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走山人,这是极其小众的一行,自古就有,具体起源于哪朝哪代,已不可考。走山这一行的小众随时代变迁显得更加小众,很少有人知道。我在序言中提到外八行,有金点、倒斗、响马、云游、采水等,金点、云游和响马已作了简要介绍,倒斗大家应该了解得已经很多了,采水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就不在书中胡说了。
这本书的重点是断网生活,告诫大家如何以一种新的态度去面对生活。当然,我还是有必要告诉大家走山究竟在干什么,拿什么本事吃饭,以解大家心头之惑。
我自小就有做走山人的潜质。小时候我家住四合院,我是周围一圈孩子中的“孩子王”。差不多五六岁时,我带着一群孩子像鬼子进村一样,把几个胡同内很多个院子里能搬动的东西,什么石头、板子等,都搬了个遍,只为四下里找虫子、抓蝎子玩。其他小孩子往往都是三分钟热度,不一会儿就玩腻了,我却有些不一样,抓虫这事儿好像做起来永不觉疲累,甚至一度由于我的这个探索精神,最后几个胡同以内都找不到任何虫子的影子了,全被我抓光了。由于我总是带着孩子们到处玩,不论是好主意还是鬼点子,我都是孩子王,周围的邻居打小儿都笑称我是“贾司令”,这个绰号一直用到现在。
那时,调皮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我也是真的感兴趣。像我女儿,她现在四岁多,就特别喜欢抓蚂蚁啊,捡树叶啊,捡石头什么的。我出去工作,她还会跟我要礼物,她要的礼物也不是一般意义的礼物,知道我去走山,所以要的礼物也都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我回来时常常也会给她带一些树叶、石头之类的东西,她非常喜欢。她出去玩儿也会给我带礼物,也是石头、树叶什么的。在我读到的一本书中写道:“谁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兴趣观看突出的岩石或接近任何岩洞的?这大概是残留在我们身体上的,我们最原始的祖先的本能渴望的一部分。”
关于我走上“走山”这条路,家里的说法是,又做上这个了。
我祖上就是做走山的,而我家族做这一行比较出色的是我爷爷的父亲那一辈。在他们当中,比较有造诣的要数我曾祖贾昭山和他的弟弟贾昭水,他们中又数我的曾叔公贾昭水功夫更高。
听我奶奶讲,在她小的时候,有一次我曾祖他们哥儿几个一起喝酒。那个年代,条件有限,荤腥都少见,所以酒桌上根本没有像样的菜肴。我曾叔公一看,说道:“我出去弄点儿下酒菜。”说着,人就出了门。半个时辰后,我曾叔公回来了,手里拎着两只野鸡。大家便问:“从哪儿弄的?”我曾叔公随口一句:“去了趟关外。”听完之后,大家都是一惊,也都不信。去关外,那就是山海关以外,徒步从山东到东北,来回半个时辰,这怎么可能!然后,我曾叔公一转身,他背后还挂着尚未融化的雪。
我的奶奶至今身体健康,这是她讲给我听的。我曾叔公的功夫确实了得,在行内也是赫赫威名,只可惜他的一身本领并没有传下来。
关于我曾叔公后来的故事,也是有好多人陆续跟我讲。讲得比较多的版本是,他加入了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闯关东大潮,后来偶然失足跌下悬崖,死在了长白山;也有人说他在一次走山任务中失踪,再寻不到。其实,我更愿意相信他失踪了。我无法相信以我曾叔公的本领,会失足掉下悬崖。干我们这一行,没有艺高人胆大那一说,命都没了,就别提找什么东西了,这碗饭自然也吃不到,所以我们都是极其小心、谨慎。因此,我曾叔公是怎么去世的至今是个谜。而我爷爷,作为他最亲的后人,曾三次去寻他的尸骨,都无果而终。
