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4年7月18日深夜，奥古斯都去世五十年以后，罗马发生了一场火灾。先是大竞技场一头的店铺开始燃烧，接着大火随风蔓延至另一头，穿过附近的山谷，爬上起伏的山丘。民众纷纷逃命，许多人失去了一切，很快强盗团伙便洗劫了街道。
罗马经常失火，并且难以扑灭。这座城市存在巨大的火灾隐患，到处都是蜿蜒曲折的窄巷，房屋大多由土坯和木梁筑成，也有涂着黏土的木质格栅。砖块和大理石之类的建筑材料并不多见，只是偶尔使用。相邻的两家往往共用墙壁，极少有人在身边常备灭火工具。罗马的夏日高温和频繁干旱很容易让火势失去控制。奥古斯都建立了罗马的第一支消防队，但是其规模较小，主要依靠成员们提着桶从渡槽里打水来灭火。夏天，渡槽的水位总是很低，因为有钱的恶棍会用虹吸管[1]把水抽走，供给自己的豪宅。推倒建筑作为隔离带便成了扑灭大火的最佳方式。
这是首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火灾，肆虐了整整五天。直到第六天，人们才拆除了足够多的建筑来阻止火势蔓延，然而其他地方又开始着火了。当大火终于被扑灭时，罗马十四个行政区中的三个已经被彻底烧毁了，另外有七个行政区仅剩下少数损坏的建筑，只有四个行政区幸免于难。全城死者众多。
火灾刚发生时，尼禄皇帝正在罗马南边的海滨别墅里。面对灾难，他没有像以前的统治者一样迅速赶回城中。实际上，他耽搁了许久，直到他自己的宫殿也处于烈焰的威胁之下。他将这座宏伟的新宫殿称作“廊屋”，它横跨整个山谷，连接起罗马的两座山丘。其中一座山丘起火了，不过另一座山丘上的房舍依然挺立。尼禄就是在那儿建立了指挥部，准备营救深陷困境的城市。
接下来，古代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场面出现了。历史学家塔西佗声称：“有一种说法流传甚广，即正当罗马城熊熊燃烧时，皇帝登上了他的私人舞台，唱起了描写特洛伊毁灭的歌曲，以过去的灾难比喻眼前的不幸。”[154]
显然，这便是“尼禄在罗马大火中拉小提琴”[2]这一现代谚语的起源。
尼禄不可能真的拉小提琴，毕竟这件乐器直到中世纪才发明出来。他热爱唱歌，而且非常喜欢用一种名叫“里尔琴”[155]的弦乐器来伴奏，那是希腊的代表性乐器，就像今天古典吉他是西班牙的代表性乐器一样。此时，二十六岁的尼禄已经在罗马进行过多次公开表演了，这让保守派非常反感，他们认为他在当众出丑，有损罗马贵族的威严。因此，他在罗马大火中表演的传说似乎比较可信，尽管无法得到证实。
据称他歌唱的主题是火烧特洛伊，这一点非常有趣，因为罗马人相信逃离特洛伊的难民建立了他们的城市。况且，尼禄及其先人奥古斯都均把自己的始祖追溯至特洛伊领袖埃涅阿斯——相关细节出现在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而这部拉丁文学的杰作又是以希腊神话为基础的。如果说尼禄的血脉源于罗马的开始，那么他的歌曲也许宣告了罗马的结束。
不过，所谓的“拉小提琴”[3]是否有其他含义呢？尼禄在罗马失火时是否什么都没做呢？他一直拖到自己的个人利益遭受威胁才返回燃烧的城市，这无疑是他的罪过。接下来，他采取了补救的措施：开放公共建筑和庄园，收容无家可归的民众，从附近的城市征调食物运进罗马，并大幅降低粮价。然而，在某些人心目中，他唱歌的传闻抹杀了赈灾的功劳。大火过后，尼禄没收了罗马市区的许多土地，打算重建一座庞大的新宫殿，民众的愤怒之情愈演愈烈。他们觉得，尼禄在罗马被烧毁时毫无作为，事后还通过灾难牟利。也许正因如此，另一个更加致命的谣言产生了：尼禄不仅对火灾冷眼旁观，而且实际上就是纵火者，他企图制造混乱，趁机达到个人目的。
罗马大火在尼禄执政的许多年中仅占短短一周的时间，但是它从现实和象征两个角度定义了他的统治。这场大火带来了罗马城的新面貌和罗马建筑的新时代，给罗马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留下了烙印。尼禄本人也像一场大火，清除了元老院的旧精英，为来自地方行省的新统治阶级烧出了一条道路。
尼禄很擅长使用火焰之类的象征，所以这次火灾在历史上得到的关注有其合理之处，但是也有误导之处。罗马大火是一场失败的表演，尼禄非常清楚，毕竟他的人生离不开表演。因此在火灾之后，他又奉献了另一场诡异而恐怖的表演，把囚犯们变成了人形火炬——如他所料，这场表演很受欢迎。
尼禄是一个矛盾体。在某些方面，他是最糟糕的皇帝：冷酷、凶残、**，最终严重危害了大多数地方行省的利益。然而在其他方面，他又非常成功：充满魅力，讨人喜欢，堪称建设者、慈善者、和平创造者，以及人民的表演艺术家。尼禄既是疯狂野蛮的独裁者，也是才华横溢的民主者。
很少有皇帝像尼禄一样家喻户晓或者说是臭名昭著，而且没有哪个皇帝的故事里面掺杂着如此多的传闻与误解。但是，就算以最冷静的态度来审视，我们所看到的尼禄也会吓坏奥古斯都，即其外祖母的外祖父。尼禄的统治引出了一个问题：由奥古斯都建立并经提比略巩固的君主政体究竟能否延续下去。
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若要作出回答，我们必须先谈谈提比略和尼禄之间的两位皇帝。
日耳曼尼库斯王朝
当卡利古拉[4]取代提比略时，人们无不对他寄予厚望。他非常年轻，父亲是深受爱戴的日耳曼尼库斯，而外曾外祖父则是神圣的奥古斯都。他年少时在其曾祖母利维娅的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利维娅可是传授统御之术的优秀老师。公元29年，她去世以后，他甚至为她发表了葬礼演说，那时他才十七岁。
可惜，卡利古拉很快便让人们失望了。在那样的成长环境下，必须拥有史诗般的自制力才能养成健全的性格，然而卡利古拉并非英雄。他继承了利维娅的狡猾和残忍，却没有她的克己与稳重。事实证明，他专制独裁、自私多疑，总是毫不留情地杀害那些来自精英阶层的竞争对手。
卡利古拉的堕落颇富传奇色彩，令人津津乐道，后来充满敌意的文献严重夸大其词，破坏了历史的准确性。据称，他和自己的一个亲妹妹[5]维持了短暂的婚姻关系，并且跟其他姊妹也发生过**行为[156]；他用大理石和象牙给心爱的骏马建造马厩，还打算让那头畜生充当执政官[157]——这些趣闻轶事恐怕都不是真的。
不过，卡利古拉聪明机智，思维敏捷，而且言语恶毒。所以，也许他确实曾向其目瞪口呆的贵族祖母小安东尼娅吹嘘他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人[158]，还把自己的铺张浪费总结成这样的话：“一个人要么勤俭节约，要么就做恺撒。”[159]也许，仅仅是也许，当观众们在比赛中为他反对的队伍加油时，他真的说过：“要是罗马人民只有一个脖子就好了!”[160]
我们可以比较肯定地说，一方面，卡利古拉通过赞助竞技和娱乐赢得了民众的欢迎，跟吝啬的提比略截然不同。但另一方面，他又处决了许多元老院的成员。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一名绝对专制的君主，并且要求在活着的时候被奉为神明。有一件事体现了卡利古拉这种成神的渴望：他建造了一座庞大的新宫殿，使其延伸到一座庙宇的台基上。
