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过去的十年中,日本民俗学的同人们走遍各地仔细寻找的那些被人们忽视的东西终于成为解决现实问题的重要参考。不论世态如何变化,婚姻都是社会生活的第一步,然而迄今为止关于这一问题的思考却十分欠缺,很多人依然以现行的风俗习惯去推测过去,断言未来。如果是已经过去的事,尚且不必过于苛责,但面向未来,仍以上述毫无逻辑的思维习惯去进行计划与争论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不仅是婚姻方式,如今任何问题都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我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只要时代的必要性做出某种暗示,不论发生多少次改变也在所不惜,否则就会难以应付。事实上,不管是否做好
上述心理准备,生活方式都在不断发生变化,但因为人们往往放弃思考而一味模仿,因此,迎来的总是失败的结果。学问的一大责任是培养我们的良知。因此,我们终于有机会向同胞中千千万万的未婚者介绍这一学问,哪怕只是一点皮毛,也感到无比欣慰。
“misugi”①在词典中的释义为“活计”或者是“糊口”,也就是说,它仅仅被解释为一种“谋生”的手段。该词或许原本是针对男性而言的,但在越后地区,它也同样用在女性身上,因此我们可以判断,它在这里应该就是“结婚”的意思。恐怕最初它所表达的是一种“就这样过一辈子”的心态。因此,也可以将其称作“misugi mochi”②,而将男性没有抚养妻子的能力称为“misugi kaneta”③,这一说法还变成了有趣的猜谜童谣,我此前也曾在《民谣备忘录》中提到过。在其他地方,一般称为“mi ga sadamaru”④,将未婚男女称为“步入社会前的人”⑤,由此可以看出,过去人们对获得“谋生”能力之前的状态有着比现在更为强烈的意识。想要考察家庭制度的变迁,就必须以这种从古至今都未熄灭的多数民众的强烈意识为出发点着手观察。
二
宫本常一氏在《屋久岛民俗志》①中,根据当地老年人的记忆,对屋久岛南端的一个离岛上过去的结婚风俗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在其他许多所谓“文明”的土地上,人们并不愿意坦率地谈论此类事情,在外来者面前尤其会多加隐瞒。然而如今看来,类似的风俗习惯在全国大多数地方几乎都存在,除了偶尔会伴随着些许的弊端之外,并无值得羞愧之处。只是互相不知其他地方也有类似习惯,而将其误解为自己家乡的某种不可告人的“陋习”,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因而大多数人都会闭口不谈。也正因为如此,日本婚姻史的脉络就更加模糊不清了。
但是从屋久岛的这个例子中我们尚能获得几个线索。其中饶有兴味的是,这个岛屿的某个部落将从十七岁“染黑齿”①开始,直到二十四岁而未出嫁的女性总称为“ukimi”。连女孩子们自己也会这样称呼自己。或许有人认为“ukimi”意味着“生活没有安定下来”,不得不像“浮萍”一样四处漂泊,但实际上,这个“ukimi”却是一种雅称。它是一古语中的说法,与“ushitomishiyozo”②中的“ushi”③来自同一个形容词。遍寻中古以来的和歌及物语就会发现有大量类似的例子,均带有“春心萌动之人”,也就是“坠入爱河之人”的意思。过去,或许在这样的离岛上,这些人在民谣中将自己咏唱为“ukimi”,这些民谣使得该词语演化成颇为普通的语言,一直流行到现在。
在近世文学中,这一词语的必要性依然持续,也成为文人骚客笔下的常客。如今浮现于脑海的是这样一句和歌:
已过擦梅之年(ukimi),怎奈此生蹉跎。但求天赐良缘,令吾坠入爱河。此番闺中愁肠,姑且暗吟不言。虽是强颜欢笑,烦忧却上眉头。①
然而其作者是谁却已记不清了。
俳谐中也有使用“uki”一词的例子。比如,在《七部集》②中的《冬之日》中,有:
惜哉妾(uki)容,年华桃李,下不见蹊。
在《旷野》中,有:
“清搔”(sugagaki)③初习,始萌春心(uki恋)。
在《猿蓑》中,有:
我心戚戚,君(uki人)或两意。此藩多棘,君(uki人)且入篱。
上述例子中的“uki”均含有同样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uki”应该表示的是不久之后就能够转变为“ureshiki”(愉快)的“uki”,与我们现在所讲的“寂寞难耐”的心情完全不同。①
三
