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7年,罗马军队为了收复造反的犹太行省,深陷于苦战之中。负责指挥的司令是帝国最富经验的将领之一,也是不列颠的征服者之一,他就是提图斯·弗拉维乌斯·维斯帕西安努斯,亦即我们今天所熟知的韦斯巴芗[1]。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军人,经常跟排列整齐的骑兵并肩策马,还会混在部下中间,关心他们的安全和生活,并推动他们不断前进。有一次,守卫加利利城墙的敌人用箭射中了他的脚底,罗马军团大为震惊。不过,那只是皮肉伤而已,这位五十七岁的将领站起身来,让士兵们看到他没事,借此激励他们更加努力地战斗[210]。他从容镇定,毫不惊慌。据一位作家所言,如果韦斯巴芗能改掉贪财的毛病,他便足以跟过去的伟大将领相媲美[211]。但我们会发现,这一点批评也许仅仅是出于对贵族的嘲讽罢了。
公元67年11月,韦斯巴芗在格姆拉的城墙内遭到了袭击,这座叛乱的军事重镇颇为坚固,位于陡峭的山脉上,俯瞰着加利利海。罗马人冲进格姆拉,结果只见到摇摇欲坠的房屋和异常凶险的地形。作为司令,韦斯巴芗在混乱中奋勇搏斗。他命令士兵们举起盾牌,连成一道保护的屏障,并率领众人冷静地撤退,直到平安抵达城墙之外,他们才转过身去[212]。然后,他重整旗鼓,择日再战,终于攻下了那座重镇。他是一位顽强的勇士,难怪尼禄会把自己的军队托付给他。
公元68年夏,韦斯巴芗正准备围攻耶路撒冷,忽然传来了尼禄去世的消息。他立即停止行动,等待新政府发号施令。不过,在罗马的战争机器重启之前,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一切平息下来之时,韦斯巴芗已经登上了权力的顶峰。
公然反叛的元老院和日益不满的军队逼得尼禄自寻短见。大家都同意帝国需要改变,然而在决定新皇帝人选乃至是否该有皇帝的问题上,众人唯一的共识就是由胜者说了算。
经过一个世纪,奥古斯都创造的和平年代结束了。战争降临,它席卷了高卢、日耳曼尼亚和犹太行省,甚至波及意大利本土。这一时期充满了激战、劫掠、围攻和街头斗殴。帝国最受尊敬的两处圣地——耶路撒冷的犹太教第二圣殿和罗马的朱庇特神庙——都在战火中化为废墟。仿佛是要给这段黑暗岁月画上惊叹号,在和平刚刚恢复以后,意大利又遭受了其历史上最严重的自然灾害。
公元69年是所谓的“四帝之年”。公元68年6月9日,尼禄自尽身亡,接下来有四个人轮流夺取了王位。其中三人很快便下台了,他们分别是加尔巴(公元68年12月24日—69年1月15日在位)、奥托(公元69年1月15日—4月16日在位)和奥鲁斯·维特里乌斯(公元69年4月16日—12月22日在位)。只有第四人站稳了脚跟,并建立起一个崭新的王朝,而他就是韦斯巴芗。
罗马人从未见到过这种情况。此前的所有皇帝均在罗马得到提名,然而这四个人中有三个都是在地方行省被推举出来的:加尔巴在希斯帕尼亚,维特里乌斯在日耳曼尼亚,韦斯巴芗在埃及。他们也是第一批由自己的军团选中的皇帝。历史学家塔西佗曾写到,当希斯帕尼亚军团决定支持加尔巴时,“帝国的秘密被揭开了——在罗马之外一样可以拥立皇帝”[213]。
罗马人期待自己的统治者是贵族出身。在韦斯巴芗之前,统治者们确实都或多或少地拥有贵族血统。韦斯巴芗是罗马的第一个非贵族统治者,也是帕拉蒂诺山上的第一位平民皇帝。文献中记载了许多描述他言行粗俗和讲求实际的故事。据传,当一支骑兵部队的指挥官满身香水地去见他时,韦斯巴芗声称他宁愿这位军官散发出大蒜的气味[214];换句话来讲,他希望自己的军官具有男子气概,显得不拘小节,而非温文尔雅。
韦斯巴芗的直系祖先中没有元老院成员。他就是罗马人所说的“新人”(novus homo,拉丁语)。罗马人跟我们不同,他们认为“崭新和优秀”是一对矛盾的词语,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古老与持久”。对于新人而言,通往皇宫的道路十分艰辛,但韦斯巴芗决定勇往直前。
从萨宾崛起
萨宾地区位于罗马的东北方向,那里有许多河流穿过茂盛的田野和树林,注入台伯河及下游水域。在现代堤坝建成之前,这里春秋两季经常洪水泛滥,淹没城市的低洼处。人们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萨宾高原的河流会给罗马带来什么,但公元9年11月17日,它带来了一个将成长为皇帝的孩子。
他出生在萨宾城市列阿特(今列蒂)附近的小村庄里,名为提图斯·弗拉维乌斯·维斯帕西安努斯(即韦斯巴芗)。韦斯巴芗扎根于意大利乡间的土壤。在萨宾的大地上,公牛犁田,骡子拉车,山羊的铃铛叮叮作响,树上的鸣蝉嗡嗡歌唱,夏日的午后艳阳高照,春天的溪水冰冷刺骨,一切都洋溢着浓郁的意大利气息,以至于距离列阿特不远的库提莱湖被称为“意大利的肚脐”[215]。
传说萨宾人曾是罗马人的仇敌,但很快又变成了盟友。早期的罗马人以男性居多,需要娶妻生子,于是便诱拐萨宾女性。当萨宾男性发动战争时,女性便从中斡旋,化解父兄与新丈夫之间的矛盾。韦斯巴芗也是一位和平创造者,尽管属于不同的类型。
韦斯巴芗来自弗拉维家族,其成员都是步步攀升的意大利人。他们在共和国末期的内战中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他的父亲在小亚细亚担任税收员,后来又在高卢做放贷人。韦斯巴芗继承了父亲在金钱方面的兴趣,事实证明这对他做皇帝很有帮助。不过,在政治方面,似乎是家中的女性激发了韦斯巴芗及其兄长弗拉维乌斯·萨宾努斯(字面意思为“萨宾人”)的远大抱负。
韦斯巴芗深知罗马人很重视自己的母亲,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公开强调这一点。例如,在成为皇帝以后,他经常去拜访祖父母的庄园。传闻当他父亲在小亚细亚工作时,年幼的韦斯巴芗是由祖母抚养的。
据说,韦斯巴芗的母亲维斯帕西娅在他的青少年时期扮演了关键角色。她的父亲是一名罗马骑士和军官,更重要的是,她的哥哥是一位罗马元老,而她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以此为榜样。她的大儿子弗拉维乌斯·萨宾努斯积极地当上了财务官,从而自动成为元老,但是小儿子韦斯巴芗却止步不前。起初,他打算像父亲一样从事金融行业,不过最终他改变了主意。传闻这是维斯帕西娅在背后推动的结果,她没有鼓励他,而是辱骂他;她把韦斯巴芗称作他哥哥的“前卒”(anteambulo,拉丁语)[216],即为主人开路的奴隶。
无论是否跟母亲的责备有关,韦斯巴芗都决定追随哥哥的脚步。公元35年前后,在韦斯巴芗大约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也被选为财务官,以罗马元老的身份开启了政治生涯。一旦选择了要走的道路,他便心无旁骛地前进,就像萨宾的赶骡人挥舞皮鞭,在狭窄的山间小径上驱使自己的畜生。他是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体格强健,充满活力,但是并不英俊。他直率而粗犷,相貌酷似斗牛犬,举手投足都有军人的风范。
那时正值提比略统治末期。为了在君主制的罗马取得成功,韦斯巴芗可以不择手段。他拼命巴结残暴的卡利古拉,与其站在一起对抗元老院。当韦斯巴芗担任政府官员时,卡利古拉责备他没有保持街道卫生,并命令士兵用泥巴盖住他的托加[217](这也许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际情况恐怕更加糟糕),而他却从未表示不满。
公元39年,在韦斯巴芗的劝说下,元老院拒绝为一名企图推翻卡利古拉的罪犯举行葬礼,他因此得到了皇帝的晚宴邀请,不过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阿格里皮娜对韦斯巴芗产生了强烈的怨恨。尽管她是卡利古拉的妹妹,但她同样参与了这次阴谋,而且很可能是那名罪犯的情妇。
爱我的奴隶
韦斯巴芗娶了一个平凡的女人,也许那时他还在考虑从事金融行业,毕竟元老们通常会跟地位较高的女人结婚。他的妻子弗拉维娅·多米提拉刚一出生便遭到了遗弃,被当作奴隶抚养长大,后来其生父代表她提起诉讼,成功地为她争取了自由。她和韦斯巴芗有两个儿子,分别是提图斯(生于公元39年)和图密善(生于公元51年),还有一个女儿,也取名叫弗拉维娅·多米提拉(生于公元45年前后)。
