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泽看着那些旋转的光线和其中的阴影,其实在光芒中阴影几乎是看不见的。

“——不过,现在可以了。”他说。

转轴加速到平时工作的速度,然后在光线中越转越快。它往大厅里释放出没有尽头的稳定光线。

近旁的一个圆柱底座上冒出了火花。底座开始燃烧,同时石头轴承发出了响彻整个大厅的尖叫声,仿佛是石头绝望了。

卢泽摇摇头:“苏珊,你拿桶去井里打水!尤妮蒂小姐,你拿着油桶跟着她!”

“你做什么呢?”苏珊拿起两个桶。

“我就负责着急紧张,相信我,这件事很困难!”

很快柱子底部冒出蒸汽,然后传来牛油烧焦的味道。她们不停地从井里打来水浇到附近的轴承上,根本没时间干别的事,事实上连打水的时间都非常紧张。

那些转轴前后旋转。现在已经不需要跳线了。在爆炸中幸存下来的水晶棍子也没用了,都挂在挂钩上,当时间呈弧线状从一个延时器跳到另一个延时器时,水晶棍子反射着光芒,空中一会儿呈现蓝色一会儿呈现红色。卢泽知道,眼下的状况足以把任何一个受过训练的延时器操作员吓破胆。这情景如同瀑布在狂奔,不过其中一些还是受控制的,逐渐形成一些巨大的花纹。

轴承尖叫,牛油冒泡,一些柱子的底部冒着烟。但没有大问题,都在掌握中,卢泽心想。

他看了看那些暂存器。板子乒乒乓乓地不断扇动,沿着大厅的墙边释放出红色或蓝色的线条,有些只剩一个光板子。暂存器的木质轴承轻微炭化,墙边一片白色烟雾。

过去和未来在空中交汇。卢泽能够感觉到。

在平台上面,洛布桑被笼罩在光芒中。那些线筒不再动了。现在事情进展到了另一个层面,不再需要这些粗糙的机器了。

驯兽师,卢泽心想。一开始是需要椅子和鞭子的,如果真的很有才能,总有一天可以赤手空拳走进笼子里,用眼神和声音就能驯服狮子。但是必须是他真的很有才能才行,不过有没有才能你很快就会知道,因为他会再次从笼子里出来——

他忽然停下脚步,不在雷鸣般的光芒中行走了,因为声音发生了变化。

一个最大号的转轴慢下来。卢泽看着它渐渐停下,没有重新开始旋转。

卢泽在大厅里跑了一圈,找到苏珊和尤妮蒂。在此期间又有三个转轴停了下来。

“他动手了!他动手了!过来!”他喊道。随着地面一阵剧烈颠簸,又一个转轴停下来。

他们三个朝大厅尽头跑去,那些较小的延时器还在转动,但是那一排排的延时器都已经明显减速准备停止了。一个又一个的延时器发出巨响停下来,这多米诺骨牌般的情景比他们跑得还快,最终他们在最小的石灰石延时器旁停下脚步,恰好看到最后几个转轴咯咯响了几下停下来。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油脂发出嗞嗞的声音,还有石头冷却时发出的咔嚓声。

“都结束了吗?”尤妮蒂用裙子擦擦脸上的汗,结果脸上留下一条亮片的痕迹。

卢泽和苏珊看着大厅那头的光芒,然后又看看另一边。

“我……看……还……没有。”苏珊说。

卢泽点头:“我认为这只是——”他只说了个开头。

绿色的光柱从每一个柱子上升起来,像钢铁一样稳稳地停在空中。它们在柱子之间一亮一暗地闪烁着,大厅里一时充满了雷声。忽明忽暗的光线在大厅里形成整齐的图案。

速度越来越快。雷声变成了悠长且充满压倒性力量的声响。光柱又亮起来,而且变得更大了,空中满是明亮的光——

随后又消失殆尽。声音消失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寂静也显得铿锵有力。

那三个人慢慢站起来。

“刚才那是什么?”尤妮蒂问。

“我觉得是他修改了一些东西。”卢泽说。

延时器都不转了,空气很热,大厅里充满了烟和水蒸气。

接着,像是回应人类与时间永恒的较量一样,那些延时器重新启动了。

一开始非常轻,像是微风吹过一样。延时器慢慢转起来,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全都再次开始了它们笨重又柔和的原地旋转。

“非常好,”卢泽说,“基本上和之前一样好。”

“基本上?”苏珊把脸上的牛油抹掉。

“嗯,他部分是人类嘛。”清洁工说。他们转向那个平台,台上已经没人了。苏珊一点也不奇怪。他现在已经很弱了,当然是这样。当然,做这样的事情,任何人都会精疲力尽。他当然需要休息,当然是这样。

“他走了。”苏珊平静地说。

“谁知道呢?”卢泽说,“经文里不是写了吗?‘你永远不知道结局如何’。”

延时器令人安心的嗡嗡声充满整个大厅。卢泽感觉到时间再次在空气中流动起来。那气味令人振奋,仿佛海风。我应该经常到这里来,他心想。

“他破坏了历史,然后又修复了历史,”苏珊说,“破坏和恢复。不可能啊!”

