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提比略:基业长青的关键是选对接班人(1 / 1)

公元14年9月17日,奥古斯都的养子兼继承人提比略·尤利乌斯·恺撒登上讲台,向罗马元老院发表演说。此时,距离他的养父去世已经一个月了。在一场令人悲伤的公开葬礼之后,元老院投票赞成罗马人提出的“神圣化”举措:他们决定宣布奥古斯都是神。然而,将奥古斯都带到天上的问题容易解决,他留在地上的遗产却难以处理。

我们称奥古斯都为“皇帝”,但对于他的同时代人来说,他是“元首”,即“第一公民”,这是一个定义模糊且不甚稳固的职位,谁也无法保证他建立的体制不会随着他的死亡而崩塌,毕竟罗马没有成文的宪法。有一些元老梦想着回到尤利乌斯·恺撒之前的岁月,恢复往日的荣耀与权力,而另一些元老则企图取代提比略,成为帝国的新任领导者。

不过,大多数元老院成员还是希望提比略继承奥古斯都的所有权力。只是面对这些人,不能显得太顺从:提比略愿意接受养父的遗产,却又不想表现得过于迫切。要做到这一点应该不算困难。虽然利维娅野心勃勃地为自己的儿子谋划,但是提比略并没有主动追求至高的政治权力。

提比略是一名职业军人,也许他盼着能过上相对轻松的生活,也许他喜欢军营里豪爽直率的气氛。他也可能会怀念十年前奔赴罗马北方前线的情形。当时他奉奥古斯都之命重返阔别已久的战场,据文献记载,提比略的出现令那些曾经为他效力的士兵激动万分。有的人一见到他便热泪盈眶,而其他人则渴望伸手去触碰他。士兵们还记得自己跟随他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战役,在不同的地区出生入死。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将军,真的是您吗?”“您平安地回来了?”[91]

也许提比略更向往单纯的军事生涯,然而此刻他面临着世界上最艰巨的政治工作,他要沿着一位神明留下的足迹继续前行。提比略可能不太情愿,但帝国是他的责任,而他又极为忠诚。所以,他登上了讲台,向元老们发表演说[92]。

提比略声称,奥古斯都的工作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讲都太繁重了,应该分成三个部分:一是罗马和意大利,二是军团,三是行省。那当然不是他的真心话,可是有一位性急的元老并未抓住重点,反倒说这个主意不错,还询问提比略想拥有哪一部分。提比略难免心头一惊,不过他表现得颇为镇定,而且作出了体面的回答。在必要的时候,他很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93]。他说任务的划分和选择不能由同一个人决定,那位元老立刻退下了,可惜为时已晚(提比略记住了此人的冒犯,并在数年以后进行了报复,将其囚禁起来并活活饿死[94])。而另一方面,大多数元老都在恳求提比略执掌所有的权力。

终于,在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提比略同意了。而且,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条退路,他承诺会履行职责,“直到有一天你们认为可以让我在晚年稍作休息”[95]。实际上,他已经五十五岁,他知道离自己的晚年也不算远了。另一个使提比略犹豫的原因是,他明白这项工作的危险性,至少他经常将其形容为“拧着一头狼的耳朵”[96]。然而,无论提比略有多么胆怯,他还是接过了罗马帝国的权杖,并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奥古斯都留下的政体。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提比略要扮演的角色并不容易。在伟大的奠基者去世以后,他必须努力满足众人的期待,尽管他明知自己不是奥古斯都首选的继承人。而且,奥古斯都交给他的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提比略追随着奥古斯都,就像约翰·亚当斯[1]追随着乔治·华盛顿,或者蒂姆·库克[2]追随着史蒂夫·乔布斯。在类似的情况下,继任者总是更加务实,却没有先行者那样充满魅力,因而广受欢迎。

罗马的皇帝是军事征服者与和平创造者,既是建造者也是破坏者,既是慈善家又是法官。他是一家之主和祖国之父,是保民官和元老院的第一人,是最有权势的罗马公民,是所有行省的捍卫者和管理者,是万众瞩目的领袖,是祭司和将军,是威严庄重的象征,也是一位表演者。他在罗马拥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而在东方则是国王乃至神灵。每一位皇帝都必须妥善安排重要的精英阶层,包括军队、元老院、帝国法庭和地方名流。罗马城里的平民也颇为重要,但是他们的力量已经比共和国时代减弱了许多。奥古斯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不过是在经历了一场内战以及一系列政治上的试验与错误之后,而且幸亏他的统治期十分长久。实际上,就连像他那样的政治大师也认为这项工作并不简单。

他的继任者们很难平衡各方面对皇帝提出的互相矛盾的要求,而且他们的统治期也没有那么长——奥古斯都在罗马世界里独享至高无上的权力达四十五年之久。

奥古斯都喜欢利用武力和诡计来推行统治,而提比略则是一位管理者和务实者,为了让各项事务有效地运转,他会削减其规模,甚至不惜对内镇压民众,对外紧缩开支。

尽管奥古斯都认为自己跟斯芬克司非常相似,但提比略才是真正的神秘之人。他那善于伪装的性格迷惑了同时代的人,有时还会使今天的历史学家感到不解。然而,提比略的统治意义深远,事实证明他是一位变革型领袖。他原封不动地巩固了奥古斯都的君主政体,却大刀阔斧地改变了奥古斯都的对外政策。在数百年的扩张之后,提比略让帝国停下了征服的脚步。而且,他对罗马的传统贵族阶层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在这个方面,任何一位和平时期的皇帝都无法与之比拟。他起初是元老院的朋友,最终却成为其眼中的暴君。

早期生涯

提比略于公元前42年11月16日出生在罗马,他的父亲是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母亲是利维娅·德鲁西亚。他们把一种世代相传的情感赋予了提比略,那就是对罗马共和国的依恋。然而,元老院和罗马人民的共和国正在消亡,它被屋大维和安东尼的无敌军队所践踏。公元前42年,没有人能想到屋大维,也就是日后的奥古斯都,将会在提比略的人生中扮演一个关键性的角色。毕竟,这两个男人的出身截然不同。

奥古斯都仅有一只脚迈进了罗马贵族阶层,而提比略则拥有最高贵的血统:他的双亲都来自古老而显赫的克劳狄家族[3]。从共和国创立以来,在数个世纪之间,克劳狄家族始终掌握着罗马的最高官职,并修建了罗马的第一条大型公路——亚壁古道。克劳狄家族的成员都怀有一种责任感,还有对权力的渴望和容易傲慢的倾向。

提比略的祖父和父亲曾在不同的时候分别对抗过屋大维。作为共和国的坚定支持者,提比略的祖父参加了腓立比之战,在己方阵营溃败后自杀身亡。至于提比略的父亲则更善于灵活变通,他先是在内战中为恺撒效力,继而发现恺撒的君主制统治方式令人难以忍受。在恺撒遇刺之后,他便投票赞成元老院对凶手予以表彰(元老院拒绝那样做)。接下来,他又跟屋大维兵戎相见,并先后离开意大利和西西里岛,前往希腊避难。当时,提比略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却也和母亲利维娅一起加入了逃亡的队伍。后来,他们返回意大利,利维娅嫁给了屋大维。

屋大维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即使提比略的父亲反对屋大维夺走自己的妻子,他也无法阻止对方。所以,当屋大维和利维娅在公元前38年1月结婚时,提比略的父亲出席了婚礼,并将利维娅交给了屋大维,“就像是新娘的父亲一样”[97]。利维娅正怀有身孕,不久后便生下了提比略的弟弟德鲁苏斯。在此后的五年中,提比略和德鲁苏斯由父亲抚养。毫无疑问,他肯定会向他们介绍克劳狄家族的光荣传统。身为贵族的拥护者,克劳狄家族的成员总是把罗马人民摆在非常次要的位置上。公元前33年,提比略的父亲去世了,屋大维便成了两个男孩的监护人,他们开始由屋大维和利维娅抚养。年仅九岁的提比略在父亲的葬礼上发表悼词,据说讲稿是别人替他写好的。

提比略和德鲁苏斯在继父家中长大,跟奥古斯都的女儿尤利娅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奥古斯都培养这三个孩子,让他们都在他的政权中发挥作用,却把最重要的位置留给了他的骨肉至亲,也就是尤利娅及其子女。而另一方面,善于操纵权力的利维娅则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寄予了厚望。

罗马女人若要谋求政治权力,只能通过男人来达到目的。她可以影响自己的丈夫、情人、父亲和兄弟,不过在罗马,男女之间最牢固的情感纽带属于母子。利维娅照此行事,坚定而耐心地推着儿子们前进。她本身就颇为严厉,并且刚毅不屈,自然也把提比略和德鲁苏斯培养成了强硬的男人,这种性格帮助他们渡过了逆境,却不利于他们争取民心。

