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塞维鲁:你只能吸引与你相似的人(1 / 1)

康茂德遇刺的第二年,即公元193年,有时被称作“五帝之年”。这是一个多世纪以来罗马首次爆发内战。在将近一百二十五年的时间里,皇位的传承都进行得比较和平。虽然某些继任者并未通过合法途径上台,但是自从公元69年的“四帝之乱”结束以来,再也没有人靠进攻罗马来夺取权力了。不过,跟公元193年相比,公元69年的情况还不算严重。尼禄死后的朝代更替在十八个月内便尘埃落定,而康茂德死后又过了四年,帝国才恢复和平,激烈的争斗一直持续到公元197年。

最终,罗马迎来了一位新的统治者——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他的统治充满了矛盾。此人傲慢自负、粗鲁无礼,却又处事精明、能言善辩。尽管他并非职业军人,但是他让国家的军事化水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把开明的法律改革与顽固的专制独裁结合在一起,对内肃清政敌,对外发动耗资巨大的战争。他还代表了罗马民族史的新阶段,甚至有可能是罗马种族史的新阶段。塞维鲁是罗马的第一位非洲皇帝,而且他建立的王朝也给罗马带来了第一批拥有中东血统的皇帝。

走出非洲

公元145年4月11日,卢基乌斯·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出生在地中海沿岸的大莱波蒂斯[470],那是阿非利加[1]最发达的城市之一,位于今天的利比亚西部,向东约130千米就是现在的的黎波里[2]。此时,安东尼·庇护统治下的罗马和平达到了巅峰,阿非利加也充分享受了这段安宁的岁月。

莱波蒂斯是一个古老而富裕的贸易中心,其建立者是来自腓尼基(今黎巴嫩)的移民和当地的利比亚柏柏尔人。这座城市原本由迦太基掌控,直到迦太基被罗马摧毁。当塞维鲁出生时,莱波蒂斯已经归顺罗马三百年了。

拉丁化的精英阶层统治着这座城市,但是其中许多人(比如塞维鲁)的祖先都讲布匿语,那是一种闪米特语言,与希伯来语和阿拉米语关系密切,曾在迦太基和腓尼基使用。塞维鲁会说布匿语、希腊语和拉丁语,罗马人经常嘲笑他的地方口音。他父亲的家族颇为富有,在罗马有一些显赫的亲戚,包括两名元老院成员。虽然他们很可能也来自行省,但是当图拉真宣布莱波蒂斯为殖民地(colonia,拉丁语)时,他们的社会地位上升了,因为殖民地的所有自由民都能直接获得罗马公民身份。

塞维鲁的父亲普布利乌斯·塞普蒂米乌斯·盖塔并未从政,关于他母亲福尔维娅·皮娅的资料也很少。除了塞维鲁之外,他们夫妻俩还育有一男一女,这三个孩子后来都在罗马的皇家势力圈中身居高位。我们难免会猜测,福尔维娅·皮娅是否也像许多罗马母亲那样,对孩子的成功起到了推动作用。她的祖先大概是与本地人通婚的意大利殖民者,而塞维鲁的童年好友盖乌斯·福尔维乌斯·普劳提亚努斯可能是她的亲戚。塞维鲁和普劳提亚努斯建立了一种互相信任的关系,坊间传闻他们曾经是情侣,不过罗马人总爱制造类似的流言蜚语。就像奥古斯都和阿格里帕一样,他们也成了终生的合作者,但是跟从前的那对搭档不同,他们的友谊并没有保持到最后。

塞维鲁是罗马的第一位非洲皇帝,不过他是罗马的第一位黑人皇帝吗?我们无法确定,尽管有各种证据流传下来。有一份文献[471]声称他皮肤黝黑,但是这份文献写于数百年后,而且在其他问题上出现了明显的错误。还有一幅同时期的画像[472]显示他是一个黑皮肤的男人,然而这幅画诞生于外地,并且源自一种埃及传统,即习惯把男性描绘成深色皮肤,把女性描绘成浅色皮肤。塞维鲁也许是混血儿,拥有意大利、中东乃至利比亚柏柏尔人的血统,不过那只是推测而已。我们往往很难从古代资料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塞维鲁的有生之年,阿非利加进入了全盛时期,就像一个世纪前的希斯帕尼亚一样辉煌。公元200年前后,有大约15%的骑士和元老来自阿非利加。至此,元老院已经不再由意大利人支配,而是代表了整个帝国。

没有人能比生活在公元155—235年的卡西乌斯·狄奥更好地体现这种变化了。他既是罗马元老,也是罗马元老之子,在意大利拥有一座庄园,不过出生并成长在希腊化城市尼西亚(位于今伊斯坦布尔附近)。然而,来自希腊化地区的狄奥却认为自己完全是罗马人,这标志着罗马成功地融合了地方行省的精英阶层。罗马历史深深地吸引着狄奥,他花费了二十二年的时间,完成了一部长达八十卷的史学巨著。有关共和国晚期和帝国早期的内容都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不过从公元41年至229年的部分只有后人总结的缩略版。狄奥认识塞维鲁,对其有着复杂的感情[473]。他欣赏塞维鲁的智慧、勤勉、明理和节俭,却又谴责这位皇帝对待元老院的态度。由于狄奥相信罗马已经步入了一个衰落期,所以权衡利弊之下,也许他愿意忽略塞维鲁的缺点。

小时候,塞维鲁在莱波蒂斯接受过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十七岁时,他以一场公开演说告别了学校。跟马可·奥勒留不同,塞维鲁后来没有继续接受正规教育,这让他深以为憾。狄奥说他少言寡语,但是想法很多[474]。塞维鲁心思缜密、狡猾机敏,虽然留着长长的胡须,却并非哲学家,而是实干家。

不过,狄奥还声称,塞维鲁会抽空学习,首先是成为皇帝之前,他曾在政治生涯的间歇期前往雅典深造;其次是当上皇帝以后,他经常利用下午的时光来参加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辩论。他具备一定的文学素养,最终还出版了一部自传。这本书似乎瞄准了更加广泛的受众,而不只是针对受过教育的读者。尽管没有一个字流传下来,但是其他文献表明这本书的内容包括梦境、征兆和按照年代顺序记载的战争。我们不应该低估征兆在公众心目中的重要性,它是让篡权者获得合法地位的一种手段。