与此同时,韦斯巴芗下了一步好棋,他结交了一个在宫中很有权势的女人,即安东尼娅·凯妮丝。他们的情人关系大概开始于公元1世纪30年代中期,当时他还不满三十岁,而凯妮丝至少比他大两岁。她并非皇亲国戚——实际上,她最初是奴隶。她的名字源于希腊语,也许她来自攸克辛海(即今黑海)西岸的希斯特里亚城,据说她曾经拜访过那里。现存文献中没有关于她相貌的描述,不过她的头脑和野心都非常出众。她才华横溢,聪明勇敢,拥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收藏着一尊雕像,被称为“端坐的阿格里皮娜”[218],其中很可能有凯妮丝的影子。通过发型来判断,这尊雕像的头部显然是弗拉维王朝时期的作品,它刻画了一位严肃端庄、面容刚毅的女性。
凯妮丝吸引了罗马最强大的女性之一——小安东尼娅,她是屋大维娅和马克·安东尼的女儿,提比略皇帝的弟妹,伟大的日耳曼尼库斯以及克劳狄乌斯皇帝的母亲,卡利古拉皇帝的祖母。小安东尼娅晚年被授予“奥古斯塔”的称号,凯妮丝曾担任她的私人秘书。如果后来的文献记载属实,那么小安东尼娅便是在凯妮丝的帮助下冒险向提比略皇帝揭发了塞扬努斯的阴谋[219]。小安东尼娅和凯妮丝大获成功,而提比略也化解了危机。凯妮丝因此得到了奖励——至迟在安东尼娅去世的公元37年5月1日,她被释放,变成了罗马人所说的“自由奴”(liberta,拉丁语)。
尽管最后韦斯巴芗中止了自己与凯妮丝的情人关系,但是凯妮丝很可能继续利用身居高位的朋友,推动他的政治生涯向前进。这些朋友几乎都跟小安东尼娅和克劳狄乌斯有关,其中一人便是前任皇帝的父亲老卢基乌斯·维特里乌斯。作为一名成功的外交家和将军,维特里乌斯堪称最杰出的幸存者。他是狡猾的权力掮客,历经三代皇帝,始终屹立不倒,直至自然死亡并享受国葬。有一件事需要特别提起,那就是维特里乌斯曾罢免了非常不受欢迎的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也就是给耶稣判刑的那个人。至于韦斯巴芗,公元51年,维特里乌斯帮助他获得了执政官的职位。
公元41年,宫廷向韦斯巴芗敞开了更多的大门,小安东尼娅的儿子克劳狄乌斯当上了皇帝,而担任其秘书的自由奴则变成了帝国最具影响力的人之一。这名自由奴很欣赏韦斯巴芗,我们难免要猜测,也许是凯妮丝介绍他们相识的。无论如何,他替韦斯巴芗争取到了一支军团的指挥权,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是绝妙的机会,因为克劳狄乌斯正准备攻打不列颠。最终,这次远征持续了数十年,并遭遇了许多挫折,不过克劳狄乌斯还是取得了一些真正的胜利。韦斯巴芗亦是如此,他在公元43年的战役中脱颖而出,跃升为四大军团指挥官之一。
韦斯巴芗沉浸在军团的世界里。从大本营(praetorium,拉丁语)到战场,从敌人的围墙到被他摧毁的城镇,这个世界等级森严、残酷苛刻,而且非常喧闹,到处都充斥着号角声和呼喊声,还有镐头和铲子挖掘战壕的重击声;士兵六人一排,并肩前进,马蹄清脆,脚步铿锵;标枪刺向盾牌,刀剑叮当作响,利箭呼啸而过;投石机的子弹飞向远方,打中目标时会传来尖叫与呻吟;周围回**着哀号、欢呼、演说和恳求;一场战役过后,嗡嗡的苍蝇围着尸体盘旋,贪婪的秃鹫发出刺耳的啼鸣。
在四年的时间里,韦斯巴芗征服了不列颠西南部的许多地区,穿过浓密茂盛的丛林,翻越泥泞不堪的丘陵,走进薄雾笼罩的山谷。他参加过三十次战役,其中还包括一些海陆并进的战役,占领了二十座山顶堡垒,镇压了两个反叛的部落。“这是他未来好运的开端,”历史学家塔西佗如是写道,“命运开始垂青韦斯巴芗了。”[220]
罗马也开始认识这个人了。只有皇室家族的成员才能举行凯旋式,而韦斯巴芗赢得了仅次于凯旋式的嘉奖——“凯旋荣誉”,即穿戴凯旋服饰在公开场合露面的权利。官方还打造了两尊韦斯巴芗的铜像,分别放置在奥古斯都广场和他自己家中。他连任两届祭司,如前所述,公元51年,他当上了执政官。
在此期间,韦斯巴芗的哥哥萨宾努斯甚至更加成功。他也在不列颠做过军队指挥官,之后前往巴尔干半岛,获得了行省总督的职位,接着又被指派为罗马城长官,任期长达十一年,堪称整个家族的骄傲[221]。韦斯巴芗一直等到公元63年才成为北非地区的行省总督,卸任时政绩卓著,却身无分文。据说他涉足了运输行业,他的故乡列阿特便是以拉货的骡子而闻名——这类生意利润丰厚,却有损元老的威严。
由于找错了靠山,韦斯巴芗大概吃了不少苦头。在克劳狄乌斯统治期间,韦斯巴芗曾颇具影响力,甚至把他的儿子提图斯送进宫里,跟克劳狄乌斯的儿子不列颠尼库斯一起学习,接受完全相同的教育。然而,克劳狄乌斯娶了阿格里皮娜作为第二任妻子,她对韦斯巴芗的敌意使提图斯陷入危险的境地。有一次,当不列颠尼库斯吃饭时,提图斯就靠在他旁边的躺椅上,事实证明这是不列颠尼库斯的最后一餐,没过多久他便去世了。传闻他是中毒而亡,提图斯也误食了少许毒药,并且病倒了,不过这一点无法得到证实。可以确定的是,提图斯活了下来。而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优秀的政客,韦斯巴芗是不会远离权力太久的。
犹太起义
尼禄在执政末期对罗马贵族进行了血腥屠戮。许多阴谋陆续暴露,导致很多著名的将军、政治家以及知识分子纷纷遭到处决或被迫自尽。不过,韦斯巴芗及其家族却异常兴旺。阿格里皮娜已经消失了,尼禄下令将其除掉,所以她再也无法阻挡韦斯巴芗前进的道路了。后来,韦斯巴芗声称自己反对尼禄的暴政。例如,他公开表示,由于自己在尼禄表演的过程中睡着了,皇帝便禁止他觐见。然而,野心勃勃的韦斯巴芗不可能真的反对尼禄。实际上,他倒是跟反对尼禄的元老们断绝了关系;与此同时,提图斯也休掉了自己的妻子,因为她的叔父是一位年迈的元老,被指控背叛尼禄,最终自杀身亡。
尼禄奖励了他们的忠诚。公元66年,当犹太行省爆发起义时,尼禄命韦斯巴芗率领三个军团前去镇压暴动。尼禄还允许他把其中一个军团的指挥权交给二十六岁的提图斯,尽管提图斯的军衔很低,而且这种父子组合也颇为罕见。一位胸怀抱负、战功卓著的将领也许会向罗马进军,这是值得担心的事情,不过尼禄认为韦斯巴芗没有这样的威胁,因为萨宾的赶骡人缺乏称帝所需的高贵血统。
在罗马的压迫统治下,犹太人已经积蓄了数十年的怒火。高昂的赋税和关税,驻扎在耶路撒冷的卫戍部队,还有非犹太群体得到的偏袒,令这片土地上的居民愤懑不平。罗马人对耶路撒冷圣殿的各种侮辱使得犹太人将罗马视为“傲慢的国度”[222]。贫穷的犹太人怨恨那些支持罗马的上层犹太人,他们中间有不止一个罗宾汉[2]在等待时机。
终于,时机到来了。罗马出身的总督从圣殿掠夺了大量白银,也许是为了填补税收的漏洞。犹太人不愿再为罗马民众和皇帝的幸福而牺牲,他们奋起反抗,击溃了耶路撒冷的卫戍部队,打败了叙利亚总督率领的援军,并宣布独立。这片土地上充满了犹太人和非犹太人之间的冲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尼禄派出了韦斯巴芗。
根据曾经征战不列颠的经验,这位指挥官在公元67年有条不紊地夺取了加利利山区的重镇,并于次年开始向耶路撒冷进军,一步步占领其四周的要塞。正如本章开头所言,当他打算发起艰难的围攻时,尼禄忽然自杀身亡,罗马士兵便在通往耶路撒冷的道路上停下了脚步。
韦斯巴芗在加利利俘获了数万名囚犯,其中包括由叛军任命的犹太总督约瑟夫·本·马赛厄斯。按常理推断,他注定要被押往罗马处决,然而他找到了逃脱的办法。他预言韦斯巴芗会成为皇帝,当军团真的拥立韦斯巴芗做皇帝时,约瑟夫便理所当然地恢复了自由。尽管有些罗马人认为约瑟夫是犹太间谍,但韦斯巴芗和提图斯却发现他非常有用。战争结束以后,他来到罗马,在他们父子俩的保护下住进宫中,变成了罗马公民,并改名为弗拉维乌斯·约瑟夫斯。他曾写过一部流传至今的史书[3],详细记载了这次起义的经过。
公元69年,罗马皇帝的诞生
尼禄于公元68年6月自杀,新皇帝加尔巴在10月抵达罗马。接下来,加尔巴几乎让所有人都失望了。他大约七十岁,已经是一个衰老的贵族。他的出身血统有多么高贵,政治才能就有多么低下。他冒犯了元老院,对士兵和民众非常吝啬,并且选择了错误的朋友和敌人。历史学家塔西佗曾讽刺地断言:“大家一致同意,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统治者,前提是他没有统治过。”[223]