兄弟俩始终都非常亲密,但是尤利娅和提比略的关系则更为复杂。他忠诚负责,她自由放任;他在奥古斯都面前处境尴尬,而她是父亲宠爱的女儿(起初是这样)。他们作为继兄和继妹一起长大,成年后却突然发现一切必须重新开始。

尤利娅和利维娅都对提比略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有趣的是,另外三个与奥古斯都有血缘或姻亲关系的女人亦是如此。提比略是典型的传统男性,又来自名门望族,然而他的大部分事业却跟继父家的女人们密切相关。他觉得女性不应该站得太高,所以他可能并不喜欢这种情况。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曾指出,提比略“认为提升女人的地位就是在降低他自己的地位”[98]。

提比略被培养成了军人和政客,同时也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的经典著作。他是优秀的演说家、诗人以及品酒师,精通罗马法律,对哲学充满兴趣,并且热爱占星术。简而言之,提比略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其文化水平不亚于军事才能。

据说他高大而健壮,硬币上的图案和相关文献都将其描绘成一位英俊的男子,但是他非常严厉刻板,所以会给人留下粗暴或傲慢的印象[99]。有记载称奥古斯都曾在临终前犀利地预言,提比略将用他那坚硬的牙齿嚼碎罗马[100]。

在顽强的外表背后,可能隐藏着心理创伤。童年四处逃亡,家庭支离破碎,成长环境变迁,亲生父亲去世,继父更加看重其他男孩儿,而母亲又企图支配一切[101]——提比略在年少时承受了许多痛苦。终其一生,他都背负着虚伪的恶名,然而那也许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必须隐藏真实的感受才能活下去。

掌权之路

提比略走过了漫长、辉煌而又艰辛的掌权之路。公元前27年,十五岁的他穿上了成年男性的服装“托加”。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在公共事务领域活跃起来。在初次担任军事和政治职位之后,他迎娶了维普萨尼娅,她的父亲乃奥古斯都的得力助手兼女婿阿格里帕。在提比略的人生中,维普萨尼娅是第三位跟统治者有密切关系的重要女性。她并非来自古老的贵族世家,但是提比略爱她,他们和自己的儿子小德鲁苏斯过着幸福的家庭生活,当时提比略还在罗马。

公元前16年,提比略担任了负责司法工作的裁判官,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他多次前往意大利的北边打仗,试图将罗马的边界拓展至多瑙河与易北河。他曾在帝国最黑暗、寒冷、贫瘠且乏味的地方作战,相当于今天的瑞士、德国、奥地利、塞尔维亚和匈牙利一带。在公元前12—前9年间,提比略带兵冲锋陷阵,艰难地征服了潘诺尼亚,那是一片位于多瑙河南边和西边的地区。事实证明,提比略是一位深受爱戴的将军,他虽然酗酒无度、厌恶冒险,但是也在一点一点地扩大帝国的领土。与此同时,德鲁苏斯则在日耳曼尼亚率领罗马军队向东推进,直抵易北河。

接着,提比略的私人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公元前12年,阿格里帕去世了,奥古斯都需要再找一个人来担任管理者,保护他的养子盖乌斯·恺撒和卢基乌斯·恺撒,捍卫两位年轻皇子的利益;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成熟而负责的男人:提比略。利维娅绝不会让感情妨碍事业的发展,她很可能推动奥古斯都下了这一决定,并且显然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奥古斯都强迫提比略结束幸福的婚姻,休掉维普萨尼娅,迎娶其继妹、奥古斯都唯一的女儿尤利娅。

起初,提比略还能跟尤利娅和睦相处。虽然他爱自己的第一任妻子,但是同尤利娅结婚代表着他在皇室家族里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尤利娅充满魅力、幽默风趣,能够带来很大的帮助,而且原本就是一个他很熟悉的人。当提比略翻越阿尔卑斯山作战时,为了离他近一些,尤利娅甚至亲自前往意大利北部。后来,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可是,他们的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便夭折了,两人的利益也随之产生了分歧。尤利娅想推动她和阿格里帕的儿子们前进,而提比略则拥有自己的事业和自己的儿子,即小德鲁苏斯。提比略自认为是贵族的捍卫者,而尤利娅可以说更倾向于平民。最重要的是,提比略在政治方面轻视女性,而尤利娅却没有留守家中的打算。况且,提比略还思念着维普萨尼娅。据说有一次在罗马的街道上,提比略偶然遇到了他的前妻,心情十分低落,致使众人不得不采取措施,让他们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102]。

公元前9年,提比略的弟弟在日耳曼尼亚摔下马背,身受重伤,提比略从潘诺尼亚出发去探望,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旅途,好不容易才在德鲁苏斯临终前赶到。提比略带着弟弟的遗体返回罗马,全程徒步行进。这不仅迎合了奥古斯都宣扬的家庭价值观,而且或许还表达了深切的悲痛之情,毕竟他失去了跟亲生父亲的最后一丝联系。死后的德鲁苏斯获封“日耳曼尼库斯”,意为“日耳曼尼亚的征服者”,他的子孙也继承了这一称号。

公元前6年,奥古斯都决定派提比略去东方执行一项新的任务。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提比略竟然宣布他打算隐退到罗得岛。那是一个美丽的希腊岛屿,远离帝国的权力中心。他说自己已精疲力尽,需要休息[103],而且他不愿阻碍奥古斯都的外孙,也就是尤利娅的儿子盖乌斯和卢基乌斯,他们一直被当作奥古斯都的继承者来培养,如今即将成年。有人认为提比略想要摆脱尤利娅,而他之所以厌恶她,绝不仅是由于情感问题,提比略可能还担心盖乌斯和卢基乌斯最终会处决他。果然,没过多久,盖乌斯便对提比略表现出了敌意,也许提比略早就预见到了这一点。此外,流言蜚语又为提比略隐退罗得岛增加了一个原因:据说他希望在那里尽情地享受**,毕竟他在罗马无法放纵,而罗得岛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古代的拉斯维加斯。

提比略喜欢罗得岛,此处不仅风景优美,而且有一位希腊学者兼占星师[4]作伴,大概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乐趣。最后,提比略终于决定重返罗马,但是奥古斯都却强迫他一直等到公元2年才动身。当时,提比略在城里找了个安静的住所,他把那位学者兼占星师也带了回去,使其成为一名罗马公民。

重返罗马

公元前6年,当提比略起程前往罗得岛时,他的未来还显得颇为黯淡。然而十年后,奥古斯都却将他指定为自己的继承人。在此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尤利娅厌倦了等待权力,她犯下一系列通奸罪,并密谋推翻她的父亲,结果被抓住了。公元前2年,她名誉扫地,遭到流放。她的儿子们依然得宠,但是到公元4年时,两人都死了。流言蜚语一如既往地谴责利维娅,称她派人毒死了盖乌斯和卢基乌斯,以便让提比略重新登上政治舞台。不过,他们俩均死于外出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远离利维娅在罗马建立的势力:卢基乌斯是患病身亡,而盖乌斯去世则是因为打仗负伤留下的后遗症。古代人的健康状况经常十分脆弱、不堪一击,我们只能惊叹奥古斯都居然愿意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前往异国他乡。至于利维娅,看到阻碍自己儿子晋升的障碍消失了,她当然不会感到难过。

奥古斯都将提比略收为养子,解决了后继无人的问题。在这位皇帝的心目中,提比略并非第一选择或第二选择,甚至连第三选择也算不上。然而,奥古斯都是一个务实的人,更何况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悄悄地留了一手。

虽然两人曾产生过分歧,但提比略是罗马最有经验的将军。奥古斯都赋予了提比略保民官特权和行省高级指挥权(imperium maius,拉丁语),并声称自己收养提比略是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这番话显然是有意要巩固提比略的地位,而非贬低他。尽管奥古斯都也收养了最小的外孙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不过那个男孩才十六岁,无法对提比略构成威胁,毕竟他已经是四十六岁的资深政治家了。除此之外,奥古斯都再也没有其他的外孙。

不久以后,奥古斯都便派提比略重返北方前线。有一份拥护提比略的文献称赞提比略是一位明智、谨慎、威严而又温和的将领,十分关心士兵们的生活[104]。毫无疑问,提比略非常成功。他首先在日耳曼尼亚作战,率领罗马军队抵达易北河,取得了跟弟弟一样的成就。接下来,在公元6年,他迅速奔赴潘诺尼亚,那里发生了大规模叛乱,就连临近的达尔马提亚地区(大致相当于今天克罗地亚的沿海部分)也卷入其中。