然而在中央都府的浮世草纸②之类的作品中,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uki”专门用来表示花街柳巷的恋爱游戏了。于是,产生了“ukiyo otoko”①以及“ukiyo kurui”②等词。例如:
京士贤明居都城,安居乐业浮世中(ukiyo wo tatsu)。
后来,很多人把上句话中的“浮世”理解为当时汉土③语境下的“浮世如梦”的“浮世”,认为是对“浮世”的一种直译。而这些无非是那些不解风情的学究,以及不通日语法则之人的无稽之谈罢了。如果这个“浮世”是舶来之物,那么则不可能被读作“ukiyo”。然而,这样的词汇一般都是流行之物,原本应该存在于流行的歌谣中,但最后人们却把它用作在“苦界”挣扎的女子最终“堕落浮世中”④,或是将其视为与“ukareme”⑤中的动词“ukaruru”同一语源的词汇。卖春女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到处行走、四海为家的“游娼”,另一种则是定居于故土却已失去贞操的女性。这个话题于此无用,故不再赘述。
在江户时代,有些好事者专门收集各地卖春妇的称呼。根据调查报告,在北陆一带,从越后到越前的地域中,人们将土娼称为“ukimi”,并将她们的家称为“ukimi yado”①。现在恐怕这些称呼已经不复存在,但这与屋久岛对良家妇女的称呼竟然惊人地相似。进一步说明的话,过去在四处漂泊的人中,也有不少人遭遇不幸,而只有其中的女性,才会特地向周围人宣告自己作为“ukimi”的身份。换句话说,这同时也是在宣告自己仍然是自由之身。
翻看长门丰浦郡的方言集便可发现,此地“ukimi”指的是没有配偶的单身者。如此一来,便没有了“二十四岁以下”这一年龄限制,比如,年纪稍大的寡妇也被归入这一类人当中了。结合这一点进行推理的话,就大致能够明白在越后地区仅把某一种女性称为“ukimi”的变化过程了。
横跨都城及其东西两端,内容相通的某个词汇在多达四个地区流传下来,那么如果仔细寻找的话,其他地方必定也有其分布的痕迹。于是,从语言表达的目的来看,可以说在寻常家庭的女性之间,已然出现了不需用“ukimi”来描述的新的婚姻形式了。
四
然而这一变迁的发生却比我们想象的要晚很多。走遍国家的每个角落就能够发现如今这种古老的方式依然有些许的留存,至少,村落中死守“ukimi”时代的风俗习惯的父亲、母亲乃至祖父母们无处不在。而不约而同地避讳这种说法,是因为人们以崭新的都市风情为高雅的做派,但其中也同样存在一些弊端。这一点还没有人注意到。
已然有人比我更加痛切地意识到近世婚姻方式的缺陷,在此一一列举就显得有些庸俗不堪了。但是有两点我想要特别指出。首先是先与素未谋面之人结为夫妻,随后再开始进入恋爱生活的奇怪做法。其次是就算对对方底细略知一二,却指望那些毫无经验阅历的年轻人对双方性格是否合适做出判断。尤其是在对方选择自己的动机无从知晓的情况下,将认真对待此事的年轻人们置于不得不为那些通晓人情世故又充满慈爱之情的“长辈们”替自己做出决定而表现出感激和欣喜的境地中。我认为,这样的形式不应该长久持续下去。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从未有人思考过这种方式是否原本就存在,而人们又是否无一例外地依照它决定婚姻大事。
此外还存在另一方面的问题。是否给予年轻人们充分的自由就能够让他们做出最佳的选择呢?以目前的状态来看也难有定论。男性或能如武者修行一般四处寻觅伴侣,但能够邂逅之人的出身品性又十分有限;女性则常处深闺见识短浅,接近者少有触动芳心之人。不如说,正因为有了选择的自由,才更有可能长年在踌躇和迷茫中虚度年华。当然,整个社会也不应袖手旁观,但何种形式的协助才最为有效?这些问题毫无前车之鉴可供参照。过去的人们又是如何解决的呢?当下是思考这一问题最为必要的时候,这使得我想要举出屋久岛的“ukimi”团体作为话题试论一二。
五
过去的村里人的情感是粗线条的,因而以此为支撑的习俗也不可能简单复原,但依然有几点问题可供我们思考。首先,在婚姻问题上,友人的力量确实避免了一些失败的选择,这一点与今天最为不同。第二,很多人认为,过去人们都以在同一部落中选择配偶为原则,因此各个家族最初都以此为目的而试图接近其他家族并开发出更多的选择对象。如此一来,虽然选择的范围依然很小,却能够避免一些判断的失误。第三个力量就是习俗本身,女孩子过了十六岁就要“染黑齿”,以表示自己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且必须要对一位男性的“tsumadoi”做出回应。以上三种规定如今已不复存在,如果依然存在的话恐怕很多人已经不堪忍受这种束缚,但对于墨守成规的人来说,这三种规定却反而显得难能可贵,更谈不上是“束缚”了。
