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可以穿墙而过,”苏珊说,“但是时间停止之后就不行了,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消失了。”

“你真的可以穿过结实的墙?”

“是啊,家族传统吧。”苏珊严肃地说,“走,我们从博物馆过去。至少这时候里面的人都不会动。”

安卡-摩波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国王了,但是宫殿却保留下来。一座城市可以没有国王,但宽敞的大房间和方便的高墙却总能派上用场,君主统治已经是久远的回忆了,那些建筑被重新命名为“人民工业辉煌纪念馆”。

虽然安卡-摩波的最后一位国王自己没有油画肖像——他是被砍头的,砍了头的人怎么都不会好看,矮个子的国王也不例外——但是大家公认他收藏了很多优秀的艺术品。即使城里的平民也很想欣赏一下卡拉瓦提的名画《三个高大粉红女人和一片纱巾》,或者毛瓦伊斯的《戴了一大片无花果叶的男人》等,像安卡-摩波历史这么悠久的城市,总会积累起各种艺术的残骸,为了防止这类残骸阻塞交通,必须要有公共小阁楼似的地方来储存它们。因此,除了好几英里长的红绳子、几个身穿制服的老头引导人们观看《三个高大粉红女人和一片纱巾》以外,再花上一点小钱,皇家美术馆就诞生了。

洛布桑和苏珊快步穿过寂静的大厅。就像在费吉特俱乐部一样,博物馆里也很难判断出时间是否停止了。在这里时间的流逝几不可察,假沙恩的僧人们认为这是很宝贵的资源。

苏珊停下脚步转身抬头看了看走廊墙壁上那些装在鎏金画框里的作品,轻声说:“啊……”

“怎么了?”

“比利兹的阿尔-加什之战。”苏珊说。洛布桑也看着那幅斑驳模糊的图画和发黄泛着棕色的清漆。画面颜色已经变成了十几种深浅各异的土黄,但图中依然透出某种暴力邪恶的东西。

“阿尔-加什是地狱的意思吗?”他问。

“不是,是古代克拉奇的一座城市,几千年前的事情了,”苏珊说,“我外公倒是说过,人类把那里变成了地狱。比利兹画这幅画的时候疯了。”

“呃,他画的乌云挺好的,真的,”洛布桑犹豫地说,“很精彩的,嗯,闪电……”

“看云里出来的是什么。”苏珊说。

洛布桑眯起眼睛仔细看着那些翘起硬皮的乌云和化石质地的闪电。

“哦,看见了,天启四骗士。你经常可以看到——”

“仔细数数。”苏珊说。

洛布桑使劲看:“那里有两个——”

“别傻了,有——”她只说了个开头,随即顺着洛布桑的目光看去。那孩子没在看绘画。有两个审计员正从他们身边经过去往瓷器室。

“它们在逃避我们!”洛布桑说。

苏珊抓起他的手说:“不尽然。它们总是互相监督!肯定有三个才对!它们很快就会回来!”

她拉起洛布桑往旁边的画廊跑去。

画廊尽头又有几个灰色的身影。他们两个继续跑,经过了落满灰尘的壁毯进入另外一间又大又古老的房间。

“哇,老天,那幅画就是《三个高大粉红女人和一片……》”洛布桑还没说完就被拉走了。

“专心点好不好?大门在那边!博物馆里到处都是审计员!”

“这里只是旧美术馆!什么都没有啊。”

他们在大理石地板上滑了几步停下来,前面有一座很大的楼梯通往另外一层。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洛布桑说。

“到处都是阳台,”苏珊说,“来!”她又拉起洛布桑上了楼,穿过一个拱门之后停下脚步。

画廊分布在好几层楼上。在一楼,游人可以俯瞰下面一层。现在下面一层有很多审计员在忙碌着。

“它们到底在干什么?”洛布桑低声说。

苏珊冷冷地说:“我觉得它们是在欣赏艺术品。”

橘小姐觉得很烦躁。她的身体不停地提出奇怪的要求,而且现在和往日信任的同伴一起工作变得很不顺利。

一个画框靠在她面前的墙上,这画框曾经装着罗伯特·卡斯皮德爵士的画作《马车陷在河里》,现在是空的了。空白的帆布整整齐齐地卷着放在一旁。画框前面还整齐地按照体积大小顺序堆放着一堆堆的颜料。好几十个审计员齐上阵,正在把这幅画分解为分子状态。

“还是什么都没有?”她沿着画前面的线踱步。

“没有,橘小姐。目前为止只有分子和原子。”一个审计员回答道。它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是不是和配方有关呢?各种分子的配比平衡?基本几何学?”

“我们继续——”

“赶紧干活!”