我爷爷那代赶上了战争,先是十四年抗战,后有三年的解放战争,过了十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出去走山次数也不多,祖上的手艺也就这样零零散散地传了下来。
而到了我这辈,我师从章汝奭先生,传承了祖上传下来的技能、手艺,又做起了走山这个营生。
我虽跟章汝奭先生学习手艺,但是他一直不让我叫他师父,而让我叫他爷爷。一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在宋代吕本中的《官箴》中看到这样一段话方解我心头疑惑:“‘同僚之契,交承之分,有兄弟之义;至其子孙亦世讲之。前辈专以此为务,今人知之者盖少矣。’此谓两姓子孙世世有共同讲学之情谊。后称朋友的后背为世讲。”师父和我祖上有交情,他把我当作走山一行的传人,一直苦心栽培,希望我能将祖上的手艺传承下去。
2002年,我接到了第一个任务。一位和祖上有过交情的老朋友来信,信里写道:“上跳板扯趟云根,头道杵带到。”这是一句行话,“上跳板”指“刚出道”,“头道杵”指“定金”,大体意思是,烦请兄弟出山帮忙找个物件,首款的盘缠带到了。走山一行有规矩,托人者直接开价,而受托之人不讨价、不还价、不说价高价低,只说“接”或“不接”。
师父当时没作声,然后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问我愿不愿意走这趟。由于祖上一直有人走山,从未间断,我自小耳濡目染,加上在师父那学得的技艺,自认为有点儿本事加上年轻气盛,宛若初生小牛,丝毫不怕猛虎。我摩拳擦掌,最终决定接了这个任务。
师父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有些不放心,毕竟这之前我学的仅限于理论知识,还从未有过实践,他有点儿不放心我这个愣头青。我当时年轻,面对未知只有兴奋,哪有半点担忧和害怕可言!敷衍似的宽慰师父道:“没事儿!”便去做准备了。
我和那位老朋友约见了一面,确定了日程,制订了一些具体计划,明确了他要找的东西,用了几天准备好了装备,带好盘缠,便上路了。
临行前,祖上的前辈们告诉我,我要找的东西非常珍稀,需进到西藏的无人区里寻找,方有一定机会找到。那是我第一次进藏,临行前有件事始终令我惴惴不安,由于我受人之托要到无人区中去走一遭,所以令我心慌之事便是我可能因海拔过高产生高原反应。如果有同伴,高原反应尚能应对,然而,此行独我一人,即便是我年少轻狂也是惴惴不安。
庆幸的是,第一次进藏,我的高原反应并没有那么强烈,这是个好消息的同时也是个坏消息,在进藏的前几天,我感觉头像是被钝器猛击了一下,头晕目眩、胀痛难忍,在高海拔之上走一段路就眼冒金星,不得不坐下休息。我确实过于乐观地估计了实际情况,走山绝非我想象中那么容易,我不可避免地被复杂的现实好好教训了一顿。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去找东西,开始的几天,头脑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十多年前,公路不比现在这般发达,当时西藏的路况尤其差,除无人区之外的乡镇、村落之间也基本都是泥土路,有些甚至没有路可以走;当时车辆的性能也不像现在这般优秀,我虽开了车,然而抛锚却是常有的事,我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提前学习了相关知识,然纸上谈兵终究不行;我对要去的目的地知之甚少,可查的数据也非常有限,我仅仅知道大概方位,可谓艰险重重。
历经苦难,幸好我遇到了一些很好的朋友,向之讨教了修车、地理方位等各种知识,并在这些好朋友的相助下终于完成了任务,跟他们学的实践经验令我至今受用。
