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戴克里先:复制领导者,组织效率才能翻番(1 / 1)

戴克里先皇帝是一名职业军人。他并非贵族出身,而是来自巴尔干半岛的贫穷家庭,他的粗犷作风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曾经在集结的部队面前捅死了一个竞争对手;还有一次,他扬言要让一座叛乱的城市淹没在深及马膝的血水里。不过,他最著名的话语是一句对蔬菜的赞美。

“如果你能看到我们在萨罗纳亲手种的卷心菜就好了,”戴克里先说,“你肯定不会再认为这件事具有什么**力了。”[513]“这件事”是指请他重登帝位的要求,此时他已经隐退三年了,居住在行省城市萨罗纳的郊外,今天这里是克罗地亚的美丽海岸小城索林。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请求,不过戴克里先的隐退也是史无前例的做法。他是第一个且唯一一个主动退位的皇帝。他在自己的军队面前放弃了皇权,然后以普通公民的身份继续生活。

虽然戴克里先已经放下了宝剑,但是这番关于卷心菜的说辞似乎太夸张了。我们不禁怀疑,他是否像《教父》[1]中照料番茄的唐·柯里昂一样,在花园里向自己挑选的继承人(即他的女婿,也是他唯一外孙女的父亲)提供精明的建议,帮助其解决棘手的政治问题。很难想象这位隐退的皇帝对时事漠不关心。正如路易斯·卡罗[2]笔下的海象另有所指,戴克里先谈论的肯定也不只是卷心菜,应当还有君主。

戴克里先是在位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罗马皇帝之一。他统治了二十一年,跟他最著名的继任者君士坦丁一起结束了差点儿摧毁罗马的危机。他开启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使帝国得以延续,尽管在形式上发生了许多改变。然而,关于这个伟人,却很少有可靠的文献资料幸存下来。

戴克里先身材魁梧,大胆而残忍,律己甚严。他不擅长玩弄手段,但那个时代也不重视阴谋诡计,关键是军事实力,还有敏锐的头脑、坚定的意志和绝对的自信,而戴克里先刚好满足这些要求。

肖像雕塑显示他相貌凶悍,留着胡须,额头布满皱纹,表情颇为警觉。有一尊大理石半身像[514]将他描绘成一个粗野的武夫,但是仰视的目光仿佛在寻求神明的启示。还有一尊特殊的黑色玄武岩半身像[515]刻画了一个面容衰老却神采奕奕的男人,被认为是戴克里先。他紧闭的嘴唇传达着决心,眼睛里充满了强烈的情绪,令人不愿直视。

戴克里先重组了罗马帝国,并在真正意义上拯救了它。然而,他采取的方式却是分裂:先打乱一切,再复归原位。他分裂了东部和西部,给这两片领土各分配了一个皇帝和一个副皇帝,不过他们都听命于他一人。他分裂了罗马人和蛮族人、士兵和平民、买主和卖家,尤其是异教徒和基督徒。他取得了不小的成功,虽然并未达到完美的和谐状态,也没有实现他最想要的结果,但是他留下了一个比前几代更加强大、更有可能延续下去的帝国。

从狄奥克莱斯到戴克里先

戴克里先出生于公元245年前后的12月22日。他来自达尔马提亚(今克罗地亚),其故乡城市大概是萨罗纳,靠近斯帕拉托(今克罗地亚的斯普利特)。他原名狄奥克莱斯,在希腊语中意为“宙斯的荣耀”,而宙斯也就是被罗马人称作朱庇特的神明。他的家庭非常贫穷,父亲是一名抄写员,或者有可能是一位元老的自由奴,母亲据说叫狄奥克莱娅。

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狄奥克莱斯拥有很强的领导才能。他崛起于行伍之间,在多瑙河畔担任将领。公元283年,他跟随皇帝马可·奥勒留·卡鲁斯参与了东部战役。此时,不满四十岁的狄奥克莱斯已经成了宫廷亲卫队的指挥官,这是一支几十年前创建的精锐部队,独立于禁卫军之外。

公元283年,卡鲁斯去世了。他仅仅统治了一年,不过那是非常成功的一年,他在伊拉克夺取了萨珊王朝的首都。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过后,这位皇帝死在了他的军帐里,可能是因为打仗负伤留下的后遗症而自然死亡,也可能是不幸被雷电击中。此前,卡鲁斯已经明智地将两个儿子指定为共治者。设立共治皇帝的做法虽然少见,却并非史无前例。马可·奥勒留和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都任命过共治者,奥古斯都和韦斯巴芗也曾把权力授予自己的儿子兼继承人。但是,帝国从未正式地分裂成东部和西部。卡鲁斯的小儿子努梅里安(马可·奥勒留·努梅里安)在美索不达米亚被军队拥立为皇帝,而努梅里安的哥哥马可·奥勒留·卡里努斯则打败了一个日耳曼部落,并在西部称帝。

尽管罗马军队战胜了萨珊人,但是他们不愿冒险跟随一个未经考验的新统治者继续战斗。于是,他们开始向西撤退。努梅里安一直待在封闭的马车里,因为据他的随从说,他的眼睛发炎了,需要得到保护,以免风吹日晒。然而几天后,士兵们闻到了一股恶臭。他们打开马车,发现努梅里安已经死了。他的随从声称其为自然死亡,但许多人都怀疑这是谋杀。

谁将接替他的位置呢?显然,禁卫军长官上台的可能性很大,此人名叫艾瑞乌斯·阿培尔,是努梅里安的岳父。不过,另一个更加出色的候选人出现了,他是一名强硬冷酷、富有经验的将领,懂得该如何运用权力。努梅里安手下的高级官员组成了一个委员会,他们在公元284年11月20日作出决定,放弃了阿培尔,选择了狄奥克莱斯。此时,狄奥克莱斯打算抛弃原来那个平凡的名字,采用听起来更加拉丁化的“戴克里先努斯”,即我们所说的戴克里先[3]。