塞维鲁对法律有着特殊的热情,据说他小时候曾在游戏中扮演法官[475]。在他执掌大权以后,只要是和平时期,他每天上午都会审理法律案件。而且,他手下的法学家为罗马法律的编纂作出了巨大贡献。尽管塞维鲁偏爱军人,但是他把身边最优秀的法学家之一提拔成了禁卫军长官。

塞维鲁头发鬈曲,鼻梁很短。他虽然身材矮小,但是颇为健壮,据说能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

年轻的塞维鲁显然野心勃勃,而其他特点也会逐渐浮现出来。他精力充沛[476],勤学好问[477],坦白直率[478],并且反应迅速,行事果断[479]。他脾气不好,有时非常暴躁[480]。批评者都认为他冷酷狡诈[481],但是塞维鲁却自视甚高[482]。

十八岁时,塞维鲁前往罗马。他有一位亲戚是元老,在此人的安排下,塞维鲁和他的哥哥也成了元老。当时在位的马可·奥勒留给年轻的塞维鲁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从许多方面来看,塞维鲁的政治生涯都非常典型,足以代表那些在罗马精英阶层中努力拼搏的年轻人。他在罗马和地方行省都担任过重要的军事和管理职位,包括叙利亚的军团指挥官和高卢西北部的总督。公元190年,四十五岁的塞维鲁当上了执政官。次年,他成为上潘诺尼亚的总督,那是多瑙河沿岸的一个边境行省,具有特殊的战略意义。在抗击外敌的过程中,马可·奥勒留曾率军驻扎于此,并写下了《沉思录》的部分内容。作为总督,塞维鲁掌控着三个军团,约一万八千人。所以,在中央政府垮台时,他便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且,他还有一位睿智能干、人脉广泛的伙伴相助。

叙利亚女人

年轻时,塞维鲁可能有过一段**不羁的岁月。他曾因涉嫌通奸而接受审判,但是成功地为自己进行了辩护。随后,他娶了一个来自阿非利加的女人,对方的家族成员都是源于迦太基的罗马公民。她没有生育便去世了,使塞维鲁变成了鳏夫。于是,他放眼东方,开始寻找下一位新娘。

公元185年,塞维鲁跟尤利娅·多姆娜结婚了。她出身于一个有钱有势的家族,故乡在埃米萨(今霍姆斯),那是一座富裕的叙利亚城市,当地居民拥有阿拉伯血统。据说她的祖先曾是埃米萨的统治者,后来罗马吞并了这座城市。她的父亲是一名祭司,负责供奉本土神明埃拉伽巴路斯,其字面意思为“山神”,那位神明在城中的庙里以圆锥形黑石的形态接受民众膜拜。多姆娜的家族成员以阿拉米语为母语,把希腊语当作第二语言,而且他们都是罗马公民。

曾几何时,野心勃勃的罗马男性都希望跟古老的共和国贵族联姻。而现在,他们会欣然接受家世显赫的东方新娘;她们的父亲是帝国的行政官员或罗马元老,能够给女儿置办丰厚的嫁妆,就像多姆娜的父亲一样。

多姆娜非常美丽。据推测,她甚至有可能是“米洛斯的维纳斯”[3]的原型[483],那尊著名的希腊大理石雕塑现藏于巴黎卢浮宫博物馆。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不少展现多姆娜形象的雕塑和硬币[484]。这些纪念物显示,她脸庞圆润,浓密的鬈发从中间分开,梳向两侧,有时则编成辫子,垂在颈部。她也许使用了各种假发来打造不同的发型。

多姆娜深知权力是如何运作的,而且她喜欢操纵权力。事实证明,她也拥有良好的生育能力。她给塞维鲁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无疑增加了她在丈夫心目中的分量,并且提高了她的影响力。多亏了她,塞维鲁才有机会建立自己的王朝,那也是罗马的第一个利比亚-叙利亚王朝。

她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除了阿拉米语和希腊语之外,她还会说拉丁语,尽管有可能不太流畅。作为皇后,多姆娜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批知识分子,大概包括哲学家、数学家和法学家等。其中有一位定居罗马的希腊文人[485],他给多姆娜起了“智者”的称号[486]。在多姆娜的敦促下,他写了一本书,主角是一位生活在公元1世纪的希腊哲学家兼奇迹创造者[4]。这部作品的观点比较保守,因为其主要目的是指导君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指导君主夫人。

简而言之,多姆娜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妻子,即使塞维鲁真心爱她也不足为奇。在接下来的斗争中,多姆娜的才能将会成为他的宝贵财富。

五帝之年

公元193年,即“五帝之年”,暴发了罗马近一百二十四年来的第一场内战,也是其二百二十五年间最漫长、最暴力的内战。然而,尽管这一年发生了许多戏剧性的事件,但是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又过了四年,新皇帝才坐稳皇位。

故事开始于公元192年12月31日,也就是康茂德遇刺的那一天。普布利乌斯·赫尔维狄乌斯·佩蒂纳克斯事先得到了消息,当天晚上,他已经准备好要被元老院指定为皇帝了。他拥有无可挑剔的政治资历,但出身背景极其平凡。罗马帝国有时代表着充满机遇的社会,在这方面,我们很难找到一个比佩蒂纳克斯更好的例子。跟许多拼命往上爬的野心家一样,佩蒂纳克斯完美地适应了统治阶级的规则,而他所面对的统治阶级便是元老院。

佩蒂纳克斯是自由奴之子,出生在意大利西北部。他原本是一名教师,后来尝试在部队里谋求职位,但刚开始没有成功。最终,在马可·奥勒留的战争开始之前,他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军官。佩蒂纳克斯在莱茵河与多瑙河边境崭露头角,并担任过不列颠行省的总督。由于功勋卓著,他赢得了马可·奥勒留的赞赏,却也招来了康茂德一个亲信的敌视。

佩蒂纳克斯成为皇帝时已年近七十。他留着胡须,而且硬币上的肖像[487]显示,他满脸皱纹,双颊凹陷,显得非常苍老。

随着佩蒂纳克斯上台,许多元老认为罗马政府已经重新步入正轨。然而事实证明,他野心太大,并且立刻就得罪了禁卫军。康茂德曾对禁卫军放任自流,而佩蒂纳克斯却企图恢复纪律。由于手头拮据,他给予禁卫军的登基赏金比前任更少。因此,禁卫军谋杀了佩蒂纳克斯,他仅仅当了三个月的皇帝。

