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天边安了家(1 / 1)

断网生活 贾健 5116 字 1个月前

我之前说,在我完成第一次走山任务之后,我给自己留了个石头小样儿,我把石头小样儿放在了家里,“家”却跟着我去了西藏。西藏真是一个让全世界颜色都用光的地方,它也是用所有美妙的语言都无法完全描述的地方。我的一个队员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非常有意思,她说:“每一个还没有来过西藏的人,都深信有一天会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每一个即将离开西藏的人,也都相信自己有一天还会再回来。”这话非常耐人寻味。的确,好像很多人都有一个西藏梦,很多人的心里也都有一个自己的西藏。也许,西藏是每个人的“故乡”。

大家知道了我现在生活在西藏,也并非一年所有时间都在西藏,其他地方也会去,然而西藏是我感情最深的地方,我的工作和生活基本都在这里,所以西藏也将是我在本书中提到次数最多的地方。

我的工作总跑在野外,往往走山所接任务,要找的东西并不好找,当然好找也不会找上我这个走山人。这些受托付寻找之物,它们有的在戈壁荒滩,有的在万年雪山,更有奇特的所在地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每次接到任务,都会做一个计划。基本在出发之前,我都已经掌握了所寻之物的大概位置。前期要定准了目的地在哪儿、所寻之物大约在目的地何处等,再确定好路线,保证自己不能走丢,也不要迷路。往往我会罗列出一系列的参照物,有这些参照物做比对才好知道自己的方位,就同在城市里找标志性建筑来确定自己的方位一样。找参照物很关键,按照计划,顺着参照物的路线走,把一个一个山头和参照物连接起来。这样就不会迷失方向,一旦路走错了,还能原路返回再做判断,即使几百米的路程也是如此。

出发之后,就需要着眼于具体遇到的事情了,比如目的地是火山口、是湖泊还是什么别的地形、地貌,是要绕过去,还是要下水,全部临时决定。当然,我们这行也讲究“欺山不欺水,欺水见水鬼”,山一次翻不过去,可以休整后再继续,水路可没这么简单。这些事儿基本不可能提前预见,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当然,也有在锁定大体目的地之后,仍然遍寻不着、一无所获的时候。

有一次我受托去神农架找一样东西。那样东西的信息我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方位也已锁定,但掘地三尺仍未找到,最终不得已露宿林区。那一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丛林茂密,无法生火,恐引发火灾,整个晚上冻得神志不清。那时候小腿一下被冻得完全没了知觉,只得走来走去妄图用这种方式来让肢体恢复知觉,手也是不停地搓,最后是硬撑着吃了几个又硬又干的馒头,补充了少许热量,才挺过那晚。次日,总算是把东西找到了。

还有一次穿梭于新疆一个叫空中花园的地方,那是一片草原,我当时正在调马匹和装备向目的地行进。我带着十几匹马,马驮着东西。当时还有两个哈萨克族的小兄弟跟着我。在我们翻越“括布迪莱克”(音译)山崖时遇到了大挑战。那个悬崖呈螺旋形上升状,坡度足有四十五度,或许还要更陡些。坡面弯弯曲曲,仅有不到两米宽,从这个坡上去便是一片草原,这斜坡要上去还挺高的,下面是奔腾的河水,然而这斜坡却是我们的必经之路。路太窄,无法牵马,我只得骑着马往上走。我带队走在队伍最前面,我们一会儿头贴到马脖子上,一会儿又身子几乎靠着马鞍,就这样盘旋地向上艰难挪动。

我大气也不敢喘,好像我喘口气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不料,马有失蹄时。马匹里面,有一匹马驮着塑料雨布,在行进的过程中,塑料雨布从包裹的毡布里露出来,被风吹得“唰唰”响。马队中有一匹马听了这声音便受了惊,它不顾一切地闪躲着往前窜,紧接着,队伍里的马全都受了惊。马队后侧的马横冲直撞,我的马也受惊了,啼叫一声向悬崖踏去,电光火石之间,它的三个蹄子都踩到了悬崖外侧。我虽死命抓着,但那一瞬间,我几乎仍被甩了出去,全因我的左脚卡在了马镫上。