新皇帝在尼科米底亚(今土耳其伊兹米特)郊外的山上接受了士兵的致敬,这座繁华的城市位于普罗庞提斯(今马尔马拉海)一处海湾的顶端,距离现在的伊斯坦布尔不远。戴克里先发誓自己没有背叛或谋害努梅里安,随后又宣布阿培尔需要为努梅里安的死亡负责,他拔出宝剑,在全军面前处决了阿培尔。有人猜测戴克里先在撒谎,认为他参与了暗杀努梅里安的阴谋。在这种情况下,他处决阿培尔是为了杀人灭口。

如果戴克里先确实在撒谎,那他就更有理由夸大其词了。有一份文献称,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戴克里先在刺死阿培尔时引用了维吉尔的经典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句话[516]。对于一个军人来讲,这是相当文雅的做法。那份文献还指出,有人曾预言戴克里先会在杀死一头野猪之后成为皇帝。据说戴克里先事后才反应过来,“阿培尔”在拉丁语中的意思就是“野猪”[517]。

罗马获得了一位杰出的新领袖。戴克里先并非只是态度强硬、行事粗暴,他还精力充沛,胸怀抱负,目光远大。尽管他对罗马知之甚少,但他是不折不扣的罗马人,因为此时的罗马不像是一座城市,更像是一支军队,而罗马军队就是他的家。同样,戴克里先也并非心胸狭窄的武夫,而是精明的政治战略家。我们经常会低估伟大军人的智慧,如果对戴克里先也这样,那我们就犯了严重的错误,因为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政治家。

他的完整称号是“常胜将军恺撒·盖乌斯·奥勒留·瓦莱利乌斯·戴克里先乌斯·奥古斯都”。不过,务实的戴克里先明白,被军队拥立为皇帝只是得到了“狩猎许可证”,他还必须通过战争和政治活动来赢得这些头衔。努梅里安的哥哥卡里努斯统治着帝国的西部,并自称是唯一合法的皇帝,戴克里先很快便向其发起进攻。公元285年春,双方在塞尔维亚交战,卡里努斯先是获胜,接着又失败了。根据文献记载,有一名军官因妻子被卡里努斯诱奸而谋杀了他[518];或者,此人也可能是为戴克里先效力的间谍。卡里努斯的部队接受了戴克里先做皇帝。在控制了西部地区之后,戴克里先便开始巩固其合法性的下一步,即进行政治活动。他翻越阿尔卑斯山,抵达意大利,这恐怕是他第一次来到罗马。

此时的罗马元老院几乎没有直接的政治或军事权力,但是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军队选择的皇帝需要元老院的支持才能获得合法地位。而且,元老院还掌握着巨大的间接权力,元老们可以在幕后策划各种阴谋或推动局势发展。更重要的是,元老院代表着财富和政坛上的金钱力量,因为元老们都非常富有。实际上,元老院就相当于今天的华尔街或硅谷,只是它还额外享受着免税的好处,就像现代的基金会或大学一样。通过打开或合上钱包,元老们能够成就或打击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戴克里先对这一切心知肚明,所以他去了罗马。他在那里稍作停留,进行了一些交易,并结识了不少朋友。例如,他把近年来由军人担任的执政官职位分配给了重要的元老。他得到了元老院的支持,至少暂时如此。

戴克里先并未在罗马耽搁太久。帝国面临着严峻的挑战,首先便是军事考验,而戴克里先打算集中精力解决问题。此后十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多瑙河畔以及东部征战。

公元3世纪的危机

戴克里先的第一个成就是让陷入暴力循环的帝国恢复稳定,而这也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为了更好地理解他的功劳,我们需要回顾一下此前的半个世纪。

从亚历山大·塞维鲁被杀到戴克里先登基的五十年里充满了危机,直到后期,帝国才开始缓慢复苏。罗马曾遭遇过不少紧急情况,但是从未如此严重。

从公元240年前后开始,罗马的敌人不断进犯东部和西部边境,即高卢和现在约旦宣布独立的地方。公元3世纪中期,野心勃勃的皇帝德基乌斯(盖乌斯·麦西乌斯·昆图斯·德基乌斯)在今天属于保加利亚的领土上对抗入侵的日耳曼人。德基乌斯的儿子兼共治者首先战死,据说德基乌斯勇敢地表示,一个军人的死亡无关紧要[519]。最大的打击出现在几年后,皇帝瓦勒良[4](普布利乌斯·李锡尼乌斯·瓦勒瑞安努斯)于公元260年被萨珊国王俘虏了。波斯的悬崖上有一片浮雕,描绘了这位国王骑着骏马战胜瓦勒良的情景;附近的一座石头建筑上也刻着铭文,吹嘘国王亲自擒获了瓦勒良及其手下的军官,并将他们放逐到波斯,后来他们死在了那里。对于罗马人来说,此乃奇耻大辱。

在两条相反的战线上应对侵略和叛乱,导致罗马逐渐濒临崩溃的边缘。军队节节败退,达契亚行省的大部分地区被彻底抛弃。为了满足国防开支,皇帝们让货币贬值,结果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祸不单行的是,在公元3世纪中期,大规模的流行病又一次爆发[520],在帝国各地肆虐了十五年之久,加剧了罗马兵力短缺的问题。而且,公元3世纪40年代的一场干旱也结束了适宜农业发展的气候[521]。

帝国的人口持续减少,尤其是在城市里。与此同时,外敌入侵的危险使得城市纷纷建造新的防御工事或加强旧的设施,罗马城本身就是最好的例子。今天游客们看到的厚重城墙最初是由公元270—275年在位的皇帝奥勒良(卢基乌斯·多米提乌斯·奥勒良努斯)所建,后来在中世纪和现代早期被修复。

罗马的突出问题是政治动**,暗杀和内战破坏了政府的稳定。从公元235年塞维鲁·亚历山大遇刺到公元284年,罗马总共出现了二十个皇帝,有些人的在位时间非常短暂。他们的平均执政期不足三年。