画廊里的其他审计员连忙挤到画的遗迹前——其实现在也还是同一幅画,因为目前为止画上的每一个分子都还在这屋里,它们上下看了看,然后继续自己的工作。

由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橘小姐更加生气了。生气的原因之一有可能是,当白先生给她派任务时候,用一种很奇怪的神情看着她。被人看着对审计员来说绝对是很陌生的经历——任何审计员都不会特意去看其他审计员,因为所有审计员都一模一样——而且它们也绝不会想到用自己的脸说话。其实它们根本不会想到脸这个东西。当然也不会想到获得一个身体,对其他脸上的神情做出奇怪的反应,目前来说主要是针对白先生的脸。当他那样看橘小姐的时候,她很想把他那张脸撕烂。

这是毫无道理的想法。任何审计员都不会对其他审计员产生这种想法。审计员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有感觉。审计员没有感觉。

她觉得非常恼火。它们失去了很多能力。现在还要用扑扇扑扇的两块皮肤来交流,真是太荒谬了,更不要说还有舌头……呕……

目前为止据她所知,宇宙有史以来,没有哪个审计员体会过“呕……”的感觉。这个可恶的躯体随时随地都想“呕……”。她可以随时离开这个身体,但是……她居然有点不想离开。想要时时刻刻继续保持人形真是一种恐怖的欲望。

而且她觉得饿了。真是没道理,胃是一个用来消化食物的口袋,它不该发号施令。审计员单靠着和周边环境交换分子,利用身边任何形式的能量就可以活得很好了。这是事实。

她试图将这一事实告知给胃。她确实转告了。胃却坐在那里抱怨个不停。她被内脏折腾得快烦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必须听内脏的?呕……

真的太烦了。她想……很想……通过呼喊一些、一些、一些很可怕的词语来表达自己。

“嘈杂!困惑!”

别的审计员恐惧地看着周围。

但这几个词没用,它们不像平时那么有效。肯定还有更坏的词。啊,对了……

“器官!”橘小姐大声喊道。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词。“你们这些……器官在看什么?”她接着喊,“继续干活去!”

“它们把东西全部分解了。”洛布桑低声说。

“这就是审计员啊,”苏珊说,“它们认为这样就能发现事物的真相。我很讨厌它们,你知道吧。真的特别讨厌。”

洛布桑瞄了她一眼。他们寺庙里不是单一性别的环境。换句话说,虽然僧人们可以思考十六个维度的事情,但所有人根本没有考虑过女人可以来寺庙里工作的可能性。而盗贼工会则认为女孩在盗窃领域方方面面都不输男孩——比如说,他记得有个同学叫丝黛芙,她可以把你裤子后面口袋里的零钱都偷走,而且爬房子比刺客还厉害。他和女孩子在一起很自在。但是苏珊却把他吓个半死。她脑子里仿佛有个秘密的地方充满沸腾的怒气,遇到审计员的时候怒气就会发泄出来。

他还记得苏珊用扳手砸那个审计员的情景。当时她专注地皱了皱眉,仿佛是要确保工作彻底完成。

“我们要走了吗?”他问。

“看它们,”苏珊继续说,“只有审计员才会把一幅画彻底分解,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构成了艺术品。”

“那边有一大堆白色粉末。”洛布桑说。

“《戴了一大片无花果叶的男人》,”苏珊心不在焉地说,她眼睛还盯着那些灰色的身影,“它们分解了一个钟来研究时间。”

“你怎么知道那是《戴了一大片无花果叶的男人》?”

“我只是记得它在那个地方,仅此而已。”

“你,呃,你喜欢欣赏美术作品?”洛布桑问道。

“我知道我喜欢什么,”苏珊依然盯着那群忙忙碌碌的灰色身影,“现在我想要很多武器。”

“我们还是走——”

“要是你放松警惕,那群浑蛋就会控制你的思想,”苏珊没动,“你发现自己在想‘该有法律才行’或者‘毕竟我不是制定规则的人’或者——”

“我觉得我们真的该走了,”洛布桑小心地说,“因为有些审计员上楼了。”

她扭头四下看了看,说:“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呢?”

他们跑过另一座拱门,进入陈列陶器的展室,到了展室尽头之后,他们回头看,发现三个审计员正跟着他们。审计员们没有跑,但它们整齐划一的步伐确实很奇怪,有种“我们定会追上来”的恐怖感。

“好吧,我们走这边——”

“不,走这边才对。”洛布桑说。

“我们不需要去那边!”苏珊坚决反对。

“但是这边牌子上写着‘盔甲武器’!”

“那又怎么样?你擅长使用武器吗?”

“不擅长!”洛布桑骄傲地回答,随即他意识到苏珊理解错了,“不是,我曾经学过不用——”

“也许能找到一把我可以用的剑。”苏珊气愤地说着走了。

进入展厅的审计员不止三个,而是有一大群灰色的人。

苏珊找到了一把剑,那是一套阿加丁帝国盔甲上的剑。虽然长期不用变钝了,但是剑身上依然充满愤怒。

“我们要继续跑吗?”洛布桑说。

“不,它们会追上来的。也许我们不能把它们全都杀死,但是至少可以让它们怕得想死。你还是没找到武器?”

“没有,因为我专门学习过——”

“那就别挡我的路好吗?”

审计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洛布桑不禁感到奇怪。

“我们没法杀死它们?”他问道。

“杀不杀得死取决于它们变得有多接近人类。”

“但是它们似乎很害怕。”洛布桑说。

“它们是人形的,”苏珊头也不回地说,“人类的身体。完美的仿制品。数万年来人类身体都不想被砍。这种本能渗透进头脑中了,难道不是吗?”