我的大脑快速思考:其实我能重新坐回马背上,但是那样我和马会一块儿掉下去;而如果马脱离了我,没了我的重量,它完全能够自己稳住,不至于掉下去。那一瞬间,我看到马蹬下山的石头“哗啦啦”自山崖飞下,山下那条河更是白花花亮得刺眼。

出于本能,我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绷直了腾空右脚的脚背,照着马镫子杆和绳连着的地方一脚跺了过去。我的力量大,当时也是因为求生欲望强烈,一跺后,我把左脚抽了出来。后来又借着回力,贴在了悬崖上。毫不夸张地说,我当时的动作敏捷得赶上武侠片了。

我挣扎着爬到悬崖边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我的马从崖边逐渐爬了回去,我才真正有劫后余生的感动和庆幸。差一点儿看见人生的走马灯,这件事后来想起来都后怕,梦里梦到了几次,都是惊得一身汗。

基本上我每次任务要找的东西都能找到,只是其间每次经历不同。什么情况都有,每经历一次,经验便多一分,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加成熟,也收获更多。大自然啊,它不要我的命,只是想教给我东西。

我带队走特种路线,带别人去探险、旅行。最早,我一直把特种路线称作探险,实质上探险又不能很好地诠释特种路线,我还担心用“探险”这个词把别人给说害怕了,所以琢磨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提出了“特种路线”这个说法。

带队走特种路线,必须保证队员的安全。我们从公路尽头开始,或开车、或步行、或骑马进入无人区,无人区皆是一些人类非常难以生存的区域,具有极大的挑战性和难以预估的危险性。所以我在进入无人区之前必须设计好路线以及提供必要的安全保障,通常带队走一些由我走过,足够熟悉并非常有把握的,能避开风险的路线,确保万无一失才敢带队进入险地。

这些年,要拜我为师的、希望跟着我走山的、想要做特种路线领队的、想要给我帮忙做助手的朋友们从未间断、不胜枚举。我总会反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做?”

这个“为什么”太重要了,这一行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要是单纯地认为做这行能去这儿,去那儿,天涯海角都能走一个遍,那是为了玩。其实这一行必须把一个地方、一条路线走上十遍、二十遍,更为凶险难测的地方甚至走上无数遍,残酷点儿说还需要数十次死里逃生。这样机械、重复地做一件充满未知的事,再把这不可掌控的未知由无数次的重复变成可以掌控局面的已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风光和好玩儿,首先问问自己会不会厌烦和心生恐惧。

只有自己对路线烂熟于心了,走得次数多到你能清楚几千米内是什么样的特殊路况;哪里有多大的、什么样的一个坑;何处有多大、多高的石头;什么地方经常有猛兽出没;遇到猛兽怎么办;这些甚至更多你都了然于胸了,你才敢有足够的把握带着队员去走,不然就是拿队员的命当儿戏。这件事情其实就是这样枯燥和惊险,你重复的次数越多,经历的凶险越多,你的队员安全保障系数就越高。

拿我来说,我带队走过的特种路线已经多到数不清了,然而每次我带队走特种路线时,即使我对这路线已经了如指掌,也都配了保障人员,我依然小心谨慎,分毫不敢大意,前前后后地往复走,查看路线的特殊情况,关注队员的状态是常态。

只做一件事情都是痛苦的,这个痛苦是说你要经历千锤百炼,没有什么是简简单单就能做成的。

在无人区的第一年,我待了200多天,入行的第一年,大半年待在无人区,对当时的我来说也是充满乐趣的。

第一年纯是扎营,个中原因有很多。那时候异常兴奋,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突然来到自然的空间里生活,而且这个自然空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每天充满惊喜的。我当时拿相机拍了很多照片,那时数码相机已经普及,用数码相机随随便便“咔嚓”一声,就有一张经验的照片诞生,照片里满是绝美的风光。但是,还有一件事令我非常遗憾。那个时候我用相机拍的许多照片都遗失了。年头也长了,当时也没什么好的储存设备,这些留存了珍贵记忆的照片到现在几乎寻不到了。