“染黑齿”的习俗在明治时代以后踪迹全无。而在此之前,也经历了几个逐渐衰退的阶段。曾经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不能让婴儿看见母亲的白色牙齿,因此要在孩子出生前将牙齿染黑。而我们把这看作一种半老徐娘的妆容。此外,在老岐岛等地,女性在“嫁入”之后的第三日,或者是在交换彩礼的日子将牙齿染黑。更有不论是否婚配,到了二十五岁就要染黑齿的例子。然而,这几个例子应该是较晚才出现的,原本和男子“元服”①一样,是进入适婚年龄的标志,但其原因却不得而知,或许是自古以来的某种约定俗成的做法吧。在岐阜县西部的山村,有称为“十七祝”的女性成年仪式,在此时要用铁浆染黑牙齿并着盛装拜访家中亲戚。此后,在某些地方,会避开十八岁或十九岁,而选择在这前后来染黑齿,也有选择在十五岁之前完成的例子。虽然每个地方各不相同,但基本上都以满十六岁为适龄,在屋久岛这也被看作是加入“娘组”的年龄。
六
在其他地方,染黑齿与“娘组”的入会仪式大多是在不同的时间分别举行,因此后者的目的也变得难以理解。但是,恐怕“娘组”这一组织存在的必要性,除了确保拥有合适的婚姻生活外也并无其他了。与所谓“ukimi”团体相对应的“青年团”,如今在九州以南的地方被普遍称作“nisekumi”。也就是相当于中国地方①以东的“若连中”或者是“若者组”②,“nise”一般对应的是“二岁”③这两个汉字,但毫无疑问的是,其本意应是“nii(新)se”,意思是新进入成年阶段的人。
这样的男女两个未婚者团体,究竟是在如今的家族制度中逐渐形成,而后又经历了分裂、对峙的,还是在更早以前就已经存在,由于其存在的必要性而被保存下来的呢?通过比较不同民族的发展轨迹,我们或许终究能够解决这一疑问。但是我们已经无法等待这一结果了。但以目前所拥有的知识,至少能够做出以下的推论。也就是说,以家为中心的生活中的利害得失,碰巧与这两个未婚者团体的意志相对立,而与此相反,两者(两个未婚者团体)之间却没有任何的抵触,不如说它们之间的关系比它们与家庭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如果两者之间只会在意彼此,只是每当机会出现时才会相互往来沟通的话,那么就可以单纯地将其理解为适龄未婚男女的合理行为。但除此之外,还存在另外一种情况,即其中一方作为监督的一方,另一方则无条件服从其制度。
虽然各地都存在上述有趣事例,但一一列举的话需要占用大量篇幅。以下仅举出屋久岛的一例。在这里,“nisekumi”约束、管理“ukimi”团体,并提醒“ukimi”团体注意避免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有趣的是,这里所谓“伤风败俗”之事,仅仅指女性与邻村其他男青年保持过于密切的交往,却并不包含村内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
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样的现象在全国到处可见。直到今天,外村男性前来与本村年轻姑娘约会,都会激起本村男青年们的愤慨。在很多地方,就算是明媒正娶,离村的姑娘也会遭到各种各样的阻挠,需要颇费一番功夫才能平息这场混乱。然而,在“若者组”的管制比较宽松的地方,部落内部的恋爱游戏却可以放纵无度。所谓贞节,似乎只是女性婚后的道德标准,而此前并不受此约束。有人推测,这或许是日本曾经存在过的“集体婚姻”中残留下来的部分,虽然这个看法有些过于大胆,但至少用“集体婚约”来描述各个村落的“若者组”“娘组”的实际状况是毫无不妥的。他们在订下婚约的日子染牙齿,着华服,设宴席,邀亲朋好友前来庆贺。这一点与此后的“嫁入”何等相似。只不过在很久以后,个人的选择才成为可能罢了。
从我国漫长的结婚制度史来看,这也可以算作一个相当发达的阶段。如今,周围的状况已经发生了改变,我们无法重现当时的情景,但至少,年轻的男女互相接近、互相观察、互相评价的本领在这一时期得到了很好的锻炼,有些地方直到现在还保留着这样的习俗,因此,在那之后一般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发生变化。尤其是如何更好地利用女性被赋予的自由,在这一点上还有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七
