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规则?我是混沌!”
“第一个出现的?”卢泽说。
“对!”
“创造者和毁灭者?”
“正是!”
“表面看来是复杂无序的行为,实际上却有简单确定的解释,并且是对多重宇宙全新理解的关键点?”
“你最好牢记在心——什么?”
“必须与时俱进,先生,跟上时间!”卢泽激动地大喊,两脚交替跳着,“人们认为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他们改变了你!我希望你多多总结一下!”
“不用你来说我是什么!”混沌吼道,“我是混沌!”
“不用吗?你没法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了,因为审计员接管了这个世界!这就是规则,先生!它们就是这种东西!它们是死板的规则!”
罗尼变成一团移动的云雾,银光在其中闪耀。接着那团云雾和马车及马都消失了。
“嗯,我看这样已经不错了。”卢泽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不算聪明,有点太守旧了。”
他转过身,发现一群审计员正看着他。有好几十个。
他叹了口气,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他大约有一整天的时间。
“哎,我猜想你们都听说过第一条规则吧?”他说。
这话让对方迟疑了一会儿。一个说:“我们知道几百万条规则,人类。”
“几亿条,千亿条。”另一个说。
“嗯,你们不能袭击我,”卢泽说,“这是第一条规则规定的。”
离他最近的几个审计员挤在一起。
“肯定包括了重力。”
“不,显然是量子效应。”
“逻辑上来说不可能是第一条规则,因为此时已经没有大多数这个概念了。”
“但是如果没有第一条规则的话,又怎么会有第二条规则呢?没有第一条规则,第二条规则在哪里呢?”
“有几百万条规则!不可能无法计数!”
非常好,卢泽心想,我只要等着他们的脑袋熔化就行了。
但是有一个审计员走上前。它的眼神看起来比其他审计员都混乱,有种乱糟糟的感觉。它还扛着一把斧子。
“我们不用讨论此事!”它严厉地说,“我们必须想:这是胡说八道,我们不必讨论!”
“但何为第一——”一个审计员说道。
“你必须称我为白先生!”
“白先生,何为第一条规则?”
“你问这个问题我很不高兴!”白先生尖叫着挥了挥斧子。那个审计员的身体被斧头砍到,分解成了飘浮的尘埃,最终消失在稀薄的云里。
“其他人还有问题吗?”白先生再次举起斧子。
有一两个还没完全跟上当前状况的审计员想开口说话,但又闭上了嘴。
卢泽后退了几步。他能够运用精准的言辞或是化险为夷或是煽风点火,他向来为此自豪,但是谈话对象必须是个理性的存在才行。
白先生对卢泽说:“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有机物?”
卢泽忽然听见墙的另一边传来微弱的对话声。内容如下:
“谁还管措辞语法啊!”
“精确是很重要的,苏珊。在这个盖子里有幅小地图,上面有精确的描述,你看。”
“你认为这个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拜托,每件事都要好好地完成才行。”
“那就给我!”
白先生举起斧头逼近卢泽:“禁止——”
“吃……唉,天哪……吃……‘一块美味的翻糖奶油,其中饱含浓郁丝滑的覆盆子,外层包裹回味无穷的黑巧克力’……你这个灰色的浑蛋!”
很多小东西散落在街上,其中好些裂开了。
卢泽听见一阵哀鸣,准确来说是哀鸣中断时候的沉默,他很熟悉这种声响。
“啊,不,我绕成一团了……”
烟雾蔓延环绕着,看起来又像是个送牛奶的人了,只不过仿佛刚去一个着火的房子里送了东西,罗尼·泡湿冲进他的牛奶坊。
“他以为他是谁?”他低声念叨着,抓住一尘不染的柜台边缘,金属支架都被抓弯了。“哈,对了,他们把你扔到一边了,但是他们想让你回去的时候——”
金属在他的手指下变得白热,并且熔化了。
“我有顾客。我有顾客。人们都依靠我。这个工作也许不怎么光鲜,但是人人都需要牛奶——”
他手一拍额头,熔化的金属一接触到他的皮肤就蒸发了。
头疼非常严重。
他记得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那段记忆很模糊了,因为……当时什么都没有,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压力,没有时间,没有旋转,没有光,没有生命……
只有混沌。
接着混沌又想:我希望再次变成那样吗?由一成不变带来的完美秩序?
随后更多想法接踵而来,他脑海中仿佛充满银色小鳗鱼似的。毕竟,他曾经是天启骗士之一,人类当年在干硬的平原上搭起泥巴做的小房子,然后开始迷迷糊糊地思考一切存在之前究竟有什么东西,从那时起他就存在。作为一个天启骗士他会倾听世界的声音。泥巴城市里的居民和皮子帐篷里的居民立即就意识到这个世界在复杂冷漠的多重宇宙中岌岌可危地旋转着,而生命则生活在冰冷空间和黑暗深渊中的一小片镜子上,他们知道一切被称为现实的东西,所有让生命发生的规则之网不过是潮水上的一个泡泡。他们害怕古老的混沌。但是现在——
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乌黑冒烟的双手。
他对着这个平凡的世界说:“现在我是谁?”
卢泽听见他的声音从虚无中冒出来:“——嗯……”
“不,你重新振作了。”他面前一个年轻女人说。她后退一步很挑剔地看了他一眼。卢泽,活了八百多年之后,首次觉得自己做错事被抓了。他脑海中充满了特定的某种表达——找借口、结结巴巴。
“你肯定就是卢泽了,”苏珊说,“我是苏珊·斯托-赫里特。没时间解释了。你在外面待了……嗯,待了没多久。我们必须把洛布桑带到玻璃钟那里去,你行吗?洛布桑觉得你有点像个骗子。”
“只有一点?我很惊讶啊,”卢泽四处看了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街上空空的,只有几个雕像。但满地都是银色的纸和彩色包装纸,他身后的墙上糊了一大片脏东西,看起来像是巧克力淋面。
“有些还是逃跑了。”苏珊捡起一个东西,卢泽真心希望那东西是个巨大的糖浆注射器。“大部分都在内讧。用咖啡奶霜就能把人炸成碎片,真是想不到。”
卢泽看着她的眼睛。活了八百年,你就很会看人了。苏珊像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故事。她甚至有可能知道第一条规则,但是并不在乎。你这个人必须尊重地对待。但是你绝对不该让这样的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
“是有咖啡豆在顶上的那种,还是普通的那种?”他问。
“我觉得是没有咖啡豆的那种。”苏珊直视他的眼睛。
“不……不,不是……我觉得我不行。”卢泽说。
“不过它们在学习,”卢泽身后又一个女人说,“有些是反对的。我们可以学习。人类就是这样称为人类的。”
卢泽看了看说话的那个人。她像是个高雅的女士,但是在打谷器里度过了很艰难的一天。
“我问清楚啊,”他看着这两个女人,“你们用巧克力对付那些灰色的人?”