公元69年1月2日,莱茵河下游(即尼德兰地区南部及日耳曼尼亚的莱茵兰北部)的军团叛变,推举他们的指挥官维特里乌斯做皇帝,此人的父亲便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位权力掮客,而他则是加尔巴亲自任命的司令。公元69年1月15日是罗马最忙碌的日子,禁卫军拥立奥托为皇帝,加尔巴在罗马广场遇刺,元老院承认了奥托的新头衔,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天之内。三个月后的4月14日,维特里乌斯的盟友在意大利北部打败了奥托的军队。奥托自尽身亡,维特里乌斯在7月中旬进入罗马。与此同时,韦斯巴芗也准备采取行动。
尽管韦斯巴芗曾宣誓要效忠加尔巴,但是他并不信任这位皇帝,因为加尔巴将他哥哥萨宾努斯从罗马城长官的职位上罢免了。公元68年12月,韦斯巴芗派提图斯火速赶往首都打探情况。短短几周以后,提图斯便接到了加尔巴的死讯,此时他正在科林斯,尚未抵达罗马。他召集自己的朋友商量对策,他们打算返回犹太地区。公元69年2月,提图斯跟韦斯巴芗会合,正是在这时,韦斯巴芗决定争夺皇位。
在罗马人眼中,他缺乏威严、声望和显赫的地位[224]。他甚至都不是家族中最杰出的成员——那份荣誉属于他哥哥。不过,韦斯巴芗对自己充满信心。对各种各样的吉兆和梦境,以及约瑟夫斯和其他人说他将执掌大权的预言,他可能都信以为真了。同时,韦斯巴芗不会因为过往的羁绊而感情用事。他拒绝接受维特里乌斯做皇帝,尽管此人的父亲曾是他的恩人。当然,跟韦斯巴芗不同,维特里乌斯并没有三个在犹太地区立下赫赫战功的钢铁军团。韦斯巴芗或许不是帝国最高贵的人,但是他的军队可以让他成为罗马第一人。
弗拉维王朝的官方宣传声称,韦斯巴芗的士兵们主动拥立他为皇帝,并强迫他接受[225]。但事实却截然相反:韦斯巴芗和少数有权势的盟友作出了决定,军团的各位将领也参与其中,士兵们只是服从命令而已。作为一名军人,韦斯巴芗始终牢记军队对他的支持,并予以慷慨的回报,同时密切关注着首都的形势。萨宾努斯被奥托重新指派为罗马城长官,重归维特里乌斯麾下,从而成为关键的情报来源。凯妮丝继续在罗马观察政治动向,无疑也给韦斯巴芗提供了许多讯息。除了他们和提图斯之外,韦斯巴芗最重要的支持者还有一位男同性恋、一名白领罪犯[4]以及一个罗马化的犹太家族,其成员包括在克娄巴特拉之后最闪耀、最强大的东方女王。
穆基亚努斯
那位男同性恋[226]便是叙利亚行省的总督,名为盖乌斯·李锡尼乌斯·穆基亚努斯。跟韦斯巴芗一样,穆基亚努斯也拥有辉煌的政治生涯。塔西佗认为,韦斯巴芗是一名天生的军人,可惜本性贪婪,而穆基亚努斯慷慨大方,是一位优秀的演说家和狡猾的政客,不过“他的私生活非常糟糕”[227]。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意在指出穆基亚努斯不仅是男同性恋,而且属于被动的一方,罗马人可以接受前者,但是无法容忍后者。在跟一位朋友单独聊天时,韦斯巴芗曾尖刻地评价穆基亚努斯那“臭名昭著的****作风”,他嘟囔着表示:“我至少还是个男人。”[228]
即便存在这样的毁谤,但穆基亚努斯依然有机会成为皇帝。毕竟他是叙利亚总督,并且掌握着四个军团,而韦斯巴芗只有三个。不过,最后他选择了支持韦斯巴芗。据塔西佗记载,穆基亚努斯曾进行过一次演说,亲口称赞韦斯巴芗是罗马军队里最富经验的将领,不仅在不列颠立下战功而拥有凯旋荣誉,还具备警惕、节俭和理智的优点[229]。当时,韦斯巴芗率领一支军队在犹太地区积极作战并取得胜利,这场战役为他增添了勇敢的美名[230],罗马人可谓有目共睹。更重要的是,士兵们非常推崇他,因为在他的带领下,他们总能打败敌人,赚取高额报酬,并得到快速晋升。穆基亚努斯只要在幕后操纵权力便心满意足了[231]。或者,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承受权力带来的负担与危险。塔西佗声称,穆基亚努斯“认为把皇权交予别人比留给自己要更容易”[232]。
至此,我们还需要介绍一下提图斯,他在公众和穆基亚努斯面前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跟韦斯巴芗一样,提图斯也是一位优秀的将领,深受士兵们爱戴,不过他拥有父亲所欠缺的优雅气质,因为他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尽管他个头不高、大腹便便,但他相貌英俊、身体健壮并且头脑聪明。他是才华出众的语言学家以及比较优秀的诗人和歌手。提图斯还具备一种罕见的能力——他几乎能赢得所有人的好感。虽然他喜欢女性,但是他身边也围绕着一群漂亮的少年和阉人——至少在罗马有一段时间如此,引得人们纷纷侧目。不过没关系,正如传记作家苏维托尼乌斯所言,他是“全人类的宠儿”[233]。简而言之,他就是名副其实的“万人迷”。
韦斯巴芗把提图斯推到舞台的中央,让小儿子图密善在一旁做好准备。通过这种方式,他充分强调了现有的优势,并尽量弱化自己的缺点,即年龄——他已经六十一岁了。那可能会引起强烈的担忧,毕竟帝国已经厌倦了短暂的统治。韦斯巴芗提出了一套完整的交易计划,仿佛在对罗马说:“如果接受我做皇帝,你就会得到一个稳定的王朝。”在此之前,没有哪一位罗马皇帝能够成功地把王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
提图斯在韦斯巴芗和穆基亚努斯之间扮演着经纪人的角色。塔西佗曾写道:“即使面对穆基亚努斯这种人,提图斯也能凭借自身的性格和作风将其吸引过来。”[234]穆基亚努斯声称,他没有必要做皇帝,因为就算成了皇帝,他也要收养提图斯作为自己的继承人[235]——而提图斯很快就会追随韦斯巴芗的脚步,登上权力的顶峰。
一个罗马化[236]的犹太家族
至于那个罗马化的犹太家族,其态度也许显得出人意料——韦斯巴芗和提图斯竟然会拥有杰出的犹太支持者。毕竟,他们镇压了犹太起义,洗劫了耶路撒冷,破坏了圣殿,还奴役、驱逐并杀害了大批犹太人。拉比文献[5]称提图斯是“邪恶之人,以及邪恶之人的儿子”[237]。不过,许多犹太人都反对那场暴动。他们痛恨罗马,但是认为叛乱注定会失败,因此不愿参与其中。其他犹太人,尤其是上层阶级的犹太人,更害怕贫穷的犹太同胞,而非勇猛的罗马军团,所以他们也支持罗马。提图斯通过父亲结交了许多犹太朋友,有一些人早在克劳狄乌斯和小安东尼娅的时期便已经认识韦斯巴芗了。
他们当中有一位罗马公民,名叫提比略·尤利乌斯·亚历山大,来自埃及亚历山大城,出身于一个显赫的犹太家族。在辉煌的军事和政治生涯中,他曾短暂地担任过犹太总督。从公元66年开始,作为埃及总督,他掌握着罗马最富庶的行省以及最重要的粮仓,尼罗河谷地每年都要向罗马输送粮食。提比略·亚历山大控制着两个军团,跟穆基亚努斯一样,他也有希望做皇帝,甚至比穆基亚努斯登基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的前任弟妹尤利娅·贝勒尼基和她哥哥马尔库斯·尤利乌斯·阿格里帕颇具影响力,他们二人也都是地位较高的犹太人兼罗马公民。
这对兄妹的曾祖父便是声名狼藉的大希律王。他曾统治过犹太地区,但是后来罗马人将这一地区变成了自己的行省。尤利乌斯·阿格里帕勉强接受了一个较小的王国,那个地方位于如今以色列和黎巴嫩的北部,同时他还拥有耶路撒冷圣殿的管辖权。阿格里帕成了提图斯的朋友,并在公元68—69年跟随提图斯去觐见加尔巴。不过事实证明,他的妹妹甚至比他更重要。
贝勒尼基曾嫁给提比略·亚历山大的弟弟,然而新郎在婚礼之后很快便去世了。她又嫁给了两位东方国王,而他们俩也都死了。尽管她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进,但是这两个姻亲家族始终关系密切。最终,贝勒尼基作为共治者,协助单身的兄长尤利乌斯·阿格里帕国王处理政务。他送给她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也招来了关于**的恶毒谣言。