第一次进入无人区,我在那里待了25天左右,那是在喜马拉雅山的深山里。在那之前,我也有过在野外扎营生活的经历,但那不是无人区。经历那第一次无人区之旅后,我的生活作息、行为做法,全都改变了,与之前大相径庭,如今我奉行一切从简。
背包从简,只带必需品,可以跑得更快,这话说来都是故事。那个时候,野生动物还比较多,好巧不巧,我遇到了棕熊。我虽然初来乍到,但喜马拉雅山棕熊可熟门熟路。
那时正值夏季,那片地区原始森林云雾缭绕,置身林中真的是危机四伏。林子里闷热异常,地面经常是又滑又软的泥浆和腐烂的木头,杂乱的树丛背后总感觉有很多双眼睛盯着看,浓密的、看不清的前路也总像是会窜出来一条蛇或走出来一匹狼似的,不敢多想。
我身上带的香囊多多少少给我壮了壮胆。那是个祖传的药囊,里面有19种药草,用于防毒、防蜘蛛、防蛇、防蝎子,但最珍贵、最重要的还是野生老虎屎,那是可以防狼的!尽管狼群也是近十几代没有见过老虎了。但这就像我们小时候都在说:“狼来了,狼来了!”孩子们也没有见过狼,但又害怕狼,这恐惧是在基因里的。所以狼闻到了这野生老虎屎,本能地觉察到这对它有伤害,因此不敢靠近,简直像老虎在此一样管用。
有了香囊,蛇虫鼠蚁皆不敢靠近。倘若在某处不小心中了蛇虫之毒,那么在此方圆一千米之内定有解药。走山的祖训和传承的手艺技能,还是能够让我自保的。
只是,身怀十八般武艺是一回事,人生第一次亲临又是一回事。这个可能就是“实践大于真知”的道理。
没错,我第一次无人区之旅就遇上了棕熊。当时它正背对着我,在西南方向不远处的树下吃树根。棕熊是非常可怕的,成年雌性棕熊体重大概200千克,成年雄性棕熊体重能达到500千克,直立起来普遍超过2米左右,碗口粗的树,一掌下去便可折断,战斗力极其可怕,据说雄性棕熊能一掌将人的脊椎拍断;力量大就算了,棕熊奔跑起来赛过如今好一点的电动车,速度在每小时50千米不在话下;不仅如此,棕熊脂肪层达十几厘米厚,且熊皮极其坚韧,普通尖刀断不可能伤它分毫,所以遇到了棕熊,我只能在它未察觉之前逃跑。可不论我跑得有多快,速度上我仍是不占优势的,在我全力奔跑的情况下,它的速度仍是我的二倍还多。当时它大概是闻到了我的气味,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便发了疯似的向我扑过来,我不敢迟疑,拔腿就跑。当时我正处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迎风坡,夏季吹西南风,我事先查看过风向,电光火石之间,我决定顺风跑。
顺风跑很讨巧,又省力速度又快,我按S形路线企图甩掉它。熊的嗅觉很好,却天生近视,所以常以嗅觉追人,顺风跑,人的气味便不会被它嗅到。我顾不得这么多,一路狂奔,头也不敢回,生怕一回头看到一张血盆大口,奔跑中我不时地听到身后传来树枝“咔嚓、咔嚓”断裂的声音,那简直是死亡的信号啊。
我在进入丛林之前,遇到过一个夏尔巴老人。他们有很多的神秘传说,这一族生于自然、长于自然,最后归于自然,与世无争,我万万没想到会遇上夏尔巴老人。
老人有一个简陋的杂货店,这杂货店位于去喜马拉雅山的必经之路上,店里仅有一张桌子和几根用竹子简单支撑的棚架。他头戴褐顶橘黄边、前部留有缺口的小帽,身着粗布麻衣,手拿竹扇,吆喝着卖水饮、素食。最近不是有本大火的书叫《云边有个小卖铺》,这位老人的小卖铺恰在世界屋脊,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当真是云边的小卖铺。
老人见到我,满目慈祥,问我要去哪里。我蹲下来看着老人,又指了指前方的原始森林,他拿手中的竹扇敲了敲我的脑门儿,抬头看向前方说道:“在你之前有一行人去过那片丛林,仅有一人连滚带爬回来了,他回来的那天尿了裤子,被熊舔了脸,半边脸血肉模糊,和他同去的人全都没再出来,你还要去吗?”