审计员们围成一圈继续逼近。它们当然想一起扑上来,但是谁都不想第一个行动。

其中三个抓住了洛布桑。

在训练道场的时候,他很喜欢格斗练习。当然那时候每个人都戴着护具,谁都不会真的想去杀人,所以很放心。洛布桑之所以格斗出色是因为他擅长切分时间。他的行动总是游刃有余。如果时间有富余,那就不用太讲究技巧。

但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根本没有时间可供他切分。

他用上了斯乃-甫和“好的好的”的格斗术及其他各种能用上的技巧,要是真正打架的时候还想着遵守道场的规则那就必死无疑了。不过那群灰色的人水平也很差。它们只会抓住他抱住他。就算是个老奶奶也能打得过它们。

他打退了两个,准备对付第三个,那个审计员抓着他的脖子。他挣脱出来转身准备狠狠给它一下,但随即又犹豫了。

“喂,干什么呢!”有人喊道。

苏珊的剑从洛布桑面前挥舞而过。

审计员的头从身躯上滚落,脖子里没有喷出丝毫的血,只有一片彩色灰尘四散飞舞。接着身体也气化了,变成了飘在半空中的灰袍,接着灰袍的影子也消失了。

洛布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闷响,苏珊抓住他的肩膀。

“你不能犹豫,知道吗?”她说道。

“但那是个女人!”

“不是!它只是最后一个。我们走吧,免得其他审计员跑来。”她朝着大厅尽头点点头,第二组审计员正在那里小心看着他们。

“它们反正也不会打架,”洛布桑喘了口气说,“那些在干什么?”

“学习。你能打得比刚才更好吗?”

“当然能!”

“好,因为下次它们打架就跟你这次的水平一样了。现在去哪里?”

“呃,这边!”

接下来的展厅里满是动物填充标本。几个世纪以前动物填充标本很流行。这些动物不是年老体弱专门当战利品的狗熊,也不是赤手空拳带着五支箭、二十个枪手、一百个助猎手去狩猎来的孱弱老虎。这里的部分动物被分成组。非常小的动物,被分成很小的组。

这里有青蛙,它们围坐在小餐桌旁。有狗,狗都穿着狩猎装追赶狐狸,而狐狸则头戴小帽子,帽子上还插着羽毛做装饰。还有弹班卓琴的猴子。

“哇,天哪,这里有一支乐队,”苏珊十分惊恐地说,“看看这些跳舞小猫……”

“真恐怖。”

“真不知道做标本的人见了我外公会是个什么状况。”

“他会见到你外公吗?”

“当然会,”苏珊说,“当然会啊。我外公可喜欢猫了。”

洛布桑在楼梯前停下脚步,躲在一头不幸的大象后面探出头。前面有一条红绳,坚决如铁栅栏一样地宣布,再往前就是不对公众开放区域了。还有一条补充通知写道:“决不允许进入”。

“我得走上面吧。”他说。

“别乱跑了,好吗?”苏珊说着跳过绳子。

这段很窄的楼梯通往一个宽敞的楼梯间,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到处放着一些箱子。

“阁楼,”苏珊说,“等等……这个指示牌是干什么的?”

“‘一直向左,’”洛布桑读道,“嗯,如果他们要搬动重物——”

“看指示牌,好吗?”苏珊说,“别只看自己想看到的,看清楚眼前的东西!”

洛布桑认真看了。

“真是个很蠢的指示牌。”他说。

“嗯。不过很有趣。”苏珊说,“你觉得我们该走哪边?我觉得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决定跟着我们走了。”

“追上来了!随便哪个通道都行!”洛布桑说。

“那就随便哪个通道吧。”苏珊朝两个包装箱之间的狭窄缝隙里走去。

洛布桑跟着她。进入昏暗小路之后,他问:“你刚才说‘决定’是什么意思?”

“楼梯上那个牌子说的是不准进入。”

“你是说它们不会遵守指示牌提示?”他停下脚步。

“对。不过它们会有种强烈的感觉认为自己必须遵守。它们服从规则。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就是规则。”

“但是你不可能遵守一直向左或者一直向右的牌子,不管怎么样……啊,我懂了……”

“学习很有意思,对吧?啊,又有一个。”

不要投喂大象

“这一个真的不错,”苏珊说,“你不可能遵守这个规则……”

“……因为根本没有大象,”洛布桑说,“我好像抓住诀窍了……”

“这是专门针对审计员的陷阱。”苏珊看着旁边一个包装箱。

“这里还有一个厉害的。”洛布桑说。

无视此标志

请遵守命令

“干得好,”苏珊表示同意,“但是我很好奇……究竟是谁摆出了这些牌子?”

他们身后传来说话声。一开始很小声,但忽然有人提高了声音。

“——说向左但是指着右边!简直不可理喻!”

“是你的错!我们违背了第一个标志牌!真为这些歧路上迷失方向的人感到悲哀!”

“别装腔作势,你这个有机物!我要大声对你说,你——”

忽然传来轻微的窒息声,尖叫渐渐减弱最终消失了。

“它们内讧了?”洛布桑说。

“但愿如此。我们走,”苏珊说。他们继续悄悄地前行,在大木箱组成的迷宫之间迂回前进,图中有个牌子写着:

鸭子

“啊……这就有点深奥了。”苏珊说。

“为什么是鸭子呢?”洛布桑说。

“为什么呢?”