第一年,我一共受委托走山两次,经验不足加上对无人区地理情况了解不足,做了许多无用功,也走了许多冤枉路,耽误了不少时间,也受了不少罪。万幸顾主委托寻找的东西终究是找到了。那一年,就已经有很多朋友在我的带领下体验特种路线,那个时候我还未提出特种路线这个说法,恰恰是我带着朋友们走过的几条路线让特种路线这个想法在我脑中萌芽,为了确保安全,所做的许多思考和研究,成了我提出特种路线这个新兴产物的基石。

这些年,我平均每年大约有260天生活在无人区。工作之外,我也热爱这些在无人区里的生活,这生活不需要太多东西,没有思想包袱,却穷尽了精神的富饶和欢乐的地方。一听说我在无人区生活,便有很多朋友对此深感好奇,并问我在无人区的生活是不是那种非常原始的茹毛饮血的生活?哈哈哈,可不是这样的,影视剧里这样表现是因为艺术高于生活,我在野外的生活,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夸张,可以说简单到了极致。

本质上来讲,生活很简单,所需要的东西并不多。尤其,我在野外生活越久后,我越适应简单的生活,简单的生活反而能更自由地去从事自己想做的事情,能享受和拥有的更多。

在无人区,首先要考虑的是食物和水。其实这也好说:大多数情况下,水都能找到补给,但即便如此,可以饮用的淡水轻易也不用。一般都将大量的淡水储备在车上,取少量背在身上,徒步的时候带。食物一般会在出发前准备好,比如去西藏的某个无人区,按计划要在无人区走多少天就准备多少食物。在西藏一般都是做一些糌粑带着,按照计划的时间点来吃,当然也有没胃口、吃不下东西的时候,那也不能不吃,毕竟这是在高原上,食物无论如何都要吃一点儿。

其次是住,我大多数情况下是住帐篷,有时也住山洞或游牧民族迁徙留下的地方,当然最好还是睡在车里。在无人区里,车才是最好的庇护所,机动性还强,从安全角度考虑怎么都是首选。我在执行走山任务的时候,基本上是怎么动身快、怎么方便,那就怎么住。有的地方比较安全,温度也相对适宜,我便往睡袋里一钻就睡了;有的地方凶险万分,车还走不通,必须徒步,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衣而睡,遇到危险能以最快的速度应对。在无人区,晚上普遍很冷,风往裤管里钻,有些地方即使是盛夏,也是钻心的冷。其实人体不会失温,担心的是风把人体的热度带走,人类最适合的风速是0.3米/秒,当风高于这个速度时,就会把身体里的热量带走。所以在外面露宿必须保护好脖子和头部,再找个避风的地方,就基本不会有问题。

同样重要的还有燃料,有干木材的时候最好,但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是没有木材的。这个时候藏野驴、藏羚羊的干粪便就是再美妙不过的燃料了,它们平时吃的都是草,所以粪便中通常也有未消化完全的草,是非常好的生火燃料。另外,在高海拔地区,打火机因为缺氧通常是打不着火的。我一般常用的方法是用干草枝等易燃物作为引燃材料,将外用高锰酸钾磨成粉末,撒到干草枝上,然后掺上车的冷冻液,大概30秒,草堆便会发生自燃。

这个时候,还可以通过观察烟火来预知未来的天气:如果烟火稳定地向上蹿升,那么证明会迎来好天气,短时间内不会因为天气原因发生危险;如果烟火上升后又下降,表明气流下沉,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讯号,这时候就需要提早做好准备迎接恶劣的天气了。