接下来,闹剧取代了暴力,情况变得非常荒唐。有两位元老通过提供丰厚的赏金来争取禁卫军的支持,出价更高者获得了称帝的资格,他便是狄第乌斯·尤利安努斯。上一次禁卫军选择皇帝还要追溯到一百五十年前,当时他们拥立了克劳狄乌斯。尤利安努斯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行省总督,但这种“皇位任命”毫无公信力可言,就连禁卫军都心存疑虑。

随后,故事的场景切换到了地方行省,在那里,皇权突然变得触手可及。有三位行省总督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皇位,其中叙利亚总督佩森尼努斯·奈哲尔已经在多瑙河边境取得了小规模的军事胜利。作为意大利人,他得到了罗马平民的热烈拥护,但除此之外,东部才是他的主要根据地。在他称帝之后,有十个军团准备为他效力,而且帕提亚人也表示支持。

克洛狄乌斯·阿尔拜努斯是不列颠的总督。他在不列颠只有三个军团,但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另外,他在高卢还有许多追随者。跟塞维鲁一样,他也来自阿非利加(今天的突尼斯),而且跟奈哲尔一样,他也在多瑙河地区取得了军事胜利。不过,最终他决定支持塞维鲁。狡猾的塞维鲁把恺撒的头衔授予阿尔拜努斯,从而使他成为自己的继承人,并让他远离奈哲尔。

当初在叙利亚,塞维鲁曾是佩蒂纳克斯的部下,因此他自诩为这位已故皇帝的复仇者。在佩蒂纳克斯遇害的十二天后,塞维鲁在多瑙河畔被他的部队拥立为皇帝。加上莱茵河附近的兵力,共有十六个军团效忠于他。当塞维鲁逼近首都时,元老院决定支持他,而狄第乌斯·尤利安努斯自然被杀害了。新任统治者于6月9日进入罗马,此时距离他称帝的那一天才过了两个月,而他的故乡行省却远在约1180千米之外。可以说,迅捷是塞维鲁的一大优势。

塞维鲁获得了奥古斯都的称号,而且他很可能将多姆娜封为了奥古斯塔。他向元老院发誓,自己永远都不会处决任何元老。但是,他也把军队带进了罗马,表明其统治是以军事为基础的。在一段令人难忘的文字中,狄奥描述了塞维鲁进入首都时的情形:

那是我生平所见最壮观的场面:整座城市都装饰着花环、桂冠和五颜六色的东西,无数的火把和焚香熊熊燃烧;市民们身穿白袍,容光焕发,嘴里高喊着吉利的话语;士兵们披着醒目的盔甲,四处走动,就像在参加节日游行;最后是我们这些元老,庄严地来回踱步。群众渴望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仿佛好运以某种方式改变了他;有些人甚至让同伴把自己举起来,以便从高处望见他。[488]

塞维鲁与意大利几乎毫不相干,这样的人凭什么能成为皇帝呢?答案是十六个军团,而且这些将士跟意大利的关系甚至还不如他们的指挥官,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来自欧洲北部。意大利人已经习惯了长期的和平,有一位同时代的作家说得好:“意大利人多年没有接触战争,早就投身于务农和平静的事业之中了。”[489]

塞维鲁并未在罗马逗留很久,因为他还要与佩森尼努斯·奈哲尔一决高下。他熟稔阴谋诡计,想办法把奈哲尔的孩子擒为人质,同时保证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他在东部跟奈哲尔对抗了两年,最终大获全胜,而奈哲尔也死了。随后,塞维鲁攻打帕提亚,吞并了一个边境地区,将其变成新的行省,那里横跨今天的叙利亚和土耳其交界处。由此,他报复了奈哲尔在帕提亚的支持者,为帝国增添了一片富庶的领土,并抵消了人们对他在内战中杀死罗马同胞的批评。之后,他毫不犹豫地处决了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质,即奈哲尔的孩子。

像塞维鲁这样的冷酷之人,难免会跟他的支持者克洛狄乌斯·阿尔拜努斯闹翻。双方兵戎相见,这场争斗在高卢的一场战役中达到了**,此战塞维鲁险些丧命。不过最后,他的部队取得了胜利,并杀死了克洛狄乌斯。塞维鲁将此人的首级送到罗马,挑在标枪上示众,还处决了克洛狄乌斯的妻儿。公元197年初,内战终于结束了。

塞维鲁决定返回罗马,他意识到了自己为皇权付出的代价,也发现了有不少元老支持他的竞争对手。他虽然赦免了三十五名元老,但还是处决了另外二十九名,尽管他几年前曾发誓不会处决任何元老。据我们所知,他还在其他情况下杀死了至少十名元老。当时有人把塞维鲁的统治跟提比略的血腥政权相提并论[490],而塞维鲁则公开把自己比作罗马共和国末期的两位残暴的军人政治家——盖乌斯·马略和独裁者苏拉[491](即卢基乌斯·科尔涅利乌斯·苏拉·菲利克斯)。不过,塞维鲁还谈到了一个人,或许跟他更像,那就是奥古斯都[492],后者在局面稳定之前杀死了一百多名元老。跟奥古斯都一样,塞维鲁也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血腥的内战。

为了惩罚禁卫军杀害佩蒂纳克斯和拍卖皇位的行为,塞维鲁处决了几百名禁卫军士兵,并开除了其他人。按照传统,禁卫军需要从意大利招募成员,但是塞维鲁用自己那些出生于异地的军团取而代之,他们中有许多人可能来自多瑙河地区。在罗马人眼中,尤其是对贵族来说,这群新卫兵都是野蛮人。

在此基础上,塞维鲁把禁卫军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另外,他又使罗马消防队的规模扩大了一倍,罗马警察的规模扩大了两倍,二者都是准军事部队。他很可能也增加了专业部队的人数,特别是弓箭手和侦察兵,他们驻扎在首都的东南部。而且,塞维鲁还在罗马南边的阿尔巴诺丘陵为一个军团修建了永久的营地,位于亚壁古道沿线的一座小镇上。这片营地打造得非常坚固,其遗迹至今依然散落在阿尔巴诺·拉齐亚莱,距离教皇的避暑别墅不远。

总体来看,塞维鲁把罗马城内及周边地区的军队人数从大约一万一千五百人增加到了三万人左右。他的目的之一是发展军事。这些新兵力构成了战略预备队的核心,而罗马急需一支可以自由调动的部队,以便迅速应对各地边境出现的挑战。在这方面,后来的皇帝会投入更多。不过,塞维鲁的改变还发挥了政治作用,让首都的居民感觉自己时刻处于军队的钳制之下。

