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饮食文化差异论
中西饮食文化差异论首先应该指出的是,中国人对西餐有些误解。譬如,大大小小经营牛排为主的西餐厅遍布京城,导致许多中国人谈起西餐时,往往将其等价于不同种类的牛排。牛排固然可以浇上各式各样的汁儿,做成三分熟或者八分熟,但吃起来终究是牛肉的味儿,因此在此基础上认为西餐口味单调是可以理解的,就如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中餐在发达国家都被等价于酱油炒饭。殊不知牛排在大多数西方人生活中出现得并不频繁,即使是偏爱牛排的美国人,也多是过节时偶尔吃一次。比起牛排,西餐的大量日常饮食文化常常被忽略,而后者才是西餐调味的精华所在,也就是说调味不是只有中餐厨师才会做的事,西餐厨师做菜时和中餐师傅一样靠“感觉”,而不是量杯和天平。同样一道匈牙利牛肉汤,不同的厨师做出来也会有不一样的味道。法国美食是西餐的代表之一,丰富的食材、严格的烹饪要求、历代厨师对味觉的不断拓展,奠定了法国美食在世界的地位。例如,法国被称为“奶酪之乡”,法文有句自豪的话这么说道“la France aux 1000 fromages”,意即法国有一千种奶酪。不同品种的奶酪在气味、口感等方面差异明显,这点和牛肉不同。如此丰富的食材品种,加上厨师的精心烹调,法国菜的味觉丰富程度可见一斑,也足见国人对西餐口味的误解。
尽管如此,相对于饮食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饮食文化在西方的确不够发达,不能典型地反映其文化的特点。但这种不发达本身也是一种文化发展的结果,所以对中西饮食文化的具体比较仍有意义。
一、两种不同的饮食观念
谁也不会否认,西方的饮食观念是一种理性饮食观念,不论食物的色、香、味、形如何,而营养一定要得到保证,讲究一天要摄取多少热量、维生素、蛋白质等。即便口味千篇一律,甚至比起中国的美味佳肴来,简直单调得如同嚼蜡,但理智告诉他:一定要吃下去,因为有营养。说得不好听,就像给机器加油一样。西方人对饮食的判断往往借助于实验和理性分析,侧重于“理”,认为饮食就是满足人体的生理需求。
这一饮食观念同西方整个哲学体系是相适应的。形而上学是西方哲学的主要特点。西方哲学所研究的对象为事物之理,事物之理常为形上学理,形上学理互相连贯,便结成形上哲学。这一哲学给西方文化带来生机,使之在自然科学上、心理学上、方法论上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在另一些方面,这种哲学主张大大地起了阻碍作用,如饮食文化,就不可避免地落后了,到处打上方法论的形而上学痕迹。在宴席上,可以讲究餐具,讲究用料,讲究服务,讲究菜之原料的形、色方面的搭配;但不管怎么豪华高档,从洛杉矶到纽约,牛排都只有一种味道,毫无艺术可言。而且作为菜肴,鸡就是鸡,牛排就是牛排,纵然有搭配,那也是在盘中进行的。一盘“法式羊排”,一边放土豆泥,旁倚羊排;另一边配煮青豆,加几片番茄便成。一道“红焖鸡”做好后放几块在盘子一边,其他几处再放黄油炒面条、煮青豆、炸土豆条、红菜头丝和生菜叶,再加两枚刻鸡蛋花(熟鸡蛋刻上花纹),各占一方。色彩上对比鲜明,但在滋味上各种原料互不相干、调和,各有各的味,简单明了。
西方烹调不以吃味为目的,而且有些吃法极不利于吃味,比如西方人善饮,而酒,特别是烈酒是极影响品味的。再如,西方人都比较喜欢吃凉一点的食物,尤其在冰箱大量行销之后,绝大部分食物都与冰冻结了不解之缘。西方人秉承游牧民族的特点,养成了好吃冷食的习惯。因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漂浮不定,给食物加热带来很大不便,对食物的选择便逐渐趋于凉食。在西方,冰淇淋是常年不缺的食物,冰水更是不离口的饮料,这究竟是好是坏,我们无从置评,但就饮食的滋味讲,恐怕是有欠理想的。食物菜品,若想有滋味,味道好,第一件事,就是离不开“热”。