然而,帝国还是慢慢地振作起来,这得益于罗马的强大韧性,也体现了敌人内部的分裂和软弱。帝国的复苏开始于瓦勒良的儿子兼共治者伽利埃努斯(普布利乌斯·李锡尼乌斯·埃格纳提乌斯·伽利埃努斯),他的执政期长达十五年,从公元253年到268年,他推行了一系列改革。伽利埃努斯剥夺了元老的高级军事指挥权,将其移交给职业军人。而且,他制定了更加保守的边防政策。罗马人把边境的大部分地区都让给了敌人,转而采取防御模式,将边境附近的堡垒城市变成军事基地,以防敌人深入罗马领土。罗马还在后方的战略据点召集机动部队,将他们调遣至需要守卫的地方。

在新政策的帮助下,伽利埃努斯击败了入侵的日耳曼人。他的继任者果断地阻止了外敌入侵的脚步,夺回了高卢和东部。他们成功地报复了萨珊王朝,占领了对方的首都,并重建了罗马的美索不达米亚行省(这里指的并非伊拉克,而是一个相对较小的地区,位于今天土耳其的东南部)。

伽利埃努斯出身于元老院的贵族阶级,但他的继任者却皆为白手起家的军人,他们便是伽利埃努斯自己创造的职业军队的产物。这些皇帝都无法重建稳定的政府,实际上,他们当中最成功的人总会突然死亡,而且经常是遭到谋杀。

只有戴克里先能够恢复秩序。

统治罗马的战士团队

正如戴克里先所理解的,要想掌握权力,必须分享权力。所以,他大张旗鼓地实践了这个观点。在登基后的一年之内,他选择了一位来自巴尔干半岛的职业军人来与自己共事。此人名叫马克西米安(马可·奥勒留·瓦莱利乌斯·马克西米安努斯),比他小几岁。马克西米安乃杂货商之子,故乡是今天的塞尔维亚。跟戴克里先一样,马克西米安也崛起于行伍之中。他们俩曾在军队里一起服役,当戴克里先被拥立为皇帝时,马克西米安很可能也在尼科米底亚的郊外。起初,戴克里先授予其恺撒的头衔,表示他成了自己的副手兼继承人,并派他前往高卢。随后,戴克里先又指定马克西米安为奥古斯都,即共治皇帝,让他负责管理西部。而戴克里先主要待在东部,那是帝国经济最发达、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有一尊幸存下来的大理石半身像可能描绘了马克西米安的模样[522],他相貌粗犷,留着胡须,眼窝很深,脸颊凹陷,表情显得颇为精明,甚至充满狐疑。当时的批评者称他脾气暴躁,行为野蛮,缺乏教养[523]。

戴克里先并非第一个设立共治者的皇帝,但与众不同的是,他又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两位恺撒。公元293年3月1日,在夺取政权八年以后,他作出了这项决定。

在那些年里,隆隆的战鼓声不绝于耳,戴克里先一直忙着打仗、谈判和四处巡游,任务非常繁重。以公元290年为例,据估算,在这短短一年之内,他每天都要赶路16千米[524]。多年以来,他在多瑙河流域、埃及和东部边境指挥了数次军事行动,在不同的战场之间来回奔波。从幼发拉底河到阿拉伯沙漠,他监督东部战线建造了一系列崭新的堡垒。通过谈判,他和萨珊王朝达成了停战协议。高卢西北部的将领造反,并领导了不列颠的独立运动,戴克里先专门同马克西米安会面,商量相应的对策。同时,他还希望能实行国内改革。

有这么多事情亟待解决,难怪戴克里先需要帮助。而且,跟出色的人才分享权力,也是阻止他们叛变的一种方式。这很好地体现了一个原则:亲近朋友,更要接近敌人。

两位恺撒分别辅佐两位奥古斯都,主要在军事方面发挥作用。在西部,君士坦提乌斯(弗拉维乌斯·瓦莱利乌斯·君士坦提乌斯)成为奥古斯都马克西米安的恺撒,此人曾担任过行省总督和马克西米安的禁卫军长官。在东部,伽列里乌斯(盖乌斯·伽列里乌斯·瓦莱利乌斯·马克西米安努斯)也获得了恺撒的头衔,此前他很可能是戴克里先的禁卫军长官。这四个人均为出生于巴尔干半岛的穷小子,从罗马军队中脱颖而出。他们没有在罗马生活,而是选择了靠近前线的地方,住在土耳其西北部、日耳曼尼亚、意大利北部、叙利亚以及希腊北部。他们四处奔波,应付战争和叛乱。除了偶尔召开的高级会议之外,他们很少见面,大多数时候都是依靠书信或使者沟通。

上述统治者有时被称作“四帝”(tetrarchs),而他们实行的制度便是“四帝共治制”(tetrarchy),不过这是一个现代术语,古代人并未使用。而且,四名统治者的地位也并不平等。戴克里先的权力最大,为了体现这种差异,他创造了两个新头衔。戴克里先自称“约维乌斯”(Iovius,拉丁语),也就是众神之王朱庇特。他称马克西米安为“赫丘利乌斯”,即朱庇特之子赫丘利。尽管此时的皇室硬币强调和谐与一致,但显而易见,忠于戴克里先才是首要原则。正如一位古代演说家所言,帝国依然是“一份完整的遗产”[525]。

在实际的日常事务方面,马克西米安和君士坦提乌斯管理西部,而戴克里先和伽列里乌斯负责东部,不过帝国并没有正式分裂。戴克里先掌控整体战略,并作出最终决定。然而,在真正意义上,帝国已经分裂了。戴克里先承认罗马的问题太大,一个人无法处理。在此后的岁月中,两位皇帝共治的情况将经常出现。

勇敢的母亲和战神的伴侣:四帝共治制下的皇室女性

戴克里先遵循奥古斯都创立的罗马传统,利用婚姻来巩固政治关系。他要求恺撒君士坦提乌斯跟原配离婚,迎娶马克西米安的女儿,又让马克西米安收养了君士坦提乌斯。作为一名军人政治家,君士坦提乌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军事行动上,虽然年齿渐长,却并未表现出离开战场的意愿。