“是的,”苏珊边说边看了看拐角处,“是感官的爆炸。它们在形态领域失去了控制。你会扔东西吗?很好。尤妮蒂,多给他些巧克力蛋。关键是要重重地扔出去,让碎片四处飞溅——”
“洛布桑在哪里?”卢泽问。
“他?你可以认为他的精神和我们同在。”
空中出现了蓝色的闪光。
“这大概是成长的痛苦。”苏珊补充道。
好几百年的人生经验再次帮了卢泽的忙。
他说:“他总像个在寻找自我的孩子。”
“是啊,”苏珊说,“结果遇到了一些很震惊的事情。我们走吧。”
死神俯瞰着这个世界。没有时间的环境已经覆盖到环海了,并以光速蔓延到整个宇宙。碟形世界现在成了一块水晶雕塑。
不是世界末日。以往有很多世界末日——小型天启,勉强算是吧,假的天启,伪装的天启。大部分都发生在古代,那时候世界上所谓“世界末日”的范围顶多就是几个村子再加一小片树林。
那些小世界确实是毁灭了。但总还有别的地方安然无恙。总有地平线让人可以重新开始。逃走的难民会发现世界比他们当初想象的更大。林间空地里的几个村子?哈,他们当初怎么那么蠢?现在他们知道了整个岛屿!当然,新的地平线又在远方了……
世界现在没有地平线了。
就死神所见,太阳已经停在了轨道上,光线变得暗淡发红。
他叹了口气,推了推冰冰。马往前走了几步,它去的那个方向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
天空中满是灰色的阴影。苍白的马走上前,审计员中一阵**。
其中一个飘到死神面前,悬浮在他面前几尺远的地方。
它说:你不该出去骑行吗?
你为全体代言吗?
你知道规矩,死神思想中有个声音说,我们之中,一个发言即代表全体。
你们所做的事情是错的。
与你无关。
说到底,我们都有责任。
这个宇宙会永远存在,一个声音说,万事万物都被保存起来,秩序井然、便于理解、遵纪守法、分类严谨……一成不变。一个完美的世界。完美。
不。
无论如何世界都会在某一天终结。
但这样也太快了,还有未尽事项。
是什么——?
所有的事情。
忽然一道亮光闪过,一个身披白衣手持书本的身影出现了。
那人看了看死神又看了看挨挨挤挤的一大群审计员,然后问:“抱歉,是这个地方吗?”
两个审计员正在测量一块人行道石板里的原子数量。
他们发觉有动静,于是抬起头。
“下午好,”卢泽说,“能不能请你注意一下我的助手拿的这个东西?”
苏珊举起牌子。牌子上写着:根据命令,必须张嘴。
卢泽一伸手,两个审计员一人被塞了一块焦糖巧克力。
它们闭上嘴,面无表情,接着发出介于哭号和咕噜之间的声音,那身影渐渐变为超声波。然后……审计员分解了,首先是边缘变得模糊,接着分解得越来越快,迅速变成了扩散的雾气。
“手对嘴的格斗,”卢泽说,“人类为什么不受影响?”
“有所影响。”苏珊说,另两个人都看着她,她眨眨眼睛说:“真的会影响到迟钝放纵的人类。”
“但你们不用集中精神来保持人形,”尤妮蒂说,“对了,刚才那是最后一块焦糖味的。”
“不,温&伯金装巧克力一盒有六个,”苏珊说,“三个是黑巧克力加白巧克力奶油夹心,三个是牛奶巧克力加奶油夹心,是银色包装的——看什么啊,我刚好知道这些事好吗?我们继续走吧?别再说巧克力了。”
你无权管我们,那个审计员说,我们不是活的。
但是你们表现得狂妄、傲慢且愚蠢。这些都是感情。我必须要说,这就是生命的迹象。
“打搅一下。”那个全身白衣的银色身影说。
只有你一个在这里!
“打搅一下?”
什么事?死神回应。
“这是天启,对吗?”那个闪亮的身影不耐烦地说。
我们正在说。
“对,没错,但是这是真正的天启吗?真正的全世界终结?”
不是。审计员说。
是,就是全世界终结。死神说。
“很好!”那人说。
什么?审计员说。
死神也说:什么?
那人似乎有点尴尬:“嗯,不好,确实。很显然不好。但我就是为天启而来的。我就是干这个的,真的。”他举起那本书,“这个地方我已经做好了记号。哇!这真是,你们知道吗,真是等了很久……”
死神看了一眼那本书。封面和每一页都是用铁做成的。他想起来了。
就是托布伦预言中说的那个天使,身穿白衣手拿铁书的那位,我说得对吗?
“对!”天使把书页飞快地翻了一遍,“你不介意的话,我顺便纠正一下,是‘身着白衣’,‘着’。我知道这只是细节,但我还是希望不要搞错。”
发生什么事了?审计员大声问。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死神没理会审计员,但你不是天启的官方成员。
书页叮当一声停下来。天使怀疑地问:“你什么意思?”
近一百多年来,托布伦的书都不算是教会承认的经典。先知布鲁萨认为那一整个章节都是在隐喻早期教会内部的一股势力。修订版的《奥姆之书》里已经没有这一段了,修订内容是在伊教士评议大会上决定的。
“一点都没有了?”
没了,很抱歉。
“我被扔出去了?就像该死的兔子和大块糖浆点心一样被抛弃了?”
是的。
“就连我吹号角那部分都被删了?”
唉,是的。
“你确定?”
很确定。
“但你是死神,现在是天启了,对吗?”天使深受打击,“所以——”
很不幸,但是你已经不再是天启行动的正式成员之一了。
在精神的某个小角落里,死神依然注意着那个审计员。别人说话的时候审计员们总是认真听。说话的人越多,越能得出一致的结论,而每个人担的责任也越少。但是那个审计员显得很没耐心,很烦……
感情。感情让你活着。死神知道如何对付生者。
天使看了看身边的宇宙深空。“我该干什么呢?”他悲叹道,“我等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这种事!好几千年啊!”他盯着那本铁书。“好几千年沉闷无聊的时间,都浪费了……”他呆呆地念叨。
你说完了没有?审计员说。
“一个大场面。我就那一个大场面。我就是为了那个大场面。我等啊,排练啊——然后我的戏份就给删了,因为硫黄不是流行色了?”天使的声音苦涩且充满愤怒,“当然,没人告诉过我……”
他看着那些生锈的书页。“接下来该是瘟疫。”他低声说。
“我来晚了吗?”夜色中一个声音说道。
一匹马走上前。马周身闪耀着不健康的光芒,仿佛长着坏疽的伤口,就等着某个庸医上前来用锯子干净利落地一割。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死神说。
“我不想来,”瘟疫以咕嗞咕嗞的声音说,“但是人类确实会得些很有趣的病。我很想知道毛疹最后会怎么样。”他万分沉重地朝死神挤挤眼睛。
“你是说麻疹吗?”天使问。
“不,是毛疹,”瘟疫回答,“人类对生物技巧缺乏重视。毛疹的脓包可是真的很痛。”
你们两个太无能了!审计员在它们脑海中吼道。
又一匹马从黑暗中出现。随之而来的是烤面包架上堆满了肉的味道。
“我一直在想,”又一个声音说,“也许有些事情值得你忍耐一下并且为之战斗。”
“比如说哪些——?”瘟疫看了看周围。
“沙拉奶油三明治,真是欲罢不能啊。乳化后那种强烈的风味,太妙了。”
“哈!你就是饥荒了吧?”手持铁书的天使问道。他又开始翻那些铁书页了。
什么?什么?沙拉奶油是什么玩意儿[39]?审计员喊道。
愤怒,死神心想,一种强烈的感情。
“我喜欢沙拉奶油吗?”黑暗中一个声音问。
第二个人,一个女性的声音问:“不喜欢,亲爱的,你吃奶油沙拉会长荨麻疹。”
战争的马非常大,而且是红色的,死去的勇士们的头挂在鞍角旁边。战争太太十分不快地跟着战争。
“四个都来了,真好!”手持铁书的天使说,“伊教士评议大会没用了!”
