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五年(宋龙凤元年)二月,红军统帅刘福通派人在砀山访得了韩林儿,迎到亳州,立为皇帝,号小明王,建国曰宋,建元龙凤。拆鹿邑太清宫材,治宫阙于亳。小明王尊母杨氏为皇太后,以杜遵道、盛文郁为丞相,刘福通、罗文素平章政事,福通弟刘六知枢密院事。军旗上写着鲜明的联语道:“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遵道得宠任事,福通不服气,暗地里派甲士挝杀遵道,自为丞相加太保,东系红军军政大权一归福通。
郭子兴原受亳都节制,子兴死后,小明王檄授子兴子天叙为都元帅,子兴部将张天祐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军中文移从此遵用龙凤年号。
虹县人邓愈年十六,从父兄起兵,父兄战死,愈代领其众,每战必挺身破敌,军中服其勇决。怀远人常遇春刚毅多智勇,膂力绝人,初从巨盗刘聚,聚抄掠无远志,遇春决心离开,愈归元璋为管军总管,遇春投元璋自请为先锋。
和州东南临大江,城小兵多,粮食大成问题。唯一可能的出路和发展,是渡江直取金陵。渡江必须舟楫,载运大军过江的舟楫不是三两日所能造就。元璋正在踌躇思虑,无法解决时,附近巢湖水军头目派人来要求归附。
庐州巢县人廖永安、永忠兄弟,俞廷玉、通海、通源、通渊父子,赵仲中、庸兄弟,合肥人张德胜、叶升,无为人张世杰,和州含山人华高等,各率众泊巢湖,连结水砦,以捍寇盗。红军左君弼据庐州、永安等战败,闻元璋兵盛,以水军千艘归附,元璋大喜,即亲往抚定其众。时元中丞蛮子海牙集楼船塞马肠河口,阻住出路。元璋率舟师出湖口,到和阳铜城闸,忽大雨水涨,从小港径出,大败蛮子海牙军于裕溪口,水军入大江,从归和阳,因定渡江之计。
六月初一,元璋率众渡江,乘风直抵牛渚,遂据采石,缘江诸垒一齐归附。诸将争取资粮,打算运回和州,慢慢享用。元璋和徐达商量,第一仗打得不坏,不如乘胜直取太平,把所有的船缆都切断,放船在急流中,断士卒归路,使其必进。又命李善长预备好戒饬军士榜文。初二日克太平路,执万户纳哈出。揭榜文于街,有一小卒违令,立斩以徇,军中肃然。当地耆儒李习、陶安等,率父老出迎,陶安见元璋师有纪律,实在难得,因进言:“方今四方鼎沸,豪杰并争,攻城屠邑,互相雄长,这一般人都不过志在子女玉帛,根本没有拨乱安民、救天下的志气。元帅率众渡江,神武不杀,以此顺天应人而行吊伐,天下统一不成问题。”元璋问以取金陵如何?陶安以为金陵是古代帝王之都,形势险要,又有长江天险,如以金陵作根基,出兵讨伐四方,是绝妙的战略。两人说得非常投机,就留陶安在幕府参议机密。改太平路为太平府,以李习知府事。置太平兴国翼元帅府,元璋自领元帅,以李善长为帅府都事,汪广洋为帅府令史,潘庭坚为帅府教授。籍乡民为兵,以税户宋成等为千户统领,居民蓄积尽数运入城内,准备固守。
太平在占领以后即被元兵包围,水路方面由元将蛮子海牙、右丞阿鲁灰以巨舟截采石江,闭姑熟口,断绝红军归路及和阳的交通,陆路由山寨民兵元帅陈野先、水军元帅康茂才以兵数万攻城。元璋分兵两路:一支由汤和率领正面迎战,一支由徐达、邓愈潜师由间道绕到元兵后路,从背面夹攻。元兵腹背受敌大败,野先被擒,蛮子海牙、阿鲁灰得到败讯,也不敢进攻,还军驻裕溪口。元璋释野先缚,令作书招降其部队,第二天其众皆降。分命徐达等取溧水、溧阳、句容、芜湖等地。