卡利古拉积累了太多的权力，结果招致了几桩企图推翻他的阴谋，最后反对派终于成功了。公元41年，元老们和禁卫军联手杀害了皇帝。这次事件重现了八十五年前尤利乌斯·恺撒遇刺的情形，但是也有不同之处：当年的凶手饶了恺撒的妻子一命，而此时的凶手连皇帝的妻子和女儿都没有放过。主谋是禁卫军的一名官员，据说卡利古拉曾嘲笑他像女人，还让他亲吻自己伸出中指的手，看来这位军官实在忍无可忍了。卡利古拉总共统治了不到四年，在他死后，他的雕像被拆毁，他的名字也被人从碑铭上抹掉了。
卡利古拉的继任者克劳狄乌斯(即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日耳曼尼库斯)于公元41—54年在位，他是日耳曼尼库斯的弟弟，也是奥古斯都的甥外孙。然而，克劳狄乌斯原本没有希望成为皇帝。他生来就行动不便，身体颤抖，还有语言障碍，这些症状很可能是由脑瘫引起的。奥古斯都和提比略只允许他成为一名历史学家，从未考虑过让他承担重要职务。卡利古拉在上台之初，便将克劳狄乌斯任命为执政官，但是此后一直想方设法地羞辱他。
在卡利古拉遇刺的那一天，一名禁卫军成员从宫里找到克劳狄乌斯，把他带回了禁卫军营地。当元老院还在讨论恢复共和制的问题时，他已经被禁卫军拥立为皇帝了。元老们迅速改变态度，转而支持克劳狄乌斯。克劳狄乌斯是第一个由禁卫军选中的统治者，但绝不是最后一个。显然，关于共和制的讨论仅仅是空谈而已。禁卫军又一次展示了由混凝土砖墙包围的堡垒里隐藏着惊人的力量，足以与大理石柱廊之内的元老院相抗衡。
克劳狄乌斯为地方行省的精英阶层敞开了大门，在这方面他称得上是一位好皇帝。他给来自行省的不少男性授予公民身份，并说服元老院接受更多的高卢精英加入其中。他打破了提比略的和平政策，派兵征服了不列颠——那是恺撒曾经入侵却从未占领过的地方。
克劳狄乌斯几乎没有兴趣跟元老院分享权力。在他的统治下，政府受皇宫控制，而他的自由奴和两个强大的妻子是他控制政府的重要助手。这位新皇帝已经五十五岁了，他缺乏管理实践，而且毫无军事经验。但是，他在宫里度过了一生，并认真观察了周围的一切。皇宫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因为跟所有的君主一样，罗马皇帝也处于宫廷的中心。妻子、亲戚、护卫和谀臣都能影响到皇帝，自由奴乃至奴隶亦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而元老院成员却很少如此。实际上，在某些元老的心目中，皇宫只是他们被迫接受秘密审判的地方。
克劳狄乌斯依靠身居要职的自由奴来管理帝国。元老们悻悻地抱怨，认为不该让这些曾经的奴隶兼希腊人插手政务，但皇帝却发现他们是必不可少的官员。现在的我们也许会称赞克劳狄乌斯的做法：他把权力从地位尊贵、享受优待的罗马人手中夺走，转交给了摆脱奴籍、拼命奋斗的希腊人；而且，皇室女性的势力也在不断增长，看起来似乎形成了值得肯定的多元化局面。我们还注意到，在皇帝更替频繁的情况下，官员们依然有着延续性。然而，罗马人却不这样想，尤其是撰写史书的元老院精英。
在上台之初，克劳狄乌斯已经娶了他的第三任妻子，那是一位名叫麦瑟琳娜的贵族女性，她为他生下了一儿一女。有一尊雕塑刻画了她抱着儿子的模样，她身穿正式的长袍，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面容十分安详，怀中的婴儿朝她伸出了小手[161]。这跟众多描绘她的现代艺术作品相去甚远，后者宣称她专横跋扈、**不忠、冷酷无情且凶残恶毒。不过，最终她确实背叛了克劳狄乌斯，想偷偷投奔他的竞争对手。
文献中记载了大量关于麦瑟琳娜**的故事。她被称作“**奥古斯塔”[162]，据说晚上还曾化名为“母狼狗”，偷偷跑到妓院里工作[163]，甚至在一次通宵的**比赛中胜过了一名妓女[164]。这些故事纯属无稽之谈，很可能都是政治宣传的结果——在皇帝的妻子垮台以后，胜利派取而代之，趁机对她进行了诋毁。虽然麦瑟琳娜积极争夺权力，但她并非女魔头。如果她选择了背叛自己的丈夫，投奔另一个男人，那肯定是因为她不再相信克劳狄乌斯会把她和她的孩子放在第一位了。然而，麦瑟琳娜的动作不够迅捷。有一名政敌发现了她通奸的罪行，将其报告给克劳狄乌斯，致使她遭到处决。后来，她的肖像被人从纪念物上抹去，刻在碑铭中的名字也消失了。
公元48年，随着麦瑟琳娜去世，皇帝变成了鳏夫。克劳狄乌斯需要一个新的妻子，而尼禄和他的母亲出现了。
年幼的尼禄
尼禄的母亲小阿格里皮娜(以下简称“阿格里皮娜”)是罗马最有资格嫁给皇帝的贵族女性之一。其父日耳曼尼库斯把自己名字的魔力赋予了她，其母大阿格里皮娜将神圣奥古斯都的血统传给了她，而且她还是利维娅和马克·安东尼的后代。如此显赫的家世背景打动了克劳狄乌斯，他决定娶她，尽管她是他的侄女，严格来讲这属于**。元老院不得不专门颁布了一项法令，允许两人结婚。
从阿格里皮娜的一尊雕塑[165]来看，她是一个五官清秀的女人，嘴巴小巧，鼻尖微翘，下颌突出，发丝被仔细打理成当时流行的小卷，上面遮盖着头纱，就像女祭司一样。其他雕塑和硬币把阿格里皮娜跟象征丰裕的女神联系起来，甚至比曾经对利维娅的赞美更加明显。不过，阿格里皮娜并非女圣人，而是女强人。她先是目睹了自己家庭的几近毁灭，接着又见证了哥哥卡利古拉的突然胜利和残酷暴政。没过多久，她又被卷入一桩企图推翻卡利古拉的阴谋之中，很可能还犯下了通奸罪，随即便遭到流放。回来以后，阿格里皮娜重整旗鼓，打算利用克劳狄乌斯来实现自己的野心：让她的儿子当上皇帝，而她则在幕后执掌大权。她曾经出版过一部回忆录，如今已经失传，其中似乎透露了一个细节，即她的右侧上颌多长了一颗犬齿[166]，这在罗马人眼里是幸运的标志，但无疑也代表着强大的攻击性。
古代文学作品对阿格里皮娜充满敌意，就像对所有参与政治的女性一样。这些作品把她描绘成一个诡计多端、渴望权力、**通奸的杀人犯。而另一方面，硬币、雕塑和浮雕等图像却刻画了一位端庄高贵、富有魅力的女人，堪称慈母与王朝的象征。真相或许就介于二者之间。
阿格里皮娜是一名凶狠的竞争者，她会毫不犹豫地处死自己的对手。不过，其他身居高位的罗马人也做过类似的事情。阿格里皮娜之所以替尼禄追求权力，既是出于私心，也是为了公利。她知道他是延续奥古斯都和日耳曼尼库斯王朝的唯一希望，而且她相信这个王朝是罗马和帝国的最佳保障。
在嫁给克劳狄乌斯以后，阿格里皮娜认为自己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共治者[6]。她被尊为“奥古斯塔”，此前在位皇帝的妻子从未享受过这个头衔。当克劳狄乌斯处理公务时，她偶尔会加入其中，并坐在单独的座坛[7]上，其强势的表现令同时代的人们非常震惊。她拉拢朋友，驱逐政敌。最重要的是，她为自己的儿子开辟了一条通往皇权的道路。