同时,戴克里先把自己唯一的孩子瓦莱利娅嫁给了恺撒伽列里乌斯,并收养了他。硬币上的图案[526]显示,瓦莱利娅是一位漂亮的姑娘,脸型有些男性化,精致的发辫盘在前额,上面戴着小小的环状头饰。她和伽列里乌斯有一个年幼的女儿,跟马克西米安的儿子定了亲。

伽列里乌斯年少时做过牧羊人,后来参军入伍,从部队中脱颖而出。他身材高大,体形健壮。有一份充满敌意的古代文献称他犹如凶神恶煞,粗俗无礼[527]。据说他喜欢饲养棕熊,并在自己享用晚餐时喂它们吃罪犯。

尽管皇室婚姻在戴克里先的政策中非常重要,但遗憾的是,我们对这四位统治者的妻子知之甚少。戴克里先娶了奥瑞利娅·普利斯卡,后来发生的事情表明,她是一位坚定而勇敢的母亲,不过关于她做妻子的情况却基本没有记载。她被誉为“最高贵的女性”,而且戴克里先把她的雕像放入了萨罗纳的朱庇特神庙[528],但是他并未授予其奥古斯塔的头衔。我们不清楚他这样做的原因,也许是为了避免冒犯另外三位统治者的妻子。

相比之下,伽列里乌斯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物。她被称作罗慕拉,属于那种强势的母亲,就像阿提娅或阿格里皮娜一样,对儿子的私人生活和公众形象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就连伽列里乌斯隐退后居住的别墅都以她的名字命名,那是一片巨大的庄园,建在伽列里乌斯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位于今天的塞尔维亚。

据说,罗慕拉是一名虔诚的异教徒。伽列里乌斯声称,她曾跟化为蛇形的战神玛尔斯结合,而他就是他们的孩子[529]。这种说法令人想起了奥古斯都的政治宣传——他也表示自己的母亲曾跟化为蛇形的天神阿波罗结合。毫无疑问,当伽列里乌斯在隐居庄园里建造献给地母神和朱庇特的神庙时,他其实是在纪念自己的母亲。

戴克里先和另外三位统治者原本就是战友,此时又通过姻亲关系变成了一家人(或者至少也是两家人)。有一个著名的雕塑群刻画了这四位统治者[530],最初放置在罗马东部,如今位于威尼斯的圣马可大教堂外面。他们分两组站立,每组的年长者都留着胡须,而年轻者的脸庞则刮得干干净净。他们穿着沉重的盔甲,戴着多瑙河地区常见的羊毛帽。他们的剑柄为鹰首圆头,酷似蛮族的武器。每个人都用一只手搂着共事者的肩膀,而另一只手则握住剑柄,暗示他们准备在互相保护的同时抵御外敌。

这些雕塑由斑岩打造而成,那是一种产自埃及的珍贵石材,是皇帝的专属材料。雕塑的整体风格跟古典雕塑截然不同,人物形象矮小粗壮,看起来就像中世纪早期的作品。不过,它们体现了公元3世纪罗马雕塑的重大变化,这一时期的艺术显得更加简洁了。

“来之不易的和平”

公元293年春,戴克里先挑选的三名共事者各就各位,到了在所有战线上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他不断增加边境的兵力,强化防御设施。跟罗马此前的堡垒相比,戴克里先修筑的堡垒更小,更厚,而且更加难以通过。今天,它们构成的网络已经在东西边境和沿海地区被陆续发现。

在戴克里先的统治下,军团数量从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时期的三十三个增加到了五十个,但是每个军团的人数都减少了。我们不清楚戴克里先是否扩大了军队的规模,不过他确实让征兵目标变得更容易实现了。他恢复了共和国时代每年征兵的制度,还要求现役军人和退伍老兵的儿子也参军入伍。

戴克里先是一名战士,而伽列里乌斯则相当于他的战马。在保卫了多瑙河边境并镇压了埃及的一场叛乱之后,伽列里乌斯被派往东部,抵挡萨珊人对亚美尼亚的入侵。与此同时,戴克里先在公元297年奔赴埃及,解决那里的另一场叛乱。他切断了敌人的水源,经过漫长的围困,攻下了亚历山大。

这一年,伽列里乌斯在对抗萨珊帝国的过程中遭遇了惨败,愤怒的戴克里先将其羞辱了一番[531]。戴克里先离开埃及,前往叙利亚,当他们俩进入安条克城时,他让身穿红袍的伽列里乌斯伴着皇帝的战车跑了1.6千米。

然而,伽列里乌斯的耻辱并未持续太久。他从巴尔干半岛集结了新的部队,在公元298年的战役中打败了萨珊人。他甚至俘虏了萨珊后宫的成员,包括国王的妻妾、姐妹和孩子。当伽列里乌斯向南挺进到今天的伊拉克地区时,戴克里先在土耳其南部收复了曾经属于罗马的领土。戴克里先利用萨珊后宫作为筹码,跟萨珊国王谈判,迫使对方承认了他收复的那些领土属于罗马。这次伟大的胜利促成了持续将近四十年的和平条约,此时的戴克里先张开双臂,欢迎伽列里乌斯归来。之后,他又派伽列里乌斯前往多瑙河边境,进行激烈的战斗。实际上,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伽列里乌斯把大部分时间都奉献给了那里的军事行动。

与此同时,马克西米安也在西部不断努力。他镇压了高卢、希斯帕尼亚和阿非利加的叛乱,阻挡了陆地上的日耳曼入侵者和海洋上的强盗。但是,他没能夺回暴动的不列颠。这项任务落到了君士坦提乌斯身上,公元296年,他跨越了不列颠海(今英吉利海峡),终于瓦解了不列颠岛上的长期叛乱。有一枚幸存至今的黄金奖章描绘了君士坦提乌斯骑马进入伦敦的情景,上面雕刻的文字将他誉为“永恒之光的恢复者”[532]。