“在四维空间里是不可能的,”尤妮蒂说,“但在十八维空间里就非常清晰。”

“现在,我建议你们两位女士还是离开吧,”卢泽说,“马上就有人下来了,每个人都会大惊小怪。你们还是离开比较好。”

“你做什么呢?”苏珊说。

“撒谎,”卢泽开心地说,“很多时候撒谎的效果好得惊人。”

——嗒

苏珊和尤妮蒂从石壁上的门里出去。一条路穿过杜鹃花丛通往山谷外。太阳正在地平线上,空气温暖,不过不远处就是雪原。

在山谷的边缘处,溪水落下悬崖形成长长的瀑布,落地时仿佛一阵雨。苏珊爬上一块岩石,坐下等着。

“从这儿走到安卡-摩波要走很久。”尤妮蒂说。

“我们搭个便车。”苏珊说。第一颗星星已经出来了。

“星星真漂亮。”尤妮蒂说。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学来的,人类认为星星漂亮。”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你看着宇宙,心里会想:‘我又是怎么回事呢?’然后你就会听见宇宙回答:‘是啊,你是怎么回事啊?’”

尤妮蒂想了一下说:“嗯,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苏珊叹了口气。“就是这个意思,”她再次叹气,“当你拯救世界的时候,你不能只想着某一个人。你必须是个冷酷无情精于计算的坏蛋才行。”

“你好像是在引用谁说过的话,”尤妮蒂说,“谁说过的?”

“一个大傻瓜说的。”苏珊说。她尽量想了些别的事情又补充道:“我们还没完全消灭它们,还有一些审计员在世界上。”

“没关系,”尤妮蒂冷静地说,“看看那太阳。”

“什么?”

“太阳落山了。”

“然后呢?”

“说明世界上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了。这个身体也快没用了,苏珊。很快我的——我以前的同伴就会发疯,然后四散逃窜,它们会觉得累。它们需要睡觉。”

“我明白,但是——”

“我疯了。我知道。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觉得非常恐怖,根本无法表达。你能想象吗?作为一个存在数百万年的智慧存在,居然在一个猿猴的身体里,还骑在老鼠背上,老鼠还长出了一条蜥蜴?你能想象黑暗中有多少东西不受控制地跑出来吗?”

“你在说什么啊?”

“它们会在做梦的时候死去。”

苏珊想了一下。数百万年来一直进行着精准的逻辑思考——接着人性的晦暗之处突然把一切恐怖都倒在你身上。她甚至觉得审计员们有点可怜了,只有一点而已。

“但你没问题。”她说。

“是啊。我觉得我肯定——有点不一样。不一样是很可怕的,苏珊。你有没有想过和那孩子保持浪漫关系?”

这个问题突然凭空冒出来,苏珊没有任何防备。尤妮蒂神色如常,只有一些紧张的关切而已。

“没想过。”苏珊回答。不幸的是,尤妮蒂还没有掌握到人类对话中的言外之意。苏珊这个语气的意思其实是:“快别说了,不然小心大老鼠整日整夜来咬你。”

“我坦白,这种奇怪的感觉和他……本人是个钟表匠有关。有时候,他笑的时候,显得很普通。我想帮他,因为他看起来很孤独,很悲伤。”

“这种事情不必坦白,”苏珊严肃地说,“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浪漫这个词的?”