箱子之间某个地方有人几近歇斯底里地说话了。

“大象是什么该死的有机物?大象呢?”

“这里没有大象!”

“那为什么要放个牌子?”

“这是——”

……有一个微弱的窒息声,然后是逐渐消散的尖叫。接着又传来跑步的声音。

苏珊和洛布桑赶紧躲到暗处,苏珊说:“我踩到什么了?”

她弯腰捡起一块软乎乎黏答答的东西。当她起身的时候看到一个审计员正从拐弯处走过来。

它眼神慌乱迷茫。看到苏珊和洛布桑的时候完全不知所措,仿佛一时想不起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是它拿着一把剑,而且握剑姿势很正确。

它身后冒出一个身影。那人一手揪住它的头发,把它的脑袋用力往后一扯,另一只手捂住它的嘴。

审计员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然后它分解了,细小的尘埃四散飞去,最终彻底消失。

最后的一点尘埃似乎想在空中组成一个穿斗篷的影子。但是那影子也最终消散,只留下一丝丝微弱的尖叫,唯有通过脖子后面的汗毛才能听见。

苏珊瞪着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你是……你不可能是……你到底是什么?”她问道。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它口鼻位置蒙着厚厚的布条,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它整个看起来很奇怪,因为除了脸和手,它身上穿的是缀有小亮片的晚礼服,披了一条貂皮披肩,还挎着一个小挎包。它头上戴着一顶很夸张的大帽子,上面装饰了非常多的羽毛,足以让三种珍稀鸟类灭绝。

那人在小背包里找了一会儿,掏出一张深棕色的纸,仿佛那是什么神圣文书似的。洛布桑仔细看。

“这里写的是‘希格斯&米金豪华糖果’,”他念道,“松脆焦糖,惊喜榛子……是巧克力?”

苏珊摊开手看了看自己刚才捡起来的那块草莓旋风巧克力。她认认真真看了对方一眼。

“你怎么知道巧克力能行?”她问。

“拜托!你们不用怕我,”布条之下传来沉闷的声音,“我现在只剩坚果巧克力,那些化得慢。”

“你说什么?”洛布桑说,“你刚才用巧克力杀死了一个审计员?”

“那是我的最后一块橘子奶油巧克力。我们在这里太暴露了,跟我来。”

“审计员……”苏珊喘了口气,“你也是审计员,对不对?我为什么要信任你?”

“这里没别人了。”

“你是审计员之一,”苏珊说,“就算你穿了那么多……东西,我也看得出来!”

“我曾经是审计员之一,”勒让小姐说,“现在,我就是我。”

很多人住在阁楼里。一家子人都住在阁楼里。苏珊很好奇,他们究竟是正式居留还是非正式居留,或者是像在安卡-摩波很常见的那样处于中间状态,因为城里常年住房紧张。城市生活大都发生在街道上,因为屋里空间不够。各家各户都是轮班住在屋里,这样就能二十四小时有效利用床铺。眼下看来,仿佛是管理员和知道卡拉瓦提的《三个高大粉红女人和一片纱巾》、毛瓦伊斯的《戴了一大片无花果叶的男人》在那里的人将自己全家都搬进了博物馆大阁楼里。

那些人就住在艺术品上面。一家人,或者应该说是恰好轮班住在这里的一家人,都坐在桌边的长凳上,由于时间消失了,他们都完全静止下来。勒让小姐摘掉帽子挂在那家的母亲头上,然后晃了晃自己的头发,然后解开蒙在口鼻处的布条。

“我们相对比较安全,”她说,“它们都集中在主要街道上。嗯……日安。我叫米莉娅·勒让。我知道你是谁,苏珊·斯托-赫里特。但我不认识这位年轻人,我感到很惊讶。我猜想你是要来破坏那个钟的?”

“让那个钟停下来。”洛布桑说。

“等等,等等,”苏珊说,“这完全说不通。审计员痛恨与生命相关的一切。你是一个审计员,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勒让小姐叹了口气,“目前我只知道我绝对不是审计员。必须有人阻止我们……它们……我们。”

“用巧克力阻止?”苏珊问。

“味觉对我们来说是全新的体验,完全陌生,我们无法抵御。”

“但是……巧克力?”

“一块饼干就差点要了我的命,”勒让小姐说,“苏珊,你能想象第一次体验到味觉的情景吗?我们把躯体造得很好。没错,有很多味蕾,水喝起来就像酒,但是巧克力……真是连思想都会停下来。除了味道什么都没有了,”她叹了口气,“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死法。”

“但你好像不受影响。”苏珊很怀疑。

“全靠口罩和手套,”勒让小姐说,“剩下的就是努力保持自我。哎呀,我真是没礼貌。请搬个小朋友坐吧。”

洛布桑和苏珊交换了个眼神。勒让小姐察觉了。

“我说错话了吗?”她问。

“我们不把人当作家具。”苏珊说。

“但是他们肯定感觉不到。”那位小姐说。

“我们却觉得不好,”洛布桑说,“这才是重点。”

“啊,我还有好多要学呢。我觉得当人类要了解好多……背景环境。先生,你能让那个钟停下来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洛布桑回答,“但是……我觉得我应该知道才对。我会努力。”

“那位钟表匠知道吗?他在这里。”

“哪里?”苏珊问。

“在走道里。”勒让小姐回答。

“你把他搬过来了?”

