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所有经济理论都试图反映他在现实世界中看到的关系,而且对他而言,这个世界在1844—1867年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因此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资本论》(1867)之间的理论活动都专注于解释更加晦暗不明的关系,精简它的组织架构和语言,并首先致力于收集支撑性材料。
然而,马克思在明晰性方面的努力基本上失败了,因为他的大多数读者仍然不了解他的术语“更深层的”含义,不了解它们在他的整个体系中如何发挥作用。正如他一再提醒我们的那样,“资本”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而且不可能给它一个明确解释的定义。“劳动”、“价值”、“利润”、“利息”、“货币”以及其他马克思进行经济分析的工具同样如此。因为把这些实体当成了实体而不是关系,所以追随者和批评者都把他们自己与马克思所说的内容之间的联系切断了,而且再多的学者也不能治愈这种违背马克思原意的疾病。这就好像是把所有的片断加以扭曲使之变形之后,他们又想把这些片断组成一个谜一样。
目前的大多数著作,其中包括这一部分前面的章节,可能都被认为是我想确定这些只言片语最终要表达的意思;我现在准备把它们组装在一起。最初,马克思的经济学是从异化理论的角度进行考察的;异化理论现在又被允许在《资本论》中提出来的经济理论中出现。迄今为止,在我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语言联系在一起的地方,我现在要接受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来的术语。
我们通常都承认,马克思经济学的核心就是劳动价值论和与之关系密切的剩余价值理论。马克思下面所说的可能是关于他的价值理论最简明扼要的论述:
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该使用价值的价值量。在这里,单个商品是当做该种商品的平均样品。因此,含有等量劳动或能在同样劳动时间内生产出来的商品,具有同样的价值量。一种商品的价值同其他任何一种商品的价值的比例,就是生产前者的必要劳动时间同生产后者的必要劳动时间的比例。“作为价值,一切商品都只是一定量的凝固的劳动时间。”①
最好把剩余价值理论看作是价值理论的附属品,因为在马克思看来:
如果我们现在把价值形成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比较一下,就会知道,价值增殖过程不外是超过一定点而延长了的价值形成过程。如果价值形成过程只持续到这样一点,即资本所支付的劳动力价值恰好为新的等价物所补偿,那就是单纯的价值形成过程。如果价值形成过程超过这一点而持续下去,那就成为价值增殖过程。①
在试图解释马克思在这里说了些什么内容之前,我们必须知道他所说的是哪类事情。换言之,劳动价值论在讲些什么?它通常被认为是一种价格决定理论,认为任何物品的成本是由生产活动中投入的劳动时间的数量决定的。更老练的批评者认为它是一种解释了存在着的交换关系的理论,价格通常是为了便于解释这些概念的一般内容。关于这个主题,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有所不同,它要表达的观点是,决定交换关系的应该是什么,而不是实际上是什么决定了交换关系。剩余价值理论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处理利润问题的理论,我们有时也简单地把它看作一种剖析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方法(这种解释的明细表并不是说已经穷尽了所有解释方法)。
当然,由于采取了不同的解释路径,所以马克思的理论既遭到了批评也得到了辩护。在我看来,其中每一种解释都有一定的真理成分——马克思的价值理论和剩余价值理论在所有这些领域中都有所应用,但是建构这些理论的目的却只能在其他地方寻找。斯威齐(Sweezy)已经大概指出了那些本应显而易见,但不幸的是实际并非如此的情形,即伟大的经济学家直接关注的问题与马克思关注的并不是一回事。他举了几个例子:
“国民财富的性质和起因”(亚当·斯密);“约束土地生产分配的规律”(李嘉图);“在日常经济生活中人的行为”(马歇尔);“价格及其原因和结果”(达文波特);“作为一种目的和可替代使用的稀有生活资料之间关系的人的行为”(罗宾斯)。②
马克思的研究仍是与众不同的。在每个案例中,我们只能在明确把握了他想要回答的问题之后才能够理解他的人学理论,知道他想通过理论来做什么。但对我来说,最基本的任务——尤其是我们应该如何对待马克思的著作这个问题常常被回避掉。结果是大多数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评论几乎全跑题了,也就是说,偏离了马克思想要表达的观点。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①。他试图解释资本主义是如何运转的。还没有其他经济学家担负起类似的任务。通过把社会看作由各个组成部分内在联系在一起的有机整体,马克思对人与他们所有的活动、产品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给予了关注,而不仅仅是关注在经济领域发现的内容。对他来说,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有的人类关系都是必要社会状态的一部分,是在生产活动和交换领域中产生的结果,因此也是它们关涉主题的合理拓展。人们经常忘记,《资本论》最初打算被当作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广泛研究的开始部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还打算研究法律、道德、政治甚至是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②在这种研究方法中,整个社会的诸多要素彼此之间相互依赖,只有联系起来看才能知道它们是什么和将要成为什么,这种方法就是马克思想要揭示的“经济运动规律”。