贝勒尼基野心勃勃,而且具备政治头脑。她虽然爱国,却也颇为务实。公元66年,她亲眼见证了罗马人在耶路撒冷犯下的罪行,并冒着生命危险试图阻止他们。不过,她和尤利乌斯·阿格里帕都坚决反对犹太人违抗不可战胜的罗马。他们努力劝说犹太民众放弃起义,尤利乌斯·阿格里帕还发表了一次演讲;两人声泪俱下,但是徒劳无功。暴徒烧毁了他们的宫殿,抢走了他们的一小部分财产。阿格里帕和贝勒尼基始终遵守罗马的命令,尤其是服从来到犹太地区的军团指挥官及其儿子。
提图斯和贝勒尼基大概相识于公元67年,那时他和韦斯巴芗正在集结兵力,阿格里帕与当地的另外三位附属国国王向罗马人提供了增援部队。贝勒尼基的美貌和魅力征服了提图斯的心,而她对财富的巧妙运用则赢得了韦斯巴芗的感激。她比提图斯大十一岁左右,不过年龄的差距并没有令他退缩。尽管他们初遇时她已经大约三十九岁了,但是正如塔西佗所言,她的容颜尚处于黄金阶段[238],而且她让二十八岁的提图斯燃起了欲望。
埃及
至公元69年初,形势逐渐明朗起来,犹太行省并不是韦斯巴芗及其才华出众的儿子可以统治的唯一地方——罗马在向他们招手。于是,阿格里帕和贝勒尼基便开始支持韦斯巴芗争夺皇位,贝勒尼基的前夫兄长提比略·亚历山大也提供了帮助。公元69年7月1日,亚历山大让埃及的军团宣誓效忠韦斯巴芗。
这是他们首次公开反对维特里乌斯,也是罗马政治体制内的一场革命。来自萨宾丘陵的税收员之子被拥立为世界的统治者,奥古斯都的继任者在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城市里诞生,披着红色羊毛斗篷的士兵取代了穿着紫色镶边托加的元老,亚历山大的热情欢呼淹没了罗马的严肃讨论。几天之后,犹太和叙利亚的军团也追随着埃及的兄弟们,尊韦斯巴芗为皇帝。又过了五个月,直到12月,元老们才承认了韦斯巴芗的地位;后来顽固派生气地发现,韦斯巴芗把7月1日当成了他登基的纪念日。
韦斯巴芗已经宣告了自己对帝国的统治权,下一步便是将其从维特里乌斯手中夺过来了。韦斯巴芗说他希望兵不血刃地取得胜利,通过切断埃及的粮食供应,向罗马施加压力。然而,他还是派了一支军队前往意大利。尽管韦斯巴芗具备出色的军事才能,但是他并未参与这次行动,而是留在了埃及。与此同时,他委任提图斯去结束镇压犹太叛乱的战争。
埃及拥有重要的战略地位,而且远离意大利的斗争也比较安全。韦斯巴芗在埃及等待时机,并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皇者风范。据说在亚历山大,他于座坛上治好了两个平民,其中一人眼盲,而另一人跛足[239]。这表示他获得了上天赐予的新能力,跟其他的吉兆和神迹一样,都属于夸张的政治宣传。
当然,留在埃及的决定也体现了韦斯巴芗的典型特征:外表淳朴,内心精明,善于伪装自己,在暗中操纵一切。他是一个喜欢藏拙的领袖,因为他知道这样会让敌人放松警惕。实际上,他的狡猾程度堪比尤利西斯,即荷马史诗《奥德赛》中那位诡计多端的英雄。
在不断攀升的过程中,韦斯巴芗拼命讨好上级,其拍马屁的水平可谓无人能及。尽管他的成功显得非常偶然,但是他充满了野心。也许刚开始他没打算要成为皇帝,然而当机会出现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跟奥古斯都一样,韦斯巴芗也有一种特殊的才能,可以让别人为他效劳。凯妮丝、穆基亚努斯、萨宾努斯、提比略·亚历山大、尤利乌斯·阿格里帕、贝勒尼基——他们都是计划的一部分,按照韦斯巴芗的意愿行事,就连提图斯也没有打破这一规则。表面上看来,韦斯巴芗夺取皇位纯粹是为了推动儿子的事业,但最终韦斯巴芗当上了皇帝,提图斯只是替他出力而已。
安东尼乌斯·普里穆斯——罪犯及征服者
在埃及逗留期间,韦斯巴芗派遣穆基亚努斯率领叙利亚军团向西挺进。他们出动了强大的兵力去对付维特里乌斯及其部队,然而穆基亚努斯没有发起攻击,因为马尔库斯·安东尼乌斯·普里穆斯抢先了一步。
年约五十岁的普里穆斯来自高卢的托洛萨城(今图卢兹)。他曾是罗马政坛的高层人物,但在公元61年,他犯下了伪造遗嘱罪,被逐出元老院。公元68年,他因为支持加尔巴而得到奖励,恢复了元老身份,并获准在潘诺尼亚指挥一个军团。公元69年,这位果敢的罪犯投靠了韦斯巴芗。塔西佗对普里穆斯作过一番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他英勇善战,能言善辩,性情贪婪,挥金如土,能够巧妙地给别人招来仇恨,影响内乱和暴动的走向,在和平时期是最糟糕的公民,在战争年代是最优秀的盟友。”[240]
普里穆斯几乎单枪匹马地说服了多瑙河流域的军团支持韦斯巴芗。他们勇敢地向意大利进军,夺取了主要城市阿奎莱亚,并在克雷莫纳郊外的一场战役中击溃了维特里乌斯的军团。之后,他们便洗劫了克雷莫纳——整整四天,罗马士兵肆意屠杀罗马公民,这起骇人听闻的事件成了帝国的耻辱。
与此同时,萨宾努斯在罗马进行谈判,劝说维特里乌斯退位。在即将达成协议之际,维特里乌斯的部分军队表示反对。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捕,萨宾努斯和他的儿子及孙子躲进了卡比托利欧山,此处居高临下,俯瞰着罗马广场,韦斯巴芗的小儿子图密善也跟他们在一起。维特里乌斯的军队占领了卡比托利欧山,萨宾努斯的家人和图密善侥幸逃跑,而萨宾努斯却被擒获。士兵们把他押到维特里乌斯面前,残忍地杀害了他。在冲突的过程中,卡比托利欧山上的朱庇特神庙被烧毁了。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因为那座神庙是罗马的宗教中心,而且朱庇特跟皇帝密切相关。
第二天,也就是12月20日,普里穆斯率领他的军团进入罗马。经过激烈的战斗,他们夺取了这座城市。维特里乌斯被拖出来游街示众,最终受尽折磨并遭到处决。
韦斯巴芗在罗马
图密善获得了恺撒的头衔并搬入宫中,不过罗马的实际控制权属于普里穆斯。随后,穆基亚努斯来到首都,负责主持大局。穆基亚努斯不敢直接攻击颇受欢迎的普里穆斯,但是他很擅长使用阴谋诡计。他撤走了跟普里穆斯及其盟友关系最亲密的两个军团,说服普里穆斯接受希斯帕尼亚的总督职位,同时暗中给韦斯巴芗写信,破坏韦斯巴芗和普里穆斯的关系。最终,普里穆斯隐退到了自己的故乡托洛萨。
过了将近一年,直到公元70年10月,韦斯巴芗才抵达罗马。在此之前都是穆基亚努斯管理着政府,据塔西佗所言,他表现得“更像皇帝的共治者,而非皇帝的代理人”[241]。他继续接受奖赏和职务——因为在内战中的表现而获得凯旋荣誉,并先后两次担任执政官(分别在公元70年和72年)。不过,权力还是落入了韦斯巴芗手中。元老院授予韦斯巴芗至高的地位以及“常胜将军恺撒·奥古斯都”的头衔,使其跟前任皇帝完全一样。这项决定明确了加尔巴、奥托和维特里乌斯三人的短暂统治曾经暗示却尚无机会证实的结论:帝国的权力完全可以转让。务实的罗马人找到了解决合法性问题的途径,那就是直接把君主头衔交给最强大的人,不论他跟帝国的奠基者是否存在血缘或收养关系。
此外,他们还把恺撒的称号授予了提图斯和图密善,这是“恺撒”首次被用来指定继承人[242]。而穆基亚努斯则从历史记载中逐渐淡出了,他似乎选择了隐退,因为他有时间出版自己的书信、演说以及早年在东部生活的回忆录;公元75年前后,穆基亚努斯去世[243]。
从尼禄自尽到韦斯巴芗获胜,在十八个月的时间里,罗马世界经历了动**、干戈、洗劫、破坏和叛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过,这份苦难还远远比不上罗马在奥古斯都崛起的十五年中承受的战争与革命。如果韦斯巴芗能够恢复和平,那么人们甚至会说,尽管这个政治体制有不少缺点,但是它依然可行。
相比于其他帝国的统治者,大多数罗马皇帝的执政期都很短[244]。虽然这会造成不稳定的情况,但是也能让统治家族之外的人才接触到皇位。为了取得成功,新皇帝必须满足一些关键群体的要求。
韦斯巴芗希望巩固权力,将其传给自己的儿子们,结束多年的挥霍与战乱,重振军队及国库,并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享受生活。不过,首先他得把自己推销给元老院和罗马人民。
相貌不是他的优势。此时,韦斯巴芗已经开始秃顶,而且患有痛风病。他脸上显露的坚毅常常被当作一种紧绷的表情。有人开玩笑说,他看起来仿佛在忍受便秘的痛苦[245]。