九月,郭天叙、张天祐和陈野先率兵进攻集庆(金陵)。野先之降,非其本心,被逼写信招降部曲时,以为其众未必从命,不意全军归附,自悔失计,阴谋复兴元合。元璋察知其计,故意交还部队,让他和元集庆守将福寿勾通,攻城时,郭、张二帅攻东门,野先伪攻南门,城中坚守。二帅不知野先底细,以为一家。野先邀天叙喝酒,席间把他杀了,又诱擒天祐献于福寿,天祐亦被杀。回师追袭红军于溧阳,行经葛仙乡,地方民兵恨野先反复,使地方糜烂,设计把他杀死,从子兆先代领其众。郭、张二帅死后,子兴旧部都归元璋,元璋遂独领都元帅,半年来的三头局面到此结束。
元璋率大军渡江,马夫人率将士家属仍留和阳。郭、张二帅被诱杀以后,陈兆先屯方山,蛮子海牙则屯采石,水陆掎角,威胁太平。元璋乘时整顿军队,加强实力。龙凤二年(至正十六年)二月亲率常遇春等大败蛮子海牙军于采石,纵火焚其连舰,蛮子海牙仅以身免,江路始通。三月率诸将进攻集庆,水陆并进,至江宁镇,攻破陈兆先营,降其众三万六千人,释兆先以为元帅,令从征讨。进败元兵于蒋山,直抵城下。城破,福寿战死,得了军民五十余万,元将康茂才降。元璋入城,剀切告诉军民父老官吏说:“元朝政治混乱,战争四起,生民涂炭。我来是为民除乱,大家应该各安职业,不要疑心害怕。贤士吾礼用之,旧政有不便者吾急除之。做官吏的不要贪暴,使百姓吃苦。”简单的几句话,把城中人心定下来,恢复了秩序。改集庆路为应天府,置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以廖永安为统军元帅。以赵忠为兴国翼元帅,守太平。置上元、江宁二县。辟儒士夏煜、孙炎、杨宪等十余人,以次录用。亳都得到捷报后,升元璋为枢密院同佥,以帅府都事李善长为经历。不久又升元璋为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故元帅郭天叙弟天爵为右丞,李善长为左右司郎中,以下诸将都升元帅。元璋这年才二十九岁,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统领十万大军的统帅了。
元璋据应天后,他的势力,以应天为北境,西起滁州画一直线到芜湖,东起句容,南到溧阳,一块不等边形,横摆着的斗形地带。西线是斗底,东线是斗口。四面的形势,东边元将定定扼守镇江。东南张士诚已据平江(苏州),破常州,转掠浙西。东北面青衣军张明鉴据扬州。南面是元将八思尔不花驻徽州,别不华、杨仲英屯宁国。西面池州已为徐寿辉所据。东南外围则元将石抹宜孙守处州,其弟厚孙守婺州,宋伯颜不花守衢州,真是四面受敌。幸亏这时元兵正用全力对付小明王,前一年十二月元将答失八都鲁大败刘福通于太康,进围亳州,小明王奔安丰(今安徽寿县)。察罕帖木儿和红军转战河南,都无暇南顾。红军势力暂时消沉,张士诚又猖獗于东南,徐寿辉鸱张于襄汉,元兵左支右绌,已苦无法应付。龙凤二年(至正十六年)红军复振,遣兵分出略地,李武、崔德陷商州,破武关,进图关中。毛贵陷胶、莱、益都、滨州,山东郡邑多下。三年刘福通率众攻汴梁,分军三道: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诚趋晋冀;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趋关中;毛贵出山东北犯。第一路军分二路:一出绛州,一出沁州,逾太行,破辽、潞,陷冀宁,攻保定,陷完州,掠大同、兴和塞外诸部,至陷上都,转掠辽阳,抵高丽,从西北折回到东北,绕了一个大圈子。