中国则是一种美性饮食观念。人们在品尝菜肴时,往往会说这盘菜“好吃”,那道菜“不好吃”;然而若要进一步问一下什么叫“好吃”,为什么“好吃”,“好吃”在哪里,恐怕就不容易说清楚了。这说明,中国人对饮食追求的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意境”,即使用人们通常所说的“色、香、味、形、器”来把这种“境界”具体化,恐怕仍然是很难涵盖得了的。人们多从味觉、视觉、嗅觉、触觉等方面直观地把握饮食文化,而不论营养是过度,还是不足,也不论食物的各种营养成分是否搭配得当,只要口味好(这是最重要的),色彩美,造型佳,便乐意享受这口福。
中国饮食之所以有其独特的魅力,关键就在于它的味。孙中山先生在阐明烹调与文明的关系时,亦着重强调了“味”,他说:“烹调之术本于文明而生,非深孕乎文明之种族,则辨味不精。辨味不精,则烹调之术不妙。中国烹调之妙,亦足表明进化之深也。”有一突出的例子,就是中国人对美味的追求竟然包括臭味在内。世界上,除了中国人,不知道还有哪儿的人喜欢吃臭味食品。西方人的奶酪似乎和臭味沾点边,不过,与中国的臭豆腐相比可差远了。中国的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却有一种独特的怪香味,而且南北生产的臭豆腐口味不同。北方的臭豆腐一般作为调料,南方的臭豆腐已经是一道菜了,但不管哪一种,从选料到制作都极为考究、精制。
而美味的产生,在于调和,要使食物的本味,加热以后的熟味,加上配料和辅料的味,以及调料的调和之味,交织融合协调在一起,使之互相补充,互助渗透,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正如张起钧先生在《烹调原理》张起钧:《烹调原理》,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5。中,对上海菜“咸笃鲜”描述的那样:“虽是火腿、冬笋、鲜肉三味并陈,可是在煮好之后,鲜肉中早有火腿与笋的味道,火腿与笋也都各已含有其他两种因素。而整个说起来,又共同形成一种含有三种而又超乎三种以上的鲜汤。最典型的例子,莫如北京的溜黄菜,所用的材料是鸡蛋、鸡汤、芡粉、猪油和一点荸荠,但做好了以后,那就只是一碗溜黄菜,原来放的是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外行一点的,甚至不知道是鸡蛋,这就如交响乐中虽有多种乐器同时演奏,但奏出来的声音却是统一的。又如唱京戏,胡琴的声音必须把唱的声音包着才行,若是唱归唱,拉归拉的,那还算什么艺术。”中国烹饪讲究的调和之美,这是中国烹饪艺术的精要之处。菜点的形和色是外在的东西,而味却是内在的东西,重内在而不刻意修饰外表,重菜肴的味而不过分展露菜肴的形和色,这正是中国美性饮食观的最重要的表现。中国烹饪是从个体到整体的转变,体现着中国文化中“分久必合”“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这与西菜由个体到个体那种体现西方文化的“自我形象”“自我实现”“自我选择”的“独”的意识,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中国烹饪精湛的刀功古今闻名。《礼记》记载的周代八珍之一的“渍”,是古人讲究刀技的一个范例。其上云:“取牛羊肉必新杀者,薄切之,必绝其理。”此中的“理”,指的就是牛羊肉肌肉的纹路。此菜的刀技不仅要求切得片薄如纸,同时讲究切断肌肉的纹理;达到“化韧”、烹调不变形的目的。中国菜经刀工后的原料,基本形态有块、丁、片、条、丝、米、粒、末、泥、蓉、球、段等。最细的几成发丝,最薄的几成棉纸。稍大的片、块,也要在表面剞出刀纹。这一切不光是为了形美,更重要的是利于味的渗透。至于整鸡,整鸭这样大的东西,中国厨师另有妙法,将其整料脱骨,使外形仍是一个完整的鸡(或鸭),但骨骼已全无。然后酿以各种馅料,经过烹调后,腹中馅料之味已渗入鸡鸭之中;而鸡鸭之醇浓厚味同样地和合到馅料之中。由于腹腔是密封的,烹调中生出的味,得以较多地保留。相比之下,西方菜肴则不大讲究刀法,多用大块原料。故而西方人用餐离不开刀叉。西方食品加工的机械化和标准化程度比较高,表现出简单粗放、机械大气、实用第一的特性。诸如西式牛肉菜,或切成大块,或剁成小块,或烤制牛排,或煮成肉汤,主料突出,技法简单。“牛排”“鸡排”如掌大,确确实实能填饱肚子,充实营养,但原料体积一大,味的渗透怎么也不会彻底。