所谓“性别教育”是晚近才出现的词语,因此甚至在承担这一教育任务的人们之间也存在着误解。有不少人认为,如果传授这一知识着实困难的话,那么也可以将其“暂时搁置”。而如果是可以“暂时搁置”的事物,那么所谓“教育”也就无从谈起了。就算“性别教育”这一名称有诸多不妥,就算“教育”方法简单粗暴,只要存在必要性,就一定会在某些场合被人传授。作为获得“生计”的必要条件,也并不一定只是生理上的“性”知识,与之伴随的心理上、道德上的知识中,也有许多不得不了解的内容。但是在过去的日本,将这些“知识”挂在嘴边,即使在父母与兄弟姐妹之间也是一种禁忌。姑娘们通常都伶牙俐齿,又总有年长一些的粗暴女性以大欺小,她们的行为也大多不受长辈们待见,但确实有很多知识需要她们口耳相传。家长们知道这些知识都是做出正确判断的前提条件,为了孩子们的幸福,也只能硬着头皮拜托她们允许自己的孩子加入团体了。
然而,这种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组织,一旦面临衰颓的危机,就会墙倒众人推。其弊害日渐明显,也无人能承担改良的任务。与之相关的人都是流水般的过客,而考虑下一代的婚姻大事则为时尚早。如今,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开始认为无论何事,只要是古来的东西则万般皆陋习,人人得而诛之。即使在远离文化中心的边缘地方,如今还在流传这些古老习俗也是不可思议之事。然而,仔细观察的话则会发现,各地之间存在着些微的差异,这些差异恰恰代表了“娘组”习俗衰退过程的每一个阶段。虽然习俗的执行者们反而没有察觉,但民俗学研究的同人们正在尝试着将这些事实关联起来,以解读这一部尚未写成的常民婚姻史巨著。
下面,我将简单地概述至今已经明确的事实真相。在各个村落的年轻女子之间,存在着有“宿”①和无“宿”两种情况。当然,现在无“宿”居多,但其中又存在着亲密程度的差别。例如,在存在着“铁浆亲”②和“笔亲”③习俗的地方,姐妹之间关系最为密切,除此之外只能与年纪相仿的人才能建立相似的亲密关系。但是,一般情况下,如果没有“宿”这一场所,则他们很难有亲密无间的关系,而且会不断有人退出这个集体。与之相对,很少有人会从“宿”中脱离,只有婚姻才是离开的唯一理由。而所谓“宿”也分为两种。一种是仅作为临时留宿场所的“宿”。女性到了成人的年龄,则会拜托村中德高望重的大家庭,组织五人到七人每夜前往其家中整夜留宿。
后来,或许人们认为这种方式给对方增添了过多负担,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另一种“宿”——“asobiyado”或者是“yonabeyado”①,年轻人们带着工作聚集到此地一起加班,过了初更之后便各自回家。这种情况一般局限于秋冬等黑夜较长的季节,参加与否完全自愿。但年轻人们前来相会,携手工作,闲话家常,饮酒作乐,欢度愉快时光,在这一点上两种“宿”并无区别。如此一来,人人和平相处,不起波澜。当时有不少人认为“宿”能够减少男女之间的纠纷矛盾,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恐怕难以苟同吧。
也就是说,当时年轻人的感情并不像现在这么细腻。说得更露骨一点,恋爱在年轻人之间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与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并无区别,它与真正的婚姻生活之间还横亘着一条鸿沟,只不过是偶然跨越了过去,就成了决定女人一生命运的选择。如今对这样的例子已无耳闻,但就在短短的三四十年以前,男女同住的“宿”还在各地存在。就算频率不高,也至少会在一年当中挑选一个日子,青年男女共处一室秉烛夜聊,更有不少胆大妄为之徒特地前往“娘宿”过夜。因此,在某些沿海地方能够听到以下不可思议的盂兰盆舞歌谣:
虽曰佳人,匪我所喜,夜夜共枕,待子以礼。(男性对女性)
虽曰君子,匪我夫君(shinte),夜夜相伴,寤寐合衣。(女性对男性)
“shinte”恐怕指的是“内心深处”,即内心笃定要娶其为妻的人,这里指的便是这种决心。而放弃了这道防线①的女孩子们在这个地方被称为“石榴”。这是因为,石榴是一种经常开出谎花的植物。在某些岛屿上,在那些出生后无人称其父的孩子中,只有女孩会遭受世间的嘲笑,就算大家都知道其亲生父亲是谁,也不会有人为其撑腰。所谓“私生子”仅限于这一类孩子(女孩),甚至出现了很多饱含恶意的方言。虽然听起来令人意外,但这种情况其实是非常少见的。这或许是因为,大多数情况下男女双方的团体都不会放任不管,而是努力引导同龄人走向正式的婚姻。
(昭和二十二年一月《HO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