经过十四年的持续战争,到公元298年,戴克里先及其共治者终于平定了边疆。他们打败了外敌,屠杀了所谓的“蛮族人”,从而建立了“来之不易的和平”[533]。接下来,戴克里先打算进行国内改革,完善并扩充一项已经在实施的方案。

庞大的政府

要实现戴克里先的计划需要巨额的资金。由于战争不断,军费开支居高不下,同时还有大规模的建筑工程要完成。除了边境的堡垒和道路之外,每位统治者都至少需要一座宫殿,甚至经常是好几座。而且,戴克里先也没有忽略罗马城。他重建了在火灾中被烧毁的元老院议事厅(今天依然屹立于罗马广场),并修筑了戴克里先浴场,那是罗马有史以来最大的浴场。后来,这片占地五六公顷的浴场废墟被改造成了两座文艺复兴时期的教堂(其中之一由米开朗琪罗设计)、一栋考古博物馆、一个展览厅和今已停用的天文馆,以及现代罗马的一片主要广场。

另一项开支源于戴克里先给帝国增加的行政机构,他让行省的数量翻了一倍,从大约五十个变成了一百个。他还把所有行省划入十二个地区,并称之为“管区[5]”,每个管区都有自己的行政长官。在地方行省,元老们几乎不再承担管理职务,相关工作基本都交给了骑士阶层。建立这种新体制的目的是方便收税和执法。

纵观帝国的历史,意大利一直都是免税地区。不过,这项特权到此为止了。戴克里先对意大利半岛和地方行省一视同仁,就连罗马城都得纳税,而且最残酷的是元老也不能例外。怨恨的情绪开始积累。

军队日渐壮大,为了满足其需求,政府在帝国各地创办了兵工厂,结果给地方居民增加了负担。而且,兵工厂的管理非常严格。例如,根据文献记载,在公元298年9月,有一名埃及铁匠没有按时到当地的兵工厂干活儿,总督便命令警察寻找并逮捕这名铁匠,将其连人带工具一起押送到他的面前[534]。

然而,这一切都是在货币价值极低的背景下上演的。早在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统治期间,罗马银币的贵金属含量便已降至50%。到了公元3世纪60年代,部分硬币只含有2%~3%的贵金属,一场经济危机自然在所难免。对此,戴克里先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在动**的年代里,为了获得地主的保护,帝国各地的农民放弃了独立,过去的自耕农变成了佃农。戴克里先把这种情况编入法典,打算让他们以佃农的身份永久地待在那些土地上,因为固定劳动力比流动劳动力更易征税。他还建立了一种新的税收制度,让农民以实物而非货币来缴纳税款。

但是,军饷必须用货币支付,所以通货膨胀的问题无法避免。公元294年前后,戴克里先增加了金币的重量,发行了一种高纯度的新银币,并改良了铜币。这些措施虽值得称赞,却收效甚微,铜币依然估值过高,而通货膨胀也继续肆虐。因此,在公元301年,政府被迫介入,颁布了一项法令,使铜币的价值减半。

几个月后,戴克里先及其共事者进行了一次控制工资和物价的重要尝试,颁布了著名的《限价敕令》。四位统治者在发人深省的“前言”中谴责了贪婪和投机的行为,随后设定了最高工资和物价,并宣布违反物价上限的惩罚是死刑。

他们专门表达了对军队的担忧,列举了士兵在单次交易中失去所有工资和奖金的案例。他们说,这些恶棍不仅欺骗了个人,而且欺骗了整个社会,因为军饷是由税款支付的。

《限价敕令》规定了上千种商品和服务的价格,从鹰嘴豆到芥末,从山羊到野鸡,从大理石工匠到赶驼人的报酬,从兽医到教师的薪水,可谓一应俱全。这项敕令目标远大,但是注定要失败。最终,市场上的货物变得十分稀缺,而一个繁荣的黑市却在蓬勃发展。

遵守礼节

正如戴克里先及其三位共治者的雕塑群所显示,皇帝非常重视自我形象的展现。实际上,在戴克里先的统治下,宫廷抛弃了共和制的所有伪装。在这里,就连最傲慢的君主也会感到十分满意。虽然有几个前任已经增加了宫廷礼仪,但是戴克里先比他们走得更远。

戴克里先喜欢穿金丝紫袍和绸缎鞋子,并佩戴各种珠宝。对于古代人来说,紫色是国王的象征。早期的罗马皇帝都避免穿紫色衣服,尽管哈德良及其继任者越来越多地使用紫色,但是没有人像戴克里先那样热衷于此。而且,他还坚持让人们在公众场合叫他“主人”(dominus)。在他执政期间修建的宫殿都设有豪华的接待室,以便让统治者给宾客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身边经常环绕着一些阉人,他们被古典时期的作家斥为专制的标志。

从很早以前开始,阉人就在帝国政府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是作用很小。罗马人往往把他们跟外国的独裁统治联系起来,但是到了戴克里先时期,阉人在罗马政府中逐渐崛起。他们是自由奴,大多来自亚美尼亚和波斯,担任皇室要职,掌控着外界接触皇帝的途径。

其中一个途径便是皇帝进城,那通常是一场盛大的仪式。当皇帝进城或在宫里接受觐见时,有可能会产生颂词,即赞美皇帝的演讲。这类演讲以前就充满溢美之词,在戴克里先时期更是达到了谄媚的新高度。例如,公元301年,戴克里先和马克西米安在米迪奥拉努姆(今米兰)的宫殿里举行会面,有一名演讲稿撰写家惊叹道:“当人们获准进入米兰的宫殿,瞻仰你们的圣颜时,那种虔诚的感觉是如此美妙,你们就像孪生的神明,令人开始怀疑单一崇拜的传统。”[535]