死神围着一条毛线围巾,温和地看着别的天启骗士。
“他不喜欢勉强自己,”战争太太严厉地说,“你们可不能让他做任何危险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强壮,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还经常犯迷糊。”
看来小团体都来了。审计员说。
装腔作势,死神心想,还有自我满足。
金属书页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天使似乎很困惑。
“事实上,我觉得还不全对。”他说。
但谁都没理他。
那个审计员说:哑剧演员还是到一边儿去吧。
连讽刺和嘲笑都有了,死神心想,肯定是从人类世界里学来的。正是这些小事情组成了……人格。
他看了看众位天启骗士。他们察觉了死神的眼神,饥荒和瘟疫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战争在马鞍上转个身对妻子说:“好了,亲爱的,我一点都不迷糊。你能下去吗?”
“别忘了那次……”战争太太只说了个开头。
“好了,下去吧,亲爱的。”战争说。这次他的声音虽然还是礼貌又冷静,却有了钢铁和青铜的回响。
“呃……哦,”战争太太突然有些慌乱。“你以前就是这样说话的,那时——”她突然闭嘴了,接着高兴得脸红起来,从马上下来了。
战争朝死神点点头。
那个审计员说:现在你们要一起去给世界带来恐怖和毁灭之类的东西,对吗?
死神点点头。在他上方的空中,手持铁书的天使叮叮咣咣地翻着书想找到自己的职责。
正是如此。死神拔出剑补充道,但是虽说我们是要骑行,但却没有规定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和谁战斗。
你是什么意思?审计员发出嘶嘶的声音,却显得有些害怕。眼下发生的事情它们无法理解。
死神笑起来。想要害怕,你首先要成为一个“我”。不要让“我”遇到任何不测。这是恐惧之歌。
战争说:“他的意思是,他让我们考虑一下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
四把剑一齐出鞘,剑身上燃烧着火焰。四匹马蓄势待发。
手持铁书的天使低头看了看战争太太。
“请问,你有铅笔吗?”
苏珊躲在手艺人街的拐角处往外看了看,不禁叹了口气。
“全都是它们……我觉得它们全疯了。”
尤妮蒂看了一眼:“不,它们没疯。审计员就是这样,它们在一切需要的地方测量、评估、制定标准。”
“它们现在开始拆人行道的石板了!”
“对,我觉得应该是石板的尺寸不对。我们不喜欢违规物品。”
“石板的尺寸究竟哪里错了?”
“一切不是平均尺寸的尺寸都不对。很抱歉。”
苏珊周围的空气闪耀着蓝光。她很短暂地看到了一个透明的人形在慢慢旋转,接着又消失了。
她耳中的一个声音说:我已经比较强壮了。你能不能走到街道那头去?
“好。你确定吗?之前你就没能破坏那个钟!”
之前我不是我。
空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苏珊抬起头。一动不动悬挂在死寂城市上空的闪电不见了。乌云好像倒进水里的墨汁一样翻滚着。云层中夹杂着硫黄色和红色的闪电。
天启四骗士正和其他审计员战斗。洛布桑说。
“他们有胜算吗?”
洛布桑没回答。
“我说——”
我说不准。我能看到……一切。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混沌正在凝听历史。
历史中出现了一些新词。巫师和哲学家发现了混沌,这位混沌把头发梳起来,总有人类做梦也未见过的新秩序,混沌就是扰乱这种新秩序的象征。有很多不同种类的规则——从简单到复杂,从复杂再到不同种类的简单。混沌只是戴着面具的秩序。
混沌。不再是那个黑暗古老、被进化的宇宙抛下的混沌,而是全新闪耀、在万物的中心舞动的混沌。这想法神奇地充满了吸引力。这是个活下去的理由。
罗尼·泡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啊,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
牛奶新鲜美味,大家都这么说。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现在城市各处对他来说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就连圣猪老爹都可以在一夜之间爬完碟形世界所有的窗户,在一秒钟之内为全城的人做好牛奶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但让东西保持冰冷的温度却是了不起的成就。他在这方面很幸运。
泡湿先生走进冷冻室,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变成了白雾。牛奶搅拌器堆在地板上,个个锃光瓦亮。一桶桶的奶油和黄油堆放在架子上,桶外面冰晶闪耀。一排又一排的鸡蛋透过浓霜隐约可见。这个夏天他正计划着增加冰激凌业务。这是很必要的业务。再说他必须把冷气都用掉。
屋子中间点着一个大火炉。泡湿先生总是从矮人那里买很优质的炭,炉子的铁盘烧得发红。这个房子看起来应该热得像个烤箱才对,但是炉子上却沾着白霜,霜发出嘶嘶的声音和热气战斗着。火炉呼呼作响,屋子却依然冷如冰窖。要是没有这个火炉……
罗尼打开结满白霜的柜子门,用拳头砸碎里头的冰,然后从里头找东西。
他掏出来一把闪耀着蓝光的剑。
那把剑是艺术品。它有着虚构的速度、阴性的能量和绝对的寒冷,那种寒冷真的是极寒,它从热气的彼端袭来,呈现出某种寒冷的本质。那是燃烧的寒冷。自宇宙起源以来,世间就从未有这样的寒冷。事实上,在混沌看来,自宇宙起源以来万事万物都温温吞吞的。
“好,我回来了。”他说。
第五个天启骗士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酪味骑马出门了。
尤妮蒂看了看另外两人,又看了看飘在大家头顶的那团蓝光。他们躲在一辆水果手推车后面。
“我提个建议好吗?”她说,“就是说,我们——审计员们不擅长应对意外。冲动必须得到控制。唯一的假设就是必定会有计划。”
“所以?”苏珊问。
“我建议要彻底疯狂。我建议你和……和这个……年轻人跑到商店去,我负责吸引审计员的注意。这个老年人应该协助我,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会很快死去。”
大家一阵沉默。
“没错,但不用说出来。”卢泽说。
“很不礼貌吗?”尤妮蒂问。
“还有进步的空间。”卢泽回答,“不过经文里也说了,‘必须离开的时候就安心离开’,还说了,‘应保持内衣清洁,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车撞’。”
尤妮蒂十分困惑:“这些话有帮助吗?”