经过三年的艰苦斗争,提比略平定了罗马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叛乱之一。面对暴动,他表现得冷静而果断。在这场镇压造反派的战役中,罗马人切断了敌军补给,并与其奋勇搏斗,最终大获全胜。

尔后,公元9年,瓦卢斯将军在日耳曼尼亚溃败,损失了三个罗马军团,提比略又被派往日耳曼尼亚。他利用两年时间收拾残局,缓慢而耐心地重组了幸存的军团,并且渡过莱茵河,惩罚了罗马的敌人。

公元12年,提比略返回罗马,举行了拖延已久的凯旋式,庆祝他再次征服潘诺尼亚。他获得了更大的权力,甚至可以跟奥古斯都平起平坐。在公元13年的一枚硬币上[105],一面是奥古斯都,而另一面则是提比略,仿佛罗马世界正在准备迎接不可避免的权力交接。

继位

在某些方面,奥古斯都安排了最顺利、最平稳的过渡。当他去世时,提比略有幸守在他的床边,或者至少在事后很快就现身了,所以人们才会说提比略在场。奥古斯都很可能亲自下达了冷酷无情的命令,要在他死后处决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以便替新任统治者除去潜在的竞争对手。毕竟,奥古斯都早先曾确立过一项原则:“恺撒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106]

但是在其他方面,奥古斯都束缚了提比略的双手。利维娅已经七十岁了,却依然精力充沛,而且奥古斯都给她留下了强大的工具。为了巩固利维娅的地位,奥古斯都在遗嘱中收养了她——将其当作自己的女儿!于是,她便成了尤利家族的一员。在他死后,元老院认可了两人之间的收养关系。据我们所知,没有人询问利维娅能否算是她儿子提比略的姐姐,虽然提比略也被奥古斯都收养了。

更重要的是,奥古斯都的遗嘱将利维娅改名为尤利娅·奥古斯塔。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荣誉,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利维娅、提比略和元老院必须一起寻找答案。不过,奥古斯都显然是想让他的妻子保持相当大的权力。“尤利娅·奥古斯塔”这一尊贵的称号使她跻身于罗马的第一家族,跟帝国的最高地位只有一字之差[5](即“塔”和“都”)。实际上,通过这种方式,奥古斯都在坟墓外延续了自己的权力,并且达到了约束提比略的目的。

利维娅的权力也没有止步于此。被神化的奥古斯都可以享受宗教崇拜,而她则是第一位主持相关仪式的女祭司。这绝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在罗马,除了维斯塔贞女以外,女性从未担任过主要神职。伴随新职位而来的还有新特权,利维娅每次履行宗教职责时,都会有一支卫队贴身保护,这又是另一个凸显其重要性的标志。此后,她陆续获得了许多其他的荣耀,包括在剧院里跟维斯塔贞女同坐,以及用她的名字去命名几座城市。东部的一个行省修建了一座庙宇,向提比略、利维娅和元老院致敬。雕塑和碑铭开始把利维娅跟象征丰裕的女神克瑞斯联系起来,之前在奥古斯都时期只是出现过类似的暗示而已。

利维娅是帝国里最富有的人之一,而且跟大多数罗马女性不同,她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财产。奥古斯都把三分之一的遗产赠予利维娅,而剩下的三分之二则留给提比略。她的私人土地分布于意大利以及东部和西部的几个行省。身为女性,利维娅不可能当上元老,但是她会在家中接待元老,那里有一大群仆役服侍他们。实际上,她总共雇用了一千多人。

有时候,跟利维娅交往的好处要过很久才会体现出来。有一个人曾在她家中工作,后来在另一位皇帝统治期间当上了禁卫军的指挥官[6]。还有一个人是利维娅的宠臣,最终成了第一位出身于外姓家族的罗马皇帝[7]:他既不是奥古斯都的后代,也不是利维娅的后代。

利维娅就像一座桥梁,连接着丈夫与儿子的统治。当然,对于这种连接,提比略既心怀感激,又颇为不满。虽然他允许母亲享受诸多荣耀并行使某些权力,但是他也会采取措施加以限制。例如,在他继位之初,元老院打算授予利维娅一个前所未有的头衔,即“祖国之母”,然而提比略明确表示反对,同时遭到否决的还有另外几项提议,包括将他自己正式称作“尤利娅之子”,以及把10月改名为“利维娅月”[8]。提比略更喜欢被称作“神之子”,奥古斯都的神化使得他有资格使用这一头衔。

我们要了解提比略,必须先了解利维娅。在财富和荣誉方面,此前的罗马女性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她不仅跟王朝的创始者关系密切,如今还是实际意义上的“第一夫人”,因为提比略已经离婚了,而且身边没有情妇。利维娅也是罗马最富有经验的老政客,她的存在每天都提醒着骄傲的提比略,有一个人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心目中的女性应该扮演的角色。如果有人叫他“奥古斯塔之子”,他肯定会皱起眉头。然而,一旦遇到棘手的政治问题,他很可能还是要征求母亲的意见。

利维娅多次滥用权力,干涉罗马的公共生活:这里提拔一个朋友,那里优待一个伙伴,今天以自己和提比略的名字命名雕塑,明天邀请元老们来家中聚会。提比略通常会接受这些事情,甚至在幕后帮忙促成,以此显示两人战线统一,尤其是在他执政前期。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母亲渐渐失去了耐心。

有一个人是提比略未曾咨询过的,那就是他的前妻尤利娅。奥古斯都减轻了对她的处罚,将其流放地点从靠近意大利海岸的岛屿改到意大利南部城市雷吉乌姆,但是她依然处在软禁的状态下。公元14年,在提比略当上皇帝的六个月时,她便去世了,死于营养不良。据说尤利娅意志消沉,绝食身亡[107],也许是因为她的儿子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遭到处决,所以她痛不欲生,也许只是因为对她的前夫执掌大权而深感绝望。

当提比略成为元首时,他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男人了,从某些方面来讲,他可谓罗马史上准备最充分的皇帝。然而,他绝不是最年轻的皇帝。五十五岁的提比略率领过军队,也游历过四方。尽管他和奥古斯都一样,都是在这个年龄开始安顿下来,但提比略却受到了不公正的批评,被人指责缺乏勇气和进取精神。

提比略与元老院

提比略本质上是一名寡头统治者。这位皇帝内向而冷漠,跟深受罗马民众爱戴的奥古斯都截然不同。他几乎没有时间投入公共工程建设,至于出席竞技和表演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了。

尽管提比略并不熟悉以前的共和国,但是自身的家族传统使他跟元老院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在执政早期,他非常尊重元老院的成员。他定期参加元老院会议,承认元老们的言论自由,礼貌地倾听他们的意见,谨慎地发表自己的观点[108]。他拒绝了诸如“主人”和“祖国之父”一类的称号,正如他经常说的,“我是奴隶们的主人、士兵们的将军以及其余人的首领”[109]。他曾经告诉元老院,他认为自己是元老院的仆人,而元老们则是“和蔼、公正而宽容的主人”[110]。

不过,很少有人相信他。真要像奥古斯都那样,表面上自称“第一公民”,实际上却当着皇帝,你必须是一名政治魔术师才行。奥古斯都重视元老院,恭维其成员,同时又在背地里操纵着他们。

但提比略不是魔术师。他给予元老们自由,期待对方能报以合作的态度。然而到头来,迎接他的却是卑躬屈膝和阴谋诡计。在他面前,大多数元老都不敢随意讲话。在执政初期,提比略向元老院承诺要分权而治,一位元老回答:“共和国只有一个身体,因此必须由一个头脑来统治。”[111]这个所谓头脑便是指第一公民,但提比略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据说有一次,他从元老院会议上起身离开,嘴里用希腊语嘟囔着:“这些人真是奴性十足!”[112]

而且,这位皇帝的性格也乏善可陈。提比略缺乏罗马贵族惯于向朋友们展示的亲切和体贴[113]。举例来说,恺撒与友人的相处模式可以被描述为“轻松”,而同样的词语放在提比略身上,却只能形容他对希腊语的熟练运用[114]。

他善于伪装,心狠手辣,却又识人不明,有时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他极为自律,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例如,为了参加元老院的会议,他竟然不去探望临终的儿子,事后也没有表示哀悼。提比略非常蔑视各种荣誉,导致人们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但是,他也有许多优点。提比略务实、谨慎、克制、冷静且简朴。他谦逊地拒绝了为自己和母亲修筑庙宇的请求,指出他的真正庙宇将矗立在人们心中[115]。他确实在帕拉蒂诺山上建造了比奥古斯都生前更加宏伟的住所,不过提比略还是相当节俭,因而在其身后留下了充盈的国库。