但生火也要看是在什么地方,在一些林子里生火也怕失火,像我在神农架执行走山任务的时候不敢生火,就被冻得神志不清。但能生火时一定要生火,因为生火也能使野生动物不敢靠近。所以这都是有选择性的。

然后就是高原反应,其实应对高原反应也是有一定技巧的,我在无人区的这近20年里,逐渐摸索、总结出了一套应对高原反应的方法。首先,在高原行走或奔跑,一定尽量用嘴呼吸,高原氧气稀薄,尽可能吸入更多氧气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高原反应,所以用嘴呼吸比用鼻子呼吸更好,同时尽可能采用腹式呼吸法。即便如此,在高原之上也要尽量避免剧烈运动,急速奔跑后也不能因为热而脱掉外衣,快速流失的热量可能引发感冒,同时增加引发水肿的概率。最好不要去挑战身体极限所能承受的海拔高度,那是危及性命的行为,只能是适应它。

解决上述这些,我的生活就基本没什么问题了,真的就如此简单。

别人说我是一块儿肥皂走天下的人。这还真不是瞎说,去无人区里我没办法带上洗面奶、洗发水、沐浴露或者什么别的,要尽可能给譬如食物这类保障物资腾出空间。所以肥皂最实用了,在无人区这么多年的生活,我也养成了习惯,一块肥皂我能用三四年。在无人区里,空气纯净,脸上几乎也不出油,所以一般也用不到,除非脸上出油特别多的时候再用用,而天冷的时候也就不用肥皂了,倒是更习惯用毛巾擦擦。而我的一块毛巾通常也会伴随我很久,直到实在破烂不堪了才换。我吃饭从来不剩一粒米粒,吃西瓜也是直到把瓜瓤吃光露出白色为止。吃的、用的我都不浪费,很多人说我不懂生活,我也许真的不是个懂得生活的人。但这是我真实的生活方式。

在无人区,我的作息基本是睡很早也起很早。在城市里生活的时候我还是非常喜欢睡懒觉的,但在无人区完全睡不了懒觉,不是不想,而是没有睡懒觉的机会。在无人区里,动植物都非常多,各种动物起得都特别早,而它们在清晨皆会发出声响,随着太阳越升越高,丛林里也是越来越热闹,俨然是一场欢快又杂乱的大奏乐。

西藏太阳升起与落山的时间与东部地区有较大差异,夏天太阳落山,21点比较普遍,个别时候甚至能到22点,天黑前的两个小时,我就需要留意当晚在哪儿休息了。不管是开车还是徒步,除非在沙漠,不然我一般不赶夜路。在沙漠是个特例,白天燥热难耐,反而夜路好走,但晚上视线有限,危险重重,所以也须万分小心。所以在野外通常不会有晚睡的情况,都是提前做出准备,只是有时候会早一两个小时,有时候会晚一两个小时。

这里我科普一个通过手指判断太阳落山时间的方法。将手臂自然伸直,手掌与手臂成90度垂直,大拇指弯曲,其余四指并拢,测量太阳距离地平线或者距离对面山头大概几个手指宽,每个手指的宽度大概是15分钟。通过这个方法可以很方便地计算出还有多久太阳落山。

即使在某处落了脚,脑子也不能休息,走山任务也要在脑子里再过一遍,这不同于出来旅游,有任务在身自然想要尽快完成,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变数。把这一天发现的线索再想一遍,再想一下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去?怎么走?再想想要找的东西各方面的信息。等到都忙完了,准备躺下休息前,还有一阵确实是无聊的。没有电视,手机也没法看,这些年倒是有带手机的时候,但用处不大,车不是天天开,故充电太费劲;二是没有信号,什么也看不了,几乎就是块儿板砖。有的时候真是孤独、寂寞、冷,独自一人躺在野外,还是很想和别人说说话的。