塞维鲁认为,强大的军队和强大的国家相辅相成。他组建了三个新军团,把军团总数从三十个增加到三十三个,多达五十万人。在他的部队中,来自多瑙河地区和巴尔干半岛的士兵占据着重要地位。

从更普遍的意义上来讲,塞维鲁喜爱军队。他让军团获得了一个世纪以来的首次加薪,还允许士兵们结婚,反正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他们已经有许多人违反规定,私自寻找伴侣了。一支规模更大、工资更高的军队非常昂贵,为了支付巨额费用,皇帝只能让货币贬值。马可和康茂德也曾这样做,但是塞维鲁的情况比他们还要严重。短期之内,强大的罗马可以化解压力,然而在未来,通货膨胀将走向失控。

塞维鲁成了自图拉真以来最伟大的军事扩张主义皇帝。在这一点上,他似乎也追随着马可·奥勒留的脚步,不过马可并未成功地建立新行省,而且马可扩张帝国只是为了应对罗马受到的侵略。相比之下,塞维鲁的借口没有那么充分。在幼发拉底河以东,他建立了两个新行省;在阿非利加,他把罗马行省的边界向南推移;在不列颠,他试图征服整座岛屿。正如其罗马凯旋门上的铭文所言,他扩大了帝国的领土。

有趣的是,塞维鲁并没有深厚的军事背景。在公元193年之前,他的经历几乎跟军事无关。他确实曾担任部队指挥官,但是那仅限于和平时期,他从未参加过任何战争。因此,他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官僚。然而,跟马可·奥勒留一样,塞维鲁也被形势所迫,开始扮演上阵杀敌的角色,不过他满怀热情地接受了现实。而且,跟马可·奥勒留不同,塞维鲁的初次胜利源于内战,而非对外战争。其结果是塞维鲁变成了罗马的“考迪罗”(caudillo),即困扰着现代拉丁美洲的一种军事独裁者;又或许他更像是新上任的首席执行官,进行大刀阔斧的整顿,通过无情的改组来拯救公司。

虽然内战充满了暴力,但是人们也可以趁机打破社会边界。例如,在公元195年前后,有一位来自高卢的校长冒充罗马元老,组建了一支拥护塞维鲁的小型军队,并取得了一场真正的胜利,此后他便靠着皇室发放的津贴生活。说得委婉些,这种行为非常大胆,不过塞维鲁就喜欢冒险。

公元195年4月,塞维鲁做了一件惊人的事情,他的前任们再无耻也都没有尝试过:他把自己收养为马可·奥勒留的儿子,完全不顾元老院的看法,更别提去世已久的马可了。塞维鲁将大儿子的名字从卡拉卡拉改成马可·奥勒留·安东尼,并授予其恺撒的头衔,从而使卡拉卡拉(我们会继续使用这个名字)成为他的继承人。同时,塞维鲁宣布要神化马可的儿子康茂德,那位死不足惜的流氓皇帝在元老院有许多敌人,此举令他们非常愤怒。不过,士兵们热爱出手阔绰的康茂德,因此军队自然支持这项决定。

有一个幽默的罗马人祝贺塞维鲁给自己找了马可·奥勒留做父亲[493],此话看似恭维,实为挖苦,而且充满了优越感,暗示塞维鲁的亲生父亲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不过,塞维鲁的举动不只是一种欺诈的手段,更是一件严肃的事情。罗马人希望皇位可以在一个绵延不绝的皇室家族中得到传承。他们重视血统,但是并不强求。罗马人非常务实,他们很容易接受收养关系。塞维鲁的“收养”是一个**裸的谎言,有些人觉得难以接受,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如果这样做能结束内战,恢复和平,那便是值得的。

塞维鲁不断提醒人们,他的统治是以军事为基础的。例如,他把“军营之母”的头衔授予了妻子多姆娜,令人想起了过去唯一一位获此封号的女性,即福斯蒂娜,而她是马可·奥勒留之妻和康茂德之母。正如这个头衔所示,塞维鲁的王朝就是罗马军队,罗马军队就是塞维鲁的王朝。有些军团的士兵甚至亲眼见过多姆娜,因为多年来,从不列颠到伊拉克,她经常陪伴塞维鲁打仗和巡游。

塞维鲁对罗马政府的结构产生了重要影响。他把非洲同胞提拔成元老、行省总督和军团指挥官,还重新分配行政职位,降低元老院的参与度,让权力的天平向骑士阶层倾斜。

战争、政治与谋杀

在罗马,多姆娜对塞维鲁帮助很大,因为她跟来自地中海东部的精英阶层关系密切。当塞维鲁于公元197年离开罗马,重新对帕提亚发动战争时,她依然非常重要,毕竟她在东部拥有广泛的人脉。于是,多姆娜再一次随丈夫踏上了征途。

塞维鲁有三个攻打帕提亚的理由。第一,当他在西部对抗克洛狄乌斯时,帕提亚人曾趁机入侵罗马领土,他需要进行反击。第二,他希望为自己争取荣耀。第三,他显然发现,同元老院相比,跟军队打交道的麻烦不多。自图拉真去世以后,这是罗马首次对外发动重大的征服战争,塞维鲁不断地提醒人们,他追随着伟人的脚步。

塞维鲁入侵帕提亚帝国,洗劫了首都(靠近今天的巴格达),占领了北部地区,并将其命名为美索不达米亚行省。由此,他重建了图拉真失去的行省。不过,跟图拉真一样,塞维鲁也没能夺取要塞重镇哈特拉,他先后发起过两次围攻,结果都以失败而告终。虽然如此,他还是宣布自己获得了胜利,并接受了“帕提库斯·马克西姆斯”(Parthicus Maximus,拉丁语)的头衔,其意为“帕提亚的伟大征服者”。

塞维鲁把占领帕提亚首都的功绩变成了政治宣传的工具。他将此事发生的时间定在公元198年1月28日,也就是图拉真登基一百周年的纪念日。在这一天,塞维鲁还正式封卡拉卡拉为奥古斯都,即共治皇帝。简而言之,他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军事胜利的政治作用。