“这就是道最神秘的地方,”卢泽十分睿智地点头,“我们还剩哪些巧克力?”
“只剩牛轧糖了,”尤妮蒂说,“我觉得牛轧糖裹巧克力真的很可怕,牛轧糖是想出其不意地伏击啊。苏珊?”
苏珊看着街道:“嗯?”
“你还有剩下的巧克力吗?”
苏珊摇头:“嗯……”
“我记得你有樱桃奶油的?”
“嗯?”
苏珊咽了一口,咳嗽了几下,十分简洁地表达出尴尬和气恼的意思。
“我只有一个!”她生气地说,“我需要糖分。”
尤妮蒂温和地说:“我相信没有人说你带着一个以上的樱桃奶油巧克力。”
“我们根本没数。”卢泽说。
尤妮蒂继续很温和地说:“如果你有手帕,我可以帮你把嘴边的巧克力擦掉,肯定是刚才混乱中不小心沾上的。”
苏珊瞪着他们,用自己的手背擦了擦嘴。
“只是糖分,”她说,“仅此而已,是燃料,别再说了。我们不能让你死——”
我们应该那样做。洛布桑说。
“为什么?”苏珊很惊讶。
因为我能看到一切。
“你能不能跟所有人都讲讲?”苏珊又拿出了上课时的讽刺语气,“我们都想知道这件事的结局。”
你误解了“万事万物”的意思。
卢泽从装糖果的口袋里掏出两颗巧克力蛋和一个纸包。尤妮蒂一看到那个纸包脸都白了。
“我不知道我们还拿了这种东西!”她说。
“好东西,对吧?”
“裹巧克力的咖啡豆,”苏珊轻声说,“这东西该被立法禁止!”
两位女士惊恐地看着卢泽把一块巧克力咖啡豆放进嘴里。他露出惊喜的微笑说:“很不错,不过我更喜欢甘草味的。”
“你是说,你不想再吃一个?”苏珊问。
“不想,谢谢。”
“真的吗?”
“真的。不过我很喜欢甘草,如果你有的话……”
“你是不是受过什么专门的僧人才有的特训?”
“嗯,在巧克力方面是没有的,”卢泽回答,“但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零食吃太多就吃不下晚饭了’?”
“你真的不想再吃一颗巧克力咖啡豆了?”
“不想了,谢谢。”
苏珊看了看尤妮蒂,尤妮蒂惊讶得瑟瑟发抖。“你有味蕾的吧,真的有吧?”说完她就觉得胳膊被拽住,整个人被拉到一边去了。
“你们两个到那边的运货马车后面去,看见信号就跑,”卢泽说,“去吧!”
“什么信号?”
我们会知道的。洛布桑的声音说。
卢泽看着她们跑远之后,捡起自己的扫帚单手拎着,走到满是灰色人群的街上。
“打搅一下,”他说,“请各位注意一下好吗?”
苏珊蹲在马车后面说:“他在干什么?”
审计员都朝他去了,洛布桑说,有些还带着武器。
“这下是它们说了算了。”苏珊说。
你确定?
“是的。它们向人类学习。审计员不习惯服从命令。它们需要有人说服。”
他在跟它们说第一条规则,也就是说他有计划了。我认为计划可行。没错!
“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走!他会没事的!
苏珊跳起来:“好!”
是的,它们把他的头砍掉了……
恐惧、愤怒、嫉妒……感情让你保持鲜活,鲜活是你死前一段短暂的时间。那些灰色的身影冲到四骗士的剑前。
它们足有几十亿个。它们有自己的战斗方式,消极、狡猾的方式。
“这太蠢了!”瘟疫喊道,“它们连普通感冒都不会得!”
“没有可以被诅咒的灵魂,也没有屁股让人踢!”战争砍中了一个灰色的身影,它很快滚到一边去了。
“它们确实有某种饥饿感,”饥荒说,“但我却没办法利用这种饥饿。”
马匹放慢了速度。又有无数灰色身影水泄不通地堵在远处,而且还在慢慢靠近。
它们在反击了,死神说,你们感觉到了吗?
“我只觉得我们太蠢了。”战争说。
这个感觉从何而来?
“你是说它们在攻击我们的思想?”瘟疫问,“我们是天启骗士!它们怎么可能攻击我们呢?”
我们变得太像人类了。
“我们?人类?别说笑话了——”
看看你手里的那把剑,死神说,你发现什么了吗?
“就是一把剑,剑的形状。还有什么?”
看这只手,四根手指和一个大拇指,是人类的手。人类给了你这样的形态。这就是关键所在。听着!你们在一个巨大的宇宙里有没有感觉很渺小?它们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宇宙很大,你很小,你周围空无一物,只有冰冷的空间,你是很孤独的。
另外三个天启骗士看起来紧张不安。
“这是它们传递过来的想法?”战争问。
是的。恐惧和憎恨对生命来说很重要,它们就是憎恨的载体。
“我们怎么办?”瘟疫问,“它们数量太多了!”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它们的想法?死神正色问道。
“它们靠近了。”战争说。
那我们就尽我们所能。
“四把剑对那样一支大军?行不通的!”