尼禄是阿格里皮娜第一段婚姻留下的孩子。公元37年12月15日，他出生在罗马南边的一座海滨小镇上，取名为卢基乌斯·多米提乌斯·阿赫诺巴尔布斯(Ahenobarbus，意为“红褐色胡须”[8])，沿用了他父亲格涅乌斯·多米提乌斯·阿赫诺巴尔布斯的姓氏。这个家族是顽固的共和派，其高贵的血统可以追溯至数百年以前。祖辈们擅长领兵打仗，性格傲慢冷酷，喜欢参加战车比赛，还赞助过一部有伤风化的戏剧作品。据说尼禄的父亲曾如是谈论自己年幼的儿子：“我和这个女人不可能生出什么好东西。”[167]
然而，他无法亲眼见证最终的结果，因为他在尼禄三岁时便去世了。尼禄跟奥古斯都一样，很小就失去了父亲，由母亲抚养长大(还有一位姑姑也照顾过他几个月)。而阿格里皮娜也跟奥古斯都的母亲阿提娅一样，不知疲倦地推进儿子尼禄的事业，不过她将为自己的成功付出沉重的代价。
尼禄十一岁时，他的母亲嫁给了克劳狄乌斯。在短短一年之内，她就说服了克劳狄乌斯收养尼禄。他抛弃了先前的名字，摇身一变，成为尼禄·克劳狄乌斯·恺撒·德鲁苏斯·日耳曼尼库斯。尼禄比克劳狄乌斯的儿子更大，这意味着他的继承顺序将排在第一位。克劳狄乌斯还把亲生女儿屋大维娅许配给尼禄，并决定优先提拔阿格里皮娜的儿子，而非自己的儿子。
此时，克劳狄乌斯已经六十岁了。他只是一个糊涂的老人，被年轻的新妻子愚弄了吗？有可能。或者，也许他认为，通过他女儿和尼禄的后代，亦即日耳曼尼库斯、神圣奥古斯都和马克·安东尼的后代，他的王朝会更有希望延续下去，毕竟他自己的儿子是名誉扫地的麦瑟琳娜所出。无论如何，阿格里皮娜并未停止前进的脚步。她把朋友们安插在宫中，又将敌人统统赶走。她最重要的举措就是说服克劳狄乌斯任命了一位新的禁卫军长官，而此人已经投靠了她的阵营。他叫塞克斯图斯·阿夫拉涅乌斯·布鲁斯，是一名来自高卢的罗马骑士，曾在利维娅家中工作。不仅布鲁斯是阿格里皮娜的忠实拥护者，而且他手下的许多军官也跟他一样，他们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亲信。
阿格里皮娜指定卢基乌斯·阿奈乌斯·塞涅卡担任尼禄的家庭教师。塞涅卡来自希斯帕尼亚，出身于一个非常富裕、颇具影响力且文化素养极高的罗马家族。他的父亲是著名的修辞学家和历史学家，而他的母亲则研究哲学。塞涅卡前往罗马，在法律和政治方面都取得了成就，同时还成为一名优秀的学者。他是演说家、哲学家、散文家和剧作家，但他很容易树敌。
卡利古拉曾将塞涅卡称作“没有石灰的沙子”[168]——换句话来讲，也就是松散无用的水泥——并且差点儿处死他。在卡利古拉去世以后，塞涅卡撰文回敬说，卡利古拉毕生的目标就是把一个自由的国家变成独裁的波斯[169]。他认为卡利古拉残忍嗜血[170]。
麦瑟琳娜也不喜欢塞涅卡。她指控塞涅卡跟卡利古拉的妹妹犯下通奸罪[171]，两人都遭到了审判和流放，但是只有塞涅卡活了下来。在科西嘉岛上度过八年的流放生活以后，他被阿格里皮娜召回了罗马。
公元54年，克劳狄乌斯在跟阿格里皮娜结婚五年以后，决定提拔自己的亲生儿子，即十三岁的不列颠尼库斯[9]。不过，克劳狄乌斯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就突然死去了。人们难免怀疑是阿格里皮娜下毒杀害了他，但是关于他死亡的真相，今天恐怕不得而知了。他可能吃了一个本身有毒(而非撒了毒药)的蘑菇，或者死于自然原因。无论如何，阿格里皮娜已经准备好让自己的儿子站到舞台中央了。禁卫军将尼禄拥立为皇帝，而他则赏赐了他们一大笔金钱。元老院顺从地投票表决，交给尼禄必需的权力，并授予阿格里皮娜各种荣誉。由此，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好皇帝”尼禄
一开始，罗马很欢迎这位外表潇洒的新皇帝。在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克劳狄乌斯去世以后，青春与活力终于出现了。而且，尼禄的血统甚至更加高贵，他带着奥古斯都的王朝回归了。更何况尼禄又颇为时尚——他一向如此!
他长着灰蓝色的眼睛和浅金色的头发，据说相貌讨人喜欢，虽然不算特别俊美[172]。的确，未满十七岁的尼禄还非常年轻，然而年轻的领导者有时会创造丰功伟绩。奥古斯都踏入政坛并瞄准顶层时年仅十九岁，亚历山大大帝继承王位时也才二十岁。身为统治者，只要拥有智慧、才能、优秀的顾问以及健康的成长环境培养出来的良好品性，即使年纪轻轻，也一样可以成就大业。尼禄拥有杰出的顾问。没有人比阿格里皮娜更熟悉宫廷的情况了，而布鲁斯则保障了禁卫军对他的支持。尼禄的家庭教师塞涅卡扮演起辅佐皇帝的新角色，他提出仁慈(clementia，拉丁语)应该成为新君统治的标志性特征。布鲁斯给他树立了一个严肃军人的榜样，而塞涅卡则贡献了雄辩的口才与庄重的风度。
在一次面向元老院的演讲中，新皇帝承诺要终止过去的迫害，恢复元老院的权力。这是一种谦逊的让步，而非重大的转变，不过尼禄说话算数。在执政初期的大约五年时间里，伴随着塞涅卡和布鲁斯的引导以及阿格里皮娜的劝诱，尼禄信守承诺，跟元老们分享权力。他废除了秘密审判，并对自由奴的权力加以限制。
到此为止，可谓一切顺利，不过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许多固有的问题，首先便是尼禄的性格。他缺乏安全感，又爱慕虚荣。他渴望受到欢迎，而且无法容忍竞争对手。正如一份文献所说：“他拼命提高自己的人气，并嫉妒以任何方式获得民众好感的家伙。”[173]
尼禄脾气暴躁，稍不如意便会大发雷霆。这位新皇帝幼年丧父，从小跟强势的母亲相依为命，在充满阴谋和血腥的环境中长大，难免会留下心理创伤。历史上最畸形的一个家族孕育了他，而整个罗马都将为之付出代价。
阿格里皮娜坚定地行使着权力。在尼禄继位之初，她拥有自己的日耳曼保镖[10]、单独的禁卫军分队以及在公共场合随行的两名扈从(即刀斧手[11]，当年利维娅只有一名)。刚开始，年轻的尼禄接受了这一切。他给禁卫军指定的口令是“最好的母亲”(optima mater，拉丁语)[174]，借此赞美了阿格里皮娜。尼禄同意在宫中举行元老院会议(并非史无前例)，以便阿格里皮娜能垂帘旁观(绝对史无前例)。在硬币上，她被刻画成跟尼禄面对面的样子[175]，仿佛她是皇帝的共治者。然而，阿格里皮娜很快就遇到了阻碍。罗马的舆论不会容忍一个女人公然行使过多的权力。与此同时，年轻的尼禄也讨厌母亲批评他挥霍无度。作为报复，他当众制止了阿格里皮娜登上座坛，跟他一起审问外国使团。在塞涅卡的帮助下，他做得非常巧妙，不过反抗依然是反抗。据说阿格里皮娜火冒三丈：她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得到帝国，却不能允许他统治帝国。[176]
尼禄时期的罗马有许多诙谐的趣言妙语，从克劳狄乌斯死去之时便开始层出不穷。塞涅卡没有提及克劳狄乌斯的“神化”，而是谈论他的“南瓜化”[177]，这个意义不明的玩笑源于一篇猛烈抨击已故皇帝的讽刺文。塞涅卡的哥哥说克劳狄乌斯被钩子拖上了天国，就像罗马刽子手把死刑犯的尸体拽进台伯河一样。根据记载，尼禄称蘑菇是神明的食物[178]，因为克劳狄乌斯是吃完蘑菇以后才去世并封神的。而对于阿格里皮娜来说，自己的亡夫遭到了嘲弄，她肯定不会觉得好笑。