其实,他本该谨慎行事。新建的美索不达米亚行省是帝国过度扩张的结果,并不符合罗马的利益。一位同时代的批评家抱怨这个行省开销巨大,而且很容易把罗马卷入危险的冲突之中[494]。塞维鲁又在叙利亚逗留了几年,接着跨越漫长的距离前往埃及,最后终于在公元202年返回罗马。元老院决定让他举行凯旋式,但是他拒绝了,因为他患有严重的痛风,无法站在胜利游行的战车上。

不过,塞维鲁的健康问题并未阻止他继续巡游。公元202年和203年,他带着家人前往北非,还骄傲地拜访了他的出生地莱波蒂斯。塞维鲁在故乡实施了宏伟的城市改造计划,他修建的大理石纪念物至今依然清晰可见。公元203年,塞维鲁和家人返回罗马,开始主持建筑工程并筹办节日活动。同年,他们为塞维鲁和卡拉卡拉的新凯旋门举行落成典礼,庆祝他们战胜了帕提亚。

建造凯旋门的做法完全符合罗马传统,但是塞维鲁让他的凯旋门矗立在了一个独特的地方,靠近奥古斯都的纪念建筑,从而沐浴着这位伟大前任的光辉。刻在新凯旋门上的浮雕直白地展示了战争胜利的残酷场面,跟早期的罗马凯旋门截然不同。就像往常一样,塞维鲁一只脚还踏在文雅的过去,而另一只脚却迈入了暴力的现在。正如内战的胜利帮助他赢得了帝国,他宣称对外战争的胜利证明了他的王朝可以正当地延续下去。他为自己扩大了帝国而感到骄傲。

罗马的其他建筑工程包括重建被烧毁的神庙、对皇宫进行大规模扩建,以及在宫殿附近修筑一面独立的纪念墙,后者展示了皇室家族的成员置身于当时已知的七颗行星之间,仿佛在强调就连宇宙也认可了这个崭新的王朝。

塞维鲁还举行了一些庆祝活动,尤其是公元204年的“世纪庆典”,这基本标志着罗马历史上又一个世纪的结束,而且也令人想起了奥古斯都,毕竟他是第一位举办“世纪庆典”的皇帝。在此期间还出现了一个新的特点,那就是人们开始以“神圣之城”代指罗马。“永恒之城”的称号源于奥古斯都时代,而“最神圣的”一词已经被用来形容过几位皇帝了[495],所以把首都描述成“神圣的”也算顺理成章。虽然今天看来,罗马的称号“神圣之城”跟基督教有关,但这种说法最初却来自异教。

不过,在另一方面,塞维鲁更像提比略,而非奥古斯都——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大部分权力移交给了禁卫军长官普劳提亚努斯。此人是他的亲密副手和童年好友,曾跟随他到处巡游,却并不值得信任。

正如提比略手下那名狡诈的禁卫军长官塞扬努斯一样,普劳提亚努斯的目标是建立自己的势力,最终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他积极结交军人和官僚,因此变得非常富有,而金钱反过来又能让他认识新朋友和对付政敌。在塞维鲁面前,他经常说多姆娜的坏话。普劳提亚努斯的权力在公元202年达到了巅峰,当时他把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了卡拉卡拉。他希望至少将来自己的外孙能成为皇帝,而且如果一切顺利,也许他可以除掉卡拉卡拉,直接继承塞维鲁的皇位。卡拉卡拉和他的母亲对普劳提亚努斯及其家族既恨又怕,所以这并不是一段愉快的婚姻。

然而,普劳提亚努斯误判了形势,表现得太过嚣张。在罗马的竞技比赛中,观众们大声抱怨他的野心。他允许别人给自己打造了许多铜像,其数量甚至超越了塞维鲁的。皇帝注意到了这一点,命人熔化了一些不合适的雕塑。公元205年,塞维鲁的哥哥在临终前警告弟弟要提防普劳提亚努斯。最终,在那一年,十六岁的卡拉卡拉成功地指控普劳提亚努斯企图谋害塞维鲁。

公元205年1月22日,卡拉卡拉在罗马的皇宫里处决了这位傲慢的禁卫军长官。事后,他派人把普劳提亚努斯的一缕胡须送到另一个房间,卡拉卡拉的妻子(即普劳提亚努斯的女儿)和他的母亲多姆娜正在那里等候。“这就是你的普劳提亚努斯!”[496]信使说。两个女人的反应截然不同,一个大惊失色,一个欣喜若狂。接着,卡拉卡拉便跟自己的妻子离婚,并将其流放到了一个偏远的海岛上。

在罗马的一条宁静街道上,有一座经常被人忽视的纪念建筑,至今还残留着这次权力斗争的痕迹[497]。那是一道大理石拱门,由贩牛人及其钱币商于公元204年出资建造,作为庆祝塞维鲁执政十周年的贺礼。可以说这就相当于罗马帝国的政治献金,即一个商业团体向皇室表达敬意的礼物,毫无疑问,他们希望能得到一些回报,比如减免税收。

石头表面雕刻得非常华丽,融合了各种精心选择的主题。军团徽章,皇室鹰标,战争俘虏,赫丘利——他是守护牛市场的神明——手握棍棒,身披狮皮。此外,拱门上还描绘着牧人驱赶牛群的情景以及用于献祭的刀斧。最大的图案是皇室家族的肖像:在内墙的浮雕上,塞维鲁和多姆娜居高临下,姿态端正。皇帝穿着托加,正在举行祭祀仪式,而皇后则拿着“军营之母”的象征。对面是他们的大儿子卡拉卡拉,他也在向众神献祭。

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到暴力擦除的痕迹。这道拱门上曾经刻画着卡拉卡拉的妻子和他的岳父普劳提亚努斯,还有卡拉卡拉的弟弟盖塔,不过他们三个后来都名誉扫地,遭到了流放或杀害,而他们的肖像也被人从浮雕中抹去了。

卡拉卡拉

公元208年,塞维鲁和多姆娜带着他们的儿子以及众多随从前往不列颠,打算完成最后一次征服战争,并趁机让两名积怨已久的皇位继承人握手言和。这两个小伙子都非常争强好胜,有一回他们进行战车比赛,卡拉卡拉竟然掉下来摔断了腿。而且,他还扬言要杀了弟弟盖塔。