跟尤利娅离婚之后,提比略没有再婚,也没有已知的固定情妇。我们可能会认为他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就像罗马皇帝中的公民凯恩[9],然而提比略并不单纯。后来有一位历史学家说得很好:“提比略拥有许多美德,也有不少恶习,每一种都表现得淋漓尽致。”[116]

经过六七年相对平静的统治,提比略迫使他的敌人们接受审判,罪名是叛国(maiestas,拉丁语),即轻视罗马人民、皇帝及其家族的威严。那是一项模糊而危险的指控,难免会被滥用。元老们纷纷谴责同僚犯有叛国罪,这种情况在奥古斯都生前很少发生,他一直密切关注元老院,而提比略却让他们互相揭发。

虽然审判在元老院进行,但是这种安排对被告们并无好处。跟普通的法庭不同,元老院几乎没有保护被告的规定。最终,有几十位元老都成了这些审判的受害者,丢了性命。侥幸逃脱的数百名元老也因此胆战心惊,许多人都认为提比略背信弃义、狡诈残忍[117]。

如果提比略行事暴虐,那他肯定是被激怒了,尽管这并不能为他的作风辩解。仇恨的毒液总是在高贵的外表下悄悄沸腾,一次又一次地向外渗透。例如,公元22年,一位年迈的贵族寡妇去世了,为了表明自己对提比略的态度,她在写遗嘱时故意没有提到他[118],相同阶层的其他人通常不敢这样做。作为报复,提比略只采取了一个措施:她的家族可以在送葬队伍中展示伟大先人的蜡像,但是不能包括她的亡夫和异父哥哥。她是卡西乌斯的遗孀,也是布鲁图斯的异父妹妹——这两个人正是在公元前44年刺杀尤利乌斯·恺撒的主谋,而后者在领养关系上又是提比略的祖父。即使过去了六十六年,有些伤口依然没有愈合。

奥古斯都王朝

提比略是一名优秀的管理者,然而奥古斯都并未满足于此——他想要的是一个英雄。他看中了提比略的侄子,即风度翩翩、魅力非凡的将军日耳曼尼库斯(前15—公元19),其父乃提比略已故的弟弟德鲁苏斯。当时,提比略有自己的儿子小德鲁苏斯,但是日耳曼尼库斯的继承顺序更加靠前。由于此人娶了奥古斯都的外孙女,让提比略收养他可以保证奥古斯都的血脉再度上台。这样做对利维娅也有好处,因为日耳曼尼库斯是她的孙子,所以她的血脉将一直掌权,首先从她的儿子提比略开始。然而,这位冷酷的皇帝和他那迷人的侄子无法和睦相处,结果给皇室家族带来了严重的灾难。

在提比略执政早期,日耳曼尼库斯是一位偶像级的人物。二十八岁时,他曾在莱茵河畔指挥过罗马军队。奥古斯都于公元13年派他去那儿,并让他负责罗马的八个军团。罗马人民热爱日耳曼尼库斯,还有他的妻子——神圣奥古斯都的外孙女大阿格里皮娜,以及他们幸存下来的六个孩子(另外三个夭折了)。根据文献记载,日耳曼尼库斯和蔼可亲、态度谦逊,非常讨人喜欢[119],这种性格为他赢得了许多支持者,其中既有元老院的成员,也有罗马及地方行省的普通民众。硬币上的图案和半身雕塑显示,他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长着鹰钩鼻,下颌突出,头发鬈曲。他不仅骁勇善战,而且精通文学;可以在近身搏斗中手刃敌人,也能用希腊语写作诗歌。大阿格里皮娜的肖像[120]则刻画了一个面容古典、神情严肃的女人,留着长长的辫子。

公元14年,当奥古斯都去世时,日耳曼尼亚的军团哗变,想让日耳曼尼库斯取代提比略成为皇帝。幸亏有能干的妻子帮忙,他才得以镇压暴动,重新建立起士兵们对提比略的忠诚。尔后,在公元16年,提比略从莱茵河畔召回了日耳曼尼库斯,虽然这位将军的名字意为“日耳曼尼亚的征服者”,但他仅仅是打了胜仗而已,并未扩展帝国的领土。他最大的功劳就是夺回了瓦卢斯丢失的军旗,并埋葬了那些曝尸荒野的战士。

回到罗马,日耳曼尼库斯举行了一场凯旋式,这次庆典夸大了他的成就,人们纷纷对他进行吹捧。众目睽睽之下,他带着自己的五个孩子站在同一辆战车上。他的朋友和支持者时刻准备着美化他的形象,就连他远征北海的失败都被写成了一首史诗,对他的英勇无畏予以高度赞扬[121]。

接下来,提比略又派日耳曼尼库斯去东部解决各种问题,然而这位年轻人却渴望获得更多的权力。他和大阿格里皮娜跟叙利亚总督格涅乌斯·卡尔普尼乌斯·皮索及其妻子普朗奇娜发生了冲突,他们原本是一起执行任务的。双方都是贵族,谁也不肯轻易让步。

没过多久,日耳曼尼库斯便起程前往埃及,此行并未得到提比略的批准,按理元老必须请示皇帝以后才能进入行省。在亚历山大,日耳曼尼库斯受到了热烈欢迎,仿佛他是一位英雄。他的声望有一部分得益于出身:其母乃小安东尼娅,所以他是马克·安东尼(和屋大维娅)的外孙。而且,他的慷慨也赢得了民众的称许,因为在饥荒时期,他曾经决定贱卖公粮来帮助他们。响亮的欢呼声铺天盖地,以至于日耳曼尼库斯不得不要求亚历山大人保持低调,他说只有提比略和利维娅才配得上这样的赞美[122]。

当日耳曼尼库斯在叙利亚病倒时,他认为自己中毒了,据说他怀疑凶手是皮索和普朗奇娜[123]。他死于公元19年10月10日,终年三十三岁。事后,皮索在混乱之中被召回罗马,在元老院受审。虽然定下的罪名比谋杀要轻,但他还是在宣判前自杀了。普朗奇娜也被迫回到了罗马,不过利维娅的强大羽翼保护了她,利维娅派提比略为她出面调解,并对她予以无罪释放。罗马有许多人指责提比略心怀嫉妒,声称他背后的利维娅才是造成日耳曼尼库斯死亡的真凶。尽管母子俩身份尊贵,但是他们的人气无法跟日耳曼尼库斯相提并论。他们确实有可能感到怨恨,毕竟他们只是凡人,不过谋杀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最终,普朗奇娜活得比利维娅更久,当她发现不再受到保护时,她也像丈夫一样自杀了。

即便在死后,日耳曼尼库斯也是公众的宠儿。相关文献中提到了一次全民哀悼,每个人都痛不欲生,仿佛失去了自己的至亲[124]。当时有一位诗人写道:“我,哈迪斯[10],在此宣布:‘日耳曼尼库斯不属于我,而属于星辰。’”[125]

他的骨灰被埋葬在奥古斯都陵墓中。那一天,陵墓周围的火炬熊熊燃烧,喧闹的城市陷入了沉寂,只能听见悲伤的哭喊。

日耳曼尼库斯的死亡使罗马失去了一位英雄,也让提比略失去了一个继承人,六十岁的他肯定感受到了寻找下一任皇帝的压力。日耳曼尼库斯有三个儿子,可是他们都太过年幼。此时提比略的儿子德鲁苏斯三十二岁,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和政客,却经常沉溺于寻欢作乐。况且,奥古斯都曾明确表示要让日耳曼尼库斯及其后代统治帝国。所以,虽然提比略将小德鲁苏斯指定为继承人,但是他明白自己会把皇位传给日耳曼尼库斯的儿子。不幸的是,一场家族纷争打乱了他的计划,而一个野心勃勃的外人又狡猾地利用了这位老人。

不过,在谈论那些结束提比略统治的血雨腥风和电闪雷鸣之前,我们还是应该先考察一下提比略是如何继承罗马的对外政策并永久地改变了它,那是提比略在位的黄金时期为后世留下的遗产。

帝国军队

从本质上来讲,提比略是一名渴望安定的军人,一旦成为首席执行官,他就更愿意收剑入鞘,正如乔治·华盛顿[11]将军或德怀特·艾森豪威尔[12]将军一样。他让军事制度挣脱了奥古斯都建立的模式,赋予军队一项崭新而长期的主要任务,那就是保卫罗马和平。