中国饮食的美性追求显然压倒了理性,这种饮食观与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也是吻合的。作为东方哲学代表的中国哲学,其显著特点是宏观、直观、模糊及不可捉摸。中国菜的制作方法是调和鼎鼐,最终是要调和出一种美好的滋味。这一切讲究的就是分寸,就是整体的配合。它包含了中国哲学丰富的辩证法思想,一切以菜的味的美好、谐调为度,度以内的千变万化就决定了中国菜的丰富和富于变化,决定了中国菜的菜系的特点乃至每位厨师的特点。盐放多少,不同佐料偏重的程度,两种以上菜料的搭配等,都有一个“度”的因素。还有火候,火候不到则生,才一过火就老,这不可能有硬性的时间标准,只能凭经验掌握。因此,火候是烹调中最重要的事,同时也是最难说明的事,真所谓是“道可道,非常道”。这种模糊性正是中国哲学的一大特点。
二、中西饮食对象及方式的差异
凡饮食都离不开菜。在中国“菜”为形声字,与植物有关。据西方的植物学者的调查,中国人吃的菜蔬有600多种,比西方多6倍。实际上,在中国人的菜肴里,素菜是平常食品,荤菜只有在节假日或生活水平较高时,才进入平常的饮食结构,所以自古便有“菜食”之说,《国语·楚语》:“庶人食菜,祀以鱼”,是说平民一般以菜食为主,鱼肉只有在祭祀时才可以吃到。菜食在平常的饮食结构中占主导地位。
中国人的以植物为主菜,与佛教徒的鼓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东汉初年佛教传入我国,到南北朝时,佛教在我国的发展形成高峰。当时,南北各地广修佛寺,佛教信徒人数大增,“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正是对这一史实的写照。脱俗为僧,入寺吃斋,他们视动物为“生灵”,而植物则“无灵”,所以,主张素食主义。中国人喜好素食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古代帝王的禁宰政策。在周代,有资格吃牛肉的只有周天子。唐朝皇帝姓李,因“李”“鲤”同音,禁止百姓捕杀和买卖鲤鱼。宋徽宗属狗,诏令禁止屠狗吃狗。明朝皇帝姓朱,明武宗朱厚照竟诏令全国“豕牲不许喂养及易卖宰杀,如若故违,本犯及当房家小,发极边永远充军”。历代帝王的这些禁宰举措,客观上影响了中国百姓对食料的选择。
西方人好像没有这么好的习惯,他们秉承着游牧民族、航海民族的文化血统,以渔猎、养殖为主,以采集、种植为辅,荤食较多,吃、穿、用都取之于动物,连西药也是从动物身上摄取提炼而成的。西方人在介绍自己国家的饮食特点时,觉得比中国更重视营养的合理搭配,有较为发达的食品工业,如罐头、快餐等,虽口味千篇一律,但节省时间,且营养良好,故他们国家的人身体普遍比中国人健壮:高个、长腿、宽大的肩、发达的肌肉;而中国人则显得身材瘦小、肩窄腿短、色黄质弱。西方人以中西食物的差异来判定双方饮食营养的优劣是没有道理的。孙中山先生对饮食文化有深刻的研究和精辟的论述。孙中山在一次演讲中,谈到了“吃”的问题,他说:“人类谋生的方法,进步之后,才知道吃植物。中国是文化很古老的国家,有了四千多年的文明史,进化到农业时代,懂得了吃五谷,原是很久远的事情,应该说比欧美进步得多。”他还指出:“吃素是文明的表现。人类文明从生活方式的进化来看,可以分为四个时期:鱼类时代、畜牧时代、农业时代、工业时代。”他在《建国方略》中,详述了中西饮食现象的差异,并且得出结论:“中国常人所饮者为清茶,所食者为淡饭,而加以蔬菜、豆腐。此等之食料,为今日卫生家所考得为最有益于养生者也。故中国穷乡僻壤之人,饮食不及酒肉者,常多上寿。