塞维鲁似乎把卡拉卡拉的威胁当真了。至少有些人认为,皇帝之所以决定发起这次路途遥远的军事行动,主要是希望分散儿子们的注意力,毕竟他的身体很差,根本无法打仗,甚至只能让人用轿子抬到战场上。可惜事与愿违,卡拉卡拉不仅继续威胁盖塔,而且在他骑马陪塞维鲁去喀里多尼亚(即苏格兰)跟敌人谈判时,还朝塞维鲁本人举起了宝剑。皇帝的侍卫发现了,立即大声喝止了卡拉卡拉。后来,他们回到营地,皇帝严厉地训斥了儿子,但是并未处罚他。塞维鲁经常批评马可·奥勒留没有除掉康茂德,然而,尽管他自己总说要杀了卡拉卡拉,却还是被父子之情或实用主义拦住了。

怀揣着荣膺桂冠的美梦,皇帝发动了不列颠战争。他在苏格兰奋斗了两季,希望能征服整个不列颠,结果面对神出鬼没的敌人和极为恶劣的环境,罗马军队寸步难行。随后,健康问题又迫使他在营地休养了几个月。十年的病痛折磨和艰苦生活让他变得精疲力尽,六十六岁的塞维鲁快要坚持不住了。曾几何时,为了激励部下,他经常不戴头盔,冒着雨雪在山中骑马杀敌,现在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这个矮小的男人依然渴望工作,即使到了此刻,他也喘息着对副官说:“来,把需要处理的事情告诉我。”[498]

卡拉卡拉和盖塔守在他身边,而尤利娅·多姆娜也在附近。尽管此地是离家数百千米的边境,但她丝毫没有退缩。她被称作“军营之母”[499],并非徒有虚名。多姆娜的坚决果断不亚于丈夫,在征战的过程中,她始终是塞维鲁的忠实伙伴。

身患痛风的皇帝躺在病榻上,内心悲伤,无法动弹。死亡终于要降临了,塞维鲁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据说,他的遗言是:“你们俩要关系和睦,让士兵富裕起来,摒弃其他人。”[500]这番话带有塞维鲁的典型特点:简洁、直率、睿智,既愤世嫉俗,又充满希望。

公元211年2月4日,塞维鲁去世了。他出生在一座富裕城市的大理石柱廊之间,沐浴着北非地中海沿岸的灿烂阳光,最终却死于遥远的依波拉堪(今英国约克市),那是英格兰东北部的一座斯巴达式军事重镇。在皇室葬礼上,送殡的队伍绕着柴堆快步行走,尸体穿着盔甲,周围摆满了士兵们献上的礼物,两个年轻的继承人负责点火,驱散了冬日的阴霾。塞维鲁的紫色骨灰缸也给昏暗的边境增添了一抹亮丽,后来它被带回罗马,安放在哈德良陵墓中。传闻塞维鲁在临终前派人拿来了骨灰缸,他伸手摸了摸,接着感叹道:“你将承受这个世界都无法承受的身躯。”[501]

尽管塞维鲁没能征服苏格兰,但是他成功地建立了一个王朝,卡拉卡拉接替他当上了皇帝,并在执政初期与盖塔共享统治权。

“卡拉卡拉”其实是一个绰号,源于“卡拉卡卢斯”(caracallus,拉丁语),原指一种厚重的羊毛斗篷,这位皇帝发现欧洲北部的罗马士兵在使用它,便将其引介给帝国东部的军队。卡拉卡拉原名尤利乌斯·巴西安努斯,如前所述,在他父亲把自己“收养”到马可·奥勒留的家族之后,他又改名为马可·奥勒留·安东尼。

硬币和雕塑[502]都显示卡拉卡拉相貌普通,身材健壮。他头发鬈曲,胡须剃得很短,鼻梁高耸,脖子粗大。他的模样跟“文雅”一词可谓毫无关系。

现在,多姆娜不仅是“军营之母”,而且是皇帝之母了。她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既是王朝延续的象征,又是出谋划策的顾问。最终,卡拉卡拉让她负责处理他的书信并答复臣民的请愿。此前的皇室女性从未承担过类似的职务,而且这显然证明了多姆娜的文化素养很高,也体现了卡拉卡拉能够委以重任的亲信恐怕寥寥无几。

然而,对于母亲的恳求,他却置若罔闻。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卡拉卡拉便派出一队士兵去处决自己的弟弟了。身在宫殿的盖塔躲进母亲的怀抱,结果还是被杀害了,而多姆娜的手也受了伤。毫无疑问,她感到悲痛欲绝,不过她依然继续担任卡拉卡拉的顾问,可能是出于责任或亲情或对权力的热爱,抑或三者皆有。与此同时,卡拉卡拉以丰厚的赏金赢得了禁卫军的支持,随后肃清了朝中的政敌。在更广泛的层面上,他实践了父亲的建议,增加了士兵的收入。

卡拉卡拉处事精明、能言善辩、野心勃勃,但是也容易冲动,而且非常暴力。他喜爱体育运动。在政坛上他有许多敌人,这一点并不奇怪,谁会相信一个下令杀害自己亲弟弟的人呢?

卡拉卡拉把执政期剩余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进行军事行动,先是在欧洲北部,接着在帝国东部。他自诩为新时代的亚历山大大帝,企图迎娶帕提亚国王的女儿,在谈判失败之后,他便准备发起一场征服战争。不过,提起卡拉卡拉,人们通常想到的是两项跟军事无关的举措。

今天看来,卡拉卡拉最伟大的成就应该是公元212年颁布的一道法令,名为“安东尼敕令”,它允许帝国的所有自由居民都获得罗马公民权。早些时候,罗马已经扩大了公民身份的授予范围,用来奖励特殊的优势群体和杰出的地方官员,但可能只有少数自由人是公民。现在,所有自由的罗马人都变成公民了。在此前的人类历史上,公民身份从未得到如此广泛的分享。

不过,罗马的精英阶层更关注卡拉卡拉为填补军费开支而大幅提高的税率。当时有人提出,推广公民身份的目的是通过仅向公民征收的遗产税增加财政收入[503]。几十年来,公民和非公民的差距已逐渐缩小。在罗马世界里,更加严重的差异出现在拥有特权的富人(拉丁语称作“honestiores”)和身份卑微的穷人(拉丁语称作“humiliores”)之间。前者无论是否为公民,都在法律上和生活中享受着各种各样的特权,而后者却饱受苦难。简而言之,只有当公民身份不再重要时,罗马才扩大了它的授予范围。