“他打架的时候受了重伤,几乎走不了路了。”

“什么?”洛布桑说,“他怎么可能还会走动?我们在时间之外了!”

苏珊深吸一口气说:“他和你一样,有他自己的时间。他是你的兄弟。”

这是假话。因为洛布桑还没准备好面对真相。然而就目前他的表情来看,他就连假话都觉得难以接受。

“双胞胎,”奥格太太说着拿起白兰地酒杯,看了看,又放下,“不止一个,而是双胞胎,两个男孩。但是……”

她的眼神像炽热的长矛一样转向苏珊:“你肯定在想,这是个疯疯癫癫的老接生婆。你肯定在想,她懂些什么?”

苏珊拿出诚实的态度回答:“我内心有一小部分确实是这样想的。”

“答得好!我们内心的一部分总是东想西想,”奥格太太说,“我内心有一部分在想:这个讨厌的小姑娘是谁,居然把我当五岁小孩耍?但是我内心绝大部分想的是:她有一大堆麻烦事,见了很多凡人不该见的东西。提醒你一句,我内心有一部分在说:我也是。看到人类不该看的东西让我们成为人类。嗯,小姐……你要是懂道理的话,你内心有一部分就该这样想:我眼前这个女巫每次照顾的病人死去时就见过我外公,见过很多次了,她已经准备好了在临死时往他眼眶里吐口水,所以只要她愿意也能给我找一大堆麻烦。你明白了吗?我们内心的想法还是别说出来,”她忽然朝苏珊眨眨眼睛,“大祭司就是这样跟女演员说的。”

“我当然同意,”苏珊说,“完全同意。”

“好,”奥格太太说,“所以……是双胞胎……嗯,那是她第一次,而且她也不习惯保持人形,我的意思是说,当你是超自然存在的时候其实很难完成什么自然的事情,而且……要说是双胞胎也不太对……”

“那个钟表匠,”洛布桑说,“是我兄弟?”

“对。”苏珊说。

“我是捡来的!”

“他也是。”

“我现在就想见见他!”

“现在恐怕不行。”苏珊说。

“我不想听你说,谢谢。”洛布桑转身对勒让小姐说:“就在那条走廊?”

“是的,不过他睡着了。我觉得是钟扰乱了他的精神,而且他在打斗中受伤了。他在睡觉的时候说了一些话。”

“说了什么?”

“我找到你们之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追上来了,随便哪个通道都行’。”勒让小姐回答。她看着他们两个:“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苏珊捂住眼睛。唉,天哪……

“这是我说过的话,”洛布桑说,“我们上楼梯之前说的。”他看着苏珊:“我们是双胞胎吧?我听说过这种事。其中一个人想的事情另一个人也想到了?”

苏珊叹了口气。她想,有时候我真是个胆小鬼。“确实是这种事。”她说。

“就算他看不见我,我也要去见他!”

该死,苏珊心想。她赶紧追着洛布桑往那条通道走去。勒让小姐十分关切地跟在他们后面。

杰瑞米躺在**,虽然在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里,床也变得和别的东西一样硬邦邦的了。洛布桑停下脚步看着他。

“他看起来……很像我。”他说。

“是啊。”苏珊回答。

“可能要瘦一点。”

“可能吧。”

“脸部线条……有点不同。”

“你们过着不同的生活。”苏珊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和他的事情呢?”

“我外公,嗯,很关注这类状况。我自己也做了些调查。”苏珊回答。

“为什么会有人对我们如此关注?我们很普通。”

“这就很难解释了,”苏珊看了看勒让小姐,“我们在这儿保险吗?”

“那些标志牌让他们很不安,”勒让小姐回答,“它们不想接近那些标志。我……别忘了,是我处理了跟踪你们的那个审计员。”

“你最好坐下,洛布桑先生,”苏珊说,“我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你还是坐着听吧。”

“什么?”

“我外公是死神。”

“这可真是奇怪。死亡[35]是生命终结。不是一个……一个人——”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认真听着……”

房间里一阵风吹过,光线发生了变化。苏珊脸上出现一片阴影。她周身出现一圈淡蓝色的光。

洛布桑吞了口口水。

那种光消失了,苏珊脸上的阴影也消失了。

“有一种过程叫作死亡,也有一个人叫作死神,”苏珊说,“事实就是这样。我是死神的外孙女。我说太快了吗?”

“呃,不快。但是你刚才看起来不像人类,别的时候还好。”洛布桑说。

“我父母是人类。世界上不止一种遗传特性,”苏珊停了一下,“你看起来挺像人类。人类外观在这方面非常常见。常见到让人惊讶。”

“但我就是人类。”

苏珊微微笑了一下,如果她不是那么笃定自持的人,这笑容恐怕会显得有些紧张。

“是的,”她说,“然而,也不是。”

“不是?”