尼禄跟克劳狄乌斯之女的婚姻并不幸福。他爱上了一个出生于小亚细亚的自由奴[12]，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提出要娶她。阿格里皮娜向儿子表达了强烈的震惊，但是他坚决不肯让步。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赶走了一名很有权势的自由奴[13]，此人是阿格里皮娜在宫中最强大的盟友。
据说阿格里皮娜通过威胁尼禄来进行反击。她指出罗马还有许多神圣奥古斯都的后代，更别提克劳狄乌斯的儿子了。话虽如此，她并非真的考虑要让尼禄下台。随后，在公元55年，克劳狄乌斯的儿子在一场宫廷宴会上突然病倒，没过多久便去世了。种种迹象表明，他死于自然原因，但当时有许多人都相信是尼禄下令毒害了他。
此后四年，阿格里皮娜都被关在权力的大门之外，尽管她积极寻找回去的办法。在这段时间里，尼禄习惯了跟朋友们跑到夜晚的罗马街头去胡闹。他们光顾酒馆和妓院，既追求享乐，也制造麻烦，经常争吵打架，甚至强闯民宅。他会穿着奴隶的衣服，戴上假发，以免被认出来。虽然这种行为非常恶劣，但是在年轻的罗马贵族中并不少见，而且多数人都愿意对此视若无睹。不过，当尼禄在剧院里鼓励斗殴时，大家就没那么宽容了。为了恢复秩序，演员们都被判处流放，士兵们则被召集起来。
公元59年，二十一岁的尼禄准备安顿下来，但是他决定先摆脱自己的母亲。爱情、权力和控制都为他提供了动机。根据文献记载，阿格里皮娜曾以极不恰当的方式跟尼禄调情，这似乎是真的。相比之下，关于两人**的传闻[179]可能性较低，但也无法完全排除。至少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她再次批评了他的爱情生活，对他的新恋人表示不满。
波培娅·萨宾娜是一个适合嫁给皇帝的女人。她富有而聪慧，并且野心勃勃。她的家族来自庞贝[14]，他们在那里拥有至少五处房产，包括两栋豪宅。波培娅很可能就出生在庞贝。她独立拥有周边地区的众多砖厂以及一幢美丽的海滨别墅。
波培娅的父亲是一位名叫提图斯·欧利乌斯的罗马骑士，当他正在罗马政坛上稳步攀升时，塞扬努斯忽然垮台了，于是他也因为支持这位失宠的阴谋家而遭到处决。此后，波培娅便改随外祖父之姓，以免受到父亲牵连，她的外祖父盖乌斯·波培乌斯·萨宾努斯曾担任罗马的执政官，而且还是一位成功的行省总督。波培娅的第一任丈夫是一名禁卫军长官，两人育有一子。在离婚之后，她又嫁给了马尔库斯·萨尔维乌斯·奥托，此人乃执政官之子，属于罗马上流社会的时髦派。当她吸引了尼禄的目光时，尼禄便派奥托去管理卢西塔尼亚(大致相当于今天的葡萄牙)，尽管这个男人只有二十六岁，非常缺乏经验。
波培娅思想开放，甚至对犹太教感兴趣，不过她并未表现出改变信仰的意图，而且她的行为也没有给犹太人带来任何好处。她劝说尼禄把自己朋友的丈夫格西乌斯·弗洛鲁斯任命为犹太总督，结果弗洛鲁斯的治理无方引发了公元66年的犹太人大起义。罗马花费了七年时间才重新平定犹太地区，双方都损失惨重，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波培娅可谓当时最美的女人之一。难怪在电影中，她的角色会由克劳黛·考尔白[15]和碧姬·芭铎[16]来扮演。尼禄曾写过一首诗，赞美波培娅的琥珀色头发[180]。据说为了保护皮肤，她每天都要用五百头母驴的鲜奶洗澡[181]，在她的启发下还涌现出一系列以她命名的化妆品[182]。她比尼禄年长六岁，而且已经结婚了，不过尼禄也一样。尼禄深深地爱上了她。有人声称她曾怂恿尼禄杀死阿格里皮娜。
撇开爱情的问题不谈，尼禄或许担心阿格里皮娜会继续影响禁卫军，尽管这无法成为弑亲的正当理由。无论如何，经过深思熟虑，尼禄决定除掉阿格里皮娜。
下毒肯定不行——在克劳狄乌斯及其儿子突然去世以后，这种方式太容易引起他人怀疑了，而且阿格里皮娜总是随身携带足够的解药来保护自己。尼禄觉得禁卫军靠不住，所以找上了罗马海军里的一位盟友[17]。在春天的那不勒斯湾，一场阴谋趁着夜色展开了。尼禄先是邀请母亲来自己的海滨别墅参加宴会，试图化解过去的分歧，令她放松警惕。然后，据说他打算利用一条特制的坏船让她淹死[183]，但实际上更有可能是一艘军舰故意撞沉了她乘坐的那条船。总之，阿格里皮娜掉进海里受了伤，不过她幸运地活了下来，并且被送回到岸上。
尼禄害怕阿格里皮娜会进行报复，于是便向布鲁斯求助，但他拒绝帮忙。他说，禁卫军绝不会伤害日耳曼尼库斯的女儿。尼禄只好再次跟海军联手，派出一队士兵去对付阿格里皮娜，并宣称她要谋害自己。
当军队出现在阿格里皮娜面前时，她拒绝相信他们是奉尼禄之命来处决她的。她坚称自己的儿子不会这么做，直到他们对她动手，她才恍然大悟。根据文献记载，她露出腹部，指着曾经孕育尼禄的子宫，让士兵们朝那里下刀[184]。若果真如此，她恐怕不会承认是自己身为母亲的失职导致尼禄变成了这样的恶魔。
尼禄的自由奴兼附近主要海军基地的长官杀死了阿格里皮娜。事成之后，尼禄说这一天赋予了他统治帝国的权力[185]，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痛恨那个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人。因为正如历史学家塔西佗所说：“我们看到自己的同谋，就会产生一种耻辱的感觉。”[186]为了摆脱曾经的盟友，尼禄先是利用他在另一件事情中作伪证，然后便把他送往别处，让他过上了舒适的流放生活。
后来，当尼禄表演希腊悲剧时，他经常扮演一个跟母亲上床的男人和一个害死母亲的男人。某些文献指出，这种做法可能暗示了他对自己的罪行感到后悔[187]。然而即便如此，他当时也没有表现出来。尼禄宣称他阻止了阿格里皮娜刺杀他的阴谋，塞涅卡甚至给元老院写了一封信，为这个虚假的故事作担保。无论心里怎么想，大多数人都接受了尼禄的说辞。官方下令举行感恩仪式并隆重献祭，庆祝他安然无恙地从那不勒斯湾返回罗马。
艺术家
其他皇帝都是皇帝，而尼禄则是明星。作为一个名人，他打破了所有的规则，因此而“永垂不朽”。
尼禄认真对待公务，但在他心目中，自己的首要身份是艺术家。他不仅擅长唱歌，而且兴趣广泛。尼禄发行的硬币十分精致，大概在整个罗马货币史上都是无与伦比的。他主持建造了许多优美的建筑。无论是否有他的功劳，在他统治期间，拉丁文学繁荣发展。塞涅卡创作了哲学对话录、书信集和悲剧；他的侄子卢坎创作了史诗《法沙利亚》，讲述了格涅乌斯·庞培和尤利乌斯·恺撒之间的内战；作家佩特罗尼乌斯出版了《萨蒂利孔》，这部黑色幽默小说揭露了罗马精英阶层的堕落。
奥古斯都明白取悦民众是皇帝的众多任务之一，然而对于尼禄来说，这成了唯一的任务。如果他今天还活着，他肯定会被视为公关领域的天才和社交方面的巨擘。
这位皇帝把举行竞技比赛当作正事来办，既体现了他的个人兴趣，也反映了他的政治思想。每一位皇帝都知道，服务罗马民众是自己的职责之一。尼禄选择用隆重的方式来取悦他们，但他认为娱乐也是有教育意义的。在他看来，通过引介歌唱、表演和运动这些普通民众能够理解的希腊文化元素，可以提升罗马社会的整体水平。
而且，尼禄并未把自己的恩典局限于竞技和表演，他还慷慨地向大众分发粮食和各种赏金。不过，竞技比赛是一种接触人民的有效途径。赛马的大竞技场、圆形剧场以及罗马的三大剧院一共可以容纳20多万人，相当于这座城市总人口的五分之一。
