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传统的劳动观念(1 / 1)

都市与农村 柳田国男 703 字 1个月前

第三个弱点与劳动的性质相关。在村里劳作的人,气力充盈于内,专心致志取得成果,这一点与任何技术者相比也不遑多让。但由于从很早开始就只将生存寄托于固定的一种方式之上,所以对自己的境遇显得自我意识不足。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个没有镜子的人只能倾听别人评价自己的姿容。要想消除这种不安,唯有依靠学术,但长期以来我们的教育过于消极。从父母处能学到的只有他们曾经学到的那些,遵循本分也就意味着甘于现状。好好认识这个社会这一训诫偏偏落不到身上,而比较也只在极为狭隘的范围内进行。而对于被压抑的求知欲,学校的教育可以说是略嫌偏激的自由。甚至有人认为一切都是新奇的,因为新奇所以都有价值。很长一段时间,歪理都变成有理,只要是汉语、洋文就值得信赖,于是生活方式与村落最不和谐的人反而获得了成功。仿佛是匆匆打开了入口,反而因为见到了光,更感觉屋里一片黑暗了。

但是,也有不少事情,如果没有这样的自由,便绝对难以觉察,因而我们也获得了省察的机会。村的新烦恼在全国都一样,而摆脱这种烦恼的努力则各地不同,这是我们应该好好研究的一个问题。其中蕴藏着众多值得兴奋的希望,但一味模仿、人云亦云也无法令人安心。对于我们,一个令人愉悦的发现是,关于劳动的甚为传统的思考方式还留存于村中。如今去论说这些也许近似于感叹了,但不是视劳动为生存手段,而是认为生存即劳动,劳动才是生存的真正价值所在,这种人唯在农村特别常见,这是与都市最为显著的差别。正是因此,为何如此努力依然生活艰苦这一困惑,近来尤其在农村地区具有切肤之痛。但是话说回来,若完全没有工作压力的逼迫,也无法如此将生存与劳动连为一体。从外表看,祭礼与舞蹈同样要劳心费神,同样会疲倦流汗。去山野采集,根据情况,有时是游玩,有时则是劳动。而近来的都市式的人物,却一定要在其间划上明确的界线。插秧很辛苦,所以被视为劳动。但说到辛苦,每天活下去本身就很辛苦。即使是并不长的八小时工作时间,如果是受人驱遣,也一定倍觉痛苦。只有农民,迄今还没有经历过这些。

所谓“游民问题”①,有必要以此为参考,重新思考。进入都市之前,人们还不知道懒惰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从前,只要居于村中,即使是主君、贵人也得干活。后来他们只用骑马放鹰、饮酒打仗,令人生起羡慕之情、隔膜之感,但只要还是穿麻衣、食粟饭,生活方面上下基本一致的时代,讨厌偷懒如同厌恶怯懦一样的时代,就无法将其视为农村生活的显著例外。都市兴起之后,服饰之优劣、食物之精粗,其差别日益显著,劳动的得失也成为人们思考的问题。民间故事“隔壁的寝太郎”的广泛传播,也大致是在这个时候。寝太郎年轻时每天只是贪睡,但因为时运和机智,最后成为有钱人家的快婿。思虑、观望以及行事的巧妙,能够胜过五十年的辛苦,正是都市人使之不再只是一个梦想。对一百倍两百倍的失败概率完全不加考虑,只为一个人的成功而欢呼,也正是“京童”特有的技能。这就催生了种种毫无意义的尝试,时而成为老谋深算者的机会,将战斗或渡海的冒险引至都市,同时也让所谓“坐收其成”的价值得到肯定。距今三百年前,商业还只是一个倚仗搬运之劳较多的业务。等到通晓了控制市场的技术,则不但可以坐而集百货之富,以闲居之智虑驱遣他人专心生产,即使想要将以自己为中心的社会经营作为学问推行于世,也并不困难。在今日以市场为本位的经济学面前,农民是单纯的弱者。要求他们仔细聆听教诲,同时又不生出自叹愚钝之心,根本不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