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文纳位于意大利北部，距离亚得里亚海不远。数个世纪以来，它一直是港口城市，但最终港口被淤泥堵塞，现在只有一条运河通往数千米之外的大海。如今，这座城市是一个宁静的地方，人们经常会予以忽视，而把目光投向它的著名邻居——壮丽的威尼斯和海边的里米尼。然而实际上，拉文纳在很久以前便获得了许多充满吸引力的精美事物，尤其是迷人的镶嵌画。这些东西默默地唤起了被遗忘的岁月，那时罗马帝国在西部陨落，并在东部崛起。跟其他地方相比，拉文纳可以更加生动地勾勒出罗马帝国的黄昏。

今天，前往拉文纳的游客会遇到一群幽灵。第一个幽灵便是曾经支配这座城市的皇宫。在君士坦丁死后的数十年里，西罗马帝国的首都通常是米迪奥拉努姆(今意大利米兰)，而非罗马或奥古斯都·特里沃鲁姆(今德国特里尔)。但是，在公元4世纪，帝国逐渐失去了保卫意大利的能力。后来，一个日耳曼部落围攻了米迪奥拉努姆，人们发现这座城市在意大利北部平原上太过暴露，无法继续充当首都。拉文纳比较安全，它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沼泽地，就像一道天然屏障，直到近代都是疟疾的高发区。而且，彼时的拉文纳还拥有一个优良港口，可以通过海路获得援军或撤退逃生。奥古斯都曾经承认了拉文纳的战略优势，并将其用作罗马帝国舰队的母港。

因此，在公元5世纪，拉文纳成了西罗马帝国的首都。有十几位皇帝在拉文纳进行过统治，他们的宫殿富丽堂皇，或者说很可能华丽无比，但是我们难以确定，因为它们已经彻底消失了。

那里曾住着最后一位西罗马皇帝，他名叫罗慕路斯·奥古斯都，于公元475年登基。他拥有两个辉煌的名字，一个来源于传说中罗马的建立者及其国王罗慕路斯，一个来源于罗马的第一位皇帝奥古斯都。但是这两个名字并不适合软弱无能的新皇帝，反倒是他的绰号奥古斯都路斯(意为“小奥古斯都”)更接近真相。他上台时年仅十五岁，他的父亲掌握着实际权力。此人征服了拉文纳，并废黜了此前的皇帝，不过出于某种原因，这名将领宁愿把皇位让给自己的儿子。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统治的帝国已经缩小至意大利地区和高卢南部，而且他的政权缺乏合法性，因为东罗马帝国的皇帝不承认他的地位。

当时意大利的头号人物是弗拉维乌斯·奥多亚塞。他是一名外族酋长(可能属于日耳曼人，但并不确定)，统领着意大利的日耳曼雇佣兵。跟以前的许多罗马军人一样，这些雇佣兵希望拥有自己的土地。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的父亲拒绝了，于是他们便发动了叛乱。雇佣兵杀死了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的父亲和叔父[1]，随后占领了拉文纳。

他们饶了年轻皇帝的性命，但是勒令他离开宫殿。他们给了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一大笔钱，将他流放到一座俯瞰那不勒斯湾的海滨庄园里。他带着亲戚同行，其中很可能包括他的母亲。奥多亚塞在意大利称帝，与此同时，罗马的元老院(这个机构仍然存在)拿走了皇冠、斗篷等皇室权力的象征，交予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仿佛暗示西部的皇帝已经不复存在了。

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于公元476年9月4日退位，此时距离屋大维在罗马自称奥古斯都过了五百多年，而君士坦丁则去世了一百三十九年。西部的罗马帝国结束了，尽管奥多亚塞和后来的其他日耳曼统治者认为自己完全有资格继承紫袍。他们支持意大利的罗马艺术和文学，就像先前的皇帝一样。例如，他们继续在拉文纳赞助美丽的镶嵌画和纪念物。

不过，西部帝国的统治者变成了日耳曼人。虽然西部的罗马公民将担任很高的官职，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做过皇帝。