韦斯巴芗也不会通过口才来推销自己。他并非西塞罗,尽管他确实有一种俏皮的幽默感,善于把握开玩笑的时机。例如,有一位前执政官曾纠正他的发音,指出“马车”应念作“plaustra”,而非“plostra”。此人名叫卢基乌斯·麦斯特利乌斯·弗洛鲁斯(Lucius Mestrius Florus),于是第二天韦斯巴芗便叫他“Flaurus”,而非“Florus”[246],前者与表示“讨厌”的希腊单词“phlauros”发音相近。弗洛鲁斯跟杰出的希腊作家普鲁塔克是朋友,他肯定能听懂韦斯巴芗的双关语。
宣扬君权神授的结果也不太理想。在地方行省,从伊比利亚到亚美尼亚,他积极地鼓励民众把自己当作神明来崇拜,但是在罗马和意大利,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所以在首都,他很难利用宗教来为自己的统治增加吸引力。
韦斯巴芗要像奥古斯都那样,借助壮观的场面和宏伟的建筑推销自己,同时打造一个光辉的形象,用他的姓氏来重塑罗马。他仿照奥古斯都的做法,否认了内战的事实,把自己和家人描绘成代表罗马民众战胜外敌的征服者。在此过程中,他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交际才能。
韦斯巴芗没有取消尼禄制定的表演和庆典政策。相反,他还在原先的基础上加大力度。但是有一点截然不同,韦斯巴芗举止庄重,言行淳朴,对元老院较为尊重。这位皇帝没有在公众面前演奏里尔琴或驾驶战车,也没有给自己招来纵火或弑母的指控。韦斯巴芗比尼禄要沉稳许多,但是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罗马灵魂遭遇的危机,因此只能沿用前任的方案。
不过,韦斯巴芗确实提出了一项重要的革新。这位伟大的平民皇帝扶持了一个新阶级——他们来自意大利及地方行省,这群人跟他一样富有,而且胸怀抱负。他极大地扩充了帝国的精英阶层,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皇帝的自我推销
公元70年春天,提图斯率兵围攻耶路撒冷。犹太人有一位极富感召力的实干型领袖,名叫西蒙·巴尔·吉奥拉。这个前游击队员组建了一支军队,承诺让奴隶享受自由,让富人得到审判。他发行的硬币上刻着源于弥赛亚传说的“锡安[6]救赎”[247]等字样。
耶路撒冷虽顽强抵抗,却仍在公元70年夏末落入提图斯手中。巴尔·吉奥拉和一小群追随者企图从地下通道逃走,虽然有凿石工的帮助,但他们还是失败了。最终,巴尔·吉奥拉出现在耶路撒冷圣殿曾经矗立的地方,一位罗马军官擒获了他。他穿着白色的短袍和紫色的斗篷,后者象征着国王——抑或弥赛亚,即救世主。
只有陡峭、荒芜而偏僻的马萨达要塞还属于叛军,直到公元73年或74年,在罗马部队的大规模围攻之下,它才终于沦陷了。正如韦斯巴芗发行的硬币所示,犹太被打败了。那些硬币[248]把犹太描绘成一个坐在棕榈树下哀悼的女人,旁边站着一个留胡子的男人,其双手被捆在背后。在罗马,新皇帝命人关上了雅努斯[7]神庙的大门,以此标志和平时代的开始,就像奥古斯都在亚克兴战役之后和尼禄就亚美尼亚的问题跟帕提亚达成协议之后的做法一样。
公元71年6月,提图斯在返回罗马以后,和韦斯巴芗举行了一场联合凯旋式,庆祝对犹太地区的征服。跟先前的统治者一样,他们也知道该如何表演:用盛大隆重的场面吸引摩肩接踵的人群。父子俩选择了凯旋将军的传统服饰,身穿紫红色的托加,头戴月桂枝叶编成的冠冕。
在这一天的开始,韦斯巴芗问候了自己的士兵,并展示了控制观众情绪的能力。约瑟夫斯曾做过如下的详细记叙:
一尊座坛矗立在屋大维娅柱廊跟前,上面摆放着两把象牙椅子,提图斯和韦斯巴芗坐了下来。军队立即朝他们欢呼,所有人都为他们的勇猛作证;而他们没有携带兵器,只是穿着绸缎衣服,头戴桂冠。韦斯巴芗接受了这些欢呼,不过当人们准备继续呐喊时,他示意他们保持安静。等到大家都默不作声,他便站起身来,用斗篷遮住脑袋,按照惯例进行庄严的祈祷,提图斯也是一样。在祈祷结束以后,韦斯巴芗向众人发表了短暂的演说,接着让士兵去享用将军为他们准备的早餐。[249]
这场胜利游行以花车展示此次征服的城市,而且只要情况允许,相应的敌方领袖本人也会一起露面。队伍中有士兵和元老、献祭的牲畜以及数百名高大健壮的囚犯。头号俘虏是西蒙·巴尔·吉奥拉和另一位领导起义的关键人物,他们一路上都在被鞭子抽打。陈列的战利品中包括来自耶路撒冷圣殿的桌子和犹太教烛台,二者皆为纯金所制。韦斯巴芗和提图斯分别站在两辆战车上,由皇帝领头,而图密善则骑着一匹骏马。在巴尔·吉奥拉被处决以后(另一位领袖遭到了终身监禁),卡比托利欧山上举行了祭祀仪式。接下来,全城的宴会便开始了。
韦斯巴芗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修复朱庇特神庙,它在公元69年12月的战斗中被摧毁了。他希望显示自己拥有神明的支持。所以,当人们准备为新的神庙奠定基石时,他率先帮忙清理废墟。皇帝从遗址上捧起一把泥土,放在头顶带了出去[250]。
这是罗马复兴的重要标志,不过在弗拉维族人的心目中,征服犹太地区比重建朱庇特神庙更为荣耀。他们用凯旋门来纪念自己的胜利,并且修建了不止一座,而是两座。其中提图斯凯旋门上的浮雕如今依然清晰可见,最醒目的图案便是耶路撒冷圣殿的犹太教烛台,或曰“七支烛台”。今天看来,提图斯凯旋门上的烛台显得十分苍白,但是最新的科学研究表明,它当初被涂成了鲜艳的黄色[251],体现了真实烛台的纯金材质。另一座凯旋门在中世纪遭到了摧毁,不过上面的铭文借助记录得以幸存,其内容赞美了提图斯征服犹太人民并踏平耶路撒冷的功绩,指出这两项成就都源于他父亲的命令。近来,考古学家在罗马大竞技场的边缘发现了第二座凯旋门的部分残骸[252]。
然而,这只是弗拉维家族在罗马城内纪念犹太战争胜利的开始,另一个著名的标志是和平神庙。韦斯巴芗并没有随便选择名字,跟筑造和平祭坛的奥古斯都一样,韦斯巴芗也从个人经验中体会到,只有神明的恩典才能让罗马保住来之不易的和平。韦斯巴芗仿照恺撒广场和奥古斯都广场,在市中心建了一片公共广场,周围环绕着柱廊,神庙矗立在一侧。它以华美的新式结构作装饰,并融合了来自尼禄金屋的建筑部件和工艺品。此处还收藏了朱庇特神庙的金器,后来在公元410年,西哥特国王阿拉里克洗劫罗马,很可能把这些金器抢走了。尽管近期的考古发掘让这组建筑的许多部分重见天日,但是我们已经很难欣赏到它的宏伟壮丽了,因为有一大片都被埋在一条穿过古罗马中心的宽阔道路之下,那就是20世纪30年代法西斯总理贝尼托·墨索里尼主持修建的帝国广场大道[8]。
不过,在韦斯巴芗建造的纪念物中,现存最完好的一个成了罗马最著名的建筑,那就是角斗场。参与建造的劳动力可能包括技术工人和非技术工人,奴隶和自由民,也许还有犹太俘虏。根据一段铭文记载,这项工程所需的资金源于“将军分得的战利品”[253],大概就是指犹太战争带来的财富。跟奥古斯都一样,韦斯巴芗似乎也用战利品资助了罗马的重大建设项目,从而提升了自己的公众形象。
今天我们认为角斗场是典型的罗马建筑,然而在当时,它代表了一种创新。尽管许多意大利城市都有石质圆形露天剧场[9],但是在早年间,罗马人更喜欢为角斗比赛搭建临时的木质看台——这是共和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做法,以免给民众提供固定的集会场所。罗马曾经有一座部分石质的小型圆形露天剧场,不过在公元64年的大火中烧毁了。韦斯巴芗下令建造一座宏伟的替代品,使其能容纳约五万名观众,成为史上最大的圆形露天剧场之一。这项工程在他执政期间开始,直到他去世一年后才彻底完成并对外开放。
在古代世界里,罗马角斗场被称作“弗拉维圆形露天剧场”,其现在的名字“科洛西姆”[10](Colosseum)源于中世纪,因为它旁边曾矗立着一尊高约35米的尼禄巨型铜像(colossal)[254]。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公元7世纪的一句谚语中:“只要科洛西姆站着,罗马就会站着;如果科洛西姆倒下,罗马也会倒下;一旦罗马倒下,世界将轰然崩塌。”[255]