刚才你还觉得可以呢。现在你听它们的了?人类始终面对着我们,但他们从不放弃。
“嗯,对啊,”瘟疫说,“但是和我们在一起,人类总希望找到一些缓和的机会。”
“或者突然休战。”战争说。
“或者……”饥荒犹豫了一下,说,“天上掉一堆鱼?”他看了看其他人的神色,坚决地补充了一句:“真的发生过。”
为了在最后时刻扭转命运,首先必须把命运坚持到最后一刻,死神说,我们必须尽自己所能。
“坚持不了怎么办?”瘟疫问。
死神拉起冰冰的缰绳。审计员们更近了。他可以看到每一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一个消失后总会出现十几个来填补空缺。
那我们就尽自己所能,他说,想尽办法。
身着白衣手持铁书的天使站在自己的云上。
“他们在说什么?”战争太太问。
“我不知道,我听不见!这两页书粘在一起了!”天使扒拉了半天也没能把那两页分开。
“都是因为他不肯穿背心,”战争太太坚定地说,“这种事情啊,我——”
她忽然不说话了,因为那个天使突然把自己头上的光环扯下来,卡在两页书之间,一时间火花四溅,书页发出猫抓黑板一样的声音。接着咣当一下,两页书分开了。
“好,我看看啊……”他开始看刚打开的这两页内容,“那个完成……那个完成……啊……”他忽然脸色苍白地转向战争太太。
“啊,天哪,”他说,“我们有大麻烦了。”
一颗彗星从下面的世界升起来,在天使说话时,它迅速变大。它燃烧着划过天空,不时有着火的碎片掉落下来。靠近了之后,火焰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一位骗士驾驶着一辆火焰战车。
火焰是蓝色的。混沌在冰冷地燃烧着。
站在战车上的那个人戴着一个遮住了脸的头盔,眼睛位置有两个洞,那个洞看起来有点像蝴蝶翅膀,而不像神秘未知生物的眼睛。那匹站在火焰中的骏马大汗淋漓,它慢跑几步来到其他几匹马身边,骑手们虽然不愿让步,但他们的马纷纷后退腾出空间。
“啊,好吧,”饥荒反胃地摆了摆手,“不会是他也来了吧?他回来会发生什么,我说过的吧?还记得那一次,他把游吟诗人从佐克的酒店窗户里扔出去的事情吗?我当时就说——”
够了,死神说,他朝混沌点点头,你好啊,罗尼,很高兴见到你。我还在想你到底会不会来呢。
一只带着寒气的手伸出来摘掉了头盔。
“大家好啊。”混沌开心地说。
“呃……好久不见。”瘟疫说。
战争咳嗽了一下:“听说你过得挺好。”
“是啊,挺好的,”罗尼的语气十分谨慎,“牛奶和奶制品零售业前景不错。”
死神看了一眼审计员们。它们没再前进,而是谨慎地围成一个圈。
“嗯,对,人类世界一直都需要奶酪,”战争尽全力搭话,“哈哈。”
“这里是有什么麻烦事吧。”罗尼说。
“我们能应——”饥荒想说句话。
我们应付不了,死神说,你也看出来了,罗尼。今日不同往昔,你能和我们并肩战斗吗?
“喂,我们还没讨论——”饥荒还想说话,但战争瞪了他一眼,他只好闭嘴。
罗尼·泡湿戴上头盔。混沌拔出剑。剑身光芒闪耀,和那座玻璃钟一样,这把剑看起来仿佛连接着某种更为复杂的东西组成的世界。
“有个老头告诉我,要活到老学到老,”他说,“所以了,我活了这么久,现在才得知剑刃是无限长的。我还学会了如何制作美味酸奶,不过这项技能今天用不上。我们可以上了吗,各位?”
街道彼端挺远的地方,有几个审计员正往前走。
“第一条规则是什么?”其中一个问。
“无所谓,我就是第一条规则!”扛着大斧子的审计员挥手示意它们后退。“必须守纪律!”
别的审计员犹豫了一下,这几个看起来挺聪明的。它们学习了关于疼痛的知识。此前几十亿年来,它们从未感觉过疼痛。感觉过了疼痛的那些审计员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非常好,”白先生说,“现在回——”
一个巧克力蛋突然飞出来落在石头上砸碎了。那群审计员上前去看,白先生挥了挥大斧子。
“后退!后退!”他喊道,“你们三个!去查是谁扔的!它好像是从那个摊子后面飞出来的!谁都不准去碰那种棕色物质!”
他小心地走上前,捡起一大块巧克力碎片,碎片上用黄色的糖霜画了一个微笑的小鸭子。他手抖得厉害,额头直冒汗,但是他高举起这块巧克力,充满胜利感地朝那群略微聪明的审计员炫耀挥舞。周围发出一阵赞叹。
“看见了吗?”他喊道,“身体可以战胜它!看见了吗?我们可以想办法生存下去!如果你们表现好,这些就只是棕色物质而已!如果你们反抗,它们就是致命的利刃!啊……”他放下胳膊,周围一阵**,尤妮蒂被抓来了。
“探路者,”他说,“叛徒……”
他朝俘虏走去。“会是什么呢?”他说,“是利刃还是普通棕色物质?”
“这个叫巧克力,”尤妮蒂愤愤地说,“我不吃。”
“我们试试看吧,”白先生说,“你的助手好像更喜欢斧子。”
他指了指卢泽的尸体。
但本该是卢泽的那个地方却只剩下空空的石子路。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为什么呢,”他耳边有人说,“为什么人人都不相信第一条规则呢?”
他头顶的天空变蓝了。
苏珊抓紧时间赶到钟表店所在的那条街。
她往旁边看了看,洛布桑就在她旁边跑着。他看起来……是个人类了,只不过周身闪耀着蓝色的光芒。
“大钟周围可能也有那些灰人!”他喊道。
“它们是要查明那个钟为什么会走吗?”
“啊!对啊!”
“然后你要做什么?”
“砸了它!”
“那样会摧毁历史!”
“那又怎么样?”
他拉起苏珊的手。苏珊觉得胳膊仿佛遭遇一阵电击。
“你不用打开门!不要停下来!直接冲向那个钟!”他说。
“但是——”
“不要和我说话!我必须记住!”
“记住什么?”
“万事万物!”
白先生已经举起斧子转过身了。但是你不能太信任自己的身体。身体有自己的想法。它惊讶的时候会不通知大脑就擅自行事。
比如说,嘴巴会张开。
“很好,”卢泽说着举起握着什么东西的手,“吃吧。”
门不再是普通物质,却成了一片雾气。一群审计员聚在屋里,但苏珊像个幽灵一样从它们之间跑过。
钟在发光。她跑过去的时候,钟自己移动了位置。地板在她面前延展开来,将她拉了回去。钟正加速逼近某个遥远的视界。与此同时它也变得越来越大,且越来越脱离物质形态,仿佛“钟”这种属性正在努力扩张到更广阔的空间里去。
另外还有几件事情正在发生。苏珊眨眼睛,却没有感觉到短暂的黑暗。
“啊,”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我不是在用眼睛看东西。还有什么呢?我身上还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的手……看起很普通,但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变大了还是变小了?还有——”
“你一直都这样吗?”洛布桑的声音问。
“一直都怎样?我可以感觉到我的手,我能听见你的声音——至少我觉得我能听见,但是这些都是我脑子里的内容——我感觉不到我在跑——”
“这样的……善于分析?”
“当然了。不然我还能想什么?‘哇,我有爪子和胡须啦’?不过这也很能说明问题了。这一切都是比喻。我的感官开始编故事了,因为它们无法反映真实发生的情况——”
“别松开我的手。”
“好,你放心吧。”
“我是说,别松开我的手,不然你的整个身体都会被压缩进一个比原子还小得多的空间里。”
“哦。”
“千万不要想象从外部看见那种情况。钟到了,啊啊啊啊——”
白先生闭上嘴。表情从惊讶到恐惧再变为震惊,接着是无可比拟的幸福样子。
他开始解体了。好像一个巨大复杂、由无数小块组成的拼图玩具一样散架了,他慢慢地崩塌,直至变成粉末,消失在空气中。最后一块消失的是嘴唇,很快嘴唇也消失了。
一块嚼了一半的巧克力咖啡豆落在街上。卢泽迅速蹲下捡起斧子朝其他审计员挥了几下。它们都被权威吓住了,纷纷后退。
“现在这斧子属于谁了?”卢泽问道,“回答,是谁的斧子?”