军队是帝国里最大的机构。对多数人而言,它不仅是战争机器,还是改变社会地位的唯一阶梯。而且,它也是一种融合的工具。军队可以把行省居民变成罗马公民,并汇集来自帝国各地的人们——从地中海的一头到另一头,从不列颠到伊拉克。我们有意使用了“人们”一词,而没有说“男人们”,因为在军营及其周围形成的社区里,不仅有士兵和男性平民,还有女人和孩子,他们都深受罗马军队的影响。禁止罗马士兵结婚的法律引起了士兵们极大的不满,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和女性维持着事实婚姻。

罗马帝国在提比略时期大约有三十万人的军队,后来在公元2世纪达到顶峰,增至五十万人左右。那是职业化的军队,不仅报酬丰厚、装备齐全,而且规模庞大、纪律严明。

军队由三个主要部分组成:军团、辅助军和其他人员(包括桨手与水手,帝国边界的部落军,还有罗马城的守卫、武警以及消防员)。

军团由重步兵构成,堪称罗马军队的骄傲。他们须服役二十五年,除了每年的薪水之外,退伍时还会得到一笔奖金。而且,如果皇帝真的懂得用兵之道,他必然会定期犒赏士兵。毕竟,军队可以让恺撒掌权,也能将其推翻。

军团成员通常是罗马公民,不过他们很少来自罗马乃至意大利。因为意大利人已经逐渐失去了服兵役的兴趣,现在他们都是成功的农民,享受着和平与繁荣。新兵几乎都来自其他地区,比如高卢南部和希斯帕尼亚,还有多瑙河沿岸的行省。

提比略手下有二十五个军团,比公元9年瓦卢斯在日耳曼尼亚战败之前少了三个。提比略去世后不久,军团的数量恢复到二十八个,在接下来的一个半世纪里又增加至三十个,最终高达三十三个,总兵力在十三万到十七万之间浮动。

辅助军由非公民组成,负责在军团侧翼作战。跟军团士兵相比,他们得到的报酬要少,生活较为贫穷,文化水平不高,而且坦白来讲,他们更有可能战死沙场。这些人在当地招募的部队里服役,按照当地的惯例配置装备并接受训练。从公元50年前后开始,辅助军可以在二十五年的服役期结束后获得公民身份。作为证明,他们会拿到一种折叠式的铜片,名曰“退伍状”。

特殊部队驻扎在罗马城。禁卫军有几千人,是支持和保护皇帝的精锐部队。另有约一千五百名士兵充当城市的警察力量,约三千名士兵担任罗马的消防员。跟其他军队不同,罗马的士兵主要是意大利人。

海军在意大利有两处基地,一处位于那不勒斯湾,另一处位于亚得里亚海。而且,罗马在莱茵河与多瑙河上也有军舰。

罗马军队的最后一个部分是由各部落的男性组成的,他们生活在帝国的边界线两侧,属于非正规部队。虽然这支部队跟罗马正规军一样强悍,但是其中很少有人踏足过罗马。他们并未因此丧失使命感,尽管他们确实更加看重服役的报酬和条件。毕竟,即便不是为了家园而战,他们也可以为了金钱而战。

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军队的战斗力,奔赴沙场的部队会比守卫要塞的部队更容易激励。对于帝国军队而言,维持纪律显得越来越重要,却也越来越困难。

有朝一日,在遥远的未来,罗马军队将沉溺于和平生活,暴露出软弱无能、贪图安逸的缺点,从而变成诱人的目标,吸引境外强敌对其发起进攻。但是,在提比略的时代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位无意扩张帝国的君主”[126]

日耳曼尼库斯曾企图夺回莱茵河以东的日耳曼尼亚,然而务实的提比略并未同意。尽管在奥古斯都统治时期,人们经常谈论“没有尽头的帝国”,但是提比略不会被这种说法冲昏头脑。正如塔西佗在《编年史》中所描述的那样,提比略无意扩张领土,至少他对军事扩张不感兴趣。崭新的政策标志着巨大的变革,在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罗马政坛的主宰者皆为新领土的征服者,以后则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局面了——只要提比略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且,这位皇帝的决策背后也有明智的理由作为支撑。

罗马军队的兵力只够满足边境巡逻的要求,总共约三十万人。军费是政府的最大开支,根据非常粗略的学术统计,其数额通常占每年预算的一半以上[127]。一个现代国家,即使是像美国那样的军事强国,其用于军事方面的预算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大部分将会投入社会福利项目[128]。

跟之后的其他帝国相比,罗马帝国的经济比较困难,缺乏弹性,其承受更大军事负担的能力非常有限。况且,日耳曼尼亚也无法提供大量的财富,在未来征服者的眼中,其**力显得远远不够。它只是有着一条易守难攻的边界(易北河-多瑙河一线),还可能提供获得荣誉的机会。然而,冷静的提比略认为没有必要再追求虚名了。罗马精英阶层的许多人都相信罗马已经征服了世界上最好的部分,剩下的地方似乎不值得再耗费精力[129]。

更多的战争需要更多的士兵,那不仅十分昂贵,而且相当危险,因为人数增加会提高叛乱的可能性。在民间,征兵是不受欢迎的举措。再说,由谁来挂帅也是问题,皇帝们不想让自己的将领包揽攻城略地的功劳。

公元16年是帝国历史上的分水岭,不过当时人们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提比略召回日耳曼尼库斯,结束了罗马夺回莱茵河与易北河之间领土的最后一次认真尝试。只有莱茵兰是例外,那片位于莱茵河东岸的狭长地带被罗马控制了数个世纪。

在欧洲北部的多年苦战让提比略明白征服战争的残酷真相,况且他也没有奥古斯都征服世界的欲望。一向狡猾的提比略告诉元老院,奥古斯都曾在临终之际叮嘱他停止扩张帝国。如此重大的政策调整需要奥古斯都的威望作支持,提比略把他搬出来显然是非常明智的选择,不过值得怀疑的是,那位前任统治者真的说过那样的话吗?如果他真的说过,而且提比略确实赶上了见他最后一面,那么只能说他在死前突然改变了信念。奥古斯都在位时所做的一切都表明他是一名坚定的帝国主义者,因此从道理上来讲,这项新政策的构思和推行应该归功于提比略。

虽然后世的罗马皇帝中有不少如提比略这样的务实主义者,但在罗马人的内心深处,依然埋藏着对军事荣耀的强烈渴望。所以,有些皇帝会继续发动征服战争,尤其是那种优秀的战地指挥官。跟提比略不同,他们年纪尚轻,可以参加艰苦的战役。这些君主通过大规模的战争,为帝国增添了不列颠行省和达契亚行省。此外,他们还跟帕提亚人及其后继者发生冲突,展开了持续数代而又徒劳无益的漫长争斗。不过,他们终究属于特例,大多数罗马皇帝都遵循了提比略制定的新政策。

提比略的改革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诚然,他利用了奥古斯都和尤利乌斯·恺撒奠定的基础,不过他更进一步,得出了一个合理的结论,尽管有时候显得非常残酷——他很少浪费精力去粉饰真相。最终,罗马的特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当罗马人还在争论他的政策是否正确时,罗马已经改变了。

一个追求扩张的帝国需要野心勃勃的将军来指挥战役,需要充满活力的政客来行使外交,需要自由开放的讨论来制定策略,需要能言善辩的演说家来鼓动人们积极支持并应征入伍。与之相反,一个安定稳固的帝国需要卫戍司令来维持纪律和镇压叛乱,需要官吏、管理者以及税收人员。它不需要罗马人扮演任何公民角色,甚至连当兵都用不着,因为意大利和地方行省已经有许多人做好服役的准备了。

而且,罗马也不需要元老们成为其政治体系的领导者。这个崭新的罗马降低了元老们的地位,他们充其量只能成为皇帝的顾问,在最坏的情况下还会被当作亟待压制的异议分子。奥古斯都减少了元老院精英的使命感,而提比略则进一步将其削弱。有些人奋起反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屈服。他们开始关注自己的内心,试图从哲学或享乐中寻求安慰。

禁卫军的统治

对于元老院而言,提比略的统治是以温暖的友好开始,以冰冷的敌意告终。这种转变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在崭新的政权面前,骄傲的罗马贵族不肯轻易屈服,而皇帝的性格又非常粗暴直接。在他统治的大部分时间里,尤其是公元26—31年,辅佐他与贵族作斗争的主要顾问兼伙伴乃卢基乌斯·埃利乌斯·塞扬努斯。塔西佗称塞扬努斯胆大妄为、卑鄙无耻且诡计多端,指责他让提比略暴露出了最糟糕的一面[130]。然而真相扑朔迷离,塞扬努斯也有可能是在按照主人的命令行事。