这名作家还说,当两位统治者离开宫殿,坐着轿子在城里巡游时,路边的建筑物仿佛挪动了一般,因为民众纷纷涌入街道,或者从楼上的窗户里向外探头张望。他声称人们毫无畏惧地欢呼:“你看见戴克里先了吗?你看见马克西米安了吗?他们都在这儿!正在一起!他们靠得真近!他们交谈得多么融洽啊!他们经过得多么迅速啊!”[536]

当初,利维娅曾在织布机上亲手为丈夫奥古斯都编织羊毛托加,而提比略时期的元老院也曾明令禁止男人穿丝绸衣服。但此时占据统治地位的这些巴尔干军人则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格外喜欢炫耀自己掌握的权力与财富。

大迫害

戴克里先竟然花费时间和精力来进行宗教迫害,这似乎很奇怪。实际上,我们可能会认为,像他那样的军人应该像某个独裁者一样嚷嚷:“教皇有几个师?”[537]

然而,罗马人跟现代人不同,他们并没有生活在“上帝已死”的阴影之下。相反,大多数罗马人从帝国的灾难中看到了上天的强烈不满。神明对罗马发怒了,他们需要安抚神明,恢复罗马人所谓的“众神和平”[538]。但是,该怎么做呢?

对于某些人来说,答案是“向新神求助”。公元3世纪的危机和纷至沓来的苦难鼓励人们改变信仰,供奉新神。

在帝国建立的最初几个世纪里,各种各样的异域宗教从东方传到了罗马,有些还是新兴的宗教。到了公元3世纪,罗马的宗教市场犹如一幅五颜六色的镶嵌画。人们可以选择揭示永生秘密的希腊神秘宗教;崇拜埃及女神伊西斯,她的祭司穿着长袍在街上游行吟诵,就像今天印度教的克利须那派,只是多了自我鞭笞的环节;加入全是男性成员的密特拉教,供奉象征男子气概的太阳神,在地下室里参与公牛祭祀,那种房间酷似美国大学兄弟会的见面场所;接受源于波斯的摩尼教,钻研复杂的思想,以二元论的视角看待世界,把一切都当作光明与黑暗的斗争;犹太教也吸引了许多信徒,其中大部分人可能更喜欢它的神学理论和历史悠久的圣书,而不是严格的律法。

最后还有基督教,它提供了救赎、仪式和组织,具备犹太教的优点,却没有犹太教的束缚。官方的反对并未阻止教会发展。实际上,在多数情况下,罗马政府不会干涉基督教。迫害是偶然的、局部的,而且相对较少,只有公元3世纪50年代例外。当时,在经历了一系列灾难之后,皇帝们开始惩罚拒绝向诸神献祭的基督徒,对他们有过短暂的迫害。不过,先前那种默许的宽容很快又恢复了。

基督教通过强调仁爱与团结赢得了众多追随者,而且教会也接纳女性和奴隶。虽然有宣扬世界末日和提倡革命的倾向,但基督教在很大程度上还是符合主流思想的。有钱人、知识分子乃至罗马军人都开始信仰基督教。

基督徒是少数群体,主要集中在东部和北非。不过,他们约占帝国总人口的10%,这并非小数目,尤其是大部分基督徒都生活在城市里,那是罗马文明的中心。而且,基督徒的外表和行为通常跟大家一样。他们没有穿特殊的衣服,没有聚居在专门的区域里,没有单独埋葬死者的尸体,也没有讲另一种语言。他们就是普通的街坊邻居,是操持家务或从事商业的女性,是教师、律师,抑或来自隔壁帐篷的士兵。基督徒跟其他罗马人的唯一差异就是不去参加神庙活动和节日仪式,他们都在教堂(多半是私宅内的房间)里做礼拜,而且不愿向代表皇帝的神明献祭。

戴克里先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认为此举是蔑视责任的行为。戴克里先并没有借助新宗教追求“众神和平”,相反,这个出身卑微的达尔马提亚人带着外来者的热情,极力宣扬古老的罗马神明。除了亲自向传统的神明献祭之外,他还决定惩罚那些没有献祭的人。或许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头脑里酝酿了一段时间,但即便如此,他也得等到公元298年罗马与波斯的战争结束以后再采取措施。或许他那样做,是因为随着年龄增长,他考虑了皇位的传承问题,并打算趁下台前赢得神明的赞许。无论如何,在公元303年,他开始行动了。

起初,戴克里先把矛头对准了摩尼教,因为那不仅是独特的新兴宗教,而且源于波斯。这位皇帝声称,摩尼教徒就像邪恶的毒蛇一样[539]。随后,他又盯上了基督徒。

对于日渐增长的教会势力,尤其是它在军队中的发展,戴克里先既担忧又厌恶,他的本能反应就是消灭它。在这方面,他得到了共事者伽列里乌斯的大力支持。实际上,某些文献表示,迫害基督徒原本是伽列里乌斯的主意。当时还出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认为伽列里乌斯受到了他母亲的影响,罗慕拉坚定地信仰异教神明,因而打动了他[540]。至少我们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在古代基督教面临的最严重的迫害背后,也许站着一个来自塞尔维亚乡间丘陵的女人。

公元303年和304年颁布的一系列法令造成了基督徒所谓的“大迫害”。第一批法令是针对神职人员和身居高位的基督徒。随后,政府又瞄准了普通的基督徒,要求他们向异教神明献祭。教堂被拆除,圣书被没收。戴克里先特别注意把基督徒赶出军队。

根据一份基督教文献记载,这次迫害始于公元303年冬,在尼科米底亚,戴克里先宫殿附近的一座基督教教堂被摧毁了[541]。作者谴责伽列里乌斯放火烧了戴克里先的宫殿,并嫁祸给基督徒,以激起皇帝的愤怒之情。戴克里先似乎上当了,他严刑拷打手下的仆人,希望得到认罪的口供,结果一无所获。

据说戴克里先甚至怀疑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可能正因如此,他才命令她们向众神献祭[542]。她们肯定不是基督徒,但她们也许表达过对基督徒的同情。