“我看了一些关于诗歌的书。”尤妮蒂很尴尬地回答。

“是吗?我一点都不信那些书。”苏珊回答。巨大的、饥饿的大老鼠。

“我觉得这是最奇怪的一点。为什么书页上的词语会如此有力?当人类当然是无比困难的事情,有些技能一辈子都无法掌握。”尤妮蒂说。

苏珊觉得无比愧疚。这真的不是尤妮蒂的错。人们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学习,他们学各种不成文的事情。而尤妮蒂从未成长过。

“你现在准备干什么?”她问。

“我确实有个非常人类的想法。”尤妮蒂说。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情……”

片刻之后,苏珊才意识到,这句话其实就像“你好吗”一样,听话的人应该知道这不是个问题。但是尤妮蒂不知道。

“谢谢,你真的可以帮上忙。”

“嗯,好吧,如果——”

“我想要死去。”

夕阳中一阵马蹄声传来,几位骗士赶来了。

嘀嗒

小火焰在碎石间燃烧,照亮了夜空。大部分房屋都被彻底摧毁了,不过苏托认为准确地说应该是“切碎了”。

他坐在街边,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要饭碗正摆在面前。对历史派僧侣而言,想掩人耳目当然还有更加复杂更加有趣的办法,不过苏托还是选择了当叫花子,因为卢泽曾经给他演示过,对于来要钱的人,其他人从来都不肯多看一眼。

他看着搜救人员将尸体从房子里搬出来。起初他们认为有一个人在爆炸中重伤而亡。结果那尸体突然坐起来,解释说自己是一个伊戈,而且就伊戈而言,他现在是毫发未伤的状态。另一个人大家也认出来了,是钟表匠工会的霍普金斯博士,他奇迹般地毫发未伤。

但苏托不相信奇迹。而且那个房子的废墟里全是橘子,这点也很令他怀疑,霍普金斯博士喋喋不休地说要把阳光从橘子中提取出来之类的,苏托心里那个光滑溜亮的小算盘说,刚才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他决定报告一下,看看假沙恩的人是怎么说的。

苏托捡起自己的碗穿过密密匝匝的小巷回到自己的住所,他现在根本不在乎有没有隐蔽处。卢泽那会儿在城里对众多隐匿行踪的居民开展了教育活动。现在安卡-摩波的市民都懂第一条规则。

至少到刚才为止都是懂的。有三个人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其中一个挥舞着一把大砍刀,若苏托不蹲下的话,肯定会被砍到脖子。

不过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了。总有人学得慢啊,只要切分一下时间,就能打发掉这种人了。

他站起身准备轻松地走开,结果一大把黑发落在他肩上,然后顺着他的袍子滑落在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但苏托看了看地上的头发,他的表情把那三个人吓得连连后退。

透过愤怒发红的眼睛,他看到那三个人都穿着脏乎乎的灰色袍子,比一般的小巷居民还要疯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发疯的会计。

其中一个想去抢他的要饭碗。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些规矩条件,一些未曾言明的条款,比如“除非是我真的想”,或者“除非没人看着”,或者“除非第一个是果仁糖”。数百年来,苏托都坚信一切生命皆神圣无比,同时也坚信暴力无用,可是他还有一个个人条款,“不能动头发。任何人都不能动我的头发,懂吗?”

只不过即使如此,每个人都有第二次机会。

他把碗砸到墙上,隐藏在碗里的利刃深深地扎进木板里,来袭击他的人全跑了。

接着碗开始嘀嗒作响。

苏托赶紧跑到巷子尽头,飞速从拐弯处滑过,同时大喊“蹲下”!

不幸的是,对审计员们来说,他喊得稍微晚了那么一点点——

嘀嗒

卢泽正在他的五重惊诧花园里,忽然空气冒出火花,然后形成碎片旋转着在他面前组成一个人形。

他原本正在照顾唱歌竹节虫,那些虫没食物了,此时他放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

洛布桑站在小路上。这孩子穿着一件满是星星的黑袍,衣衫在他身边呼呼作响地飞舞,尽管这个早晨没有一丝风,他却像是站在风暴之中。卢泽猜想,他恐怕确实是站在风暴中的。

“又回来了啊,天才儿童?”清洁工说。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从未离开过,”洛布桑回答,“你的事情还顺利吗?”

“你不知道?”

“我可以知道。但是一部分的我还是喜欢遵循传统。”

“嗯,住持特别怀疑,而且到处都有怪异的传言。我什么都没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只是个清洁工而已。”

卢泽说完又继续照顾生病的竹节虫去了。他还没默数到四,洛布桑就问:“我想请教一下,第五个惊喜就是你,对不对?”

卢泽仰起头。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他听得太久了,已经完全见惯不怪了,不过此时这个声音调子有所变化。

“延时器开始释放时间了,”他说,“它们知道你来了。”

“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清洁工,请告诉我吧。”

“你想知道我的小惊喜?”

“是的,别的事情我基本上都知道了。”洛布桑说。

“但你是时间。我在未来告诉你的事情你都会知道,对不对?”