竞技和表演都有固定的规则和专门的礼仪。观众们按照社会等级分区落座，元老和骑士占据前排。只有在这些特殊场合下，罗马人民才能随心所欲地向皇帝表达自己的观点。
罗马的精英阶层对竞技可谓又爱又恨。他们认为这种活动伤风败俗、扰乱治安，却又无法抵挡其**。元老和骑士们无视禁令，开始在公众面前参与竞技。尼禄是第一位这样做的皇帝，而且他对战车比赛的狂热程度在罗马贵族中实属罕见。有些贵族憎恶他的行为，也有些贵族表示赞同，不过平民都为皇帝的表演热烈鼓掌并由衷喝彩。尼禄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他组织了几千名年轻人来支持自己，让他们带头欢呼。
无论是数量、品质还是创新程度，尼禄举办的比赛和表演都超过了罗马此前的同类活动。现场会提供免费茶点，观众们还能收到礼物——通常是非常贵重的礼物，例如珠宝、马匹、奴隶和房屋，这使得尼禄至少不逊色于任何现代竞技类电视节目的主持人。这位皇帝的主要创新是把希腊竞技引介到罗马。战车、剑术和拳击都是罗马竞技的常见项目。然而尼禄并未满足于此。跟许多罗马精英一样，他也接受了希腊文化的教育，但不同的是，他喜爱希腊的一切事物。他知道希腊的竞技比赛不仅有拳击和赛马，而且包括跑步、摔跤、跳远、掷铁饼和投标枪，许多项目都要求选手**参加。除此之外还有音乐方面的较量。尼禄新创的竞技比赛把音乐、田径和马术结合起来，每五年举办一次。它被称作“尼禄尼亚”——除此之外，还能叫什么呢？
尼禄热爱唱歌、弹里尔琴给自己伴奏以及驾驶战车。他练习过摔跤，也许打算将来去参加比赛。尼禄是一位优秀的歌手吗？他并非没有创作天赋。他的诗作手稿在其去世几十年后依然幸存，上面留有他涂改的痕迹，一位后来的评论者认为那些作品还算不错[188]。至于他唱歌的水平如何，相关文献的记载并不一致[189]，但是我们可以比较肯定地说，他通过训练提高了有限的才能。作为一名战车赛手，他敢于冒险，非常大胆。除了唱歌和弹里尔琴以外，尼禄还喜欢表演悲剧。从赫丘利和俄狄浦斯到生孩子的产妇，他尝试过各种各样的角色。在扮演女人时，他会戴上面具，其容貌酷似他已故的妻子。后来，他又开始表演单人舞剧，罗马人称之为“哑剧”。
在一年一度的农神节庆典期间，尼禄总是为公众举办美妙的宴会。农神节是罗马的冬季节日，时间在12月。庆典活动包括罗马人造湖上的游船化装宴会和皇帝的表演，男女贵族都会到场，还有数不清的玫瑰和妓女。
在阿格里皮娜还活着的时候，尼禄只是在私底下唱歌和比赛。公元59年，阿格里皮娜刚刚去世，他就开始在人们面前表演和竞技了，不过严格来讲，那些都是有邀请函才能参加的私人活动。到了公元64年，他终于公开进行表演了，先是在那不勒斯，然后在罗马。
公元66年，尼禄动身前往亚加亚，那是位于希腊的罗马行省。他打算参加五大竞技比赛[18]。这些比赛通常被安排在不同的年份，但是尼禄下令把它们凑到一起，以方便他出席。这是奥林匹亚竞技会创办八百年以来第一次改期举行。尼禄参加了四种不同类型的比赛：他唱歌并弹里尔琴给自己伴奏，表演悲剧，驾驶战车，以及角逐最佳传令官[19]。不出所料，他赢下了自己参加的每个项目，其中包括一场驾驶十马战车的比赛，这是一个危险而困难的项目，当时尼禄突然掉下来，差点儿被战车碾压。不过，他很快又回到比赛中，并取得了胜利。
跟领兵打仗和周游行省的奥古斯都不同，尼禄仅走出过意大利一次。那是亚加亚之旅，不仅任性放纵，而且异乎寻常。尼禄认为自己是表演家，当然要专注于舞台，而他最大的舞台便是罗马。因此，就像从不离开加利福尼亚的老派好莱坞大亨一样，尼禄始终待在帝国的首都附近。除了亚加亚之外，所有地方行省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在政府需要用钱的时候，他总是把这些行省当作提款机，最后民众忍无可忍，只能奋起反抗。
公元66年，当尼禄在亚加亚逗留期间，犹太行省爆发了一场大规模叛乱。得到消息以后，尼禄便派出他信任的少数将领之一去镇压暴动。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不过尼禄原本可以挑一位更好的总督，从根本上避免麻烦的出现。在犹太和其他行省，他任命了很多不合格的总督，这些人先后在不列颠及犹太引起了叛乱，所幸尼禄手下的将领镇压了不列颠的暴动。在东部，他们也跟帕提亚议和，对罗马的前附属国亚美尼亚作出妥协，而尼禄则明智地称之为胜利。
不过，回到意大利以后，尼禄却面临着堆积如山的难题。他花费了大量精力去做一名表演者，因此用来统治的时间便远远不够了。元老院密谋造反，西部又爆发了一场企图推翻他的大规模叛乱，而尼禄竟然找自己的声乐老师商量对策。他试着夺回控制权，可惜力不从心，最终徒劳无功。尼禄并未在罗马大火中拉小提琴，但是在应该治理国家的时候，他无疑过分沉迷于表演了。
暴君
塞涅卡和布鲁斯希望尼禄成为一名谦恭的元首(Civilis Princeps，拉丁语)[190]——尊重元老院，至少在口头上向共和国的旧体制表达敬意。不过，他们二人并非共和主义者。例如，塞涅卡曾经写过，只有统治者的仁慈才能保护自由[191]；元老院则没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力。但是，在阿格里皮娜亡故以后，尼禄的仁慈不再是理所应当的事实，塞涅卡和布鲁斯逐渐失去了对他的影响力。公元62年，布鲁斯去世了，很可能死于自然原因，而塞涅卡也隐退了。
这一年是尼禄统治期的转折点。他重新任命了一位禁卫军长官，此人助长了尼禄最糟糕的念头，其背后似乎有波培娅的支持。很快，尼禄便流放了一个地位显赫的人，只是因为那人的家谱中被发现有一名刺杀恺撒的凶手。尼禄无法容忍在书面或口头上批评他的那些人，他恢复了自己曾承诺不会使用的叛国罪指控。公元62年，他首次处决了元老院里的政敌。禁卫军长官说服尼禄下令除掉了两名贵族，据说当他们的脑袋被带到他面前时，这位皇帝还出言调侃。他声称其中一人的头发白得太早，又看着另一个人的脑袋说：“尼禄啊尼禄，你怎么会害怕有这种大鼻子的家伙呢？”[192]
也是在这一年，尼禄终于跟克劳狄乌斯的女儿离婚了。他先消灭了那些主要的政敌，接下来才敢把矛头对准这个颇受尊敬的人物。他污蔑前妻犯有通奸罪，将她驱逐到靠近意大利南部海岸的一座荒芜小岛上，最后处决了她。历史学家塔西佗后来指出，她的结婚纪念日变成了她的忌日[193]。
没过多久，皇帝便迎娶了波培娅。当她为他生下的女儿死于襁褓之中时，他还能保持冷静，然而在公元65年，尼禄终于对波培娅动怒了。据说他用脚踹了她，尽管她又怀孕了[194]。就这样，波培娅死了。传闻她曾祈祷在失去美貌之前离开人世[195]，最终如愿以偿。
恐怕就连尼禄也不希望自己的恶行带来那样严重的后果。不过，他一如既往地奉献了一场表演。他为波培娅举行公开葬礼，在现场焚烧了大量的阿拉伯香[196]。她的尸体被塞满了香料，进行防腐处理，并安放在奥古斯都陵墓中[197]。尼禄将其封为女神，还建了一座庙宇来供奉她。对于罗马政府而言，这些措施耗费了一笔不小的开支。波培娅去世尚不满一年，尼禄又看上了一个罗马的贵族女性，他先捏造谋反罪，逼迫她那担任执政官的丈夫自尽，然后便跟她结婚了。