又中国人口之繁昌,与乎中国人拒疾疫之力常大者,亦未尝非饮食之暗合卫生有以致之也。”他还说:“中国素食者必食豆腐。夫豆腐者,实植物中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无肉料之毒,故中国全国皆素食,也习惯为常,而无待学者之提倡矣。欧美之人所饮者浊酒,所食者腥膻,亦相习成风,故虽在前有科学之提倡,在后有重法之厉禁,如近时俄美等国之厉行酒禁,而一时亦不能转移之也。”孙氏之言科学地道出了中国饮食之利及西方饮食之弊。事实上,在生理营养科学上,中西已逐渐趋向双方之融合。西方餐桌上蔬菜的种类及分量明显在增加,而中国人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肉类和牛奶及奶制品在饮食结构中的比重正在大大增加。
有人根据中西方饮食对象的明显差异这一特点,把中国人称为植物性格,西方人称为动物性格。反映在文化行为方面,西方人喜欢冒险、开拓、冲突;而中国人则安土重迁,固本守己。按照美国民俗学家露丝·本尼迪克特的“文化模式”理论,中国人的文化性格颇近似于古典世界的阿波罗式,而西方人的文化性格则类同于现代世界的浮士德式。的确,西方人如美国人在开发西部时,他们把整个家产往车上一抛,就在隆隆的辎重声中走出去了。而中国人则时时刻刻记住有“家”和“根”,尽管提倡青年人要四海为家,但在海外数十年的华人,末了还拄着拐杖回祖国寻根问宗,这种叶落归根的观念及人文精神,不能不说是和中国人饮食积淀相通合,它使中华民族那么地富有凝聚力,让中国的民俗那么地富有人情味。中国还有一句古语,叫做“嚼得菜根,百事可做”。菜根条件意味着艰苦卓绝的生活。中国人凭着“嚼菜根”的决心和气魄,创造了古老灿烂的文明。而当我们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古巴比伦、古希腊、古埃及这些食肉民族的文明,都已经消失或黯淡了。
中西方的饮食方式有很大不同,这种差异对民族性格也有影响。在中国,任何一个宴席,不管是什么目的,都只会有一种形式,就是大家团团围坐,共享一席。筵席要用圆桌,这就从形式上造成了一种团结、礼貌、共趣的气氛。文字学家王力先生在《龙虫并雕斋琐语》王力:《龙虫并雕斋琐语》,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中指出:“圣人制礼作乐,关于吃这一层算是想得尽善尽美了。然而咱们的先哲犹嫌不足,以为食而不让,则近于禽兽,于是提倡食中有让……于是劝菜这件事也就成为‘乡饮酒礼’中一个重要项目了。”从中可见饮食上的“群享”不仅可以敦睦感情,促进上下左右的关系,而且可以培养人们“尊让契敬”的精神。
美味佳肴放在一桌人的中心,它既是一桌人欣赏、品尝的对象,又是一桌人感情交流的媒介物。人们相互敬酒、相互让菜、劝菜,在美好的事物面前,体现了人们之间相互尊重、礼让的美德。虽然从卫生的角度看,这种饮食方式有明显的不足之处,但它符合我们民族“大团圆”的普遍心态,反映了中国古典哲学中“和”这个范畴对后代思想的影响,便于集体的情感交流,因而至今难以改革。这种“聚餐”及“宴饮”的社会功效,在年节期间得到更为明显的表现。古人云:“饮食所以合欢也。”除夕、春节、元宵要吃“团圆”饭,端午节吃粽子,冬节吃汤圆,其他繁多小节,如观音节、灶王节等,也要蒸糕、改膳,用吃来纪念先人,用吃来感谢神灵,用吃来调和人际关系,用吃来敦睦亲友、邻里,并且进而推行教化。
尤其是吃火锅,全桌人共同涮出美好的情感。说起火锅,最具特色的莫过于川渝火锅,其麻辣的滋味令人垂涎。有人这样形容川渝火锅的外观:“火红的辣子,红火的汤,密密麻麻的花椒如繁星点缀,锅底沉淀几味害羞的香料。没有点火,这一袭红袍,正是亭亭玉立于余晖下的处子,静静的色诱着周围的人,光是这惊鸿一瞥,嘴还哪能包住口水的泛滥,只恨不得把自己也给烫了。”还有人这样形容川渝火锅的味道:“食之有味,味浓浓深藏在热辣辣之中;言之有情,情深深隐含于麻酥酥之外。”可见在人们眼里,川渝火锅是多么的美味诱人。大家团团围坐在一个红红的火锅周围,相互劝菜、敬酒最能展现中国人进餐时热烈而亲和的场面。中国饮食方式的选择是以“情”为主导的,趋向于价值选择而非真假的判断,着重于人们的心理、情感和行为的协调和融合。因为人们有着共同的饮食需求——感受一种心情。