第二路军陷兴元,入凤翔,南入四川。一部又陷宁夏,掠灵武诸边地。第三路军陷东平、济宁、东昌、益都、广平、顺德、济南,北陷蓟州,犯漷州,略柳林以逼大都。福通则陷大名、曹、濮、卫辉,出没河南北。四年五月,攻下汴梁,迎小明王以为都城。红军所至无不摧破,元州郡长吏闻红军来,往往不战而遁。五六年中,红军长驱深入,来回地兜圈子,元军用全力抵抗和进攻,无力顾到朱元璋,使得这个新进最后起的红军小头目,得以从容巩固地盘,扩充实力,得以个别消灭群雄,开辟疆土。而且在地理上,朱元璋和元朝大军中间恰好隔着,东边是张士诚,北面是小明王,西边是徐寿辉,这三个卫星使他无从受到元军的主力攻击,等到红军主力已被元朝消灭的时候,朱元璋已经广土众民,拥有最强大的实力,可以和元军一决雌雄了。
在这斗形地带所受到最大的威胁,东边镇江如为张士诚所据,则可以直捣应天,危及根本。南边的宁国如为徐寿辉所占,则后方又失去屏障。元璋在应天经营甫定,即遣徐达攻克镇江,分兵下金坛、丹阳等县。向东伸出一触角。到六月又派邓愈攻陷广德,堵住徐寿辉的来路。在出师时严申军令,毋焚掠,毋杀掳,犯令者处以军法。破镇江时,号令严肃,城中晏然,不知有兵。改镇江路为江淮府,置淮兴镇江翼元帅府,以徐达、汤和为统军元帅。置秦淮翼元帅府,以俞通海为元帅。改广德路为广兴府,置广兴翼行军元帅府,以邓愈、邵成为元帅。分遣诸将攻克长兴、常州,自将攻克宁国,得军士十余万,降其将朱亮祖。又克江阴、常熟、徽州、池州、扬州。在龙凤三年(至正十七年)这一年中,把四周敌人的军略据点悉数占领,成为向外发展的前哨阵地。从江阴到长兴画一条直线,构成堵住张士诚西犯的防线。宁国、徽州则是向浙东进展的门户。西线主守,东线主攻,北线和友军接境,形势已和一年前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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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璋深知自己的知识太差,对于实际政治尤其隔膜。所以对于知识分子,特别看重,虚心听从他们的劝告,完成自己的教育。每克一地,必访求当地的贤才,罗致于自己幕府中,初起略地定远时得毛骐典文书机密,下滁州得范常,克太平用宋思颜。从渡江的幕府人才,有郭景祥、李梦庚、杨元果、阮洪道、汪河、乐韶风等。下集庆,王濂来归。克镇江,礼聘秦从龙、陈遇。下徽州,召朱升。从龙之来,元璋亲到龙江迎接,事无大小,都和他商量,呼为先生而不名。陈遇画策帷幄,宠礼之隆,诸臣莫比。两人都不受官职,自处于宾师之间,元璋也不敢强以名位。朱升告诉元璋三句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奠定了元璋后来的帝业。
从兴军以来,农村壮丁大部分被逼从军,农田荒芜,又不断被战争所**,粮食收成减少。各处军队的给养多由掠夺,名为寨粮,元璋的部队也不能例外。生产日少,消费日多,百姓被掠夺而饿死沟壑,军队还是吃不饱肚子。扬州的青军甚至演出吃人的惨剧。元璋听了朱升的劝告,龙凤四年(至正十八年)二月以康茂才为都水营田使,专负责修筑堤防,经营水利,恢复农田生产,供给军需。又分命诸将部兵屯田龙江等处,以生产的多少定其赏罚。几年内就成绩显著,仓库充实。军食既足,就明令禁止征收寨粮,民心归附,足食足兵,两件事都做到了。这年十一月,又立管领民兵万户府,把所定郡县,简拔民间武勇之材,编缉为户,由民兵万户府管领。农时则耕,闲时则加以军事训练,有事则征调入伍,事定后,有功的一体升擢,无功的仍还为民户。实行寓兵于农的制度,使作战力量和生产力量合而为一。