睡前,我还会看看星星什么的,这听起来很浪漫,实际上,只有无风的时候可以随意浪漫。那大风一刮起来,你分不清是风,还是动物叫,鬼哭狼嚎一般,还是挺恐怖的。刮风的时候,我晚上一般不敢早睡。如果是个晴空,那还是可以随意浪漫的,在纯净的大自然里看星星又是一番景象,银河横跨天际,真的纯净绝美,那些小光点一闪一闪,令人内心宁静。

总的来说,在无人区我的作息时间还是非常规律的。这也包括带队走特种路线的时候。相对来说,特种路线更有纪律性,这个不是我设置的规则,它是个现象,好像每个来到无人区的人,都会主动遵守大自然的规律,晨则起、昏则定,非常规律且准时。或许大自然真是每个人内心里的故乡,当人们来到大自然,就像回了家,自觉过起了曾经的生活。

我的生活和工作,界限并不清晰,我自己也会混淆,哪些是我的生活时间,哪些是我的工作时间,几乎是区分不开的。我的工作有需要严格遵守的规定,我不能去伤害野生动物,也极力避免破坏草和植被,它们对自然来说都太珍贵了。以我小时候对待苍蝇、蚂蚁等各种虫子一窝端的作风,捕猎动物不在话下,但自从我继承了祖上遗志,接过了走山这碗饭之后,就再也没有伤害过它们。

记得在2012年,我的车队当时从藏北草原往外开,我带着几位老队员,还有我的藏族司机,快要驶出藏北草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壕沟。这壕沟在我们右侧,长约30米,宽不足半米。我的车刚开过去之后,我隐隐感觉有什么动静,赶紧呼叫整个车队返回。果不其然,我们在壕沟里发现一只藏野驴,那壕沟对它来说太高了,凭它自己的力量很难挣扎着爬出来,可能生命也会在之后的几天内就此画上句号。

藏野驴胆子小,一般见到人类,远远的就被吓跑了,这只藏野驴也是如此,它在壕沟里动弹不得,眼神满是躲闪之意。我尝试与它沟通,将它救出来,我不懂驭百兽这种神功,只好抚摩着它,同它说话,我告诉它,我们是要救它。它好像听懂了我在说什么,显得非常温顺,也不做任何反抗。我们中的四个人跳入壕沟,托着它的肚子,又有几个同伴在壕沟上面抓着腿向上拉,终于将它救了上来。

它获救后,没有立刻跑远,就站在那里,眼里含泪,默默看着我们。那一刻,我们一行人皆深受感动。

我一直试着与动植物对话,也想象着能有一天带着我的女儿到大自然里,让她体验一下这自然,体验一下与动物的交流愉悦,希望她用眼睛和心灵与牦牛、藏羚羊交朋友。人和大自然的其他生物是需要一种和谐共生的环境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尊重它们的存在,最好不要去干涉和打扰它们,更不要做偷猎野生动物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这些年,我为找东西到过无数地方,如果按省份来划分,国内我几乎走遍了。几大知名地区——可可西里、阿尔金、神农架、大兴安岭、小兴安岭、腾格里沙漠等,也去过一些大家所不知道的,地图上鲜有标注的、远离人烟的、更深入的地方。

我带队走特种路线的足迹主要集中在西藏。五年前,有一个媒体统计过我带队走特种路线的次数,他们找到有着确切名字的、打着队旗、喊着口号的是101次。其实,真正的次数已经无从考证,且一定不止于此。

有时,我只是单纯地对西藏着迷。西藏作为一个神奇的存在,它蕴含着大量令人心驰神往的风光和秘闻。行走西藏18年,我走遍了它的每个角落,曾经无数次穿越无人区的秘境,也想找找那些寻根溯源的答案。