就像奥古斯都的得力助手阿格里帕一样,塞扬努斯也来自骑士阶层,其家族声名显赫,跟许多元老都关系密切。塞扬努斯聪明能干、野心勃勃,在主人身边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他渴望分享皇帝的权力,一如当年的阿格里帕。在奥古斯都手下之时,塞扬努斯就表现得不错,等到提比略执政以后,他先是担任禁卫军的联合指挥官,接着又成为独立指挥官,其职位被称作“禁卫军长官”。

塞扬努斯利用这个职位登上了权力的顶峰。当提比略继任时,不满四十岁的塞扬努斯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其他顾问一个接一个地消失,而塞扬努斯的地位变得无人可比。公元23年,提比略的儿子小德鲁苏斯突然意外死亡,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制订的传位计划又一次化为泡影。

罗马的贵族女性觉得塞扬努斯非常迷人,就连提比略的儿媳利维拉也泥足深陷,成了他的情妇。后来,他那心怀怨恨的妻子声称,利维拉按照塞扬努斯的吩咐毒死了她的丈夫小德鲁苏斯。此案只有旁证,而且都是通过严刑拷打获得的,虽然罗马人认可这样的证据,但我们认为那没有任何参考价值。无论真相如何,这件事情传出来的时候,塞扬努斯已经不在人世,不可能替自己辩解了。

身居高位的塞扬努斯曾说服提比略在罗马城郊为禁卫军建造了一片营房。那里宏伟壮观,占地面积40多亩,具备罗马军营标准的长方形外观,防御工事格外厚重坚固。营地周围环绕着混凝土砖块砌成的高墙,顶部有巡逻的通道和带门的塔楼。它的主要部分都保留了下来,今天依然可以看到,就在距离罗马中央车站不远的地方。

此处被称作“禁卫军营地”。禁卫军是一支精英部队,共有几千名成员,他们是高薪的职业军人,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全。奥古斯都创立了禁卫军,但是作为精明的政治家,他不愿冒犯元老院,于是便命令禁卫军离开罗马,驻扎在附近的镇子上。然而,提比略撕下了这种伪装。他先是把禁卫军带进城里,安置在各处,接着又开始建造永久的营地。

让禁卫军集中在一个战略地点,有助于贯彻纪律并施加威慑,无疑增强了禁卫军的团队精神。大概就是在这时,禁卫军启用了著名的蝎子标志。提比略是天蝎座[13],这位皇帝沉迷于占星术,而且蝎子剧毒的尾刺也暗示着禁卫军的可怕力量。

禁卫军越是雷厉风行,罗马人民就越是畏首畏尾。同样的说法也可以用来形容塞扬努斯——随着政治自由的减少,他的权势也在不断地增长。公元26年,一桩意外使塞扬努斯获得了更大的资本。提比略有一栋别墅,位于罗马南边风景如画的海岸上,建在一个洞穴的内部及其周围。当他吃饭时,洞口突然崩塌,岩石掉落下来,砸死了几个随从。众人一片恐慌,而冷静的塞扬努斯却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皇帝。从此以后,提比略就更加信任这位禁卫军的首领了,甚至把他当作一名毫无私心的顾问。

那个洞穴依然存在于今天的斯佩尔隆加[14],并且保留了许多古代奢侈生活的痕迹,包括养鱼池、卧室和精美的雕塑。如果考虑到塞扬努斯和提比略合作的结果,游客们可能会认为这里是暴政诞生的地方。

不久以后,提比略便永远地离开了罗马。那不勒斯湾的卡普里埃岛曾是奥古斯都最喜爱的度假地,而提比略则更进一步,将其变成了自己的家。公元26年,六十八岁的他隐退到卡普里埃岛。尽管大部分权力都落入了塞扬努斯之手,但提比略依然是皇帝。他继续制定决策,下达命令,只是不再去罗马了。在人生的最后十年中,他几乎一直都守在岛上的豪宅中,即朱庇特别墅(Villa Iovis,拉丁语),距离首都约270千米。

这种安排是非常惊人的,因为它证实了晚些时候的一句谚语:“皇帝所在,便是罗马。”[131]虽然原话是指一百五十年以后的一名统治者[132],但是在提比略的时代就已经如此了。

而且,其惊人之处还在于,它表明提比略尊重元老院的政策结束了。如果他不在罗马,那他就无法参加元老院的会议。这位皇帝本想恢复元老院的权力,最终却以实际行动宣告试验失败。

当然,换一个角度来看,提比略撤出罗马的选择倒也没那么惊人,毕竟这是效仿了两位前任的做法。在人生的最后十五年中,尤利乌斯·恺撒经历了许多事情,他仅仅在罗马做过几次短暂的停留,加起来还不到一年。至于奥古斯都,他当上皇帝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罗马之外的地方度过的。的确,他们离开罗马都是为了处理要务,要么发动战争,要么指挥外交,抑或视察行省。不过,恺撒和奥古斯都均掌握了获取情报的可靠渠道,而提比略却并非如此。塞扬努斯控制着岛上的信息来源,他会自行判断提比略需要知道什么以及不需要知道什么。这位守门人越俎代庖,扮演起了决策者的角色。

有些人说,提比略离开罗马是为了逃避他的母亲利维娅[133],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尽管他也许已经受够了那个强势的女人。有一次,他们发生了争执,因为她反复要求他提拔一个资历不够的人,将其任命为尊贵的法官之一。最后,提比略同意了,但是公开批评了她。利维娅掏出自己收藏在神龛里的旧信,把提比略逼到了悬崖边缘——那些来自奥古斯都的私函直言提比略冷酷而固执[134]。提比略的自制力很强,面对如此卑劣的攻击,他不会作出情绪化的反应。他喜欢慢慢地享受复仇。

公元29年,在提比略隐退至卡普里埃岛的三年后,利维娅去世了。提比略没有去罗马参加葬礼,见证她被埋在奥古斯都陵墓中。多年以前,他曾经跨越欧洲北部,火速赶到身负重伤的弟弟身边;公元22年,听说母亲病倒,他也立即返回罗马——这些行为都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利维娅死后,提比略也没有遵照她的愿望和元老院的提议将其封为女神。虽然后来她得到了生前想要的结果,但那是在另一位皇帝统治期间的事情了。元老院还投票决定用一座凯旋门来纪念利维娅,这将是女性首次获此殊荣,然而提比略却让它始终未能建成[135]。

不过,谁也无法否认利维娅所扮演的角色非常重要。她的骨灰已经入土为安,而她不朽的成就将会永存世间。八十七年前,当她出生时,骄傲的元老院贵族依然有权主导帝国的命运。然而到她去世时,她却代表帝国控制着这群贵族。她完全可以认为自己带来了崭新的秩序:她既是第一公民的妻子,又是第一公民的母亲;她是克劳狄家族的核心成员,更是尤利娅·奥古斯塔;她改革了共和国,却也埋葬了它。在此之前,罗马出现过不少强大的女性,但是没有任何一位可以跟利维娅相提并论。

年逾七十的提比略继续处理某些公务,尤其是指导地方行省的管理。有几位总督写信询问能否增加行省的税收,皇帝答道:“优秀的牧人只会剪羊毛,不去剥羊皮。”[136]但是,在涉及首都乃至皇室的政治问题上,他太相信塞扬努斯了。

提比略的占星师随他一起去了卡普里埃岛。历史学家苏维托尼乌斯写过许多故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提比略在岛上的**生活。诸如,他不仅会盯上成年女人,还会对少男少女下手,所以人们都叫他“老公羊”[15][137]。他的恶行包括纵情酒色、三人**、强奸儿童以及杀害了拒绝他的一个人。他训练小男孩,让他们在游泳的时候追逐他,钻到他的**舔舐并啃咬——他称他们为自己的“小鱼”[138]。提比略在罗马的公众形象很差,这些故事恐怕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罗马历史充满了**的传闻,我们对此应该保持警惕。实际上,提比略在岛上最伤风败俗的行为大概就是眺望星空和占卜未来了。与此同时,首都的局势正在不断升温。

对提比略政敌的叛国罪审判加快了速度。我们无法分辨接下来的事情有多少是皇帝做的,又有多少是塞扬努斯所为。例如,有人举报一位历史学家[16],说他赞美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是“最后的罗马人”[139]。而这位历史学家恰好是塞扬努斯的死对头,结果被迫自杀身亡[140]。

塞扬努斯使提比略相信,日耳曼尼库斯的遗孀、骄傲自负的大阿格里皮娜正在密谋推翻他。这项指控倒也有可能是真的,因为她确实厌恶皇帝。大阿格里皮娜是奥古斯都的外孙女,也是其家族中影响提比略人生的第四位成员。据塔西佗记载,她“非常渴望权力,为了进入男性的政治世界,甚至彻底改掉了女性的弱点”[141]。她颇受欢迎,而且自视甚高,认为提比略阻挠了真正的继承者。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的关系不断恶化。