随着尼禄变得越来越凶狠和残忍，反对其暴政的叛乱也不断升级。公元65年，在罗马大火过去一年以后，尼禄发现了一场企图废黜并取代他的阴谋，领头者是一名地位显赫的元老院成员。据说至少有四十一人参与其中，包括十九位元老。实际上，很少有元老愿意废除君主政体，他们只是希望对其进行限制，期待回归共和政体的元老并不多。他们想要法治和言论自由，为元老院争取更多的权力和尊严，让行政官员拥有更大的行动自由，而这一切必须在明君的统治下实现。
起初，元老们很高兴与尼禄共事，但后来他们逐渐明白，跟他合作是不可能的。对于元老院成员或任何罗马人来说，牺牲自身的独立去换取和平与安定是一回事，就像在提比略时期那样；但假如抛弃荣誉和尊严却换来无耻和残暴，则是另一回事了。造反派中有一名禁卫军的官员，他评价尼禄的话语大概代表了许多人的观点：“当你值得被爱戴时，士兵们对你忠心耿耿。当你变成杀害母亲和妻子的凶手，沦为车夫、戏子和纵火犯时，我就开始恨你了。”[198]
在尼禄惩罚造反派的过程中，最著名的受害者便是其前任家庭教师塞涅卡。尽管他很可能无罪，但皇帝还是赐他死罪。塞涅卡选择了罗马常见的自杀方式，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但是血液流得很慢，而且感觉极为痛苦。最终，他同朋友们作了漫长的告别，在热水浴的蒸汽中窒息而亡。跟阿格里皮娜一样，他也被自己亲手塑造的怪物害死了。
罗马人对待自杀的态度非常复杂。如果这种行为经过深思熟虑，意在不甘受辱或自我牺牲，他们会表示赞同。如果这种行为是一时冲动，他们会强烈谴责。而且，他们还会根据自杀的方式作出判断。例如，他们认为上吊和从高处跳下都是懦弱的做法，但是他们欣赏用武器结束生命的人，所以大多数人都很敬佩塞涅卡。
塞涅卡跟造反派有一点共同之处：他们几乎都是斯多葛派哲学的信徒。作为一个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希腊哲学学派，斯多葛主义已经成为罗马精英阶层最喜爱的哲学。它实用而公益，并且符合罗马的传统价值观。斯多葛派学者强调四大美德，即正义、勇敢、节制和注重实用的智慧，同时还提倡朴素与克己。由于罗马人一向以庄重、简朴和自律为傲，重视公共利益与实用性智慧，崇尚荣誉并追求勇敢，因此斯多葛主义非常适合他们。
尽管有些斯多葛派信徒希望恢复从前的共和制度，但大多数人都接受君主政体，只不过他们要求统治者温和、睿智、守法且文雅。他们不支持暴政，所以自然会跟尼禄发生冲突。
当时最具影响力的罗马斯多葛派学者穆索尼乌斯·鲁弗斯在公元65年只是遭到流放，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失去生命。不过这已经是穆索尼乌斯在尼禄统治时期经历的第二次流放了，接下来他又被另一位皇帝驱逐，之后才重返罗马。据我们所知，虽然他没有写书，但是他的演讲非常有名，人们将他的话语记录下来，并经常加以引用。他的箴言妙语和智慧学识为他赢得了一个称号，即“罗马的苏格拉底”。例如，他曾说过掌声要送给吹笛手，而非哲学家；最可敬的哲学家发表演讲时应该引起沉默，而非讨论[199]。穆索尼乌斯的思想给罗马帝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影响了好几代卓越的政治家、哲学家和军事家。
尼禄并未停止杀戮。公元67年，他下旨处死自己最好的将军格涅乌斯·多米提乌斯·科尔布罗。这位将军才华出众，颇得人心，所以尼禄不信任他。而且，科尔布罗的女婿参与了一场反对尼禄的阴谋。于是，按照皇帝的命令，科尔布罗举剑自刎。他的遗言是“阿克西厄斯”(Axios，希腊语)[200]，意为“受之无愧”，此乃人们在竞技比赛中赞美胜利者的常用语。这似乎是一种反讽，有人认为科尔布罗想表达他自己太傻，没有提前找机会杀掉尼禄。
如果尼禄觉得科尔布罗死了，他便更为安全，那就错了。所谓兔死狐悲，此次事件向其他将领传递了一个信息——接下来该轮到他们了。的确，尼禄还处决了一对在日耳曼尼亚边境立过战功的兄弟。在这种情况下，尼禄的将领们迟早会先发制人，奋起反抗。
迫害者
罗马大火过后，尼禄在自己的庭院中奉献了一场私人表演。为了摆脱纵火的指责，他把罪名转嫁给一个不太流行且相对较新的宗教群体：基督徒[201]。
此时，基督教已有约三十五年的历史。它源于犹太和加利利地区，始于拿撒勒人耶稣的生与死。耶稣在加利利传道，通过强调善良、谦逊、仁爱和祈祷的价值，吸引了大批的追随者。他宣称许多人渴望的神之国度即将降临，使人们感到万分激动。最后，耶稣去了首府城市耶路撒冷，在那里，支持他的狂热群众吓坏了犹太和罗马当局。公元30年前后，在提比略统治期间，他被钉死于十字架上。
耶稣的追随者坚信他已经死而复生，因此积极地宣传这个新宗教，先是在巴勒斯坦，接着在地中海周围。早期的基督教会是信仰和慈善的团体，在充满敌意的世界发挥着避难所的作用。在传道者的影响下，一个小小的基督教团体在罗马发展起来。
当局蔑视基督徒，很可能还害怕他们。罗马人不相信创新，并且怀疑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民众，毕竟当局对他们的目的既不了解，也无从控制。数代之后的一些精英作家认为，早期的基督徒“迷信有害的新思想”[202]，他们“行为可耻，遭人厌恶”[203]。在罗马大火发生的地方附近可能有一个基督教团体，也许有些基督徒在灾难过后曾公开声称罗马是因为其自身的罪恶而受到了惩罚。于是，无辜的基督徒便成了最佳的替罪羊。
按照塔西佗的记载，尼禄惩罚的那些人不仅犯下了纵火罪——据说他们都承认了——而且还犯下了更严重的“憎恨人类罪”[204]。作为舞台爱好者，尼禄把他们的处决变成了一次可怕的表演。地点似乎是在他的私人庄园，那里横跨台伯河，还包括一片竞技场，位于今天的梵蒂冈境内。罗马人喜欢模仿神话中的场面，也许正因如此，一些受害者才披着兽皮，而后被狗撕裂身体，就像在故事里，愤怒的猎犬杀死变成雄鹿的猎人[20]一样。其他受害者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或者在夜晚被活活烧死，犹如人形火炬。尼禄亲自到场，穿着驾驶战车的服装。他从战车走向人群，混在旁观者中间。塔西佗嘲笑他的出现只是激起了人们对受害者的同情[205]。根据基督教的传统说法，有两位耶稣门徒或早期传教士也在罗马大火之后遭到了迫害，他们便是圣彼得和圣保罗，不过这一点无法得到证实。
尼禄为何要迫害基督徒呢？他们是一个合适的靶子，方便利用，而且不受欢迎。不过，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尼禄将他们视为更大的威胁。跟他一样，他们代表了对罗马文化危机的有力回应。在尼禄的时代里，君主政体正逐渐磨平罗马男子气概的锋芒。回首共和国时期，自由和军国主义曾是罗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此时，自由的选举和四处作战的征服者已成过往。大多数罗马人被剥夺了在广场或战场上发泄的机会，他们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塞涅卡的作品充分证明了这种发展趋势。尼禄统治的罗马非常富有，他本人也最清楚这一点。然而，丰裕的表面下隐藏着虚无。塞涅卡和斯多葛派信徒明白，寻求内心的安宁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