面对迫害,基督徒的反应各不相同[543]。有人躲藏起来,有人贿赂官员,有人同意献祭,有人表示拒绝并因为自己的信仰而遭到处决。正如基督教文学所述,当时出现了一些殉道者。有一个名叫尤利乌斯的老兵,已经在部队服役二十七年,参加过七次战役,他宁愿接受死刑,也不愿给众神上香;克里斯皮娜是一位富有的母亲,住在今天属于阿尔及利亚的地方,她也选择了死刑而非献祭;菲利克斯主教生活在今天属于突尼斯的地方,他拒绝交出自己的圣书,因而被处决了,终年五十六岁。

对于基督徒来说,这是一段可怕的岁月。迫害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十年,带来了巨大的苦难,但是最终失败了。殉道者的坚定不移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则是某些非基督教当局不予配合。有多少罗马人愿意把并未真正犯罪的同胞处死呢?在不列颠和高卢,君士坦提乌斯只是拆除教堂,而没有迫害基督徒。他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并未完全执行戴克里先命令的官员。

当时的殉道者人数不多,但是殉道在基督教观念中非常重要,而且这种行为很可能赢得了教外人士的钦佩,因此经历过迫害的基督教反倒变得更加强大了。

至于罗慕拉,她死后被安葬在一座专门建造并以她的名字命名的陵墓中,地点位于伽列里乌斯的庄园内[544]。而且,她还被奉为女神。通过她的命运,你恐怕很难猜到,她所信仰的异教很快也会遭到迫害。

卷心菜与国王

戴克里先是第一个且唯一一个主动退位的罗马皇帝。更重要的是,他在下台后的将近十年里都平安无事。

他为何要退位?有人说戴克里先的健康状况不允许他继续执政,但是其他皇帝在身患中风、心脏病和痛风的情况下依然紧握权力。自从四百年前独裁者苏拉卸任以来,罗马便再也没有独裁者自愿放弃权力了,而且尤利乌斯·恺撒还称苏拉是政治文盲,提出独裁者不能退位[545]。但是,戴克里先并非对政治一无所知。他明白,一旦闻到血腥味儿,那些看似忠诚的共事者就会背叛他。他们每个人都向往尊贵的紫色,必将为此而争斗。不过,戴克里先希望亲自选择继任者,而他在坟墓里无法这样做。可能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交出权力,主动下台,然后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根据需要操控局势。

马克西米安和君士坦提乌斯都是胸怀抱负的人才,但是戴克里先更喜欢伽列里乌斯。十多年来,伽列里乌斯一直是戴克里先的忠诚追随者和军事执行者。而且,他还是戴克里先女儿的丈夫及其外孙女的父亲。皇帝选定了继承人,接下来便着手进行准备。

公元300年前后,戴克里先开始在达尔马提亚的斯帕拉托建造自己的隐居之所,那里靠近他的出生地萨罗纳。其宏伟的遗迹保存至今,通常被称作“戴克里先宫”,然而它并非只是一座宫殿。戴克里先宫与养老院之不同,犹如诺克斯堡[6]与街角银行一样。

戴克里先宫的占地面积约为215米×180米,可以容纳上千人居住。周围环绕着高墙和防御工事。宫殿被分成了四个部分,就像罗马军营一样,内部设有一座小型兵工厂,还有神庙和陵墓。跟此前的皇帝不同,戴克里先并未在罗马建造自己的陵墓。

这片宫殿还是一种永久的意识形态宣言。四个部分代表了四位统治者,他们相当于人间的神明,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戴克里先,他象征着朱庇特。

马克西米安不像戴克里先那样渴望隐退。他想守住权力,还想让自己的儿子马克森提乌斯成为继承人。但是,戴克里先不同意,他强迫马克西米安退位,对马克森提乌斯也不予考虑。两个新奥古斯都将是东部的伽列里乌斯和西部的君士坦提乌斯,而两个新恺撒则是弗拉维乌斯·瓦莱利乌斯·塞维鲁和马克西米努斯·代亚,他们俩都是来自巴尔干半岛的军人,并且都跟伽列里乌斯有关。代亚是伽列里乌斯的外甥。

公元305年5月1日,通过精心安排的正式典礼,在尼科米底亚的戴克里先和在米迪奥拉努姆的马克西米安同时退位,他们交出了自己的紫色长袍,换上了普通公民的衣服。

两人都获得了一个新头衔:大奥古斯都。这是一种在退位后保持权威的尝试,可惜并未成功。

随着台上的四人陷入争斗,“战友联盟”很快变成了“权力游戏”。直到二十年后,局面才尘埃落定,而最终的结果又导致了西方文明史上最重大的变革之一。

公元306年7月25日,即戴克里先退位一年多以后,西部的奥古斯都君士坦提乌斯去世了。巧合的是,他也死在了不列颠的依波拉堪(今约克市),跟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一样。君士坦提乌斯的军队立即发动政变,这显然是早有预谋。他们并未接受戴克里先选择的恺撒为新任统治者,而是拥立君士坦提乌斯的儿子君士坦丁做奥古斯都。君士坦丁以此为筹码,与伽列里乌斯达成协议,接受了等级较低的恺撒称号,放弃了奥古斯都的头衔。不过对他来说,这依然是巨大的进步。

几个月后,戴克里先的继任计划又出现了一个问题。10月28日,罗马城发生了暴动,主要是因为政府企图向平民征税,结果引起了公愤。禁卫军再次站出来,选择了一位皇帝,这种做法令人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他们宣布马克森提乌斯为新皇帝,他的父亲便是已经退位的奥古斯都马克西米安。他们授予了他一个古老的头衔——元首(即第一公民)。马克森提乌斯让父亲结束隐退,恢复了奥古斯都的身份。

为了扩大儿子的阵营,马克西米安策划了一场战略性的婚姻。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君士坦丁,并承认他是奥古斯都。作为回报,君士坦丁也要承认马克西米安是奥古斯都,而马克森提乌斯是恺撒。