大阿格里皮娜的好友兼表姐[17]遭到控告,提比略和大阿格里皮娜为此发生了争执。愤怒的大阿格里皮娜指责提比略在含沙射影地攻击她,而提比略则引用了一句希腊名言,质问她是否觉得自己有资格成为女皇。过了一段时间,大阿格里皮娜要求提比略批准她再婚。他没有作出答复,实际上这等于拒绝。后来,他便声称她犯有通奸罪[142]。当大阿格里皮娜坐在提比略身边享用晚宴时,她不肯吃他递给自己的苹果,仿佛在暗示他想毒死她[143]。对此,提比略向在场的利维娅抱怨,而且再也没有邀请大阿格里皮娜参加晚宴。

最终,在公元29年,利维娅死后不久,提比略指控大阿格里皮娜企图向奥古斯都的雕像和军队寻求庇护[18]。他命人逮捕了她,并让元老院把她赶出意大利,驱逐到靠近海岸的一座小岛上,那里正是当初奥古斯都流放尤利娅的地方。四年以后,大阿格里皮娜去世了。官方记载声称她绝食抗议,不过也有传闻说她是被活活饿死的[144]。跟可怜的尤利娅一样,她也继承了奥古斯都的血脉,却因违背他的继任者而落得悲惨的下场。

在提比略统治期间,大阿格里皮娜的儿子们也过得非常艰难。皇帝并未按照最初的计划传位给其中之一,而是囚禁了她的两个大儿子。他们俩都没能活下来,只有年仅十七岁的小弟弟盖乌斯幸免于难。

塞扬努斯变得越来越强大,公元31年,他说服提比略赋予自己更多的权力,其法律地位几乎跟统治者不相上下。而年逾古稀的皇帝则逐渐减少了对罗马各项事务的关注,据说在谈到他不受元老院欢迎的问题时,他曾坦言道:“他们恨我没关系,只要尊重我就行。”[145]

皇帝改变了长期以来的态度,不再反对守寡的儿媳利维拉嫁给塞扬努斯。一切似乎都非常顺利,眼看塞扬努斯就要被指定为皇位的继承人了。他摆脱了大阿格里皮娜及其成年的儿子们,准备走出阴影并夺取政权。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灭顶之灾。

如果文献记载内容属实的话[146],那么拯救提比略的关键人物就是奥古斯都家族最后登场的一位女性:他的弟妹小安东尼娅。小安东尼娅可谓名副其实的皇室女性,她是屋大维娅和马可·安东尼的女儿,奥古斯都的外甥女,提比略的弟弟德鲁苏斯的遗孀,日耳曼尼库斯的母亲,以及他和大阿格里皮娜幸存子女的祖母。据说她长得像维纳斯一样美丽[147],而且举止非常优雅,从来都不会吐唾沫[148]。她是妻子忠贞的典范,自从丈夫在公元9年去世以后,她便一直守寡,并住在婆婆利维娅的家中。在利维娅死后,她将自己的三个孩子抚养长大。此外,她还负责监督在罗马做人质的几位异国王子,管理着自己的广大地产,同时密切关注着政治动向。

公元31年,小安东尼娅做出了她在政治方面最大胆的举动。她冒险给提比略写信,告诉他塞扬努斯正在密谋推翻他。这封信成功地让皇帝相信,塞扬努斯打算杀害大阿格里皮娜和日耳曼尼库斯仅剩的儿子,然后把提比略年幼的孙子捧上皇位,由他自己来执掌罗马的实际权力。

这足以让提比略警醒。他原本就已经开始怀疑那位强势的大臣了,而小安东尼娅的私函则证实了他的猜想。公元31年10月18日,皇帝命人在元老院宣读了另一封信,当时塞扬努斯也在场。这封信严厉谴责了塞扬努斯,内容乃提比略亲笔所写。尽管塞扬努斯非常狡猾,但是他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结果大惊失色,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低估了提比略。与此同时,元老们迅速响应主人的号召,他们立即下令把塞扬努斯拖出去,连同他年幼的孩子一起处决。他并未得到审判,甚至都没有正式的指控,相当于丧失了罗马公民的权利。然后,他的尸体被肢解并扔进了台伯河,他的支持者们也被押上了法庭。这一切皆缘于皇室家族的一个女人,她的一封信改变了历史。

002

官方记录抹去了塞扬努斯的名字,他的所有肖像纪念物也都遭到了破坏——销毁工作进行得非常彻底,以至于这位显赫一时的人物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辨认的肖像。如果元老院宣告一个人为公敌,那么他们通常会消除此人的存在痕迹。当然,不同的案例在细节上各有差异。尽管类似的惩罚有时被称作“消除痕迹之刑”(damnatio memoriae,拉丁语),但是这并非古代的说法,而是后来发明的术语。

在突袭塞扬努斯之前,提比略预先拉拢了罗马消防队(属于军事组织)的队长昆图斯·苏托利乌斯·马克罗。事后,提比略任命他为禁卫军的新指挥官。然而,这样的安排对元老院毫无帮助。实际上,跟塞扬努斯相比,马克罗的叛国罪数量更多。提比略下令处决了监狱里所有可能支持他那个亲密顾问的嫌疑人,起初他们的尸体躺在地上慢慢腐烂,后来则被扔进了台伯河。皇帝和他的两位禁卫军长官几乎毁灭了罗马贵族仅剩的一丝自由。

提比略逃过一劫,却也付出了代价。他不得不承认塞扬努斯欺骗了自己,而更为糟糕的是,提比略知道,他曾经相信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杀害他儿子的幕后真凶。可想而知,这位皇帝的晚年该是何等痛苦。

日耳曼尼库斯的复仇

提比略害死了大阿格里皮娜和日耳曼尼库斯的两个儿子,不过他救了他们的第三个儿子盖乌斯,并把他带到了卡普里埃岛。而提比略有一个孙子,其父是他的亲生儿子小德鲁苏斯,提比略没有明确表示哪个年轻人会成为继任者。他肯定更愿意选择自己的孙子,但是盖乌斯拥有日耳曼尼库斯的人气和奥古斯都的血脉。

据文献记载,提比略发现了盖乌斯的不良品性,甚至还对此感到高兴,因为这样能衬托出他的优点,当人们回想起提比略时,就会觉得他形象高大,而元老院的那些政敌也会烦恼不已。据说提比略把盖乌斯视为一条毒蛇[149],他曾断言:“等我死后,烈焰将席卷大地。”[150]这种故事非常精彩,但也引起了许多怀疑。

不过,历史研究者难免会陷入沉思,想象自私多疑的老皇帝和娇生惯养的小皇子一起待在地中海美丽岛屿上的情形。他们把世界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可能还互相交流在利维娅膝下学到的政治经验——利维娅是提比略的母亲和盖乌斯的曾祖母。盖乌斯的母亲故去以后,她便在自己家中将其抚养长大[19]。或许提比略意识到了,不只是利维娅已经不在人世,就连奥古斯都家族其他影响提比略人生的女性也几乎都走了:美丽却狡诈的尤利娅,忠诚的维普萨尼娅,还有渴望复仇的大阿格里皮娜。勇敢而慷慨的小安东尼娅依然健在,但是她仅仅比提比略多活了不到七周。总体来看,皇室家族的关键成员只剩下“老公羊”和“小毒蛇”了。

公元37年3月16日,盖乌斯的伯祖父、七十八岁的老皇帝提比略终于去世了,此时盖乌斯二十四岁。有人说是盖乌斯给提比略下毒,也有人说是盖乌斯把提比略活活饿死,或者用枕头令他窒息的[151]。而其他人则认为禁卫军的指挥官马克罗才是凶手。军队拥护盖乌斯登基,两天后元老院承认了他的地位。今天,盖乌斯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卡利古拉,意为“小兵靴”。这是他童年时的昵称,因为当他跟随父母在日耳曼尼亚的军营里生活时,他们曾给他穿上小巧的制服。卡利古拉是日耳曼尼库斯的儿子,神圣奥古斯都的外曾外孙,以及马克·安东尼的后代,他继承了众多伟人的血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日耳曼尼库斯最终还是实现了对提比略的复仇。

人们不会怀念提比略。听到他的死讯,罗马民众欣喜若狂,他们边跑边喊:“把提比略扔进台伯河!”[152]卡利古拉拒绝神化自己的前任,在实行元首制的最初两个世纪中,只有少数几位皇帝没能获得这项荣誉。