大约一个世纪之后，有一位作家将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描述为“罗马民族的西部帝国”的最后一位统治者，并指出“从此以后，日耳曼民族哥特人的国王便占有了罗马和意大利”[570]。与之竞争的西部皇帝尤利乌斯·尼波斯坚持到了公元480年，但是他并非在意大利进行统治，而是在达尔马提亚过着流亡生活——公元475年，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的父亲逼他逃往那里。最终，尼波斯被杀害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罗马民族”无法继续统治西部？简而言之，西部帝国的行省一个接一个地落入了各种非罗马侵略者的手中。下面是一些标志性的时间：公元410年，罗马人从不列颠撤离；公元418年，他们允许日耳曼民族哥特人定居在高卢南部；公元435年，他们把北非的大部分地区让给了汪达尔人，那是另一群日耳曼民族侵略者。

还有一些攻击让罗马人备受惊吓，却并未使帝国丧失领土。在公元5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阿提拉率领匈人入侵巴尔干半岛、高卢和意大利，那是一支蒙古游牧民族，凶猛彪悍，擅长骑射。尽管他们掠夺了几座城市的财物，并勒索了许多黄金，但是他们没有占领罗马的任何土地。此外，蛮族人也在公元410年和455年两度洗劫了罗马。

汪达尔人攻陷了罗马在北非的重要产粮行省，切断了意大利粮食供给的生命线。只有基于君士坦丁堡的东罗马帝国有资源组织一次远征，希望恢复这条生命线。然而，当东罗马舰队试图在今天属于突尼斯的地方登陆时，汪达尔人趁着夜色发动了一场火船攻击，将东罗马舰队摧毁了。公元468年的卡本半岛海战为西罗马帝国敲响了丧钟。

很久以前，吉本曾提出基督教在罗马衰亡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为它削弱了罗马人的战斗精神[571]。这纯属无稽之谈。罗马帝国的东部比西部更热衷于基督教，而东部并未在公元476年覆灭。实际上，它以帝国的形态继续存在了一百五十年，直到穆斯林攻占其大部分领土。之后，它又作为一个区域性政权坚持了八百年，最终在1453年才彻底结束，此时距离西部沦陷已经过了将近一千年。而且，两千年来，基督教也没有阻止欧洲国家频繁地互相争斗并夺取世界各地的许多领土。

西罗马帝国的陨落是由于无能的领导方式、拙劣的军事部署、不利的地理位置，还有内部的分裂、强大的敌人以及资源的减少。在西部覆灭之前，罗马帝国也出现过一些伟大的领袖，但是他们主要在东部。

金钱、人才和权力都流向了东部。在西部，没有任何城市可以媲美伟大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也没有任何要塞能够与之相比。

君士坦丁在新城的陆地和沿海都建造了防御工事。一个世纪之内，君士坦丁堡的范围便远远超出了他留下的陆地城墙。因此，公元5世纪早期，罗马人在向西1.6千米的位置修筑了更加坚固的新墙，使这座城市的面积扩大了一倍。由内墙、外墙与护城河组成的巨大陆地城墙绵延5.6千米，连接着抵御海上侵袭的沿海城墙。

当罗马遭受洗劫的折磨时，君士坦丁堡却在不断发展。于是，我们便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迎来了拉文纳的第二批幽灵。它们最初见于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在查士丁尼皇帝(527—565年在位)和狄奥多拉皇后(527—548年在位)掌权期间达到了一个巅峰，他们俩主导了拜占庭帝国的早期历史(有趣的是，直到东罗马帝国灭亡以后，人们才开始使用“拜占庭帝国”这个名称)。

查士丁尼继承了奥古斯都和君士坦丁留下的传统，他也是一名伟大的征服者、立法者、管理者和建造者，领导了一个文学艺术繁荣发展的时代。在东部，他坚守拜占庭帝国，抵御波斯的强势进攻。在西部，他的将领征服了意大利和北非的部分地区。不过，他没能结束巴尔干半岛上的外族侵袭，也无法阻止斯拉夫人和保加利亚人在拜占庭的领土上定居。

作为立法者，查士丁尼是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他主持罗马法律的编纂，从而诞生了《查士丁尼法典》，这是一部权威的工具书，对西方法律传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作为管理者，他完善政府，打击腐败，并发展贸易。