同时,为了赢得城中贫民的支持,卡拉卡拉还主持了罗马帝国规模最大的建筑工程之一,即卡拉卡拉浴场,它留下的巨型遗迹今天依然令游客们慨叹不已。塞维鲁制订了浴场的建设计划,而卡拉卡拉则将其付诸实践。这片庞大的综合建筑群包括体育馆、游泳池和图书馆(一座拉丁语图书馆,一座希腊语图书馆),装饰着高质量的艺术作品,免费对公众开放。建造者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他们需要搬走约50万立方米的黏土,以便打好地基,并且竖起高约12米、重约100吨的多根立柱。然而,这项工程在六年内便完成了,估计动用了一万二千至二万名工人。

多姆娜陪伴卡拉卡拉前往东部,她留守叙利亚,而他则继续东行。随后,在公元217年4月,他被杀害了。禁卫军长官马尔库斯·欧佩里乌斯·马克里努斯发现自己是皇帝的下一个打击目标,所以决定先发制人。在他的指使下,一名受过卡拉卡拉侮辱的士兵捅死了他。马克里努斯暗中除掉刺客,表示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

听到这个消息,多姆娜痛不欲生,而且她很可能已身患疾病,最终她选择了自尽。马克里努斯被他的部队拥立为皇帝,不过仅仅统治了一年。

多姆娜的姐姐尤利娅·玛伊莎决计让他们的家族重新获得皇位。硬币上的图案[504]显示她容貌美丽,而且神态威严。她拥有跟妹妹一样的鬈发,但是在脖子后面绾成了小小的圆髻。在某些肖像中,她戴着环状头饰,那是皇室的象征。

玛伊莎的候选人是她的外孙瓦瑞乌斯·阿维图斯·巴西安努斯。他年仅十四岁,虽然在罗马长大,但此时住在叙利亚的埃米萨,担任当地神明埃拉伽巴路斯的祭司(巴西安努斯在历史上也被称作“埃拉伽巴路斯”)。表面看来,他成为皇帝的希望不大,但是坚定的玛伊莎花钱买到了士兵们的支持。她宣称埃拉伽巴路斯是卡拉卡拉的私生子,让军队在公元218年拥立他做皇帝。经过一场短暂的内战,马克里努斯被击败并杀害了,从而为埃拉伽巴路斯在罗马的统治扫除了障碍。

历史电视剧塑造了许多在皇位背后操纵权力的女性角色,但是她们都无法跟此时登上罗马舞台的这些女人相比。玛伊莎和她的女儿尤利娅·索艾米亚斯(即埃拉伽巴路斯的母亲)都跟随新皇帝去了首都。实际上,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当埃拉伽巴路斯忙着在罗马建立对自己的宗教崇拜时,她们可以替他管理政府事务。硬币上的肖像[505]显示,埃拉伽巴路斯是一名脖子粗大、身材健壮的年轻人,戴着桂冠或环状头饰,胸前还佩有护甲,他斗志昂扬地看向前方,就像将军一样。可惜,这只是他的愿望,并非现实。有一尊大理石半身像[506]把他描绘成一个鬈发的瘦削少年,留着小胡子,眼神迷离。

埃拉伽巴路斯把他供奉的异域神明重塑成罗马人熟悉的太阳神,并称之为“不可战胜的太阳神”。这种做法已经引人侧目了,而埃拉伽巴路斯还想以新神取代罗马的主神朱庇特,结果激起了公愤。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直接在帕拉蒂诺山上为新神修建了一座庙宇,又在城里展示象征此神的圆锥形黑石,甚至绕着祭坛跳舞。民众无法接受这一切,纷纷表示反对。充满敌意的古代文献还提到了关于埃拉伽巴路斯的其他事情,不过那些传闻都值得怀疑,比如他和维斯塔贞女的婚姻以及他的同性恋情,据说他蔑视传统,在同性关系中扮演被动的一方。

无论如何,埃拉伽巴路斯非常不受欢迎。玛伊莎并不是心软的女人,为了拯救王朝,她决定换掉这位皇帝。她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另一个女儿尤利娅·阿维塔·莫米娅及其十三岁的儿子塞维鲁·亚历山大[5]。在答应收养亚历山大为继承人之后,埃拉伽巴路斯又反悔了,可惜为时已晚。公元222年,禁卫军谋杀了埃拉伽巴路斯和索艾米亚斯,将他们斩首,并将埃拉伽巴路斯的尸体扔进了台伯河。他总共统治了四年。

罗马的官员感到如释重负,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位比较传统的皇帝,尽管他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且他母亲对他的控制可能超越了阿格里皮娜对尼禄的控制,毕竟尼禄成为皇帝时已经十七岁了。新政权早期的一枚硬币[507]显示,亚历山大穿着皇室军装,就像埃拉伽巴路斯一样,只是他显得极为年轻。在某些晚期的硬币上[508],他留起了胡子。有一尊大理石半身像[509]刻画了他身穿托加的模样,他的面容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硬币上描绘的莫米娅[510]拥有家族典型的鬈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有时候她也戴着环状头饰,整个人显得高贵而庄重。

表面上,莫米娅的官方头衔包括奥古斯塔、奥古斯都之母、军营之母、元老院之母和祖国之母,但实质上她管理着整个帝国。这种执政方式并不符合传统,但是他们母子二人却颇受欢迎,直到罗马开始输掉战争为止。在东部,面对新兴的波斯萨珊王朝[6],不懂军事的亚历山大几乎没有取得什么进展。跟此前的帕提亚人相比,萨珊人更有组织性,更具威胁性,其军事技术和适应能力也更强。在西部,亚历山大决定收买入侵的日耳曼人,而不是击退他们。莱茵河畔的士兵深感屈辱,于是拥立了一位指挥官做皇帝,随后在公元235年杀害了莫米娅和塞维鲁·亚历山大。