“但我部分是人类。我希望保持人类的部分,所以必须要以正确的方式做事情,拜托了。”

卢泽叹了口气,看了看下面樱花盛开的大路。

“当学生可以打败老师的时候,老师就必须知无不言,你还记得吧?”他问。

“记得。”

“很好。铁道场此时应该没有人。”

洛布桑很惊讶:“呃,铁道场……不是墙上有很多锋利的长矛那个吗?”

“对,天花板上也有。好像待在一只内外翻面的豪猪体内一样。”

洛布桑很害怕:“那不是练习用的!规则说了——”

“就是那间道场,”卢泽说,“我说我们就用那间。”

“哦。”

“很好。不顶嘴,”卢泽说,“这边走,孩子。”

他们从路上走过时,花瓣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们进入寺院,路线一如往常。

他们路过了曼陀罗大厅,沙子像小狗欢迎主人一样跳起来,在洛布桑脚下形成直立的旋涡。卢泽听见他身后传来众人的叫喊。

最新消息仿佛墨滴进清水中一样在山谷里传播,数百个僧人、学徒和清洁工仿佛彗星的尾巴一样竞相追着那两个人进入内院。

而在他们上方,樱花的花瓣始终像雪一样纷纷落下。

卢泽来到铁道场那圆形的金属大门面前。门扣足有十五尺高,任何不够资格的人都不得开门。

清洁工朝昔日的学徒点点头说:“你来吧。我不能开门。”

洛布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高处的门扣。他把手贴在铁门上。

铁锈从他指尖迅速蔓延。古老的金属上立刻布满红色的痕迹。门开始吱嘎作响,然后开始一点点崩塌。卢泽试着用手指点了一下,一大块金属仿佛疏松的饼干一样落在石板路上砸碎了。

“真厉害——”他刚开口,一个会吱吱叫的玩具橡胶大象突然砸在他头上。

“饼干干!”

人群分开,侍僧头领抱着住持跑上来。

“这是干什么?要饼干干饼干干!这个唔咂唔咂搞笑的人是谁,清洁工?延时器在大厅里转疯了!”

卢泽鞠了个躬。

“尊敬的住持,如你所料,他是时间。”卢泽弯着腰回答。他歪着头看了看洛布桑。

“鞠躬!”卢泽悄声说。

洛布桑很迷惑。“我现在也要鞠躬?”他问。

“鞠躬,你这个小学徒,不然我就要好好教你规矩!该尊敬的时候就应该尊敬!我不让你走你就始终是我的徒弟!”

洛布桑很惊讶,但还是鞠躬了。

“你为什么到我们这个没有时间的山谷里来呢?”住持问。

“回答住持!”卢泽严厉地说。

“我……我想知道五重惊诧的事情。”洛布桑回答。

“——尊敬的——”卢泽提醒道。

“——尊敬的住持。”洛布桑说。

“你专程跑来,只为知道我们这个狡猾的清洁工想了些什么?”住持问。

“是的,嗯,尊敬的住持。”

“时间能做的事情有那么多,你却想弄明白这个老头搞了什么诡计?饼干干!”

“是的,尊敬的住持。”别的僧人都看着洛布桑。

他的袍子依然不断翻滚,仿佛是被感知不到的狂风撕扯着,袍子上的星星照见阳光时就闪闪发亮。

住持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我们都应该搞清楚,”他说,“据我所知,还从未有人见过呢。我们中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开口。但是……这是铁道场。有规矩!两个人进去,只能有一个人出来!这不是练习道场!要大象!你明白了吗?”

“我不想——”洛布桑刚想说话,卢泽就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捅他的肋骨。

“你要说,‘明白,尊敬的住持’。”他训斥道。

“但是我一点都不想——”

结果他后脑勺上又被拍了一下。

“现在不准后退,”卢泽说,“没有退路了,天才儿童!”他对住持点点头。“我的学徒明白,尊敬的住持。”

“你的学徒吗,清洁工?”

“是的,尊敬的住持,”卢泽说,“我的学徒。我说他不是才不是。”

“真的?饼干干!那他可以进去,卢泽,你也可以进去。”

洛布桑表示抗议:“但我只想——”

“进去!”卢泽吼道,“你要让我丢脸吗?别人会以为我没把你教好!”

铁道场内部确实是有一座布满长矛的黑压压的拱顶。那些长矛尖得像针,成千上万条这样的长矛组成了噩梦般的墙壁。

“谁会修建这样的东西?”洛布桑看着那些寒光闪闪的凶器,连天花板都没有留下空隙。

“这个地方能教人学会谨慎和遵守纪律的重要性,”卢泽把关节掰得咔咔作响,“冲动和速度对攻击者和被攻击者都同样危险,也许你也能学会。有一个条件:我们在这里都是人类。同意吗?”