“拿战争来说吧,”苏珊跳到另一个话题,“他是个大高个,经常放声大笑,吃完饭后就放屁。他和他的同伴一样像极了人类。但是他的同伴是死神。死神也是人形的。因为人类编造了关于……概念的……想法,他们是以人类形态思考的——”

“回到‘然而,也不是’那里,好吗?”

“你妈妈是‘时间’。”

“谁都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我可以带你去见你的接生婆。”苏珊说,“你爸爸在她技艺最娴熟的时候找到了她。她帮你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妈妈是时间。”

洛布桑张大了嘴呆坐着。

“我当年比较轻松就接受了,”苏珊说,“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母让我经常去拜访外公。我以为所有人的外公都穿着长黑袍骑白马。后来他们觉得也许这种环境不适合小孩。他们担心我的成长问题!”她干笑了一声,“我受过的教育特别奇怪,你知道吗?我学了数学、逻辑之类的东西。然后在我比你还小一些的时候,一个老鼠突然跑到我的房间里,接着突然之间我学过的所有东西都是错的了。”

“我是人类!我做人类的事情!我不会不知道我妈——”

“你必须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不然你怎么能学会当人类呢?”苏珊尽可能和蔼地说。

“我的兄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到这里了,苏珊心想。她回答:“很抱歉,我说了假话,他不是你兄弟。”

“但是你刚才说——”

“我得找个合适的引子,”苏珊说,“这件事情你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去消化。他不是你兄弟,他就是你。”

“那我是谁?”

苏珊叹了口气:“也是你,你们两个……都是你。”

“然后我准备好了,她也准备好了,”奥格太太说,“婴儿也出来了,没问题,但新手妈妈总会遇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当时……”她停了一下,眼睛仿佛是在透过记忆的窗户远眺。“就好像……就好像感觉到全世界都颤抖了,我抱着那孩子,低头一看,看见我正在给孩子接生,我看着我自己,那个我自己也看着我,我记得我当时说:‘这可是出了个大乱子啊,奥格太太。’她——也就是我——回答:‘你说的真是太对了,奥格太太。’然后又一阵混乱,我,就只剩我一个人,抱着两个孩子。”

“双胞胎。”苏珊说。

“你可以把他们叫作双胞胎,大概是可以的,”奥格太太说,“但是我一直认为,双胞胎是两个灵魂一同出生,而不是一个灵魂出生两次。”

苏珊等着她继续。奥格太太正在兴头上。

“所以我对那个人说:‘现在怎么办?’他说:‘这是你该管的事吗?’我回答,这绝对是我该管的事,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对任何人都是有话直说的。但是当时我心想,奥格太太,你有大麻烦了,这事情太审米了。”

作为一个老师,苏珊纠正道:“神秘?”

“对。特别审米。一审米,你就容易惹上大麻烦。但是那人笑了笑,说他有生之年必须把两个孩子作为人类养大。我心想,好吧,是好的审米。我看得出来,他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接下来全靠我。”

奥格太太抽了口烟,透过烟雾眼神闪闪地看着苏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姑娘,有时候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制订了大计划,却没想明白细节,你说是吧?”

是啊,我就是细节,苏珊心想。有一天死神那骷髅脑子忽然一热,收养了一个没娘的孩子,而我就成了细节。她点点头。

“我就想,从审米的方式而言,这事情该怎么办呢?”奥格太太继续说,“理论上我当然知道,接下来就是王子自小就当牧猪人,只等时机成熟他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如今牧猪人的工作很少了,相信我,用棍子赶猪这种事绝对不像说起来那么轻松。于是我说,我听说大城市的行会会义务收养弃儿,而且会好好照顾孩子们,有很多品行端正的男女都是在行会长大的,一点也不丢人。再说了,万一命运没有按计划发展,至少他们还能学到一门手艺,也算是有保障了。牧猪人就只能养猪而已。你这样严肃地看我干什么,小姐。”

“嗯,是啊。这个决定也太冷血了,不是吗?”

“总要有人说出来,”奥格太太针锋相对地回答,“再说,我也活了这么久了,我知道,有些人有天赋就是埋在一层又一层的泥巴里那天赋也能发光,有些人天生愚钝你不管怎么给他加油打气还是不行。你大概不同意,但当时是我在场。”

她拿一根火柴棍戳了戳自己的烟斗。

然后她继续说:“总之就是这样了。我当时应该留下才对,毕竟那里没有任何给婴儿吃的东西。但是那个人把我拉到一边说,谢谢,现在该走了。我还能说什么呢?那里充满爱,就在空气中。但是有时候我确实很奇怪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那样。我真的不懂。”

苏珊必须承认,他们两个是不同的。两种不同的生活在他们脸上分别留下了各自的痕迹。他们两个的自我约有一秒钟的差异,就这样分开了,在宇宙中,一秒可以改变一切。

想想真正的双胞胎,苏珊对自己说。真正的双胞胎是不同的自我分别占据两个相同的身体,至少最开始是相同的。他们的自我从一开始就不同。

“他看起来很像我。”洛布桑说。苏珊眨眨眼睛,凑近了些看着昏迷不醒的杰瑞米。

“再说一次。”她说。

“我说,他看起来很像我。”洛布桑说。

苏珊看了看勒让小姐。“我也看见了,苏珊。”

“谁看见什么了?”洛布桑说,“你们瞒着我什么?”