西式饮宴上,食品和酒尽管非常重要,但实际上那是作为陪衬。宴会的核心在于交谊,通过与邻座客人之间的交谈,达到交谊的目的。如果将宴会的交谊性与舞蹈相类比,那么可以说,中式筵宴好比是集体舞,而西式宴会好比是男女的交谊舞。由此可见,中式宴会和西式宴会交谊的目的都很明显,只不过中式宴会更多地体现在全席的交谊,而西式宴会多体现于相邻宾客之间的交谊。西方饮食方式渗透着个人“独享”主义的思想和感情色彩。
与中国饮食方式的差异更为明显的是西方流行的自助餐。此法是将所有食物一一陈列出来,大家各取所需,不必固定在位子上吃,走动自由,这样做,吃是一个目的,但主要还是为了社交的需要,这种方式便于个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不必将所有的话摆在桌面上,也表现了西方人对个性、对自我的尊重。但各吃各的,互不相扰,缺少中国人聊欢共乐的情调。有人想把自助餐纳入中国的饮食文化,这是行不通的。张起钧先生在《烹调原理》中道明了其中的缘由:“第一,自助餐与饮茶不同,饮茶是把刚出锅的东西送到你面前请你选用,而自助餐则是大批做好陈列在那里,等你来时早就凉了。中国菜就要趁热吃,那落了滚了,还吃什么。第二,自助餐只能做些硬菜,实惠菜。然后才可大块小块的供你取用。而那些最代表中国烹调艺术的,娇嫩、清淡的菜,无法在此亮相。第三,自助餐只能做大锅炖,大锅熬的菜,任何精巧点的菜顶多一锅炒两份,哪里能一下做几十人份的堆在那里?因此势必不会好吃,谈不到滋味。在这种情形下,很明显的若采用自助餐,势必否定了中国的烹调艺术。”中国人是要通过同桌共食来表现和睦、团圆的气氛,抒发祈愿平安、幸福的心情,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的大小节日都要以聚餐、会饮为主要内容的原因。而自助餐却打破了围坐欢饮的格局,将个人的独立、自主提到首位,这与中国传统的大家庭大一统的文化模式是背道而驰的。
三、中西饮食归属及性质的差异
饮食观念的不同,使西方饮食倾向科学、理性,中国饮食倾向于艺术、感性。在饮食不发达的时代,这两种倾向都只有一个目的——度命充饥。而到了饮食文化充分发展之后,这种不同的倾向就表现在目的上了:前者发展为在营养学上的考虑,后者则表现为对味道的讲究。有一明显的食例:我国将竹笋当作美味食物,西方人是不吃的,说它“没有营养”。他们看重的是蛋白质和热量,而把构成鲜味的氨基酸排除在外。而中国人发觉此物很鲜,不管它有没有营养,自古以来就吃竹笋。
烹调出自饮食。饮食原来是一个旨在维持生命的营养,因此,西方饮食的着重点仅仅是原始的饮食实用性的延伸。中国饮食对味的偏重,就把饮食推向艺术的领域。孟子说:“口之于味有同嗜焉”,这一“嗜”字,就点出营养发展到艺术的关键,而这嗜正是来自味了。在中国,吃,远不是为了营养,有时吃饱了,还要吃,这是超负荷的饮食。何故?说好听点,是欣赏烹调的艺术;说不好听点,是不胜其“味美”的**,是在尽情进行味觉享受。这在西方理性食观看来,不仅是浪费,而且危害人体。其实,中医也反对暴饮暴食,主张“饮食有节”,但中医的辩证法又告诉人们,偶尔的“超负荷”,只要吃得舒服,也可以吸收、储存。气功师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精神饱满,虽体重下降,而对人体无损,便是对这种储存的消耗。中医还主张冬天加强营养,也是储存以保来年的精力旺盛。中国人的这种观点比西方一味反对超负荷饮食的主张更为辩证,更接近于科学的真理,且已受到数千年中医实践的检验。