结论

到塞维鲁·亚历山大去世为止,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建立的王朝持续了四十二年,中间还被另一个北非人马克里努斯打断了一年。这远远不如九十九年的尤利-克劳狄王朝,也少于五十四年的安东尼王朝(安东尼·庇护、马可·奥勒留、卢基乌斯·维鲁斯和康茂德),但是几乎比二十七年的弗拉维王朝多出一倍。在公元235年之后,又过了七十年才有人建立了一个更加长久的罗马王朝。因此,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统治了将近十八年,在马可·奥勒留死后的一个世纪之内,他是执政时间最长的皇帝。在康茂德的暴政和混乱的内战过后,他恢复了帝国的稳定。塞维鲁效仿马可,支持哲学研究,并开启了罗马法律的黄金时代。然而,从他的历史名声来看,军事家的身份掩盖了改革家的光彩。在客观情况和主观意图的双重作用下,塞维鲁成了第一位真正的军人皇帝。他凭借武力夺取政权,把统治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战争上,残酷地打击元老院,尽量提高军队的地位。而且,他还预示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爱德华·吉本认为,塞维鲁蔑视元老院的态度使他成了“衰落的始作俑者”[511]。吉本是一个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他在启蒙运动时期写下了这个观点,对新贵和外来者不以为然。其他学者生活在19世纪和20世纪欧洲的西方帝国主义全盛时期,他们对所谓的蛮族更加苛刻,在评价这位非洲皇帝时,难免带有一定的偏见。

在塞维鲁去世以后,西部帝国又延续了二百五十年。他的许多行为虽违背传统,却十分必要。确实,罗马的文治水平降低了,但是军事危机使文治政策变成了一种奢侈。而且,塞维鲁对公共关系的重视不亚于军队,因为他希望让自己的家族拥有合法的地位,受到民众的欢迎。最后,通过向新人开放精英阶层,塞维鲁让罗马变得更加强大,而非软弱。

塞维鲁不仅夺取了皇位,还建立了一个王朝。塞维鲁家族成了罗马的第一个军国主义家族,也是第一个多元文化家族。

塞维鲁是罗马的第一位非洲皇帝,而他的妻子尤利娅·多姆娜是叙利亚人,丝毫没有罗马血统。塞维鲁让来自地方行省的新生力量占据了罗马的最高职位和军团,从而为罗马的民族和种族多样性谱写了崭新的历史篇章。

诚然,在塞维鲁家族统治的罗马,暴力开始逐渐失控。塞维鲁融合了奥古斯都或韦斯巴芗的内战、图拉真的扩张主义政策和提比略的极权主义制度。然而,对于胸怀抱负、积极进取的男人和女人来说,这是一个绝妙的时机。

跟许多前任一样,塞维鲁不是元老院的朋友。他血洗元老院,受害者甚至比康茂德和图密善处决的元老还要多。他把最高的行政职位和军事职位都交给了骑士,这个富有的精英阶层在等级和威望上仅次于元老。不过,此举可能并非出于他对元老院的敌意,而是因为缺乏符合要求的元老,或者有些元老不愿意为他效力。塞维鲁将禁卫军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并且让一个军团驻扎在罗马郊外的永久营地,结果严重地限制了言论自由。

然而,正是这位军国主义者(早年曾做过律师)对罗马法律有着极大的兴趣。他任命了一些杰出的法学家,他们编纂的法律被沿用了数个世纪。有一条在塞维鲁执政期间颁布的法律原则规定“皇帝不受法律约束”[512]。与其说这是创新,倒不如说是诚实,因为从奥古斯都开始的每一任皇帝都实践着这条原则。不管怎样,塞维鲁和卡拉卡拉还是承诺会遵守法律,尽管他们无需如此。

如果对塞维鲁家族进行分析,我们会发现,其宏伟的多元文化和开明的专制独裁同黑手党的特点完全一致。或许以前的皇室家族也是如此,或许这个王朝的唯一错误就是没有更加努力地掩饰残酷的真相。尽管有些人反对塞维鲁把自己跟奥古斯都相提并论,但是他并未比罗马的第一位皇帝更有野心或更为残忍,他只是不如奥古斯都圆滑而已。

塞维鲁的最大影响体现在军事方面,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军事和政治相结合的方面。在塞维鲁的统治下,一系列长期酝酿的趋势融汇,使得罗马政府的文治水平降低,军事化程度提高。军队获得了更多的权力,而且军费开支也变得更大,导致罗马财政紧张,为严重的动**埋下了伏笔。通过增加军饷、发动战争以及开展大规模的公共建筑工程,塞维鲁给罗马的财政预算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他和他的继任者没有靠征税来填补漏洞,而是选择了滥发纸币,最终对罗马经济造成了灾难性的影响。跟政府一样,军队顶层的人员构成也逐渐多样化。随着来自帝国边缘的平民涌入中心,罗马变得更加粗俗,却也更为民主。

尽管在罗马历史的各个阶段,皇室女性都发挥着重要的影响力,但是自从尤利-克劳狄王朝以后,没有哪个王朝像塞维鲁王朝一样,见证过如此强大的女性。多姆娜也许是继利维娅之后最有权势的皇后,她的姐姐玛伊莎扶植皇帝的手段堪比禁卫军,她的外甥女索艾米亚斯是皇位背后的操纵者,而她的另一个外甥女莫米娅则在罗马体制允许的范围内扮演了最接近摄政王的角色。

塞维鲁家族的成员喜欢做大事(这并非赞美),比如修建新的综合浴场、改造罗马城、重建故乡大莱波蒂斯、对帕提亚宣战、血洗元老院、把新神引入罗马以及扩大罗马公民群体。

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指明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帝国将陆续迎来许多出身于偏远地区的军人,他只是第一个。而且,他也不是最后一位家族中有女性信仰非传统神明的皇帝。跟大部分前任相比,他的政权更多地建立在连续的军事胜利上,不过在此之后,军人皇帝会成为罗马的惯例。他是一个暴力的男人,家中充满了各种麻烦,但是他却爱好法律。也许在重视法律的罗马人看来,这种现象并不矛盾,因为它强调了即使在战争时期,法律问题也依然值得关注。塞维鲁把强大的军队跟强大的国家结合在一起,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的做法跟他如出一辙。

他们也是残暴之人,为了拯救这个体制而绞尽脑汁,但代价却是让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 阿非利加(Roman Africa):古罗马在非洲北部设立的一个行省,今天非洲的全称“阿非利加洲”即由此而来。

[2] 的黎波里(Tripoli):今利比亚首都。

[3] 米洛斯的维纳斯(Venus de Milo):古希腊雕塑,即断臂维纳斯。

[4] 一位……奇迹创造者:即泰安那的阿波罗尼乌斯(Apollonius of Tyana,约15—100)。

[5] 塞维鲁·亚历山大:也被称作亚历山大·塞维鲁。

[6] 波斯萨珊王朝(Sasanian Persian dynasty):波斯第三王朝,也被称作萨珊帝国。帕提亚王朝是波斯第二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