然而,如果按照施政结果来判断,提比略可谓罗马最成功的皇帝之一。对外,他巩固了帝国边界;对内,他永久地压制了元老院。他颠覆了奥古斯都的帝国主义,消除了国内动摇其统治的严重威胁,进一步为贸易与繁荣创造了条件。总而言之,提比略确保了元首制能够延续下去。恺撒们将继续统治罗马,尽管未来还会遇到难题。

奥古斯都的统治以暴力开始,以劝说和仁慈结束,完全符合马基雅维利为成功君主定下的规则。而提比略却截然相反:起初友好和善,最终严厉残忍。

塔西佗把提比略描述成一个狡猾而阴郁的暴君,但是今天的大部分学者都认为这样的评价言过其实,毕竟提比略还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当然,毋庸置疑的是,他让罗马贵族遭受了巨大的伤害,而他建造的禁卫军营地改变了罗马的政治现实。正如18世纪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所言,提比略用这片营地“给他的祖国戴上了枷锁”[153]。我们可以说提比略是一位理智的独裁者,他的性格肯定比塔西佗所形容的更加复杂。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他是一名暴君,毕竟他借助叛国罪的模糊指控,迫害自己的政敌,并夺取了他们的生命。

由此,提比略揭开了罗马君主制的面纱。要想把罗马变成纯粹的独裁国家,只要一个自大狂便足矣。而这样的人刚好出现了,实际上还出现了两个。对于奥古斯都建立的政治体制来说,它面临的主要考验很快将变成能否在不引起混乱的情况下推翻昏君。

提比略认为自己强壮坚毅,富有男子气概,而他的军事成就也证明了这一点。不过,女性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从他的救星小安东尼娅,到他渐渐疏远的妻子和继妹尤利娅,再到他的竞争者和养子之妻大阿格里皮娜,以及最重要的一位——他的母亲利维娅,她是罗马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女人。提比略曾爱过自己的第一任妻子维普萨尼娅,但是这位极其谨慎的统治者没有留下关于他们婚姻的画像或雕塑。

提比略跟利维娅、尤利娅、大阿格里皮娜之间的冲突体现了罗马生活中正在发生的剧变。回首往昔,坚定自信的男子汉在身后女人的支持下为罗马赢得了帝国。但其后的重点是守卫帝国,而非扩张帝国。智慧和谋略比力量和勇猛更加重要,只有社会的偏见和生育的艰辛才能阻止女性跟男性平等竞争。

然而,这也使得男性必须想办法重新定义自己。提比略也许认为,他已经化解了英雄式领导的问题,消除了这种领导模式赋予帝国的使命感,但实际上,他只是让这一问题以全新的形式回归罢了。在提比略去世以后,罗马政府又开始青睐个人魅力,接下来的三位皇帝都跟日耳曼尼库斯有关:首先是独裁版的日耳曼尼库斯(他的儿子卡利古拉),其次是跛足版的日耳曼尼库斯(他的弟弟克劳狄乌斯[20]),然后是酒神[21]版的日耳曼尼库斯(他的外孙尼禄)。最后,罗马迎来了第二个提比略,他也是一位军人出身的皇帝,不过更受民众欢迎。这位皇帝就是韦斯巴芗,罗马角斗场的建造者。

皇帝们越是让帝国沉溺于和平,就越会导致罗马军队丧失斗志和锋芒。皇帝们越是提高罗马政府的独裁程度,就越会让罗马人降低活力、韧劲和效率,尤其是罗马精英阶层。一个由恺撒候选人组成的共和国固然不能站稳脚跟,而一个由胆小鬼和酒色之徒组成的共和国也无法捍卫自己的领土。

提比略是一位变革型领袖,而非魅力型领袖。但是,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宗教革命却在他统治期间开始了,那就是耶稣基督的传教,这样的对比充满了戏剧性。拿撒勒人耶稣在加利利[22]宣讲福音以后,被钉死在耶路撒冷十字架上,时间大约是公元30年。他的追随者将其誉为“弥赛亚”[23],在希腊语中被称作“基督”[24]。他们相信他会复活,并把他的传道视为一个新宗教的开端,这便是基督教。当然,提比略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坐在自己的朱庇特别墅里,守在遥远的卡普里埃岛上。

[1] 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 1735—1826):美国第一任副总统,后接替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 1732—1799)成为美国第二任总统。

[2] 蒂姆·库克(Tim Cook, 1960— ):曾任美国苹果公司的首席运营官,现已接替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 1955—2011)成为苹果公司的首席执行官。

[3] 克劳狄家族(Claudian family):古罗马最显赫的贵族之一,“Claudi”(克劳狄)相当于家族的姓氏,加上阳性后缀“-us”变成“Claudius”(克劳狄乌斯)即为男性的姓氏,加上阴性后缀“-a”变成“Claudia”(克劳狄娅)即为女性的姓氏。

[4] 希腊学者兼占星师:指门德斯的塞拉西鲁斯(Thrasyllus of Mendes,?—36),他是一位拥有希腊血统的埃及人,在罗得岛上跟提比略相遇,成为他的亲密朋友和著名随从。

[5] 一字之差:“奥古斯都”写作“Augustus”,“奥古斯塔”写作“Augusta”,只是表示性别的后缀不同,分别为阳性后缀“-us”和阴性后缀“-a”,实际意义完全一样。

[6] 禁卫军的指挥官:指塞克斯图斯·阿夫拉涅乌斯·布鲁斯(Sextus Afranius Burrus,1—62),此人在尼禄皇帝统治期间担任禁卫军长官。

[7] 第一位……罗马皇帝:指塞尔维乌斯·苏尔皮基乌斯·加尔巴(Servius Sulpicius Galba,前3—公元69),此人在尼禄自杀后成为罗马帝国的皇帝,结束了尤利-克劳狄王朝。

[8] 利维娅月(Livius):实际上,在公元前8年,元老院就曾将八月改名为“奥古斯都月”(Augustus),这也是英文“August”(八月)一词的来源。

[9] 公民凯恩(Citizen Kane):1941年美国同名电影的主人公,在豪华的宅邸中孤独地死去。

[10] 哈迪斯(Hades):古希腊神话和宗教中统治冥界的神,也就是冥王。

[11] 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 1732—1799):美国政治家、军事家、开国元勋及第一任总统,曾于1775—1783年美国独立战争时期任大陆军的总司令。

[12] 德怀特·艾森豪威尔(Dwight D. Eisenhower, 1890—1969):美国政治家、军事家、五星上将及第三十四任总统,毕业于西点军校,1944年任欧洲盟军最高司令。

[13] “提比略”句:提比略生于11月16日,属天蝎座。

[14] 斯佩尔隆加(Sperlonga):意大利拉蒂纳省的一个海滨城镇。

[15] 老公羊(old goat):比喻老色鬼,如今这种说法在英文里依然流行。

[16] 一位历史学家:指奥鲁斯·克莱穆提乌斯·科尔都斯(Aulus Cremutius Coruds,?—25),罗马历史学家,其大部分作品都已被销毁,只有少量残章流传下来。

[17] 好友兼表姐:指克劳狄娅·普尔克拉(Claudia Pulchra,前14—公元26),其外祖母乃奥古斯都的姐姐屋大维娅。

[18] 向……寻求庇护:暗示大阿格里皮娜要背叛提比略。

[19] “盖乌斯”一句:此处叙述或有误。盖乌斯的母亲大阿格里皮娜死于公元33年,而利维娅死于公元29年,后者不可能在前者死后照顾盖乌斯。关于当时的具体情况,古罗马的历史学家众说纷纭。根据苏维托尼乌斯的记载,利维娅是在大阿格里皮娜被流放以后开始抚养盖乌斯的,但塔西佗认为塞扬努斯是在利维娅死后才针对大阿格里皮娜采取了最后的行动,而老普林尼则声称大阿格里皮娜的支持者之一提图斯·萨宾努斯是在公元28年接受审判的,即利维娅死前一年,维莱伊乌斯也暗示利维娅是在大阿格里皮娜陷入困境以后才去世的。因此,有些学者认为塞扬努斯扳倒大阿格里皮娜的阴谋分为两个阶段进行,盖乌斯是在第一阶段之后被送去跟利维娅一起生活的。详见Anthony A. Barrett, Caligula: The Corruption of Power (Taylor & Francis e-Library, 2001), 21。

[20] 克劳狄乌斯(Claudius,公元前10—公元54):罗马皇帝(公元41—54年在位),因患病而无法正常行走。

[21] 酒神(Bacchus):指古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巴克斯,喜爱唱歌跳舞,饮酒狂欢。

[22] 加利利(Galilee):巴勒斯坦北部地区,主要城市有拿撒勒、采法特等。

[23] 弥赛亚(Messiah):希伯来语,意为“救世主”。

[24] 基督(Christ):希腊语,意为“天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