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哪个国家,市民无一例外都是耕作者们的子孙迁徙移居、改换职业后逐渐形成的。也许有人认为,虽然后来二者出现了争吵,国内分裂成了两个阵营,但指责过去的思虑不妥也已无济于事。但是至少在日本,思考这一问题还完全来得及。首先,今日数目众多的大小都市,其历史尚浅。其历程还有许多人记得,而且现在也还大致遵循着同样的道路。所谓都市的人口吸引力,只有大都市基本过了最高峰,其他多数的小城市,现在也仍有人口大量流入,处于更新换代之中。从全国的角度来看,让这些城市规模进一步壮大,同时变得更加健全和美丽,是极为必要的事业。因为内部外部的相关者,尤其是新近发起行动的人的态度,今后既可以变得更好也可能变得更坏。因此,学问至关重要,而盲动是应极力避免的。
两个新的经验能够给我们一些启示。日本人到了国外,可以仅因同为日本人这一单纯的理由而感觉亲近,紧密结合。待到规模增加到十人乃至二十人,其中又会产生出某某县人会。而即使身处东京、大阪的滚滚人潮之中,也绝非其他人全为外人。乡里来人,一定有可以依赖的去处。偶然相逢亦可执手互道旧情,更何况远路迢迢前来拜访呢?提供宿所、款待饮食、指点路途,乃是本分,其间看不出半点市民与乡下人的关系。若是如此,我以为,即使做不到同样的地步,都市人将其热心拿出一小部分,薄薄地但更广泛地分予来自陌生乡土的村人,又有何不可?难以做到,都是因为长久养成而如今已毫无用处的防范之心。
乘坐轮船或火车出行时,人们因为些许契机交谈而一见如故,不仅交换名片,甚至互赠饮食。而这些待人友善者,一开始时也是互相板着脸孔的。将人分为友人与外人这两类,本是从遥远年代的割据而来,遗留于还未曾经历过改革的村落生活之中,只不过碰巧被带入成长中的都市,发生特别的变化,成为难以忍受的冲突。我们的道德曾经远离外部,在内部发展到了优美的极致,但接触到不同的利益之时,仍是常常需要暂停其功能。在都市中,能够判断其是否必要的全体意志尚未出现,满眼都是陌生人杂乱无章地压迫而来。如果没有彻底接受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理想,走出国门安居于异民族之间便会十分困难。与此相同,如果为了国家的统一、地方的结合而希望都市更加繁荣,却不认同更为广泛的新的道德,那么都市只能成为人情之沙漠,耻不以为耻、人皆以为盗之地,而这绝对称不上是所谓建设。
十 农村视角下的都市问题
从国民总体的立场来说,指责都市的轻薄与道德匮乏,往往带来自嘲的结果。像自己的身姿映在镜子里一样清晰的是,迄今在村落还未造成大的损害,也因此常常并不显眼的弱点,如果集中起来视为一个整体,就已经无法视若无睹、放任自流了。有着以都市为生命的中心、能够肩负保持传统之任的人存在,才有可能从外部评价其价值。但近六十年来①的日本都市,只是如同承接瀑布的水潭一般,接纳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而从未间断的冲突与激战,其效果也不如说主要是将早先的居住者排挤出城。那些能够胜出而留下者,无论方法手段如何,其故乡都视其为成功者,率先送上喝彩。以高山大川为界割据而居,尚且不免时时面对冲突,更何况在一处有着无数的利益关系交错的集聚之地。如果放任大家以弱者为目标,非我友者便可任意征伐,那么自然,其万般的痛苦终将返回到各自的乡土。来到都市投身建设的人,以及留在乡里期盼前行者成功的人,首先都需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惨痛的共同教训。
作为解决农村问题的方策,主张限制都市的个人主义与进出的自由,这类学者从来都不少见。但是这些人爱农护村过甚,有时甚至忘记了如今市民的过半数都是村人的子女,同时也忘记了正如农村有农村问题,都市也有都市问题。“都市问题”一词已经成为杂志名了①,但内容与前者全然不同,谈的只是下水道、道路、公园、小学之类该如何经营。不像在农村谈论农村问题那样严重,甚至也有人因此认为不存在所谓都市问题。真是无稽之谈!都市的贫困与不安,无论是量还是质,都绝不输于农村。如果这些都遮蔽于阴影之中,竟然连有心之人都会忽视,那么就算是居于都市的人不去集体闹事,对于其故乡的村落,应该也是重大的问题。轻易认为一旦离村就再无瓜葛,人情的裂隙便由是而生。若是如此,便是尚未为实现整个国家的幸福做好改造都市的充分准备。
幸运的是,目前心知肚明却还走在相互疏隔之路上的人极少。大多数是过于容易死心断念,认定这便是世间常态,仅凭个人之力无可奈何而已。是否农村真是无力解救都市于乱斗之中?是否农村与都市的关系只有现状这一种可能,无论推搡还是拉扯,再也无法撼动分毫?我认为还大有研究的余地。我们不分市民或是村民,都怀着让社会变得更加宜居这一同样的志向,又有幸生于新时代,有着自由判断是非的权利与能力。甚至面对只许如此这般的命令,也有着反抗的气力。但我们也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书本或他人之说乃至长久的惯习所束缚。脱困的道路只有一条:首先精确地了解周围的事实,然后以理论检验,看看是否真正符合自己的实际,此外无他。如果我的这本小书能够有所贡献,提供些实验的材料,实乃望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