当然，尼禄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他举办了更多令人惊叹、使人震撼以及骇人听闻的娱乐活动。但是，美食、佳酿和**都不能像宗教那样满足灵魂的需要。也许尼禄在基督徒身上看到了自己无法战胜的一面，所以他才试图毁灭他们。
混凝土
可以概括尼禄的常见词语有“艺术”“奢侈”“不负责任”和“暴虐残忍”，在此基础上还得添加一个不太引人注目却同样关键的词语：混凝土。这是他留给后世的一份重要遗产。
罗马的混凝土融合了火山沙、优质石灰和各种拳头大小的碎石或砖块，它用途广泛、可塑性强且价格便宜。尽管外表死气沉沉、丑陋多孔[206]，但是混凝土带来了一场建筑革命。它帮助罗马摆脱了希腊建筑中立柱和过梁[21]的束缚，创造出一种属于自己的新东西。混凝土使拱顶和穹顶之类的结构得以实现，而这些正是罗马皇室建筑的标志。混凝土穹顶之于罗马，就像大理石立柱之于希腊。
而且不只是罗马。后来，宏伟的穹顶成了权力及荣耀的象征，至今一直如此，它在世俗和宗教的环境下经历着周期性的变化与改良。罗马人把穹顶传给拜占庭人，后者又将其传给西方的基督教世界和诸如美国国会大厦这样的世俗建筑。拜占庭穹顶和波斯穹顶还影响了伊斯兰教的建筑，而这一切都要追溯到尼禄身上。
他对混凝土最熟练的运用体现在一个精致的小房间里。今天，它已经被深埋在罗马的丘陵底下了，不过当初它曾矗立于开阔的山坡之上，就像是一座展示建筑成就的纪念碑。这个混凝土房间呈八边形，半球状的天花板中央有一扇透光的圆窗。它和周围的其他房间一起，代表了一场建筑革命。这是尼禄在火灾过后重建罗马的点睛之笔，犹如皇冠上的宝石。此外，他还采取了许多措施，包括拓宽城内道路、禁止修筑界墙以及监控渡槽水位等。
首先，尼禄在罗马中心的繁华地带清理出约100公顷土地，准备建一座新宫殿，名为“金屋”(Domus Aurea，拉丁语)，实际上那是一系列建筑结构。然后，尼禄便跟最杰出的建筑师和工程师合作，创造了优美、华丽、与众不同且影响深远的建筑。从实用的角度来讲，混凝土拱顶也比木质屋顶更加防火。
金屋位于绵延的丘陵之上，俯瞰着如今罗马角斗场(系后来建成)所在的山谷。其主要组成部分有山谷中的一片人工湖，盘踞在角斗场西侧小山上的巨大前厅——足以容纳高达约37米的尼禄铜像，东南小山上的喷泉屋，以及一座宫殿，东北小山上很可能还有许多公共浴场。那座宫殿采用了创新的建筑结构，室内装饰着繁复的壁画和镶嵌画，透过窗户能看到丘陵和山谷，堪比精美的舞台布景，令人印象深刻。而那个八边形的穹顶房间就在这里。
当金屋建成时，尼禄宣称现在他终于可以像人一样生活了[207]。他显然打算跟城中居民分享这种崭新的生活方式，经常邀请他们来湖上参加活动或者在庭院里散步。塔西佗曾说过，尼禄仿佛把整座城市都当成了他的房子[208]，大概就是指金屋吧。
尼禄之死
尼禄人生的最后几年充斥着幻想与堕落。虽然许多人都觉得他非常可耻，但是罗马没有因为荣耀的受损而推翻尼禄。只有当他让人们担忧自己的财产和性命时，人们才会采取行动。尼禄的建筑工程、隆重比赛以及送给民众和士兵的丰厚礼物都十分昂贵，罗马大火之后的重建以及亚美尼亚、不列颠和犹太地区的战争也开销巨大。为了解决财务问题，尼禄开始滥发货币，罗马硬币的含银量下降了约10%。然而这样还是不够，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尽管罗马的多数民众都喜爱尼禄，甚至在火灾过后也依然如此，但是他在亚加亚逗留了一年半，大部分时间都投入了艺术之中，这是一种炫技和失职的表现，尤其在地位显赫的精英阶层中引起了强烈不满。而且，皇帝还抽空做了一些令政敌们厌恶的事情。波培娅的丧期尚未结束，他就找上了一个年轻的男性自由奴，相貌跟她颇为相似。他命令这个年轻人打扮成她的模样，然后对其进行阉割，最终在游历希腊的过程中，尼禄与此人结婚了。先前，在罗马举行节日庆典的时候，尼禄还曾经同另一个男性自由奴结婚。用现代术语来说，尼禄是双性恋者，在此期间，他并没有跟第三任妻子离婚。他和年轻男子的两段婚姻很可能是一种荒诞的表演，然而那还是让公众大为震惊。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中，尼禄拒绝了让罗马给他修建神庙的提议，因为在皇帝活着的时候将其当作神明来崇拜，不仅违背了惯例，而且会带来噩运。不过，他欣然把4月改名为“尼禄月”，还打算将罗马也改名为“尼禄波利斯”(Neropolis，希腊语)，意即“尼禄城”，这对于罗马的传统主义者来说是加倍的侮辱。“罗马”一名源于神话人物罗慕路斯(Romulus，拉丁语)，罗马人相信他在公元前753年建立了他们的城市，但尼禄却要用“尼禄波利斯”这种傲慢且变革性的异国名称来取而代之。
此时，凡人尼禄的身体状况已经恶化。他脖颈粗壮，腹部鼓起，双腿纤细，加上原本就不高的个头，令其外表显得颇为不堪。尼禄再也不是当初那位年轻的君王了。
在执政末期，尼禄失去了罗马权贵的支持。犹太行省处于暴动之中，其他行省也因为被迫承担尼禄的开支而异常愤怒。将领们已经不相信这位以死刑来回报战功的皇帝了。当将领害怕时，士兵就会站出来。公元68年春，西部传来了坏消息：一位在卢格敦高卢(今法国中部和西部)担任总督的高卢贵族率领高卢人民起义。尽管来自日耳曼尼亚的忠诚军队镇压了叛乱，但是很快又出现了更多的麻烦。塔拉科希斯帕尼亚(大致相当于西班牙的地中海沿岸地区)的总督被其军队拥立为皇帝。这位总督谨慎地把这件事交给元老院来裁决，他便是塞尔维乌斯·苏尔皮基乌斯·加尔巴，一位富有而显赫的罗马贵族。加尔巴拥有广泛的人脉和良好的声誉，还掌握着能够发起大规模叛乱的军队。而且，早年间他曾是利维娅的宠臣之一。
在最后关头，尼禄似乎陷入了幻想之中。他说要去高卢给军队唱歌，以此夺回那里的领土。接着，他又谈到自己打算前往亚历山大，做一名职业的歌手。6月8日，元老院宣告他为公敌，禁卫军也抛弃了他。
尼禄逃出了罗马。第二天，即6月9日，除了最坚定的保皇派之外，所有人都离开了尼禄，他也终于在城外自杀了。当其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时，这位曾监督罗马重建的皇帝吩咐仅剩的少数同伴准备火葬用的柴堆，并在地上挖一个洞来掩埋他的骨灰。据说他在临终前感叹道：“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就要死去了!”[209]如果他确实说过这句话，那么其中可能另有深意。拉丁语的“艺术家”还可以指“技工”，也许尼禄并非想表达他依然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而是惋惜曾经伟大的艺术家竟沦落到指挥体力活儿的地步了。
若果真如此，他不必担忧，因为他的骨灰被忠诚的乳母带到了一处更加体面的地方——尽管那里也算不上皇帝的理想归宿。尼禄是唯一没有埋葬在奥古斯都陵墓中的皇室成员。他的骨灰被安置在生父家族的地下墓穴里，位于城外的宾西亚丘陵上。在掌声中登基的尼禄，死后却不能进入皇室的坟墓。