“你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也在动,”苏珊说,“也想说一样的话。”

“他能感知到我的想法?”

“我觉得要比感知想法更复杂。”苏珊拉起他毫无知觉的手,掐了一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皮肤。

洛布桑皱起眉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块白色的皮肤正在慢慢恢复血色。

“不光是想法,”苏珊说,“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你可以感觉到他的痛。你说话也能控制他的嘴。”

洛布桑看着杰瑞米。

“那如果他在附近的话,会发生什么状况?”他慢慢地问。

“我也不知道。”苏珊说。

“也许你不该留在这里。”

“但是我必须留在这里。”

“我们都不能留在这里,”勒让小姐说,“我了解我的同类。它们会讨论下一步该干什么。那些标志牌不会耽误它们太久,而且我也没有糖了。”

“你到了该到的地方,打算做什么事情呢?”苏珊问。

洛布桑俯身用指尖碰了碰杰瑞米的手。

世界变白了。

事后苏珊想,恒星的中心是否就是这种情景。不是黄色的,也看不到火焰,只有灼热的白色,所有感官都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尖叫起来。

白色渐渐消失,变成一片白雾。房间四壁重新出现,但是她可以透过墙壁看见别处。墙壁之外还有别的墙和别的房间,那些墙就像冰一样透明,光照过来的时候,只在拐角处可见轮廓。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个苏珊在看着她自己。

房间无限延伸。

苏珊很聪明。她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角色缺陷。这种情况不会让你变得受欢迎,也不会让你开心,而且在她看来,最不公平的一点是——不会让你显得正常。但确实会让你变得很确定,她确定,目前在周围发生的一切,各种意义上来说,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这点本身没有问题。人类忙活的绝大部分事情都不是真的。但有时候,最睿智的人会计划出某种很大、很复杂且前所未有的事物,鲜有人能够理解,于是那个事物本身就会给自己编出一些小故事。当它觉得自己理解了这些小故事之后,它仿佛就明白了那个又大又复杂且前所未有的东西。苏珊知道,她自己的大脑正在给自己讲故事。

周围传来沉重的大铁门关闭的声音,关闭的声音一次接着一次,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宇宙做出来决定。

别的玻璃房间消失了。墙壁不再透明。周围出现了颜色,一开始很淡,然后慢慢加深,没有时间的现实世界回来了。

**没有人。洛布桑也不见了。空气中充满了银蓝色的光芒,那光像风暴中的丝带一样不停地旋转。

苏珊总算想起自己还要呼吸。她大声说:“啊,命运。”

她转过身。衣衫破烂的勒让小姐依然盯着空****的床。

“还有别的路出去吗?”

“走廊尽头有个升降梯,苏珊,到底发生了——”

“别叫我苏珊,”苏珊严肃地说,“是苏珊老师。只有朋友才叫我苏珊,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一点也不信任你。”

“我也不信任我自己,”勒让小姐温和地说,“你安心一些了吗?”

“带我去升降机吧,好吗?”

事实上升降机只是一个小房间大小的箱子而已,由安装在天花板上的一整套绳子和滑轮控制着。看起来这升降机是最近才安装的,主要是为了移动大型艺术品,升降机的门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

“升降梯里安装了绞盘可以把它吊起来,”勒让小姐说,“下降过程由另一套机械装置控制,可以安全缓慢地降落,升降梯的重量还可以将水泵到楼顶的蓄水池里,等到运送重物的时候就可以放出一些水来平衡重量——”

“谢谢,”苏珊赶紧打断她,“下降的时候正该节省时间啊。”她小声补充一句,然后又说:“你能帮忙吗?”

蓝色的光带像一只想找主人玩的小狗一样围绕着她,然后朝着升降机飘去。

“不过,”她又补充道,“时间现在是我们的同伴了。”

橘小姐惊讶地发现身体学得很快。

目前为止,审计员们通过计数学会了很多东西。很快世界上的一切都能够用数字计量了。如果你知道了所有的数字,也就知道了一切。一般而言,“很快”其实要等很久,但是现在却没关系了,因为对审计员而言,时间只是另一组数字而已。而大脑,这几磅湿乎乎的软骨结构,大脑能够飞快地数数,快得数字都已经不再是数字了。她惊讶地发现大脑居然能够轻松指挥手接住空中飞来的球,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大脑就已经预计出了手和球的位置。

各种感官能够在她尚未思考之时就自动运行,并得出结论。

现在她正努力向别的审计员解释:当在没有大象可供不投喂的时候,不投喂大象事实上并非不可能。橘小姐是一个学得很快的审计员,她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状况的规律,她将这类事件和环境归类为“蠢得要死”。“蠢得要死”的事情都不必理睬。

其他一些审计员还理解不了,但是橘小姐听见了升降机轰隆隆的声音,便立即停下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我们有人在楼上吗?”她问道。

她周围的审计员纷纷摇头。“无视此标志”的指示牌让它们非常困惑。

“有人下来了,”橘小姐说,“他们要出去了!必须阻止他们!”