偏偏那时候,我想起了门巴族老人的话,内心更是惊惧万分:我怕是今天要折在这丛林里了;受人之托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我还没娶老婆呢;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求生的本能。我的心脏狂跳,好像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满心的恐惧却又有无穷的力量,极速奔跑下丝毫不觉得累,我听到身后树枝折断的声音消失了,却也不敢大意,仍旧向前跑了至少3千米方才停下来。我猛地回头,棕熊已经没在追我了,我环望四周,再三确认棕熊确实没有追上来。腿一软,竟然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我的走山生涯一经开始就让棕熊先上了一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棕熊追击事件吓破了我的胆,却也产生了一些深远的积极影响:我再也不敢莽撞、冒失以及轻看走山这一行的难度了。
我还算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至少自棕熊追击事件之后是如此,我深深明白了不谨慎完全做不了走山这一行这样的道理。走山的目的终究是受人之托去人迹罕至的区域寻找东西,倘若难以自保,找东西便是无稽之谈了。所以自保是吃这碗饭的先决条件,也是吃这碗饭的尊严所在。庆幸自己真的学了点儿知识,稍有差池,命丧棕熊之口并非没有可能,在那之后我是谨慎、谨慎、再谨慎,严谨、严谨、再严谨,深知本事还得要好好练,毕竟走山是要玩命。
脱离棕熊追击之后的几天我内心依旧忐忑,初次走山让我感到内心空落落的,完全没底,走在丛林里、旷野上,我都小心翼翼。空无一人的深山里,晚上更比白天凶险。原始森林里是不能开车的,倘若是车能走的地方,我便睡在车里,也扎营在旷野或住山洞,都是点起营火、和衣而睡。不论白天还是夜晚,我必须随时处于戒备状态,始终紧绷着一根弦,山中猛兽狡猾,我不敢深睡,也丝毫不敢大意。在一处扎营,我一定先摸清地形,记好风向,如果发生什么突发状况,也好有个准备,至少保证自己能够逃出生天。
至于我要找的东西,当时我费尽心力去找,白天各种长途跋涉,遇到人便打听,晚上又是应付环境与未知带来的危机。那时候的信息不比现在这般发达,我所掌握的信息很有限,再加上初次走山确实经验欠缺,弯路走了千千万。最终,托一个朋友的福,我意外地找到了苦寻20天的东西。
其实,我要找的东西就是一块石头。至于这块石头,它有什么来历?是干什么用的?顾主为什么需要这块石头?我统统不知道,此是受人之托,走山人也不应问缘由,那不合规矩。走山这行,大体就是别人要找东西,于是找到了走山人,走山人接了活儿去找,找到了之后把东西交给顾主,人家按约付酬,此事就完结了。
从那块石头起,我的走山生涯就开始了。曾经我这样说过我走山生涯的开始:为了一块石头,我不远千里来到西藏,那之后我给自己留了一个石头小样儿,我把石头小样儿放在了家里,“家”却跟着我去了西藏。
自那之后,我真正成了一名长年在千峰万壑间穿梭、行踪飘忽不定、行事独来独往的走山人。
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越来越发达,科技的发展让道路越修越宽、越修越长,我们能够踏足的地方越来越广,无人区越来越少。大量的森林被辟成良田,大自然的草木、动物越来越稀少,原本需要到山中寻找的草药,也改用大棚进行种植了,产量再也无须担心了。
这样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人到城市中去生活了,我们这行却奇迹般延续了下来。然而传下来的技能,还有在从事走山的人,都在不断减少。
我还有生意,是带队走特种路线。特种路线,简单了说就是不寻常的探险路线,公路的尽头才是特种路线的起点。这些路线要么在不适宜人生存的地方,要么是在压根连动物的影子都少见,人不经过的地方,简单了叫无人区。我称那些来找我走无人区的人是特别有种的人。他们并不全是爱探险的人,或者说,他们来走无人区有些并不是为了探险,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我的工作便在这人迹罕至、艰难涉足的区域,我也长年生活在这些地方。面向大自然,看天、看地,再看自己,我总有一种历经长途跋涉和自己重逢的感觉。远离喧嚣和打扰之外,有着罕见的清新和令人愉快的宁静,面向群山、满眼星空,我真喜欢在这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