从更高的层次讲,只注重营养,食物味道千篇一律,食之如嚼蜡,这就把饮食看成是生存的手段,只是更为合理的果腹充饥,而不是享受。心理学家斯宾诺莎说过:“欲望不是别的,恰恰是人的本质。”人类对美味的渴求,是人的本质的充分反映。在味觉的享受过程中,涌动着一股勃发的生命冲力。生命,不应该是一种桎梏,一种欲望的压抑,不应用绝对的理性来规范人的一切行为。就饮食而言,不能为了“科学”“营养”而将一些美味排斥于餐桌之外。只有美味的东西,才能满足人们的食欲,进而给人带来身心的愉悦。中国人的饮食从古至今表现为感性对理性的超越,致使中国饮食文化充溢着想象力和创造性。中国饮食活动中的感性是升华了的感性,渗透了理性的感性,是生命本质的实现。另外,味觉享受本是人类为之奋斗追求的主要目标之一,因此,中国饮食的艺术化符合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比西方饮食的科学化更进步。正如张起钧先生在《烹调原理》中说的:“美国总算是空前富足的社会了,但到今天为止,本质上还是在‘食物充饥’的阶段,距离进入艺术境界,仍有一段距离。”在中国,饮食早已超越了维持生存的作用,它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获得肉体的存在,而且是为了满足人的精神对于快感的需求。它是人们积极地充实人生的表现,和美术、音乐、文学等有着同等的提高人生境界的意义。
西方饮食倾向于科学性,这种倾向使其日趋机械、规范,西方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更助长了他们在饮食方面固有的理性分析倾向,使得他们在食物的搭配方面更侧重于营养成分的组合,甚至根据人的具体身体状况来配给饮食,而对于口味则置之不顾。
中国饮食倾向于艺术性,所谓艺术境界,其实也就是一种完成了由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才获得的境界,它的特点就是随意性。比如同样一个菜肴,由于地区、季节、对象、作用、等级等的不同,可以在操作上做不同的处理。拿红烧鱼来说,冬天的色宜深些,口味宜重些,夏天则色和味均应清淡些;对于江浙一带的人来说,红烧鱼的调味中可加糖,如面对川湘顾客,则应多放辣。说到辣,使人想起川菜中辣味型菜肴,其实也并非单一而是多种多样的,有麻辣、酸辣、鱼香、怪味、家常、干烧等不同类的辣的味型。可见离开了随意性,就没有中国烹饪的变化多端,就会失去中国烹饪的独特魅力。而在西方,一道菜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季节面对不同的食者,皆为同一味道,毫无变化。譬如在美国,宴客最讲究最贵重的菜,便是大块牛排,一口口吃的,全是一道滋味的肉。即令是最高贵的宴席,也不过是餐具考究,布置华贵而已,菜仍旧一个样。
再说原料。西方人认为菜肴是充饥的,所以专吃大块肉、整块鸡等“硬菜”。而中国的菜肴是“吃味”的,所以中国烹调在用料上也显出极大的随意性:许多西方人视为弃物的东西,在中国都是极好的原料,西方人不吃动物内脏,这在中国是难以理解的;西方人因鸡脚食之无肉,故将其与鸡骨、鸡毛视为同列而弃之,而在中国,鸡脚则为鸡身上相当贵重的部位,美其曰“凤爪”。西餐、日餐吃鱼、吃鸡,大都要去头尾,去皮,动物内脏一概摈除。而中国厨师,用鸭掌可以做“金鱼鸭掌”,用鱼头可以做“砂锅炖鱼头”,用猪肠可以做“九转大肠”,用猪脚可以做“白云猪手”,连猪心上的血管,也可做“烩管廷”。平常的原料,外国厨师无法处理的东西,一到中国厨师手里,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足见中国饮食在用料方面的随意性之广博。有的外国人认为,中国人因为一向很穷,吃不起肉,所以连肠肚肝肺内脏头脚等一齐都吃。这显然是对中国饮食文化的无知,才会产生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想法。