“科洛西姆”或“弗拉维圆形露天剧场”——名字本身有什么意义吗?在这种情况下可谓意义重大,因为“弗拉维圆形露天剧场”让这座建筑变得符号化、个人化,相当于亚历山大城(以亚历山大大帝命名)、尤利乌斯·恺撒广场、奥古斯都陵墓以及现代的维多利亚瀑布、埃菲尔铁塔和胡佛水坝[11]。这座崭新的圆形露天剧场进入了罗马人的意识核心,因为它不仅是体育的竞技场,而且是政治的竞技场。作为一种沟通媒介,它的革命性堪比脸书或推特。自从它在公元80年落成以来,每一个手握权力的政客都来这里参加过活动,他们既当观众,又做主角。大家按照社会等级分区落座,皇帝、元老和罗马骑士坐在前排,普通民众坐在后排。人们有时为皇帝的演说欢呼,有时为自己的观点呐喊。在某种程度上,弗拉维圆形露天剧场足以与罗马广场和元老院议事厅相媲美,而且城中新兴的第一家族还用姓氏给它打上了烙印。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韦斯巴芗并不喜欢角斗表演[256],也许他已经在战场上看得太多了。不过,他知道罗马人民喜欢竞技。尼禄曾于火灾后强占土地,建造奢华的金屋,韦斯巴芗将圆形露天剧场的选址定在那里。这位新皇帝拆除了金屋的大部分结构,让角斗场从人工湖的位置上拔地而起。
尽管韦斯巴芗显得颇为粗俗,经常给人留下文化水平较低的印象,但他是为拉丁语和希腊语修辞学设立教职的第一位皇帝。他很清楚什么样的举措会受人尊敬,而且他明白教育对于统治阶级的意义。获得拉丁语教职的首位学者是马尔库斯·法比乌斯·昆体利安努斯,亦即昆体良[12],他是罗马世界中最重要的修辞学家。他有许多名言,如“只有好人才能成为演说家”以及“雄辩源于想象的感受和力量”[257]等。他建议想当演说家[13]的人在学习历史时注重事实和案例,但是不要模仿过去的方式来说服法官和陪审团,因为史书的目的在于讲好故事,而非论证观点[258]。昆体良影响了许多杰出的人物,包括早期基督教思想家圣奥古斯丁、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彼特拉克和新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很可能还有伟大的作曲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以及自由主义哲学家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因此全世界都要感谢韦斯巴芗对昆体良的扶持。
有其父必有其子
在上台之初,韦斯巴芗就明确表示,他的儿子们,尤其是大儿子提图斯,将会和他一起统治帝国。跟图密善一样,提图斯也获得了“恺撒”的头衔,不过那仅仅是开始。他享受了许多荣誉,也承担了不少职务,韦斯巴芗在位期间共产生过八届执政官,其中七届都有提图斯。韦斯巴芗还任命提图斯为禁卫军长官,大致相当于今天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只是拥有更多的自主权。提图斯很擅长伪造文书,并以此为荣;这是一项奇怪的技能,但对于安全部门的长官来说无疑非常有用。提图斯几乎成了皇帝的共治者,而且他还会替父亲监督命令的执行。
提图斯负责处置所谓的造反派。有两位显赫的元老曾是韦斯巴芗的支持者,提图斯怀疑他们密谋叛变,于是让其中一人在元老院接受审判并遭到定罪,后来此人用一把剃刀划开了自己的喉咙。提图斯在宫中下令杀害了另一名嫌犯,当时对方刚跟韦斯巴芗吃完晚餐,正准备离开。
接着,赫尔维狄乌斯·普利斯库斯给提图斯带来了麻烦。作为元老院的坚定捍卫者,赫尔维狄乌斯显然不赞同提图斯扮演韦斯巴芗的准继承人。根据文献记载,在一场元老院会议上,赫尔维狄乌斯让韦斯巴芗伤心落泪了,韦斯巴芗临走前说:“要么由我的儿子来接替我,要么谁都别当皇帝。”[259]赫尔维狄乌斯是一个危险人物,因为他属于道德感极强的斯多葛派哲学家,坚决反对自己眼中的皇室暴政。尼禄已经驱逐过他一次,并逼迫他的岳父割腕自尽。赫尔维狄乌斯的妻子范尼娅支持丈夫,并在韦斯巴芗流放他时一直陪伴着他。最终,韦斯巴芗处决了赫尔维狄乌斯。对此,范尼娅不可能原谅,也没有遗忘。许多年后,她资助了一部关于赫尔维狄乌斯的传记出版,这本书对韦斯巴芗进行了抨击。结果,撰写传记的元老被判处死刑,而范尼娅也遭到了流放。
虽然发生过一些冲突,但总体而言,韦斯巴芗和提图斯还是跟元老院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为了表示尊重,皇帝总是亲自参加元老院会议,如果身体欠佳,他便派一个儿子替他出席。而且,韦斯巴芗把他在东部的军团指挥官和其他的重要支持者都提拔为元老。这使得元老院更加偏向他,并挽救了由于奢侈和压迫而逐渐枯竭的罗马贵族,为其增添了新的人才资源。不过,影响最大的结果是创造了一个崭新的罗马精英阶层,他们拥有持久的生命力。来自希斯帕尼亚和高卢南部的罗马公民成了元老、执政官、行省总督、祭司和贵族,他们的子孙甚至将获得更高的地位。
例如,有一位军官曾跟随韦斯巴芗在东部打仗,此人名叫马尔库斯·乌尔皮乌斯·图拉真努斯,出生于希斯帕尼亚,他的祖先数百年前从意大利迁移到那里。图拉真努斯满怀雄心壮志,在克劳狄乌斯执政时加入元老院,又在犹太战争期间担任韦斯巴芗的军团指挥官之一。韦斯巴芗当上统治者之后,不断提拔图拉真努斯,给予他执政官职位、重要的行省总督职位和所谓的凯旋服饰——对于皇室家族以外的人来说,此乃最高的军事荣誉。在韦斯巴芗登基的三十年后,图拉真努斯的儿子坐上了王位,那就是图拉真皇帝。在其继任者中,安东尼·庇护和马可·奥勒留也来自韦斯巴芗扶持过的家族。可以说,这位皇帝向行省的领袖们敞开了罗马统治阶级的大门。
金钱没有臭味
尼禄几乎掏空了国库,而内战又耗尽了仅剩的钱财,并对帝国造成了严重的破坏。除了创立王朝以外,韦斯巴芗的当务之急就是重建罗马的财政。他需要提高税收和削减开支,而这两项他都做得很好。掌管财政的重担顺理成章地落到他肩上,毕竟他父亲曾从事过税收和放贷,这使得韦斯巴芗跟出身贵族的前任统治者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结果,他因此招来了贪婪的恶名。当时的笑话把他塑造成古代版的杰克·本尼[14],也就是20世纪中期美国电视广播界的那位守财奴。然而实际上,韦斯巴芗只是一位明智的国库管理者。正如一位古人所评价的,他“并非贪婪,而是谨慎”[260]。
韦斯巴芗推行了许多财政政策,今天我们只能借助各种资料略窥其概况。在细节方面,我们知道他恢复了港口税、5%的自由奴身价税、1%的拍卖税以及高卢和伊比利亚之间的关税,对非近亲赠予的遗产征收5%的继承税,为资助罗马的夜间守卫而征收4%的奴隶买卖税。他把过去犹太人每年交给耶路撒冷圣殿的税款变成了重建并管理罗马朱庇特神庙的经费(最终又用于其他目的),并将征税对象从仅限男性扩大到了包括女性、孩子和奴隶,这种可耻的人头税在犹太地区持续了数个世纪。韦斯巴芗对公共土地的侵占者进行打击,或令其出钱买下土地,或将土地予以变卖充公。他提高了地方行省的税收,又在亚历山大和小亚细亚出售皇室财产并向物主征税。他在意大利和地方行省推进人口普查,让税收员的工作变得更加轻松。同时,韦斯巴芗还节约政府资源。例如,他缩小了外交使团的规模。
这些措施都很不受欢迎,但是韦斯巴芗像往常一样,尽量转移其负面影响。例如,穆基亚努斯负责没收财产和征收税款,从而减轻了民众对皇帝的指责。据说穆基亚努斯称金钱为“最高统治权的支柱”[261]。
关于韦斯巴芗的财政政策,文献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当提图斯说他征收公厕使用税的做法有损尊严时,韦斯巴芗回答:金钱没有臭味[262]。
“八百年的好运与秩序”[263]
公元68年和69年,高卢、日耳曼尼亚、犹太、叙利亚、埃及和巴尔干半岛的罗马军团和指挥官违背了自己的誓言,陆续推翻尼禄皇帝及其后的三个继任者,一年内创造了四位皇帝。他们在高卢、日耳曼尼亚和意大利发动大规模战役,洗劫了克雷莫纳,并使罗马城深陷于恐惧之中。在韦斯巴芗成为皇帝以后,莱茵河下游的部落积极反抗罗马的统治,而且他们在高卢地区还有盟友。先前,一位将领在镇压叛乱时曾指出,罗马军队利用“八百年的好运与秩序”建立了帝国。在短短两年之内,军队几乎毁灭了一切,而韦斯巴芗让帝国重新振作起来。
这位新皇帝的举措包括镇压、改革、重组和约束。公元70年,韦斯巴芗派前任女婿佩提阿里斯·凯列阿里斯(其妻乃韦斯巴芗的亡女多米提拉)率领一支庞大的军队去镇压莱茵河流域的叛乱。在发生过激烈冲突的日耳曼尼亚,一些军团遭到解散,新的军团得以创建,它们由韦斯巴芗信任的士兵和将领组成,确立了忠于韦斯巴芗及其家族的新传统。在其他地方,军团根据需要更换了成员,忠诚的老兵获准退役并安顿下来。同样地,各种辅助军也被解散及替代。