从狭义上看,《资本论》第1卷是从经济生活角度开始着手处理这个问题,而且利用了那些常常在这个主题中使用的范畴。劳动价值论是作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的概念化而呈现出来的。在资本主义经济生活中就包括他注意到的它的必要条件和结果——尤其是那些生活在这个时代全面异化了的人——之间的联系。这个理论一出现就开始描述、解释并谴责他们的境遇。在劳动价值论中,
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的主要经济学范畴、它们彼此之间以及它们和那些与严格的经济学不相干的范畴之间的联系、他对所有异化了的关系形成的概念以及他关于真正的人类社会就是人类发展的下一个阶段的信念等要素全部联系到一起了。当今所谓的事实—价值之间的区别,被我们在马克思的著作其他地方发现的各种关系的同样的拓展而联系到了一起。正如我想要说明的那样,“劳动”和“价值”这些术语只能应用于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既是“事实上的”又是“道义上的”那种社会。正是根据这样的术语,马克思实际上在说明,“这就是资本主义是如何运转的,就是这个异化了的社会的运转会被共产主义社会所取代”。
异化理论提供了一个理想的视角,通过它能够处理劳动价值论,因为它就是现实存在的思想主线,通过这条主线所有的要件都被联系在了一起。马克思说明他的核心经济理论的方式,展示价值形式的模式,都能够追溯到广义的异化理论。因此,在前面对异化的说明已经让我能够解释马克思的经济学中四个最重要同时也让人困惑的特征:劳动力、价值、价值的形态变化和商品拜物教。
在这个理论的名称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劳动是这个理论的核心部分。从对马克思早期著作的分析中,我们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劳动在马克思那里的含义。它在《资本论》中基本上保留了原意。对马克思来说,劳动一直是异化了的生产活动,而且与这种异化相伴而生的还有个体与他的活动、产品、他人以及类之间的关系等。例如,我们据此可以发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要叙述的内容,即在进入生产过程之前,劳动者“自己的劳动就同他相异化而为资本家所占有,并入资本中了”。结果,“在过程中这种劳动不断对象化在为他人所有的产品中”①。
在这种活动对工人自身肉体和精神上产生的影响方面,马克思从未产生动摇。因此,不管“劳动”这个术语出现在马克思的经济学著作中的哪个地方,它所传递的内容不但要比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同样一个术语传递的内容要多,而且也不一样。②我们会记得:对马克思来说,概念只是“形式”或者说是它们自身主题的“表现”,它们是作为它们应用到的社会状态的一部分开始存在的,它们的意义随着这些状态的改变而发生变化,结果它们在这个结构化的整体中表达的内容总是比它们的核心概念明确表达的内容要丰富。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是在严格限定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的。另一方面,马克思有目的地想让他的概念根据他的观点来传递它们所能传递的大部分内容。认为马克思在生命晚期放弃了异化理论,这种广为流传的误解应该为同样流传甚广的、对他的“劳动”这个术语的误解承担大部分责任。不管在他哪个时期的著作中,从多维视角出发把“劳动”理解为“异化劳动”是理解马克思经济学理论的关键所在。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有可能从事的劳动与“劳动”这个术语进行了区分,并且认为后者与“劳动力”是分离开的。必须要强调的是,这种概念上的分歧没有影响到它所包含的生产活动的特征,“劳动力”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做那些他能够做的工作(也就是异化劳动)的潜力。因此,当马克思说“我们把劳动力或劳动能力,理解为人的身体即活的人体中存在的、每当他生产某种使用价值时就运用的体力和智力的总和”③时,他考虑的是异化了的人所拥有的力量。正如我们很快就会看到的那样,“使用价值”所包含的价值比人们对它的评价要高得多,因为人们希望去使用它。目前看来,我们必然认为劳动力的使用价值(潜在的生产活动)就是劳动(现实的生产活动)。之所以介绍这种创新是因为马克思说,“劳动本身,在它的直接存在上,在它的活生生的存在上,不能直接看做商品,只有劳动能力才能看做商品,劳动本身是劳动能力的暂时表现”①。劳动会消失,一旦出现就会耗尽,因此也不能用于买卖;劳动力是更加稳定的,因此可用于交换。