“当然,清洁工。我们都是人类。”

“那还有一点:不能耍诈?”

“不耍诈,”洛布桑表示同意,“但是——”

“我们是要打,还是要一直说话?”

“但是,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出去,就表示我要杀死你——”洛布桑说。

“当然也可能是我杀你,”卢泽说,“这就是规则,没错。我们继续吧?”

“我不想这样做!”

“对待生活,就要像对待早餐麦片一样,最好是先读盒子上的使用说明,”卢泽说,“这里可是铁道场,天才儿童。”

他后退一步鞠了个躬。

洛布桑耸耸肩,也鞠了个躬。

卢泽后退几步,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一连串简单动作进行热身。

洛布桑听到他的关节响,不禁皱起眉头。

周围传来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卢泽那把老骨头骨折了。但其实是弧形墙壁上的小暗门打开了。他还听见众人争抢好位置的声音,看来是有很多人。

他伸出手,让自己微微悬浮在空中。

“我记得说好了不耍诈?”卢泽说。

“是的,清洁工,”洛布桑平稳地浮在空中,“但是接着我想到:永远不要忘记第一条规则。”

“啊哈!干得好。你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

洛布桑飘着靠近他。“从我上次见你之后,你就不能相信任何我见到的东西,”他说,“语言无法描述。我见过嵌套在世界之中的世界,就像尤伯瓦尔德制作的那些玩具娃娃。我听到过年岁发出的音乐。我知道的东西远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但我却不知道第五重惊诧。这是个诡计,是个难解的……测试。”

“万事万物都是测试。”卢泽说。

“那就告诉我第五重惊诧是什么,我保证不伤害你。”

“你保证不伤害我?”

“我保证不伤害你。”洛布桑再次庄严地说。

“好,只要你问我就可以。”卢泽露出大大的微笑。

“什么?我之前问了,但你拒绝了!”

“你只需要在合适的时间提问,天才儿童。”

“现在是合适的时机?”

“经文里写过‘择日不如撞日’,”卢泽说,“看好了,第五重惊诧。”

他手伸进袍子里。

洛布桑更飘近了些。

清洁工拿出一个廉价节日面具。面具上有一副假眼镜,还粘着一个粉色的大鼻子,鼻子下面是一条黑色小胡子。

他把面具戴上,晃了两下耳朵。“噗。”他说。

“什么?”洛布桑非常不解。

“噗,”卢泽又说了一遍,“我从没说过是个特别意外的惊喜,对吧?”

他又晃了一下耳朵,然后又动了一下眉毛。

“不错吧?”他笑着说。

洛布桑笑起来。卢泽笑得更夸张了。洛布桑也笑得更大声了,他降落到垫子上。

突然一阵殴打凭空袭来,打中他的肚子、脖子后面、后背局部地方,还从下方横扫他的腿。他俯身倒下,卢泽以游鱼跨坐式一把把他按在地上。唯一挣脱的方法就是让肩膀脱臼。

围观人群齐声叹息。

“德加-甫!”

“什么?”洛布桑趴在垫子上问,“你说没有任何一个僧人知道德加-甫!”

“因为我从来没有教过他们!”卢泽说,“保证不伤害我,对吧?多谢你了!投降?”

“你从来没说过你知道!”卢泽的膝盖撞上暗中施力的点,洛布桑的胳膊立刻变得软弱无力。

“我也许老了,但我不傻!”卢泽大喊,“你以为我看不到那点小伎俩吗?”

“这不公平——”

卢泽附身凑到洛布桑耳边。

“那个盒子上没有写‘公平’,孩子。不过你可以赢,你知道的。你可以把我变成灰尘,就像刚才那样。我怎么阻止得了时间呢?”

“我做不到!”

“你不想做到吧,我们都知道的。投降?”

洛布桑觉得他的身体机能都快停止了。他肩膀仿佛着了火。我可以脱离人形,他心想。对,我可以的,我可以在一念之间把他变成灰烬。那就输了。他死去,我走出去,我就输了。

“别担心,孩子,”卢泽平静地说,“你只是忘了第十九条。投降?”

“第十九条规则?”洛布桑想从垫子上爬起来,结果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再次趴下,“第十九条规则是什么?好了,好了,投降,投降!”

“‘记住永远别忘记第一条规则’,”卢泽说着松开他,“并且要时常自问:这东西最先是怎么出现的?”