“是我的!我是灰褐小姐!”一个灰衣服的女人喊道。
“我是橙先生,斧子是我的!灰褐色根本就不是一个正经颜色!”橙先生尖声喊道。
人群中一个审计员颇有头脑地说:“这样说来,斧子的继承权是可以讨论的吗?”
“当然不可以!”橙先生急得上蹿下跳。
“你们先内部决定吧。”卢泽说着将斧子扔向天空。一百多双眼睛看着它落下。
橙先生打算首先冲上去,但灰褐小姐踩住他的手指头。接着那群审计员变得非常忙碌且混乱,从声音上判断,应该是打起来了,而且还很痛很痛。
尤妮蒂惊呆了,卢泽拉起她的胳膊。
“我们走吧?”他说,“不用担心我。我当时也是拼了老命想试试雪怪教我的那个办法。确实有点疼……”
混乱的审计员之中传来尖叫。
“民主起效果了。”卢泽很高兴地说。他看了看天空,天上的火焰熄灭了,不知道谁赢了。
前面是一片明亮的蓝色,身后则是深红色的光芒。苏珊觉得很神奇,因为她居然可以不睁开眼睛不转头就能同时看到前后两边的情景。但不管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她都看不见自己。这一切都说明,除了记忆中手指所在位置感觉到的一点压力以外,她完全成了别的某种存在。
忽然有人笑着靠近了她。
一个声音说:“清洁工曾经说过,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老师,然后就能找到自己的道。”
“然后呢?”苏珊问。
“这就是我的道:是回家的道路。”
接着传来了一点也不浪漫的声音,仿佛詹森把木头尺子放在桌子边缘拨得砰砰响,他们的旅途结束了。
但也许根本没开始。玻璃钟就在她面前,正常大小,闪闪发光。里面没有蓝光。就只是一个完全透明的钟在嘀嗒嘀嗒走着。
苏珊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手,又看了看洛布桑的胳膊及他本人。他松开了她的手。
“我们到了。”他说。
“钟在这里了?”苏珊问。她发觉自己正在努力喘气恢复呼吸。
“这只是钟的一部分,”洛布桑说,“另外的那个部分。”
“宇宙之外的那个部分?”
“对,这个钟有很多个维度,不用怕。”
“我这辈子没怕过任何东西,”苏珊还在继续喘气,“真的不怕。我会愤怒,我现在已经愤怒了。你到底是洛布桑还是杰瑞米?”
“是的。”
“是的,我明白了。你是洛布桑也是杰瑞米吗?”
“很接近了。是的,我常常想起他们两个。但是我更希望你叫我洛布桑。洛布桑的记忆更美好。我一直不喜欢杰瑞米这个名字,哪怕我自己就是杰瑞米的时候也不喜欢。”
“你真的是他们两个吗?”
“我是……我希望我集中了他们两位所有好的部分。他们两个截然不同,但又都是我,只是出生的时间略微不同,他们两个的生活都不怎么开心。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和星象有关。”
“确实有,”苏珊说,“那是虚假但充满希望的想法,又容易骗人。”
“你真是一直都这样啊?”
“目前为止都是。”
“为什么?”
“我觉得……因为在这样一个世界,每个人都很恐慌,总要有人保持理智才行。”
钟嘀嗒走着,摆锤晃动,指针却没动。
“真有趣,”洛布桑说,“你不拥护科兹莫皮利特太太之道,对吗?”
“我没听说过这个。”苏珊说。
“你现在呼吸正常了吗?”
“正常了。”
“那我们转身。”
个人时间再次开始流动,他们身后有个人说:“这是你的吗?”
他们身后有一座玻璃台阶。台阶上站着一个人,衣着打扮仿佛是历史派僧侣,他剃了个光头,穿着凉鞋。他的眼睛透露出很多信息。奥格太太曾说,那是个活了很久的年轻人。她说得没错。
他拎着鼠之死神袍子的后领子,鼠之死神在他手中挣扎。
“呃,他是独立行动的。”苏珊说。洛布桑鞠了个躬。
“那就把他带走吧。我们不能让他在这里跑来跑去。你好啊,我的儿子。”
洛布桑走上前庄重地稍微拥抱了一下他。
“父亲,”洛布桑松开他之后说,“这位是苏珊。她……帮了大忙。”
“那是当然的,”僧人说着朝苏珊笑了笑,“她就是个喜欢帮助别人的性格。”他把鼠之死神放在地上推了一下。
“对,我很可靠的。”苏珊说。
“也会说些很有趣的刻薄话,”僧人补充道,“我是文。谢谢你赶来,并且帮我儿子找到自我。”
苏珊看了看这父子二人。他们的对话和动作都显得僵硬冷淡,但是那种交流她是无法参与的,那一切发生得比对话快多了
“我们不是要拯救世界吗?”她说,“当然我不是要催你们。”
“我要先做点事,”洛布桑说,“我必须先见见我母亲。”
“我们有时——”苏珊说了一半又改口说,“有时间,对吧?全世界的时间都归我们了。”
“哦,比那些还要多得多呢,”文说,“再说,任何时间都可以去拯救世界。”
时间出现了。看起来像是个模糊的人影飘在空中,仿佛是数百万颗细小的物质倾泻在一起填满人形所在的空间,一开始很慢,然后……出现了一个人。
她是个高个子女人,很年轻,有着一头黑发,穿着一件红黑两色的长裙。看她的神情,苏珊觉得,她在哭。但是现在又微笑了。
文拉起苏珊的胳膊轻轻把她拉到一边。
“他们想单独谈谈,”他说,“我们走走吧。”
房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花园,园中有孔雀和喷泉,还有一条长满青苔的石凳。
草地一直延伸到树林中,树林修剪得很整齐,一看就是那种经过数百年精心维护的古建,没有一样东西长错地方,没有一样东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长尾鸟艳丽的羽毛好像活生生的宝石在林间飞舞。在树林深处还有别的鸟在歌唱。
在苏珊观赏花园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只翠鸟停在喷泉边上。它看了看苏珊然后飞走了,拍翅膀的声音好像小扇子在扑扇。
“说起来,”苏珊说,“我不……我不是……看,我理解这种事,真的,我又不傻。我祖父有个花园,里面完全是黑颜色的。但是洛布桑他造了那个钟!嗯,是他的一部分造的。这么说来他在毁灭世界同时也在拯救世界?”