外围的威胁解除,内部的生产问题有了办法,元璋的眼光立刻转移到浙东西的谷仓。先命李文忠进取皖南青阳、石棣、太平、旌德诸县,巩固了后方的防务,再会合邓愈、胡大海两支军队,由徽州昱岭关,进攻建德路,一鼓攻克,改建德路为严州府,先头部队东达浦江,构成侧面包围婺州的形势。十二月元璋亲率军十万出徽州进攻婺州,大败元处州援兵于城下,婺州降,改为宁越府,置中书分省,于省门建二旒大黄旗,上面写着:“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下揭二牌:“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辟儒士范祖干、许元、叶瓒玉、胡翰、汪仲山等十三人分直讲经史。立郡学,延儒士叶仪、宋濂为五经师,戴良为学正,吴沈、徐原为训导。丧乱之余,学校久废,元璋在这个两百年来的理学中心,号为“小邹鲁”的地方,复兴儒学,不但表示他在政治上的远见,同时也是收拾人心——尤其是士大夫——的最好办法。由此也可看出这个划时代的巨人,红军的头目,这时已开始反叛,倾向儒家,虽然中书分省省门的标语还是复宋。
宁越既下,分兵取浙东未下诸路,龙凤五年(至正十九年)正月克诸暨,五月汴都升元璋为仪同三司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六月自宁越还应天,留胡大海守宁越。八月元察罕帖木儿攻陷汴梁,刘福通奉小明王退保安丰。浙东驻军先后克衢州、处州,元璋的领土,遂成北邻张士诚、西邻陈友谅、东邻方国珍、南邻陈有定的局面。士诚最富,友谅最强,国珍和有定都龌龊自保。因之在整个战略上,又改采东南取守势,西北线取攻势的策略。以士诚和友谅比较,士诚迟疑顾虑,友谅轻佻猛鸷,士诚保守,友谅进取,以此,在西北的攻势又分轻重,对士诚是以守为攻,扼住江阴、常州、长兴几个据点,使士诚不能西迈一步。对友谅则以攻为守,使友谅兵力分散,不能集中攻击。
浙东虽已大部平定,可是浙东的几家豪族,尤其是原来在元将石抹宜孙幕府的名士刘基、叶琛、章溢等,有重名,得民心,都避不肯出,元璋遣使致书礼聘,总制孙炎又陈书开谕,基等不得已,和宋濂于龙凤六年(1360)三月应征到应天,元璋大喜,筑礼贤馆以处基等。这几个人,在思想方面继承宋儒的传统,和明教和红军无渊源。在社会地位方面,是浙东的豪绅巨室,声望笼罩一方。他们遵礼法,重保守,在行动上的表现是团结土著,保卫地方。元璋千方百计把他们拉拢到手,固然地方问题是解决了,“山越清宁”。可是他们的思想和主张都自成一系统,和红军格格不相入。被逼出山以后,也就改变作风,利用元璋的雄厚军力,拥之建立新朝,以保持几千年来的传统的秩序、习惯和文化,保持巨室豪绅的利益。结果,自然和出自明教红军的诸将,成地主与流氓、儒生和武弁相持之局。元璋也利用巨室豪绅之护持,儒术之粉饰,建立他的万年基业。在红军实力尚存、对元仍须利用红军拥护的时期,他是红军的别部,不免两面敷衍。一到小明王军力完全被元军消灭以后,他就完全倾向儒生,剥去宗教的外套,自命为旧秩序之恢复者和旧文化的护法人了。从这时以后,他深受这几人的影响,和红军的关系逐渐疏远,和儒家日益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