不是每一段在过去显示出十分稳固的关系都将一成不变,于是她变得警惕和小心谨慎,知道再也不能在面对狼群时付出过于随便和轻率的信任,那必将导致一场灾难。
之后在这位“狼女”身上发生的事件显得极富哲学意味:回到家中的海伦去看望自己的狼,眼神交汇的刹那,瞬间闪过的攻击画面令海伦动弹不得。母狼敏锐地察觉了女主人的防备,并对海伦发出不友好的自卫般的低吼。
这是一场信任与背叛的危机,世上本没有避免事故发生或是关系破裂的灵药,海伦从中学到的东西至关重要的:相信“如果我爱它,它就会爱我”是严重错误的观念,这或许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往往事与愿违,这种线性的方式既过于简单化,也过于以自我为中心。
演奏家在多年的练习演奏中常常会产生一种控制在握的感觉,成千上万遍的练习后,音律节奏早已了如指掌。海伦却说:“对我们而言没有什么是在握的,没什么是必然的,你与他人的关系越是罕见,这种关系就越脆弱,越无法控制。”于是女哲学家将宽恕与警惕高度地糅合在一起:我的全部感情、全部神经都处在极度紧张之中,仿佛这种关系随时会离我而去一样。这对狼有用处,对音乐也同样适用。
有人说过,最好的学生是每一瞬间都在走钢丝的人。海伦的演奏在若即若离的过程中保持着瞬间的紧张度,这种感觉比“有节制的表演”更令人觉得兴奋异常。由于珍惜每一次的对话,她的每一次演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部作品都完全沐浴在爱中,从生命和演奏者中吸取活力。演奏者应当激活音乐最深层次的生命,让那些音乐不断有变化,不断有生命的机能。当她演奏的时候,音乐就在那里,就在此时,仿佛它原来不存在,今后也不存在一样。这个某一天会被毒蛇或是它的化身夺走的秘密只取决于海伦自己。
很少人能用这般领悟来表达音乐的存在,海伦至少在思考和表达上比其他人走得更远些。在她40岁过后的演奏中,我听到的**与力量是那么隐晦,有线条、结构、有尺度的爱、有温度的小心谨慎,完全没有了犹豫与怀疑。这样的演奏者就算不能在音乐界中摘取最耀眼夺目的光环,也必定在自己身上找到音乐生命的延续,她永远不会被音乐背叛。
为了相爱,我们保持孤独
合上书页,我第二次拿出海伦·格里莫与阿巴多2008年在瑞士卢塞恩音乐节上的音乐会光碟。《新苏黎世报》对此的评价是:“格里莫的演奏充满自然和室内乐精神。注视着她,你几乎想不起来这部作品的钢琴独奏部分是多么高难度!”
我们都认为海伦的巴赫出色,而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这样的作品,她似乎显得过于怯懦和保守或是力不从心。蓝灰色的眼睛多半时候是半闭着,偶尔用睁大的双眼专注阿巴多的拍点并等待提示的动作不禁让人哑然。
第二次重温她与阿巴多的合作,竟有一些想法跳脱出来。或许第一次观看留下的瑕疵是由于思维定式而太过于专注俄罗斯大师的情感表达,认为激**的旋律就应该搭配上充沛满溢的情感,于是对于海伦弹奏的过程总是捏着一把汗而不得解脱。
音乐的立场本没有对错之分,我们不应该追究那些所谓的音乐表演流派究竟谁更胜谁一筹。唯有艺术家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否真实并身心一致才是最珍贵的,那也是构成全部音乐最令人赞叹的财富:试着想想那些成千上万、无一相同的演奏,甚至在同一个艺术家身上存在的每次不同的演绎,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漫长音乐之流的全部秘密便在于那些缓缓下沉的沙粒,它们一层层在最深处叠加起来,没有立场地混杂在一起。
经过海伦之后,我更倾向于保守地看待这个问题。将身体姿态作为音乐表现的元素加入表演的过程中,为旋律乐思穿上夸大的戏服,这是一种表达。它有利于加大音乐情感对听众与看客的冲击,但它的弊端也同样致命,——陷入矫揉造作以致词不达意的被动境地。
她口中念念有词保持着有力的动物般呼吸,眼神专注的时候就如等待那最后一跳的狼。我读着封套上的评论,猛然觉得海伦已经神奇地转换了听众与演奏者之间的磁场:她把作品的紧张感留给了听众,自己却退守于旋律与结构之间,在两极完美地游走并找到了黄金分割点。何止是“与狼共舞”的经历让这个女子有了对音乐敏锐的警觉和有节制的亲密。人们本应该了解没有深爱就不会害怕失去;没有害怕就不会有敬畏;没有敬畏,相互间的感动就不会长久。只是我们都太沉浸专注于关系循环中的前半部分——相互牵扯的深情,却忽视了随时都有可能戛然而止的危险正在逼近,于是便把对艺术大师赞美的眼光停留在前半部分的火热**与悲悯落泪之中。海伦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表达她的爱,而恰恰这种别扭的冷漠与纠结,不是特别合二为一的交换却诉说着用情至深。这种演奏方式尤其在这个时代显得意味深长,它并不能给艺术家本身带来过多的表面浮华,却要求更多孤独的内心修炼和自我感悟。“我尤其要静心、冥思。我需要空间、爱情和孤独。”于是这个每天在清晨瑜伽中冥想,读《冲虚至德真经》,独自旅行的钢琴美女有了禅味:为了相爱,我们必须保持个体的孤独。
我不曾对哪一位独奏家有这么延长的思考,因为在音乐领域的所有角色中,独奏并不是最让我钦佩的:之前有作曲家、有指挥家,他们似乎更具备创造的特质和音乐生命的迹象。蓝灰色的眼睛清澈,素面朝天的微笑淡定,正如她的导师希望并祝愿的那样,她成为音乐生命的延续,而不仅仅是一个按琴键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