作为建造者，查士丁尼开展了许多公共工程，包括桥梁、堡垒、渡槽、孤儿院乃至整座城市。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项是圣智大教堂，又名圣索非亚大教堂，位于君士坦丁堡，今天依然屹立不倒，只是变成了博物馆。跟尼禄和哈德良一样，查士丁尼也让自己的建筑杰作采用了穹顶结构。它在千年之中都是世界上最大的主教座堂之一，其内部装饰着大量的镶嵌画。当查士丁尼初次看到这座建筑落成的模样时，他对它的宏伟壮丽感到非常震惊，不禁感叹道：“所罗门，我已经超越了你!”[572]他说的是在耶路撒冷建造第一圣殿的犹太国王。

作为东正教的领袖，查士丁尼打击异端者、异教徒、犹太人和撒玛利亚人(他们信奉另一种犹太教，有别于大多数犹太人遵循的拉比传统)。他把异教老师逐出雅典的柏拉图学园，并疏远了埃及和叙利亚的许多基督徒，因为他们推崇非东正教的神学理论。他不允许拉比对《希伯来圣经》作出解释，而这是犹太教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尽管查士丁尼的许多禁令都没有得到执行，但是他确实激起了一些暴动和反抗。

狄奥多拉出身低微，曾当过演员，这是一个不太体面的职业。不过，她精明聪慧，而且美丽动人。她赢得了查士丁尼的青睐，他娶了她，还封她为奥古斯塔。在他的政权里，她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面对君士坦丁堡的暴动，查士丁尼差点儿丢下皇位逃跑，是狄奥多拉使他鼓起了勇气。她告诉他：“皇室的紫袍是最高贵的裹尸布。”[573]从而说服了颤抖的皇帝站稳脚跟，继续战斗；不久以后，他的一名将领镇压了叛乱者。狄奥多拉还通过立法帮助女性，阻止强迫卖**，在离婚和财产方面给予女性更多的权利。

在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之后还会有许多伟大的拜占庭皇帝和皇后，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二人代表着罗马的最后一次绽放，因为他们是东部帝国最后一对讲拉丁语的伟大统治者。此后，希腊语便成了统治者及其政府的常用语言，就像在地中海东部地区一样。不过，这些统治者依然自称是罗马人。

拉文纳的人民同样如此，他们也是查士丁尼帝国的一部分。他麾下最伟大的将领从日耳曼人手中夺取了拉文纳。他为罗马帝国“收复”了意大利，尽管自公元395年以后，意大利便不再受君士坦丁堡统治了。但是，此时拜占庭人占领了意大利，而且他们将在那里待上二百年，并将拉文纳用作基地。这座城市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文化复兴，不过其标志性的时刻却出现在开始阶段。在拜占庭征服意大利后不久，一组绝妙的镶嵌画被用来装饰拉文纳的圣维塔大教堂。半圆壁龛两侧的镶嵌画描绘了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两位统治者的头上都有一圈光环，背景是闪闪发亮的金色，身边围着一群俊美的贵族男女，还有神职人员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仿佛他们和自己的随从正在教堂里。这些华丽的镶嵌画是两位统治者的经典肖像，在中世纪艺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然而，东罗马的君主在拉文纳做什么呢？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从未踏足过这座城市，他们一直在君士坦丁堡进行统治。就像拉文纳消失的宫殿一样，他们也只是幽灵。

不过，还有一样东西反映了罗马皇帝在拉文纳的出现，那就是拉文纳所在地区的名字“罗马涅”，意为“罗马人的土地”，今天它依然被如此称呼。这个名字最早见于公元5世纪，后来当拜占庭帝国统治那片地区时又再次得到使用。人们为自己跟拜占庭帝国的联系而感到骄傲，这是可以理解的。在查士丁尼的统治下，罗马帝国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而君士坦丁堡则是最伟大的城市之一。

只是，当奥古斯都创建罗马帝国时，他肯定没有料到，帝国的最后一抹余晖将落在小小的拉文纳——一座远离罗马的港口城市。

[1]　叔父：也可能是伯父，此人名叫保罗，跟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路斯的父亲是兄弟，但他们的出生年份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