卢泽站起来继续说:“不过你表现得很好,各方面都考虑到了,所以作为你的师父,我要毫不犹豫地推荐你升级为黄袍。另外,”他压低了声音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目睹我打败了时间,这种事情写在简历上绝对非常好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绝对能刺激到第一条规则。我拉你起来吧。”

他弯腰伸出手。

洛布桑想要拉住他,但是犹豫了。卢泽笑了笑轻轻把他拉起来。

“但我们中只有一个可以离开啊,清洁工。”洛布桑揉揉自己的肩膀。

“是吗?”卢泽回答,“但是参与游戏就必定会改变规则。我觉得不必管它。”

外头的一大群僧人把道场门推开了,仿佛有人被橡皮牦牛打了。“饼干干!”

“……住持肯定已经准备好赐予你袍子了,”卢泽说,“要是他把口水滴在上面了你也千万别说什么,拜托。”

他们离开了道场朝大露台走去,假沙恩的每一个人都跟在他们身后。

事后回忆起来的时候,卢泽说那是一次很不同寻常的仪式。住持看起来完全不吓人,因为婴儿们基本上都是不吓人的,也常常吐在别人身上。再说了,洛布桑是时间之深渊的主人,住持却是山谷的主人,所以这个尊敬关系是双向的。

不过在递交袍子的时候却是发生了一点困难。

洛布桑拒绝了。侍僧首领就问为什么,同时人群中传开一阵流水般的窃窃私语。

“我不配得到这件袍子,先生。”

“卢泽说你已经完成了学徒课程,大——洛布桑·路德。”

洛布桑鞠了个躬:“那我就接受扫帚和清洁工的袍子吧,先生。”

这下子窃窃私语的流水变成了海啸,冲刷着围观人群。人们齐刷刷地转头。大家惊讶得直喘气,偶尔传来一声紧张的笑声。清洁工也列队在旁边,他们可以暂时放下工作来观礼,这些人都紧张地沉默着。

侍僧首领紧张地舔舔干裂的嘴唇。

“但是……但是……你是时间的化身……”

洛布桑坚定地回答:“先生,在这个山谷里,我就是一个清洁工。”

侍僧首领四下看了看,但是周围谁都帮不了他。庙里其他高级成员都不愿乱入这团尴尬的粉色云团中。住持吐了几个泡泡,露出婴儿们常见的那种内心了然的笑脸。

“我们有没有……呃……我们授予过清洁工称号吗……我们有没有……”侍僧头领念叨着。

卢泽上前来到他身后:“侍僧头领阁下,请允许我来帮忙。”他的态度非常恭敬甚至有些奉承,跟平时截然不同。

“卢泽?啊……呃……好吧……呃……”

“我这就去拿一件九成新的袍子,先生,如果你肯帮我签个字让我去库房领新扫帚的话,我可以把旧扫帚传给这孩子。”卢泽全心全意表达出要帮忙的意思。

这位已然在慌乱不知所措中溺水的侍僧首领赶紧抓住卢泽递过来的救生绳。

“哦,卢泽,那就麻烦你了。你真的太好了……”

卢泽以热心帮忙的速度瞬间消失,随即再次出现,那些自以为了解他的人都吓了一跳。

他拿着扫帚和袍子回来了,那袍子在河里的石头上洗得发白。他庄严地将这两样东西递给侍僧头领。

“呃,嗯,谢谢你,嗯,这是个特别的仪式,为了,嗯,为了,呃,为了……呃……”他结巴得说不出来了。

“仪式很简单,先生,”卢泽已然充满热情,“措辞也不讲究,先生,一般我们说:‘这是你的袍子,收好了,都是庙里的东西。’然后给扫帚的时候我们说:‘这是你的扫帚,小心着用,它是你的朋友,弄丢了要罚款,扫帚不是从树上直接长出来的。’就这些,先生。”

“呃,嗯,哦,”侍僧头领低声说,“那住持——”

“哦,不,住持不用给清洁工颁发东西。”洛布桑赶紧说。

“卢泽,谁负责那个,呃,那个……”

“通常是资格更老的清洁工,侍僧阁下。”

“哦?那么机缘巧合,会不会正好就是你?”

卢泽点头鞠躬:“是的,先生。”

对于还在惊慌失措的潮水中挣扎的侍僧头领来说,这个回答无异于看见了陆地。他开心地笑起来。

“我在想,我在想,我在想,那你索性好人做到底,呃,就,嗯,就是——”

“我很乐意,先生,”卢泽转身,“现在开始,先生?”

“啊,请吧!”