走山首先是个体力劳动,这就决定了我的工作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风光。我对走山的付出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在无人区一定会面临的是来自路况的挑战。其实,无人区的路没法说路况。某些地方偶尔会有摩托车或车辙印,有这种印记时我一般都是顺着这些车印走。更多的时候,是脚下完全没有路,我走过便有了路。我开车不像人家专门玩越野的,挑难走的路走,我尽量还是挑好走的路,以安全为主。即便如此,陷车、爆胎也是时有发生。一次拍摄纪录片的时候,我带着摄制组赶路,车不幸陷进了沼泽。当时,我开着车,哥们儿下车指挥我过沼泽地,他一百八十多斤,踩在地面上试路,确认并无险情后告诉我才可以通过。可我开过去时,只听咔的一声,车陷进去了。一下子整个车轮已经看不到了,接着慢慢往下陷,后来车门都打不开了。当时连跟着我十几年的多吉也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无人区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几乎无法预测。我从车窗里钻出来,后又折腾了好几小时未果,车还是没出来。那个地方很冷、很冷,我们停止了折腾,在那个地方的旁边扎营熬过了一个晚上,趁着第二天清早土冻上了,才把车开出来。

在无人区,寂寞和孤独总会时而趁你不备突然来袭,尤其是晚上。寂寞和孤独是难熬的,我时常胡思乱想,做一些白日梦,那时脑袋里经常是想娶个老婆,安个家,无数次做白日梦想未来老婆的样子。想着想着也会想一些以前发生过的事,儿时的经历、自己的少年时,还有一些美好的事情,想来想去,忽感时间缓缓,过去的记忆排山倒海似的灌满脑袋,竟有一种人生重来了一次的错觉。

我干了将近20年的走山,有很多人直接找到我要拜师,我都没有答应。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收徒?其实并非不收,只是干这一行去的是无人区,可以说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断不可拿他人性命当儿戏。所以收徒,一定要是一个有悟性、有天赋之人,他能学以致用,在无人区中能自保;还要有强大的韧性,受得了这一行的枯燥、乏味和孤独。最重要的是为人,走山这一行受顾主之托找东西,向来都是取三分还两分,从不取尽,如此一来福泽常在。我即使收徒也万不可使他违背祖训,发现珍宝之后一次性榨干,那是大逆不道、罪大恶极之事,这是为人和道德的底线。所以,我要收徒,还需慢慢观察。

倘若真遇到了合适的人,我不会吝啬,定会将我所学悉数授予他。这个营生是祖宗传下来的,也总要有后人把它再传下去、弘扬它,不能断在我手里。给所有的朋友们、给天下的人知道,这是我一直想做,并且现在努力做的。

做这一行很苦,又有风险,但大自然其实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显得那么渺小,永远是它给予我们的更多,我们不应该去破坏它。大自然并非不是无故变幻莫测的,你仔细观察它、适应它,它会给你生活的启示。

我是大自然的常客,遵从它给我的启示生活、工作。在每次吃饱睡足,有了精神后再次上路去寻找。

在无人区的时候,我处于完全断网的状态。像我的女儿,她现在还小,但她知道爸爸工作的时候没信号。在现在的城市生活里,断网是想也不敢想的。但是对我的工作而言,有网络或没网络实际上没太大的差别。

人们常说西藏能净化人的心灵,我不否认这个人类最少踏足的纯净之地,确实能涤**人的灵魂,好像能令人暂时放下尘凡俗世。许多年来我生活在这里,这里让我的生活和想法都变得简单、朴实。在无人区里,我几乎接触不到外界的声音,却有一分难得的清净。我非常享受搬一个小凳子,坐在旷野上,听鸟鸣、吹野风,没有放下手机的空虚,也没有远离网络的不知所措。

回忆自己这许多年的经历,恰是因为无人区信息隔绝的环境令我内心沉静,也更加专一,潜藏的危险磨炼我的意志,这些看似恶劣的生存条件恰恰让我对自然、生活有了足够多的感悟,终于明白了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