不过,我们更应该关注韦斯巴芗没做的事情。他并未扩大军队的规模,依然保持了尼禄时期的兵力,总共约三十万人。而且,韦斯巴芗也没有赋予军队一个日常的政治角色,尽管军队让他当上了皇帝。他让军团返回各自的营地,将政治权力交给罗马的官员,包括他的朋友、家人以及元老院。简而言之,韦斯巴芗原封不动地延续了奥古斯都创立的政治体制。
韦斯巴芗把士兵的定期赏银减少至每人25第纳尔[15],这显示了他对军队纪律的重视。据说,意大利舰队的士兵曾要求皇帝为他们支付鞋子的费用,以便他们在那不勒斯湾和罗马之间执行通信任务。韦斯巴芗回答,今后他们应该光着脚走路[264]。他清楚地表明,掌权者是他,而非士兵。
韦斯巴芗把一些部队从内陆调到边境。他深知扩张帝国会给自己带来声望,于是便命令手下的将领在不列颠和莱茵河沿岸征服了少数土地。不过,韦斯巴芗的主要目标是巩固政权,因此他没有对帝国的疆域作出重大改变。
皇帝的同居伴侣
在韦斯巴芗于公元69年被拥立为皇帝之前,他的妻子弗拉维娅·多米提拉去世了,但我们不清楚她死亡的确切时间。随后,他便恢复了自己跟凯妮丝的情人关系。在他上台时,她至少已经六十二岁了,所以凯妮丝并非值得炫耀的娇妻。韦斯巴芗选择她,大概是因为他爱她。她成了他的同居伴侣——换句话说,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妻子。作为一名元老院成员,韦斯巴芗不能娶凯妮丝这样的自由奴。罗马社会已经习惯了以事实婚姻来应付各种禁令和限制。不过,罗马皇帝公开跟一个希腊自由奴同居,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这件事的惊人程度还是不容低估。
无论如何,韦斯巴芗非常珍视凯妮丝,而且待之如皇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唯有跟这个自由奴同床共枕时,他才最接近辉煌的恺撒王朝,毕竟她曾服侍过拥有“奥古斯塔”称号的安东尼娅(马克·安东尼之女,克劳狄乌斯皇帝之母)。凯妮丝坚信自己是韦斯巴芗的家人,有一次,她从外地返回罗马,甚至主动扬起脸颊,让韦斯巴芗的儿子图密善行吻面礼。然而,傲慢的图密善断然拒绝,并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16]。
凯妮丝聪明睿智,而且非常了解罗马帝国的运作模式,因此如果她在韦斯巴芗崛起的过程中为他出谋划策,那一点儿也不奇怪。据说韦斯巴芗当上皇帝之后,凯妮丝便出售特权和官职,包括总督、将领和祭司等职位以及罪行的赦免[265]。简而言之,她就是一位掮客。这些故事无法得到证实,但很有可能是真的,还有人指出她赚到的一些钱落入了韦斯巴芗手中,看起来也比较可信。不管怎样,凯妮丝成了一个非常富有的女人。
这位曾经的奴隶自己也拥有奴隶,最终还释放了一些奴隶,让他们使用她的名字[17]。她在罗马郊外有一片庄园和广阔的土地[266],还有许多浴场和输水管道——这种奢侈的设备极为罕见。在她去世以后,所有地产都转到皇帝名下,凯妮丝的浴场对公众开放,并由皇帝的一名自由奴管理。
凯妮丝死于公元75年前后,终年约六十八岁。她在韦斯巴芗的心目中无可替代,他找了许多情妇,却再也没有固定的伴侣。凯妮丝的墓碑保存到了今天,在她的庄园附近出土[267]。发现一个罗马自由奴的墓碑并不稀奇,实际上,罗马帝国留下的大多数墓碑都是自由奴的。墓碑是社会地位的象征,有谁会比得到释放的奴隶更需要刻石铭文,宣扬自己的成功呢?凯妮丝的墓碑完美地履行了这项使命。
002
那是一块祭坛形状的巨石,属于常见的高级墓碑——正面总是刻着文字,侧面和背面偶尔带有装饰。凯妮丝的墓碑沉重、庞大、精致而奢华,原本是一整块卡拉拉[18]大理石,此后同样的材料也用于图拉真纪功柱、万神殿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的杰作《大卫》。这块墓碑高约1.2米,底座宽约60厘米,长约1米。
正面的碑文声称,有一个叫阿格拉乌斯的人以自己和三个孩子的名义树立了这块墓碑。此人很可能是凯妮丝庄园的管家,以此纪念“安东尼娅·凯妮丝——最好的主人奥古斯塔的自由奴”[268]。那篇碑文写得颇为谨慎,虽然它把凯妮丝和罗马最强大的一个女人联系起来,但是没有提及她做过韦斯巴芗的同居伴侣。不过,另外三面的浮雕暗示了有一位皇帝曾爱过她。浮雕的图案包括丘比特、天鹅(给维纳斯拉战车的鸟)以及桂冠,后者乃皇帝的象征。天鹅的拉丁语是“cygnus”,希腊语是“kuknos”,所以也许其中还有另一层含义,指向了凯妮丝的名字(希腊语为“Kainis”)。
在凯妮丝去世前后,贝勒尼基女王和她的哥哥尤利乌斯·阿格里帕来到罗马。他的哥哥被任命为裁判官,而她则搬入宫中,跟提图斯住在一起。我们不知道凯妮丝是否曾反对提图斯把情妇接到身边。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对统治罗马的父子相继跟来自东方的女人在罗马同居,维持着事实婚姻的关系。两人都在疯狂的边缘行走,但是粗俗的韦斯巴芗选择了屈尊俯就,而文雅的提图斯更喜欢皇室软榻。他们打造了一个远离奥古斯都和利维娅的世界。
提图斯和贝勒尼基真心相爱。人们说她希望能嫁给他,甚至说他承诺要娶她[269],而且她表现得就像他的妻子一样。毫无疑问,她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有一次,韦斯巴芗甚至邀请她参与审理一桩涉及她自身利益的案件,并指派伟大的昆体良担任她的辩护律师[270]。简而言之,贝勒尼基已经接近权力的顶峰了。但是,罗马人无法忍受她。对于某些人来说,她就是另一个克娄巴特拉[271],即蛊惑罗马男人的东方女王;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她代表着犹太敌人,他们的叛乱让罗马付出了鲜血和财富的沉重代价。有两位哲学家在剧院里谴责提图斯和贝勒尼基,提图斯下令鞭笞其中一人,并将另一人斩首。然而,他还是被迫送走了贝勒尼基。这对恋人注定无法统治罗马。
“我觉得自己快要成神了”[272]
韦斯巴芗晚年的生活作息非常规律[273]。黎明前他便醒来,在**阅读信件和报告;接着起身迎接自己的朋友,同时穿衣穿鞋,无须“鞋仆”服侍,尽管那是大多数皇帝都会用到的一种奴隶;然后出门骑马,中午回家小憩,从几名情妇中挑一人作陪;最后去洗澡,吃晚饭。宫中的自由奴知道皇帝在一天结束之际心情最好,于是他们都等到那时才提出自己的请求。
公元79年春天,韦斯巴芗巡视罗马以南的地区,途中突然患病。他前往罗马北边的萨宾丘陵,住进湖畔的避暑别墅,在自己的出生地附近休养,希望能尽快痊愈。据说那里的水能治病,不过就算是真的,这一次也未能奏效。在临终前,韦斯巴芗留下了两句犀利的名言。“我觉得自己快要成神了。”他如是说道,此谓成功的皇帝死后可以在意大利地区封神。最终,经过一轮严重的腹泻,他挣扎着起身,并宣称:“皇帝应该站着死去。”[274]他果然死在了搀扶者的怀中。那是公元79年6月24日,韦斯巴芗六十八岁。
葬礼在罗马举行,现场的演员对韦斯巴芗的吝啬进行了最后一次调侃——按照惯例,在罗马贵族的葬礼上,需要有人穿着死者的衣服,戴着在其生前制作的蜜蜡面具,模仿死者的言行举止。在韦斯巴芗的葬礼上,这项任务交给了一位艺名叫法沃尔的明星演员。当他询问官员葬礼的费用时,他假装听到了1000万赛斯特斯[19]的天文数字。于是,他便学着韦斯巴芗的口吻说:“给我10万赛斯特斯,把我扔进台伯河都行!”[275]
不知为何,直到六个月后,元老院才宣布韦斯巴芗为神明。根据罗马人的标准,他完全有资格封神。韦斯巴芗并非罗马最著名的皇帝,他很容易遭到轻视,因为他相貌粗犷,喜欢开低俗的玩笑,而且其名字的现代含义也毫不体面——法语作“vespasienne”,意大利语作“vespasiano”,意为“公厕”。然而,他是罗马最杰出的皇帝之一。塔西佗曾指出,韦斯巴芗跟此前的元首不同,他是唯一在上台之后变得更好的统治者[276]。他通过叛乱、暴力和计谋登上了权力的顶峰,见证了罗马在一个世纪中最糟糕的一年。拥立他做皇帝的不是元老院,而是军团——他是一位优秀的将领,所以他们选择了他。他是一名战士,却给罗马带来了和平。韦斯巴芗代表了一种颇为罕见的人物,即军旅出身的政治家。