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连最专注的旁观者都会感到困惑不解。马克森提乌斯娶了伽列里乌斯的女儿,然而伽列里乌斯却强烈反对这个年轻人争权夺利。伽列里乌斯从东部的基地派出塞维鲁去意大利对抗马克森提乌斯,但是塞维鲁失败了,变成俘虏而遭到囚禁,最终还被处决了。随后,伽列里乌斯发起进攻,结果也失败了,不过至少他逃跑了。与此同时,马克西米安跟马克森提乌斯发生了严重的争执。公元308年,这位父亲甚至企图把自己的儿子赶下台,但是未能成功。

此时,马克西米安向戴克里先发出了本章一开始提到的那个请求。公元308年11月,他们俩在卡农图姆(位于今奥地利维也纳以东26千米处)会面。马克西米安劝戴克里先重返政坛,然而这位曾经的皇帝明智地拒绝了。他以种菜为借口,回到了固若金汤的宫殿里,希望继续在幕后影响局势。马克西米安不得不第二次放弃奥古斯都的身份,但是他依然渴望权力。很快,马克西米安又跟自己的女婿君士坦丁闹翻了,甚至打算谋害他。对于君士坦丁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公元310年,他逼迫马克西米安自杀了。

而另一边,伽列里乌斯也没有闲着,他试图通过政治宣传和皇室调整来提高自身的地位。尽管戴克里先从未让妻子奥瑞利娅·普利斯卡获得奥古斯塔的头衔,但是伽列里乌斯却将这个头衔授予了自己的妻子瓦莱利娅,即戴克里先的女儿。而且,他还以她的名字命名了一个行省。伽列里乌斯想显示自己比其他共治者更胜一筹,可是他们当然不同意。

也是在公元308年,伽列里乌斯指定了另一个巴尔干军人为西部的奥古斯都,希望能借此从罗马的马克森提乌斯手中夺取权力。此人是伽列里乌斯的老战友,曾在抗击波斯的战争中担任过将领,名叫瓦莱利乌斯·李锡尼亚努斯·李锡尼[7]。跟先前那些人一样,他也是来自巴尔干半岛的穷小子,崛起于行伍之间。然而,就算是富有经验的指挥官也无法攀上罗马的高大城墙,李锡尼并未赶走马克森提乌斯。

公元311年末,伽列里乌斯死于癌症。临终前,他取消了迫害基督徒的措施,尽管其他人会继续进行这项工作。我们不知道伽列里乌斯为何选择放弃,但是有人说疾病动摇了他的信念,他开始反思,也许基督教之神真的拥有强大的力量。

此时,号称统治罗马帝国的四个人分别是君士坦丁、马克森提乌斯、李锡尼和代亚。他们的斗争将在下一章见分晓。在此之前,我们要叙述一下戴克里先及其家人的命运。

我们不清楚戴克里先的死亡原因和去世时间。他的生命结束在公元311—313年之间的某个时刻,原因可能是患病或自尽。在他死后,他的遗孀和女儿(即伽列里乌斯的遗孀)都被杀害了。戴克里先没能确保家人的安全,但是他拯救了帝国,并重组了政府。

自从奥古斯都去世以后,没有人给罗马政府造成过如此巨大的改变,戴克里先为帝国政府的分裂开创了先例。诚然,四帝共治制在他退位后并未持续太久,但在公元4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两个人一起管理帝国,而非一个人,这承认了戴克里先的观点,那就是罗马的问题太大,一个人无法解决。

戴克里先结束了罗马城的权威,它再也不是帝国的首都了。跟戴克里先一样,此后的大多数皇帝都是来自巴尔干半岛的军人,他们进一步削弱了皇权与“永恒之城”的联系。

在戴克里先的统治下,罗马军队享受了更加充足的资助,通过道路和堡垒构成的新网络,边境兵力得到了更加全面的部署。而且,他还使东部在接下来的两代时间里免受波斯的侵扰。由于戴克里先的改革,帝国政府变得前所未有的庞大和复杂。为了承担相应的开支,戴克里先增加了税收,并利用法律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

他取得了许多成功,也遭遇了不少失败。虽然戴克里先采取了暴力手段,但是他无法阻止基督教的发展。而且,他也没能把帝国交到自己的女婿及其家人手中。敌人的势力不断壮大,就连宫殿的坚固墙壁都难以保护他的家人。

最终,君士坦丁大获全胜,成了戴克里先的继任者,但这并非终结的标志。诚然,作为第一位基督徒皇帝,君士坦丁代表着一种鲜明的变化。不过,他在政治、军事和经济方面的作风很像戴克里先。而且,君士坦丁建立的王朝源自戴克里先最亲密的两个战友:君士坦提乌斯和马克西米安。回首那段历史,我们会发现,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的统治形成了一项共同的事业,他们合力改革并挽救了罗马帝国。

[1] 《教父》(The Godfather):美国作家马里奥·普佐的长篇小说,后文提到的唐·柯里昂是书中纽约黑手党家族的首领。

[2] 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 1832—1898):英国作家、数学家、摄影师,以文学作品《爱丽丝梦游仙境》闻名于世,后文提到的海象源于其姊妹篇《爱丽丝镜中奇遇》中的诗歌《海象与木匠》,海象和木匠这两个角色颇具象征意义,人们对此也有多种解读。

[3] 戴克里先(Diocletian):为拉丁语原名引入英语后的简化拼法,去掉了阳性后缀“-us”,原拉丁语为“Diocletianus”,即“戴克里先努斯”。

[4] 瓦勒良(Valerian):音译应为“瓦勒瑞安”,此遵从已有译名。乃拉丁语原名引入英语后的简化拼法,去掉了阳性后缀“-us”,原拉丁语为“Valerianus”,即“瓦勒瑞安努斯”。

[5] dioceses,基督教现在依然使用这个术语来表示区域管理单位,称作“教区”。

[6] 诺克斯堡(Fort Knox):美国陆军的一处基地,常用来比喻戒备森严、固若金汤的地方。

[7] 李锡尼(Licinius):音译应为“李锡尼乌斯”,此遵从已有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