有些时候,尤其是关于人生、关于认知,必须要远离尘嚣,才有解答,我特种路线的主顾中有不少人都是为了脱离网络才跟我一起从公路尽头走进无人区的。

在有网络的地方,我也会用网络。我也有各种平台,微信、微博,我也会在每当回到城市里后发一些东西,给我的粉丝逐个回复一些内容。这里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刚开始我与粉丝们之间存在一种误解,朋友们和粉丝们看到我发照片和视频,都以为我在路上了。其实,这时候刚有网,我大多数是刚回来。时间久了,朋友们、粉丝们也摸清了我的规律,逐渐形成了我和朋友、粉丝之间的默契。一旦一段时间,我没回信息,也没有新动态,他们就知道我又去工作了,在没有信号的地方。在我大批量地在朋友圈和微博发照片、发视频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又从无人区回来了,目前在城市里。所以,后来他们就在看到我动态的第一时间集中找我,那时留言就像海一样,这非常有意思。

我在无人区待得越久,内心就越是平静。无人区永远会给我震撼。

理论上来讲,同一个区域,来过一次、两次,可能三次之后就觉得寡淡如水、索然无味了,大概还会有厌恶情绪,但这些充满着危险味道的无人区我却永远也走不厌。这些风光永远都是变幻莫测的,每一天甚至每一时刻都不一样,我发现那个古老的遗迹便是例证。无人区的每一次日出、每一次日落、每一场风、每一场雨、每一场冰雹、每一处风光,它们都不一样。我始终期待着与这些神秘莫测的未知不期而遇,从不厌烦。

有一次,一个非常资深的摄影师跟着我走特种路线。他是个美籍华人,摄影技术一流,他喜欢拍人文、拍故事。我给他介绍,说可以拍拍无人区的日出日落,都是非常美的。他说日出日落他最少已经拍了几千张,几乎要拍吐了,实在不想拍了。可对我而言,看每次的日出日落从没有看够的时候,一有机会我就拍两张,从来都拍不够这些美景。

至今,我依然会因为无人区的每个时刻有不一样的激动。只是在这里工作,生活越久,我越像是融入了这里,任何的东西都变为我生活里的平常,说起它们,我如话家常。

我慢慢融入了无人区,过起了平淡的日子。在有空的日子里,一壶甜茶、一碗藏面、一个饼儿、一碗炸土豆,或随便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找一个阳光明媚的角落,就静静地在那发呆了。

有时候看看一眼望不到边的原野远方,再看看天空和云朵,纯净得像是能净化世间的一切,仿佛一切焦虑和不安都不曾存在;有时候下雨,那个雨下得饱含韵律,像是音乐响在耳畔,那是只属于大自然的曼妙声响。这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静坐听风、听雨,再看看湖泊,看看雪山,看看草原,或者什么也没在看,坐在那里什么也都没想。那个时候,有一种发呆,叫作专心致志地发呆。

我还喜欢做一件事。我喜欢用相机记录无人区多年来的变化,我曾记录过一段柴达木盆地的路。最开始时,马路还是草被踩平了的泥土路,马路两边什么都没有,渐渐地立了一排电线杆,后来又多了一排,慢慢地又有了灯。

我也记录过我之前去到的无人区,现在那里已经不是无人区了。在我当年扎营的地方,那是在藏北无人区的边境,连接着羌塘和可可西里。我在那里扎过很多次营,遗憾的是都没留下照片。那里是每每遇见夕阳,幸福便开始了的地方,美得不像话。一次,我和我一位朋友一起去,傍晚的时候,他看见那景象,激动得跳起来。当时,我也是拿起相机想记录一下。在我按下快门的瞬间,他突然跑进了画面。然后,我和朋友开玩笑说,算是为他留了个纪念。但后来证明,那张照片的意义绝不仅止于此。因为它成了我为那个地方留下的唯一的照片。那个地方永远也看不到了,现在那里修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柏油小公路,多了铁丝网,立了电线杆。

我就像主人关注自家园子里菜的生长情况一样,观察着无人区的每一点变化。或者,我已经在自己走过上百次的地方,看过无数次的风光里安下了家,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