因此,正是这种工作潜能让工人能够出卖,而资本家则能够购买。在这种交换中,“前者取得自己商品的价值,从而把这种商品的使用价值即劳动让渡给后者”②。“异化”在这里基本上意味着放弃一个人生产活动的使用价值,人类所有功能中最重要的就是控制别人。工人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是为了获得维持生计的生活资料。要避免死亡,工人就必须售卖他的生命。而资本家购买工人的劳动力是为了获取利润。劳动力在所有商品中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拥有的使用价值创造了比它自身的交换价值数量更多的交换价值。也就是说,劳动、劳动力的使用价值创造了大量的商品,比如鞋子、钢铁等,交换它们能得到更多的价值,这些价值比在生产活动中得到扩张的雇佣劳动力的价值还要大。
工人与他的劳动的使用价值相异化后,体现出来的人学结果就是他成了异化了的工人。①不管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精神都体现出了这种影响。而且对马克思来说一直如此,当个体自身把现象误解为本质的时候,这些麻烦总是由马克思来处理。“因此,资本主义时代的特点是,对工人本身来说,劳动力是归他所有的一种商品的形式,因而他的劳动具有雇佣劳动的形式。”②当它在现实中和观念中都已经与生产者发生异化的时候,“雇佣劳动”就成了生产活动的社会标签。
但是,如果工人的异化来自劳动力的买卖的话,那么异化也是先于买卖的。马克思经常说,前面提到的在交易中包含的劳动力是“抽象的”和“一般的”,从马克思的这个论断中显然能够得出上述结论。对他来说,雇佣劳动总是“不关心它的劳动的特殊性质,它必须按照资本的需要让人们变来变去,把它从一个生产部门抛到另一个生产部门”③。只有这种与特殊活动没有任何联系的生产潜能才是“劳动力”这个术语所要表达的内容。因此,马克思批判李嘉图说,通过使用“劳动”而不是“劳动力”,李嘉图就“忘记了交换价值的质的规定,就是说,个人劳动只有通过自身的异化才表现为抽象一般的、社会的劳动”④。没有别的什么劳动能够用这种方式做或被做。①马克思在这里也表明了自己的信念,即与“劳动”相比,“劳动力”这个概念的无差别的性质更明显,因为劳动力强调的是可以充分挖掘的潜力,而劳动则是一种隐藏在微小差异后面的抽象品质,而这种差异在现实的任务当中是存在着的。这也是马克思在晚期著作中用“劳动力”来取代“劳动”的另一个原因。
马克思经常由于把劳动看作抽象物,也就是看作一般性的生产活动而受到批判,因为他没有考虑到它发生的地点和方式。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独特的创新并不仅仅属于马克思,而是属于从亚当·斯密开始的整个政治经济学流派。马克思对这种讨论的贡献在于,他揭示了“劳动”的这种用法与特殊的社会条件之间的联系。这种特殊的社会条件是劳动刻画出来的,也是它产生的条件。问题不在于马克思怎能把劳动看作抽象物,问题在于社会就是如此。正是根据他对这一问题(而且别人也喜欢这个问题)的回答,马克思能够把资本描述为“一种对经济范畴的批判,如果你喜欢的话,还可以把它描述为以批判的态度来剖析资产阶级的经济系统”②。马克思的批评既是批判资本主义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理解资本主义的方式。
通过把“劳动一般”引入经济话语之中,据说亚当·斯密发现了一种资本主义生产活动独特性质的表现方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很容易从一个生产部门转移到另一个生产部门,但他们通常对自己做的是什么漠不关心。反过来,这就预设了一种情景,即在那里存在着很多高度发展的生产任务,没有哪种任务明显占支配地位。因此,尽管“劳动”在简单的、不复杂的意义上说明的是在任何社会中都一定存在着的生产活动,但“劳动”这个概念(意味着抽象的生产活动)只有在这时才能解释清楚,因为这时所有这类活动的共同性质都变得非常明显,而且对马克思来说,劳动承载了一切能被明确界定的条件。相应地,“劳动”被认为“同样是历史条件的产物,而且只有对于这些条件并在这些条件之内才具有充分的适应性”①。
马克思把劳动视为异化了的生产活动这种观念也成了他断言劳动具有“社会二重性”的理由。它能够满足一定的社会需要,而且它所有的特殊形式彼此之间是同等的,也就是说,能够根据同样的标准来衡量它们的价值。前一个特征来自目的固定不变的生产活动的本性,而后一个特征则来自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抽象属性,即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所有活动都是为了生产财富一般,而不是生产特殊的对象。
但是对于单个的工人而言,他们生产活动的这些独有特征——只是反映在从实际交易,产品交换中表现出来的那些形式中,也就是把他们的私人劳动的社会有用性,反映在劳动产品必须有用,而且是对别人有用的形式中;把不同种劳动的相等这种社会性质,反映在这些在物质上不同的物即劳动产品具有因此,劳动的质的方面可以说是创造了使用价值,而量的方面创造了交换价值,马克思在劳动中看到的这两个特征是他给价值赋予双重属性的原因。②当它的产品被这样看待和理解的时候,劳动就成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而且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原因就在于劳动的异化性质起到了作用。但是,在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价值的不同方面之前,劳动与价值之间的整体关系必须得到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