韦斯巴芗厥功甚伟,可以说延续了帝国的生命。他证明了恺撒还会出现,即使他们体内没有流淌着恺撒的血液(或者恺撒之妻的血液,比如提比略)。就算韦斯巴芗什么都没做,单凭这一点也足以赢得尊重。更不用说,他还有其他成就:在重建罗马的过程中,他让这座城市拥有了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并改变了政治文化。他恢复了稳定的局面和健全的财政,结束了尼禄的疯狂岁月和内战的恐怖诅咒。他创造了一个崭新的统治阶级,它将在下一个世纪中掌管帝国。韦斯巴芗为新兴的人才敞开了罗马的大门,其中就包括他自己——出身于萨宾乡村的税收员之子。
罗马又一次展示了重塑自我的能力。韦斯巴芗以其朴素的方式进行了一场革命,在强调延续的同时带来了剧变,前后差异之大,一如尼禄的金屋和弗拉维圆形露天剧场,抑或享受“奥古斯塔”尊称的小安东尼娅和她曾经的奴隶凯妮丝,或者血统高贵的尼禄和萨宾的赶骡人韦斯巴芗。
韦斯巴芗的成功体现了罗马的灵活性、适应性和创造性,但也揭露了帝国的残酷性。他留下的最著名的建筑是一个举行角斗比赛的地方,选手在那里互相残杀,以此来取悦成千上万的观众。他通过内战上台,经历了充满血腥和毁灭的“四帝之年”。除了内战中的死亡和破坏之外,韦斯巴芗还给不列颠和犹太地区造成了严重的灾难(后来他派提图斯完成了征服犹太的任务)。据约瑟夫斯记载,有一百一十万犹太人在耶路撒冷被围攻时丧生,罗马在交战期间共俘虏了九万七千名犹太人[277]。第一个数字非常夸张,不过真相恐怕也足以令人惊骇,而第二个数字应该是比较准确的。
罗马人既是建造者,也是毁灭者,韦斯巴芗和提图斯参与了史上最严重的破坏行动之一,洗劫了耶路撒冷并烧毁了圣殿。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暴力行动,旨在结束犹太人的政治抵抗,其出发点并非种族灭绝主义或反犹太主义。分布在以色列之外的犹太人(他们是在所谓的“大流散”[20]中离开以色列的),包括罗马的犹太人,并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迫缴纳新增的税款。除了耶路撒冷,以色列其他地方的犹太人延续了聚居的生活方式。韦斯巴芗亲自批准拉比把亚夫内城(位于今天的以色列中部)变成一个神学和文化上的中心,现代犹太教正是在那里奠定了基础。与此同时,耶路撒冷和圣殿的毁灭扩大了犹太基督徒和非犹太基督徒之间的距离。在公元70年之后,早期基督教与其犹太教的根源渐行渐远了。
韦斯巴芗死后,提图斯当上了皇帝。也许提图斯明白,作为父亲的刀斧手,他给人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所以展开了“魅力攻势”[21]。他承诺再也不杀害任何元老,以此争取元老院的支持。不过,面对舆论的压力,他必须作出更大的让步。人们痛恨贝勒尼基,提图斯只得立刻把自己的皇后送出罗马。据苏维托尼乌斯说,这种做法“违背了他们两人的意愿”[278]。
于是,提图斯变成了孤身一人,但是他很受民众欢迎。可惜他的统治既不长久,也不顺利。在他执政期间,意大利遭受了一系列重大灾难:罗马大火,瘟疫肆虐,公元79年10月维苏威火山爆发并摧毁了庞贝和赫库兰尼姆两座城市——那是意大利史上记载的最严重的火山爆发[279]。提图斯利用亲切的话语和救援物资,巧妙地把这些灾难转化成自己的政治优势。火灾过后,他马上开始进行卓有成效的重建工作,并向火山周围的受灾地区提供经济援助。公元81年9月13日,他死于急性疾病,尚未满四十二岁。
接下来,权力转移到了提图斯的弟弟图密善手中,他也是弗拉维家族的一员,不过我们会发现,他很快就偏离了其父亲开辟的那条平坦道路。
[1] 韦斯巴芗(Vespasian):音译应为“维斯帕西安”,现遵从约定俗成译名。乃拉丁文原名引入英文后的简化拼法,去掉了阳性后缀“-us”,原拉丁文为“Vespasianus”,即“维斯帕西安努斯”。
[2] 罗宾汉(Robin Hood):英国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他是一位武艺高强的弓箭手和剑客,仇视贪官污吏,经常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3] 一部流传至今的史书:指弗拉维乌斯·约瑟夫斯的《犹太战争史》。
[4] 白领罪犯(white-collar criminal):指社会地位较高的非暴力罪犯。相关概念最早出现在美国社会学家爱德文·苏哲兰的著作《白领犯罪》中。
[5] 拉比文献(rabbinic sources):指跟犹太教教义、律法和伦理有关的文献,而拉比则指传授这些知识的犹太学者,他们也会主持犹太教的仪式。
[6] 锡安(Zion):原为耶路撒冷的一座小山,在希伯来《圣经》里代指大卫城和圣殿山,犹太人认为圣殿山是全世界最神圣的地方,连接着神与人。
[7] 雅努斯(Janus):古罗马宗教和神话中的门神,拥有两张面孔,同时看向未来和过去。雅努斯神庙位于罗马广场和尤利乌斯·恺撒广场之间,在战争时期,神庙会敞开大门,进行祭祀和占卜,预言战争的结果;在和平时期,神庙会关闭大门,不过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8] 帝国广场大道(Street of the Imperial Forums):位于罗马市中心的一条道路,修建于墨索里尼执政时期,从威尼斯广场直通角斗场,因经过尤利乌斯·恺撒广场、奥古斯都广场、涅尔瓦广场、韦斯巴芗广场和图拉真广场等罗马帝国时期修建的广场而得名,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条道路也占据了上述广场80%的面积,从而对它们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9] 圆形露天剧场(amphitheater):既可用于娱乐表演活动,亦可举行竞技体育比赛。
[10] 科洛西姆(Colosseum):这是英语中的通常称呼,在汉语中一般称之为“角斗场”或“斗兽场”。
[11] 维多利亚瀑布、埃菲尔铁塔和胡佛水坝:分别以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法国工程师居斯塔夫·埃菲尔和美国第三十一任总统赫伯特·胡佛命名。
[12] 昆体良(Quintilian):为拉丁语原名引入英语后的简化拼法,去掉了阳性后缀“-us”,原拉丁语为“Quintilianus”,即“昆体利安努斯”。
[13] 演说家:在古罗马,政治家和律师都要学习演说技巧,昆体良本人就曾长期兼任律师,在法庭上替人辩护。
[14] 杰克·本尼(Jack Benny, 1894—1974):美国演员,经常在节目中假装自己是一个吝啬的守财奴。
[15] 第纳尔(denarii):古罗马货币系统中的一种银币,从公元前211年前后开始使用。
[16] 伸出了自己的手:指图密善让凯妮丝向自己行吻手礼。在古罗马,吻面礼是家人和朋友之间的问候,而吻手礼却是下级对上级的致敬。
[17] 使用她的名字:在古罗马,被释放的奴隶会使用新名字,象征他们获得了崭新的身份,这些名字的形式类似于罗马公民的名字,但是他们不能随意选择。男性自由奴的名字有三部分,前两部分都要跟曾经的主人一样(如果主人是女性,则把阴性后缀改为阳性后缀),而最后一部分则是他做奴隶时的旧名;女性自由奴的名字有两部分,第一部分跟曾经的主人一样(如果主人是男性,则把阳性后缀改为阴性后缀),而第二部分则是她做奴隶时的旧名。如凯妮丝曾为安东尼娅的奴隶,被释放后改名为安东尼娅·凯妮丝。
[18] 卡拉拉(Cararra):意大利中部的一座城市,以盛产白色和灰蓝色大理石而闻名。
[19] 赛斯特斯(sesterce):古罗马货币系统中的一种银币。
[20] 大流散(Diaspora):指犹太人被迫离开故土到其他地方定居的大规模迁移行为。
[21] 魅力攻势(charm offensive):指一个人为了争取别人的支持而表现得非常亲切友好,如政客拉拢民众的常用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