“好的。洛布桑·路德,上前来。”

“是的,清洁工。”

卢泽拿起旧袍子和旧扫帚。“扫帚!袍子!别弄丢了,我们的钱不是风刮来的!”他高声说。

“感谢您的赐予,”洛布桑回答,“我很光荣。”

洛布桑鞠了个躬。卢泽也鞠了个躬。他们的头靠得很近,都在同一个高度。卢泽悄声说:“真是出人意料。”

“谢谢。”

“装得不错,这件事绝对会被写进经文里,不过有点太夸张了。别再这么做了。”

“好。”

他们直起身。侍僧头领问:“呃,接下来干什么?”他知道自己是个废物。这件事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没事了,真的,”卢泽说,“清洁工都去打扫。你负责那边,孩子,我负责这边。”

“但他可是时间!”侍僧头领说,“文的儿子!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

“很多事情我都不会说。”洛布桑笑着说。住持一弯腰,口水流到侍僧头领耳朵里。

他放弃了。“好吧,也轮不到我们来问你。”他说着退下了。

“确实,”洛布桑说,“你们不该问。我建议各位都去忙吧,这座大殿扫起来很麻烦呢。”

高阶僧侣们互相胡乱比画了一阵,然后众人十分不情愿地慢慢散去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卢泽小声说:“他们会躲在各种地方偷看我们。”

“嗯,是啊。”洛布桑说。

“你还好吗?”

“非常好。我妈妈很高兴,她会跟我爸爸一起退休。”

“什么?是回到乡间别墅养老之类的吗?”

“不算,但也差不多。”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两把扫帚扫地的声音。

然后洛布桑说:“卢泽,我知道,在学徒期结束后,徒弟给师父送礼物或者纪念品是常有的事。”

“是啊,”卢泽直起身说,“但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有我的坐垫、我的碗和我的道。”

“每个人都有些想要的东西。”洛布桑说。

“哈!你可说错了,天才儿童。我已经八百岁了。我所有的愿望都早就满足了。”

“哎呀,那可不好。我希望能找到一些好东西呢。”洛布桑站直了身体把扫帚扛在肩上,“不管怎么说,我要走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肯定很多,”卢泽说,“肯定很多,树下面就还有好多要打扫的。说起打扫,天才儿童,你把那个女巫的扫帚还给她了吗?”

洛布桑点头:“这么说吧……我把东西都放回去了。不过是全新的。”

“哈!”卢泽扫了几片花瓣说,“就是这样。可不就是这样吗?时光大盗要还清债务真是轻而易举啊!”

洛布桑自然是听出了其中责怪的意思。他看着脚下说:“但也不是全都还了。”

“是吗?”卢泽依然十分专注地看着扫帚尾巴。

“当你拯救世界的时候,你不能只想着某个人,因为一个人只是世界的一部分。”洛布桑又说。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吗?”卢泽回答,“你肯定是跟某个很奇怪的人交谈过了。”

“不过现在我有时间了,”洛布桑真诚地说,“我希望她能理解。”

“女士们的理解能力十分惊人,你只需要以适当的方式表达就行了,”卢泽说,“祝你好运,孩子。总的来说,你干得不错。经文里不是写了吗?‘择日不如撞日’。”

洛布桑朝他笑了笑,就消失了。

卢泽继续扫地。过了一会儿,他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禁笑起来。徒弟给师父送礼物是吧?如果说卢泽想要某个东西,而时间可以给他……

他停下来抬起头,大声笑了。

在他头顶上,樱桃渐渐长大成熟了。

嘀嗒

在某个此前并不存在的地方,某个只为目前一个目的而存在的地方,放着一个巨大光亮的桶子。

“一万加仑美味软糖奶油,里面加了紫罗兰精华和黑巧克力,”混沌说,“上面还有一层黄油奶霜夹心的榛子果仁糖,外加部分软焦糖,触感极为舒适。”

所以……你是说这个桶可以存在于真实无限的每个地方中的某一个地方,因此它可以存在于此?死神问道。

“没错。”混沌说。

但是它却不在它本该存在的地方。

“是的。它现在应该存在在这里。这是简单的数学题。”混沌说。

啊?嗯,数学,死神很轻蔑地说,一般我只做到减法就够了。

“总而言之,巧克力不是什么稀有商品,”混沌说,“有些星球上长满了这种东西。”

真的吗?