与此同时，加尔巴听说尼禄死了，而且元老院和禁卫军都宣布他为皇帝，于是他便向罗马进军。加尔巴将成为下一任君主，但是他的统治期只有短短七个月。
恺撒王朝的覆灭
尼禄在某些方面相当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赢得了普通民众的爱戴，堪称伟大的建造者和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他主导了一场文化复兴，热爱希腊并争取到东部希腊化地区的支持。我们还应该记住，在他上台的最初五年里，元老院也非常认可他。
尼禄的失败之处在哪儿呢？他任命了一个无能的总督，导致犹太行省爆发了大规模叛乱；他随意没收财产，在西部行省引起了暴动；他迫害并处决了那些来自精英阶层的政敌，其个人行为在贵族眼中十分可耻，结果招致了反对他的阴谋。
尼禄是罗马最有文化但也最为残忍的皇帝，而且是最后几位出身于罗马古老贵族的皇帝之一。除了加尔巴的短暂统治以外，在尼禄去世后的将近二百年里，没有任何罗马贵族当过皇帝。
尼禄的前任都是贵族，他们更加尚武，有时还更为疯狂，但是没有人比他更具吸引力，此后也没有人比他更爱出风头。
尼禄的自杀威胁到了罗马君主制的未来。奥古斯都开创了单人统治的模式，从而拯救了罗马；他之后的几位皇帝都是其后代，或甥外孙或养子。奥古斯都把统治押注在自己的家族上。元首制的成败由家族价值观所决定，而奥古斯都相信它会屹立不倒。事实证明他未免太乐观了。
跟尼禄不同，加尔巴并非奥古斯都的后代，实际上帝国奠基者的男性后代已经**然无存了。尼禄知道自己没有直系继承人，而且担心潜在的竞争对手，于是把他们统统杀掉了。
奥古斯都家族的成员均无法与奥古斯都相提并论。提比略缺乏个人魅力和亲切作风，他的侄子兼继承人日耳曼尼库斯虽然具备这些优点，但是缺乏提比略的理智头脑，而且尚未登基便去世了。提比略死后，日耳曼尼库斯家族的三位成员相继上台，可惜他们并未做好准备。在开始统治之前，卡利古拉、克劳狄乌斯和尼禄都缺乏丰富的管理经验，而且谁也没有指挥过军队。皇室生活的重压把他们变成了自大狂、挥霍者以及罗马贵族的刽子手，加速了元老院的衰落。
尼禄的骨灰埋在坟墓里，但是他的灵魂却陪伴着罗马帝国前进了数百年。当初，奥古斯都驯服了古老而好战的共和国，使其转向帝国与和平。然而，他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即罗马该如何抑制**的征服精神。尼禄则提供了答案：他会让罗马沉浸于享乐之中。但是，他太不切实际，太目空一切，看不到自己权力的边界，也不关心谁将为此买单。他没有料到罗马人心中对荣誉的渴望如此强烈。精英阶层不愿容忍一个车夫、演员和纵火犯来担任统治者，尤其是他还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002
尼禄的继任者很少会像他一样挑战同时代人的耐心，因为这种尝试必将迅速招来致命的后果。不过，在强调娱乐的重要性方面，未来的罗马皇帝身上总有一点尼禄的影子。
罗马面临着一个迫切的问题：告别了恺撒王朝，帝国还能延续下去吗？亚克兴战役结束以后，这座城市享受了一个世纪的和平，此时忽然迎来没有恺撒的日子，它不禁在恐惧中战栗。
[1] 虹吸管(siphon)：一种U形管，连接着高度不同的两端，可以利用**压力差把一端的**转移到另一端。有证据表明，早在公元前3世纪就有希腊工程师使用了虹吸管。
[2] “尼禄在……小提琴”(Nero fiddled while Rome barned)：英文谚语，比喻面对危机无所作为，不能抓住关键问题，解决当务之急。
[3] 拉小提琴：英语作“fiddle”，这个词既有“拉小提琴”的意思，也有“无所事事”的意思。
[4] 卡利古拉：其父母分别是利维娅和奥古斯都的后代。其父乃利维娅的孙子，故利维娅是他的曾祖母；其母乃奥古斯都的外孙女，故奥古斯都是他的外曾外祖父。
[5] 一个亲妹妹：指尤利娅·德鲁西拉(Julia Drusilla， 16—38)。
[6] 共治者(coruler)：指跟别人共同行使统治权力的人。
[7] 座坛(tribunal)：古罗马的一种座位，处于高台之上。
[8] 红褐色胡须：传说斯巴达王后丽达的孪生子卡斯托耳和波鲁克斯曾向一个人宣布罗马人会战胜拉丁人，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们抚摸了对方的头发和胡须，结果黑色的毛发立刻变成了红色，而此人便是阿赫诺巴尔布斯家族的祖先。
[9] 不列颠尼库斯(Britannicus)：意为“不列颠的征服者”，克劳狄乌斯派兵征服了不列颠，因此获得了这个称号，后来又传给了他的儿子。
[10] 日耳曼保镖(German bodyguards)：原为尤利-克劳狄王朝皇帝的私人保镖，由日耳曼士兵组成。
[11] 刀斧手(lictor)：古罗马的一种贴身保镖，通常手握束棒，若离开罗马城，则会携带刀斧，象征其拥有执行死刑的权力。早期的罗马皇帝有十二名刀斧手，从图密善(81—96年在位)开始便增加到二十四名。
[12] 一个出生于小亚细亚的自由奴：指克劳狄娅·阿克特(Claudia Acte，生卒年不详)，尼禄的情妇。根据记载，她原本是克劳狄乌斯之女的奴隶。
[13] 一名很有权势的自由奴：指马尔库斯·安东尼乌斯·帕拉斯(Marcus Antonius Pallas，？—62)，一名出生于希腊的自由奴，在尼禄执政初期管理财政。
[14] 庞贝(Pompeii)：即今天所说的“庞贝古城”，位于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附近。
[15] 克劳黛·考尔白(Claudette Colbert， 1903—1996)：美国女演员，曾荣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在1932年的电影《罗宫春色》中扮演过波培娅。
[16] 碧姬·芭铎(Brigitte Bardot， 1934— )：法国女演员，与玛丽莲·梦露并称西方流行文化的性感象征，在1956年的电影《我儿子尼禄》中扮演过波培娅。
[17] 罗马海军里的一位盟友：指阿尼凯图斯(Anicetus，生卒年不详)，尼禄的自由奴和前任家庭教师，当时在米塞诺岬担任舰队指挥官。
[18] 五大竞技比赛：指亚克兴竞技会、奥林匹亚竞技会、尼米亚竞技会、伊斯特米亚竞技会和皮提亚竞技会。
[19] 角逐最佳传令官：指传令官比赛，这是第96届奥林匹亚竞技会(公元前396年)增设的项目，主要考察选手说话是否清晰、嗓音是否洪亮。
[20] “愤怒的猎犬”句：据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猎人阿克特翁偶然撞见女神阿尔忒弥斯沐浴，因此被变成一头雄鹿，被自己的猎犬追逐并撕成碎片。
[21] 过梁(lintel)：横跨两个垂直支撑体的水平建筑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