“家族特征,”文说,“时间无时无刻不在做这种事。”
他看苏珊的神情如同老师遇到了一个热情而愚笨的学生。
之后他又说:“请这样想,想想万事万物。这是个日常使用的词。但是‘万事万物’的意思是……万事万物。这个词比‘宇宙’大得多。‘万事万物’包括了在一切可能的世界里、一切可能的时间里,可能发生的一切事物。不要去寻求任何事物的完全解决方案。任何一件事早晚都会触发任何别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一个小世界不重要?”苏珊说。
文挥了挥手,两杯酒出现在石头上。
“每件事情都和其他的事情一样重要。”他说。
苏珊沉下脸:“你知道吗?就因为这样我才很不喜欢哲学家。他们把一切都说得伟大又简单,然后你到真实世界中去,却发现事情复杂得不得了。说真的,你看看周围。我估计这个花园肯定需要定期修剪草地,喷泉需要疏通,孔雀会掉毛,还会挖坏草地……如果不这么做,那它们肯定是假的。”
“不,每样东西都是真的,”文说,“至少和别的东西一样真实。但是这是完美的一刻。”他又朝苏珊笑了笑:“相比完美的一刻而言,数百年的时光都是徒劳。”
“我还是喜欢更详细的哲学。”苏珊说。她喝了一口酒,酒很完美。
“当然。我看也是。我知道,你就像暴风雨中紧紧依附着岩石的冒贝一样紧紧依附着逻辑。我看看啊……守护小空间,不要拿着剪刀跑,记住总有意想不到的巧克力出现。”文说。他笑了笑:“永远不要拒绝一个完美的时刻。”
一阵微风吹过,喷泉的水波开始左右**漾,但很快就停止了。文站了起来。
“现在,我妻子和儿子大概已经说完了。”他说。
花园消失了。苏珊一站起来,石凳也变成雾气消失了,就在刚才它还是非常坚硬的石头触感。
酒杯也从她手中消失了,只在指尖留下一些触感,嘴里剩下一些美味。
洛布桑站在大钟面前。时间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是弥漫在屋子里的那首歌却变了一种音调。
“她高兴起来了,”洛布桑说,“她自由了。”
苏珊看了看周围。文和花园一起消失了。除了无穷无尽的玻璃房间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你不和父亲谈谈吗?”她说。
“晚点再说吧。时间很充足,”洛布桑说,“我会处理的。”
他说得非常小心,仿佛是把词语一个个放进来似的,苏珊转过身。
“你接手了?”她说,“你现在成了时间了?”
“是的。”
“但你基本上是个人类啊!”
“那又怎么样?”洛布桑笑起来很像他父亲。在苏珊看来,这是神灵才有的那种温柔但让人生气的笑容。“这么多房间是怎么回事?”她问,“你知道吗?”
“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完美的时刻。无数个无量丛中的一个无量丛。”
“我不知道是否真有‘极其完美的一刻’这种东西,”苏珊说,“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洛布桑把袍子下摆裹在自己的拳头上,然后一拳砸碎了玻璃钟的前表盘。表盘碎了,掉在地上。他说:“等我们到了另一边,不要停下来也不要回头看。因为会有很多飞溅的碎玻璃。”
“我尽量躲到凳子下面。”苏珊说。
“很可能没有凳子。”
吱吱?
鼠之死神从一侧爬上大钟,站在顶上开心地张望。
“怎么处理这个?”洛布桑问。
“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苏珊说,“我从来都不担心他。”
洛布桑点点头说:“拉住我的手。”于是苏珊拉住他。
洛布桑另一只手抓住大钟的摆锤,钟停了下来。
世界之中出现一个蓝绿色的洞。
回程快多了,但是当现实世界再次出现时,苏珊却摔进了水里。而且是臭烘烘的棕色泥浆水,水里全是枯枝败叶。她努力克服了裙子的阻碍浮上来,尽可能体面地划着水往岸上游。
太阳依然固定在天空中,空气压抑潮湿,一双鼻孔正在几尺外的地方看着她。
苏珊从小就被教育要讲求实际,所以当然学过游泳。奎尔姆女子大学在这方面很有优势,老师们都认为,女孩子要是不能衣着整齐地在游泳池里游个来回都是不努力。拜她们所赐,苏珊会四种不同的游泳姿势,还懂好些急救技巧,落水根本不慌。她还知道,要是你跟河马在同一条河里的时候该怎么办——该去找另一条河。从远处看河马又大又可爱,从近处看,它们就只是大。
苏珊调集起继承而来的全部力量,用死神般的声音和教师特有的权威语气大喊:走开!
那动物大力扑腾了几下转了个身,苏珊奋力往岸上游。但是那个岸也很模糊,只是水和沙滩的混合物而已,是一片含水丰富的黑色淤泥沼泽,里面有很多腐坏的树根。昆虫盘旋,而且——
——脚下的鹅卵石滑腻腻的,迷雾中传来骑马走动的声响——
——还有冰,死了的树上挂着冰——
——洛布桑拽着她的胳膊。
“找到你了。”他说。
“你把历史打碎了,”苏珊说,“你破坏了历史!”
河马受到惊吓又跑回来。她真是想象不到,一张嘴里居然能呼出这么臭的味道,不光臭,气流还很强烈,而且呼得久。
“我知道。但只能这么做,没别的办法。你能找到卢泽吗?我知道死神可以找到任何活物,而你是——”
“好吧,好吧,我知道。”苏珊郁郁不乐地说。她伸出手集中精神。卢泽那个很大的生命沙漏的图像出现了,而且渐渐有了实体。
“他在那边,离我们只有几百码远。”她指向一处冰冻的河水。
“我知道他在什么时间,”洛布桑说,“在六万年之前。所以……”
他们找到卢泽的时候,他正平静地看着一头巨大的猛犸象。在它毛乎乎的眉毛下面,那双眼睛正眯成一条缝,一面努力看着卢泽,一面拼命调集起它仅有的三个脑细胞,思考着究竟是要踩死他呢,还是把他从冰原上丢出去。一个脑细胞说“丢”,另一个脑细胞说“踩”,第三个在走神,想了一大堆关于性的事情。
在它长鼻子的另一端,卢泽说:“所以,你从没听说过第一条规则?”
洛布桑从半空中跑出来,到他身边说:“我们得走了,清洁工!”
卢泽看到洛布桑出现一点也不惊讶,不过倒是因为对话被打断了而有些不愉快。
“不着急,孩子,”他说,“一切尽在掌控中——”
“那位小姐呢?”苏珊问。
“在雪堆那边。”卢泽用大拇指指了指,同时依然瞪着五尺开外的那对眼睛,“这东西一出现,她就尖叫起来,然后崴了脚。看,我让它紧张了——”
苏珊跑到雪堆那里把尤妮蒂扶起来。“来,我们走了。”她匆忙说。
“我看见他的头被砍掉了!”尤妮蒂语无伦次,“接下来,突然间我们就到这里了!”