“真的。”

这种事情还是最好不要传开。死神说。

尤妮蒂正在黑暗中等待着,他走了过去。

你不需要这样做。他说。

“不然还能怎么样?”尤妮蒂说,“我背叛了我的同类,而且彻底疯了。我不属于任何地方,留在这里也是徒增烦恼。”

她看着那巧克力深渊。巧克力表面上的糖霜闪着光。

她从黑暗中走出来。令她惊讶的是,这么做居然感觉有些尴尬,但她还是骄傲地昂首挺胸。

“勺子。”她自大地伸出右手命令道。混沌拿出一把银勺,夸张地擦了擦,递给她。

“再见,”尤妮蒂说,“替我真诚地问候你的外孙女。”

她后退几步,助跑了一段距离,然后来了个完美的跳水。

巧克力无声无息地吞没了她。旁边的两个人等着桶里那富含油脂且迟缓的涟漪渐渐消散。

“这可真是一位品位不俗的女士,”混沌说,“多么可惜。”

是啊,我也有同感。

“嗯,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很有趣,真的。我现在必须走了。”混沌说。

你还在继续做牛奶生意?

“是啊,大家都指望我呢。”

死神似乎感到钦佩。你回来了,真的很……有意思。他说。

“是啊。很有意思。”混沌说,“你要来吗?”

我还是在这里等一会儿。

“为什么?”

以防万一。

“哦。”

是啊。

几分钟后,死神从袍子里掏出一个又小又轻的生命沙漏,仿佛是给玩具娃娃玩的一样。他把沙漏倒转过来。

“但是……我已经死了。”尤妮蒂的影子说。

是啊,死神说,现在是下一步了……

嘀嗒

爱玛·罗伯森坐在教室里,皱着眉头咬自己的铅笔。随后,她缓缓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开始动笔。

我们去了兰科,那里住着女巫,她们很和蔼,她们种植cǎo yào。我们遇到了一位女巫,她很hé ǎi,她给我们唱了一首gē,是关于一个刺尾说不来话的gē。詹森想踢她的猫,但是猫把他追到树上去了。我知道很多关于女巫的事情,现在她们都不长疣子了,也不会吃小孩,就跟你奶奶不会吃你一样,只不过奶奶不回用很难明白的词。

苏珊坐在高高的讲台上松了口气。没什么比大家都埋头写字的教室更美好了。一个好老师会充分利用手边现成的材料,比如把全班带到奥格太太家就是很好的教育,双向的教育。

一个运转良好的班级有自己的气味:一点铅笔屑的味道,海报颜料味,还有死了的竹节虫——当然是用胶水固定住的,还有比利的味道。

她和外公的会面不太愉快。她气愤地说外公没跟她讲清楚,而死神说他当然不能说。如果你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人类,未来就不会发生了。这也有道理。当然有道理。逻辑完美。但问题在于苏珊只是在大部分时候讲逻辑。现在事情又回到了冷淡紧张的日常状态,小家庭里摩擦不断的日常。

她心想,也许这就是普通家庭的状态。有外人来捣乱的时候,他们想也不想就团结起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就谁都不理谁——多谢奥格太太,她现在可算是记住这句话了。

最近她一直没见到鼠之死神。不过他肯定没死,只是最近没时间吧。

她不禁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课桌里的东西。苏珊严禁在课堂上吃东西,因此这样看来,如果这算是一条纪律的话,就应该适用于所有人,包括苏珊自己。否则这就是暴政而非纪律。但是也许纪律的作用就是让你在违纪之前思考一二。

在书和文件之间还塞着一盒希格斯&米金店里最便宜的混装巧克力。

小心地打开课桌盖子把手悄悄伸进去还是很简单的,当然同时还要保持严肃的老师脸。手指头在空包装纸的小窝里找到了一块巧克力,但摸起来似乎是她不喜欢的果仁糖。她还是坚定地拿了起来。生活艰难,有时候就只有果仁糖。

接着她轻快地拿起钥匙来到文具柜旁,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是在检查还有没有多余的铅笔。毕竟,铅笔这个事真的说不准,随时都得去看看。

门在她身后发出轻微的嘀嗒一声,一点微弱的光线从横梁上照下来。她把巧克力放进嘴里闭上眼睛。

纸板箱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苏珊睁开眼睛。

装星星那个盒子的盖子轻轻打开。星星掉出来,在橱柜的阴影中不断旋转,那些黑暗中的星星就像一个闪亮旋转的微型星系。

苏珊看了一会儿:“好,你引起我注意了,不管你是谁。”

至少她是想要这么说。但是由于果仁糖非常黏,说出来就成了:“嚯,你引迟喔注记了,波……嗯你是啥。”该死!

星星围着她的头转,接着橱柜里头变成了星空一般的深黑。“老鼠。哼,是你吗——”苏珊问。

“是我。”洛布桑说。

嘀嗒

就算是牛轧糖,也能带来愉快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