再如技巧,一个优秀的厨师,固然要能做复杂烦琐的大菜,但就是面对简单的原料和佐料也往往能信手制出可口的美味,这是技巧的随意性。表面上看,菜谱似乎是科学的,西方人总是拿着菜谱去买菜,制作菜肴。《海外文摘》1995年第1期刊登了一篇题为《吃在荷兰》的文章,提及荷兰人家的厨房有天平、**量杯、定时器、刻度锅,调料架上整齐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几十种调味料瓶,就像个化学试验室。这样一来,做饭的人实际上犹如一位自动流水线作业中的工作人员。这种境况与中餐制作相比起来,就显得机械了,在复杂的具体情况面前往往是无能为力的。当然这种机械的科学仍不失为科学,但却是原始的科学,不彻底的科学。中国烹调讲究艺术性,千变万化之中却符合科学的要求,可以说是一种超越科学的科学。西方食品的营养成分一目了然和绝少艺术氛围的特点,明显地区别于中国饮食的艺术境界。西方不少国家在中小学校都有营养师,以保证青少年的营养充足和平衡,而在中国营养师就不多见,即使是高级筵席也几乎从不孤立地去考虑营养组合。表面上看,中国饮食对营养科学是一种直观的模糊的把握,其实它是建立于对食物的营养成分及特性经验性的理解上,只不过这种理解不是纯粹理性及逻辑的理解罢了,其中有不少超前性理论(例如中医主张的忌嘴)有待于科学的研究论证。
中国饮食的艺术属性还表现在对饮食文化综合美的追求上。从近几年刚刚建立起来的中国烹饪美学学科所包含的内容看,饮食审美涉猎生理心理学;厨房和餐具涉猎技术美学、劳动美学;餐厅建筑装饰涉猎建筑美学、园林美学;食品加工涉猎工艺美学、实用美学;原料的运用涉猎自然美;筵席设计和餐厅服务涉猎社会美、伦理美(礼节、礼貌),乃至服务人员的风度、装束;餐厅的匾额、楹联,既是书法,又是文学;宴席的酒曲、酒令,既是音乐,又是文学……足见中国饮食这门艺术博大精深,是包罗非常广泛的艺术门类,这在西方是不可想象的。
中国饮食的艺术属性及西方饮食的科学属性表现在烹饪加工方面,便有技艺型和技术型之差。中国烹饪为了追求色香味形之美、之奇,在刀工、火候等方面具有特强的技艺性,其中绝大部分技艺为机械所不能代替,有的技艺也为科学所不能解释,还有的技艺是绝技、绝招。譬如我国加工技艺古今驰名,史料亦多有记载。《庄子·养生主》所记庖丁,世人熟知。庖丁解牛,用今人的烹饪术语则是分档取料,达到了神屠中音的地步。后来,“庖丁”成了褒技艺超凡的事厨者的代称。苏轼《老饕赋》用的就是“庖丁鼓刀,易牙煎熬”之语,以美技艺娴熟的割烹之出类拔萃者。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还记过一位操刀能手:“进士段硕,常识南孝廉者,善斫烩,谷薄丝缕,轻可吹起,操刀响捷,若合节奏,因会客炫技。”厨娘中的操刀能者,廖莹中《江行杂录》有记载,说是时京都厨娘从小培训,行厨时,“刀砧杂器亦一一精致”,“据坐胡床,缕切,徐起取抹批脔,惯熟条理,真有运斤成风之势”。这些技艺或散布于民间,或出入于宫廷,五彩缤纷,争奇斗艳,层出不穷,成为中华民族艺术宝库的一朵奇葩。而西方在这方面纯粹是技术型的,甚至投入机器生产,距艺术的殿堂相隔甚远。
中西方饮食性质的差异,与它们各自的生活方式及生活节奏是吻合的。在西方,流水线上的重复作业,实行计件工资制,生活节奏急促,人们有意无意地受到机械的两分法影响,信奉“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的原则。生活的机械性导致了饮食的单一性或对饮食的单一熟视无睹,顿顿牛排土豆,土豆牛排,单调重复的饮食与其工作一样,以完成“件”数为目的,自然无兴趣、滋味可言。可以说,在西方,食客的目的宽容了烹调的停滞。中国则不然,在改革开放之前一直没有视时间、效率为金钱、生命,生产中往往伴随着其他活动,即便是在“大跃进”的年月也要学习文件。这种“游戏中有工作,工作中有游戏”的生活方式在饮食中显现出来。街上卖烧饼的师傅,揉面时喜欢用擀面杖有节奏地敲打案板;厨师在炒菜时,敲打马勺,注意烹炒的节奏感。这些自然不会对工作有什么便利,但却增加了劳动者的工作趣味,只有在这种气氛中工作才会有积极意义,才会有中国菜的创造性和艺术性。
(原载《民俗研究》199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