“是啊,确实会发生这种事。”苏珊说。
尤妮蒂万分迷惑地看着她。
“生活充满惊喜。”苏珊说。但是看到对方痛苦的样子,她还是犹豫了。好吧,这个生物曾经是它们的一员,它仅仅是像穿衣服一样穿了一个人类的躯壳——至少最开始是这样的,但是现在……毕竟,每个人都是披了个躯壳吧,不是吗?
苏珊甚至开始思考,人类的灵魂要是没有了躯体会变成什么样,说不定就会变成审计员那样吧。那么公平地来说,尤妮蒂如今越来越紧密地和她的躯体联系在一起,其实是某种很像人类的存在。对洛布桑而言这也是个很准确的定义,甚至对苏珊自己也是。谁说得清人性是从哪里开始又是到哪里结束的呢?
“走吧,”她说,“我们得互相帮助,对不对?”
历史的碎片就像漫天飞散的玻璃碴一样,从黑暗中横冲直撞地飞过。
黑暗中有一处灯塔。那是永远重复着同一天的奥东山谷。在一间大厅里,基本上所有巨大圆柱体都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所有的时间都耗尽了。有些柱子裂开了,有些熔化了,有些炸裂了,有些则消失了。但还有一个仍旧在转。
是最古老也最大的那个柱子,名叫“大坦达”,它依然以黑曜石轴承为中心缓慢地转着,柱子一端释放出时间,另一端将时间收回,确保文指定的完美一天永不终结。
大厅里,兰巴特·汉迪赛孤身一人坐在那旋转的石柱旁,牛油灯的火光照着他,他不时给石头底座上浇点油。
石头发出咔嚓一声,他不禁朝黑暗中望去。大厅里满是岩石燃烧后的烟雾,周围黑极了。
接着又传来咔嚓一声,然后是划火柴的声音,随后就有了火光。
“卢泽?”他说,“是你吗?”
“我觉得是啊,兰巴特,但这段时间,谁说得准呢?”
卢泽走到光亮处坐下:“这些东西让你忙得很啊。”
汉迪赛伸直了腿说:“情况太糟糕了,清洁工!每个人都跑到曼陀罗大厅去了!比大炸裂的时候还惨!到处都是历史的碎片,一大半的延时器都坏了!再也不可能全部放回——”
“好了好了,你看起来真是忙了一天了,”卢泽和蔼地说,“没睡觉吧?这样吧,我来处理这些东西。你去休息一会儿,好吗?”
“我们以为你在外面的世界迷失了,还有——”兰巴特迷迷糊糊地说。
“现在我回来了,”卢泽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修理小转轴的那个壁龛还在,夜班时候违规堆放的床铺也还在,你只需要几个学徒来帮忙看着就行了,是吧?”
汉迪赛点头,神情有些愧疚。卢泽怎么会知道还有床铺呢?
“你去吧。”卢泽说。那人走了之后,他又轻声加了一句:“等你醒了之后,你就是有史以来最幸运的傻瓜了。好了,神奇宝宝,接下来干什么?”
“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去。”洛布桑从阴影中冒出来。
“你知道上次这么干花了多长时间吗?”
“知道,”洛布桑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大厅,朝着前方的平台走去,“我知道。我觉得这次不会太久。”
“你更确定些就好了。”苏珊说。
“我……我挺确定的。”洛布桑摸着板子上的那些线筒。
卢泽小心地朝苏珊摆摆手。洛布桑的思维已经不在这里了,苏珊忽然很好奇他的思维覆盖了多大的空间。洛布桑闭着眼睛。
“那些……转轴不在了……你能把跳线挪动一下吗?”他说。
“我来教这两位女士。”卢泽说。
“这里应该有僧人知道怎么操作吧?”尤妮蒂问。
“那就太费时间了。我是清洁工的徒弟,他们肯定会跑来东问西问,”洛布桑说,“你们不会乱问。”
“他说得很对,”卢泽说,“别人会问‘这是什么意思呢?’,还会说‘饼干干!’,然后事情就永远做不完了。”
洛布桑看了看那些线轴,又看了看苏珊。
“想象一下……有个被打乱了的拼图。但是……我特别擅长分辨边缘轮廓。非常非常擅长。每块碎片都在移动。但是由于它们曾经是拼合起来的,所以它们具有拼合的天然记忆。它们的形状就是记忆。只要其中一部分被放在正确的位置,剩下的就很简单了。哦,想象一下所有的碎片散布在全部可能性的区域内,并且随机和别的历史碎片混在一起。你能全部理解吗?”
“大体可以。”
“好。我刚才全是瞎说的,它跟目前的情况没有半点相似。但是你大概可以这样……理解,我觉得可以。然后——”
“你就要走了,对吧。”苏珊不是在提问。
“我没有足够的能量留下来。”洛布桑说。
“你需要足够的能量才能保持人形?”苏珊问。她起初没发觉自己心情轻松起来了,但此时她心里一沉。
“是的,就算只是想一想四维状态也是极大的消耗。对不起。即使是集中精神想着‘现在’这个概念也很困难。你认为我基本上是人类,但其实我基本上不是人类。”他叹了口气,“要是我能给你描述一下我所见到的万事万物是什么样的就好了……真的很美。”
洛布桑看着那个小木头线轴上方的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黑暗中出现了明亮又复杂的曲线、螺旋。
看起来像个没组装好的钟,每个齿轮、弹簧都仔细地摆在他面前的黑暗中。完全拆解、可控,每个零件都很简单明了……但是有几个很小却又很重要的零件“叮”的一声滚进了一个巨大房间的角落里。如果你真的很聪明,就能猜出它们落在哪里了。
“你只有三分之一的转轴,”卢泽说,“其他的都坏了。”
洛布桑看不见他。他眼里只有那些闪亮的东西。“那……确实,但曾经它们没坏。”他说着举起双手放在线轴上。
周围突然响起一阵摩擦的声音,苏珊四下看了看,看到一排排的柱子从灰烬中升起。它们像一排排士兵一样竖立着,碎石从柱子上落下。
“好办法!”卢泽在苏珊耳边喊道,声音盖过了柱子升起时的巨响,“把时间装进延时器里面去!理论上确实可以,但我们从未实践过!”
“你知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苏珊喊回去。
“知道!将多余的时间从过于超前的历史碎片中拿出来,放回落后的历史碎片中去!”
“听起来简单!”
“有一个问题!”
“什么?”
“做不到!损耗太多!”卢泽打了个响指,想要给这位不算门外汉的人解释时间动力学,“摩擦力、分歧点之类的东西!不可能用延时器创造出时间,只能用它移动时间——”
洛布桑身边忽然出现一束明亮的蓝光。蓝光照在他面前的板子上,然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冲向所有的延时器。那道蓝光在延时器上雕刻的符文中蔓延,然后就像绕棉线团一样越来越多地附在延时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