“我们必须讨论——”一个审计员刚开口。

“照我说的办,你这个有机器官!”

“是人格方面的问题。”勒让小姐说。苏珊推开楼顶的门,来到房顶上。

“是吗?”苏珊看着寂静的城市,“我以为你们没有人格。”

“他们很快就会有了,”勒让小姐跟着她来到房顶,“人格会根据别的人格来定义自己。”

苏珊沿着房顶护墙走着,暗暗思考这句奇怪的话。

“你的意思是会发生激烈的争吵?”她问。

“是的。我们此前从未有过自我。”

“嗯,你好像挺适应的。”

“因为我完全彻底疯了。”勒让小姐回答。

苏珊转过身。勒让小姐的帽子和衣服看起来更破了,亮片从她身上落下来。她的脸也很有问题,仿佛是一张精美的瓷面具戴在骨头上,而那瓷面具多半还是个傻子做的——又瞎又傻,戴着拳击手套,在大雾弥漫的时候做的。勒让小姐瞪着一双熊猫眼看着这个世界,口红仿佛是一不小心沾到嘴唇上的。

“你看起来挺理智的,”苏珊说了个谎,“基本上。”

“谢谢。不过理智似乎是由大多数决定的。你记得这样一句话吗,‘一加一大于二’?”

“当然记得。”苏珊想从周围的屋顶上找一条路下去。她不需要这样。这位……事物似乎很想谈话,或者说很想漫无目的地闲谈。

“这是一句不理智的话,是胡说八道。但我认为是真的。”

“很好。升降机应该已经……下去了。”

银蓝色的光仿佛溪流里游动的鲑鱼一样在升降机里舞动。

审计员们聚集起来,它们在学习。

很多审计员都拿着武器。其中一些很注意不跟那些手握攻击性武器的审计员交流,这种行为似乎是很自然的。仿佛是大脑后面的什么东西直接收到了消息似的。

因此很不幸,当几个审计员打开升降机的门时,它们发现地板中间有一块半融化的樱桃酒心巧克力。

酒味弥漫。

升降机里只剩下一个幸存者,当橘小姐吃了那块巧克力之后,就一个也不剩了。

“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一点确定性就是,”苏珊站在博物馆护墙的边缘,“在空的包装纸里总还能找到一块剩下的巧克力。”

然后她俯身抓住排水管的顶端。

她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成功。如果她摔下去……不过她真的会摔下去吗?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让她摔啊。她有她自己的时间。理论上来说——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存在确定无疑的理论的话——这就意味着她能够飘到地面上才对。但是最好还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再测试这种理论。理论只是一个想法而已,排水管才是真实存在的。

蓝光在她手边闪耀。

她轻声说:“洛布桑,是你吗?”

我们俩都可以叫这个名字,那声音轻得像一缕气息。

“我有个比较蠢的问题,你在哪里?”

我们只是记忆。我很虚弱。

“哦。”苏珊往下滑了一点。

我会变强的。回到钟那里。

“为什么?我们已经没办法了!”

时间变化了。

苏珊到了地上。勒让小姐也跟着她笨手笨脚地滑下来,晚礼服上又多了几处破洞。

“能不能给你提点穿衣意见?”苏珊说。

“好啊。”那位小姐礼貌地回答。

“鲜艳的樱桃红长灯笼裤跟你的裙子不搭。”

“是吗?可是这裤子颜色鲜艳,而且很暖和。那我该穿什么呢?”

“这身裙子吗?不需要裤子。”

“那样穿可以接受吗?”

“呃……”苏珊考虑了一下要如何对一个在她看来根本不是人类的存在解释女士**的复杂用法,然后说:“对想知道实情的人来说,可以接受。别的就太长了,没法解释。”

勒让小姐叹了口气说:“都是这样,连穿衣服都没法解释,衣服难道不是用于保暖的皮肤替代品吗?很简单,很容易说清啊。但是总有那么多规则、那么多例外,根本无法理解。”

苏珊望着百老汇。街上挤满了一动不动的交通工具,没有审计员的身影。她大声说:“我们会遇到不少审计员。”

“是啊,至少会有好几百个呢。”勒让小姐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直好奇活着是什么样的。”

“那我们就去西风街。”苏珊说。

“西风街有什么?”

“温里奇和伯特谢尔。”

“他们是谁?”

“我记得最初创立这个店的温里奇先生和伯特谢尔夫人很早就去世了,不过这家店一直经营得很好。”苏珊说着快速穿过马路,“我们需要武器。”

勒让小姐跟上她问道:“哦,他们卖巧克力吗?”

“熊在森林里拉屎吗?”苏珊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犯错了[36]。

但是已经太晚了。勒让小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是的,”她终于想完了,“对,我认为绝大部分种类的熊都像你说的一样在森林里排泄,至少在温带地区是这样的,但是有几种——”

“我的意思是,他们确实是卖巧克力的。”苏珊说。

送奶车在寂静的城市里咯吱咯吱地开过,卢泽心想,虚荣,虚荣。罗尼确实像神灵一般,所以他这样的人不喜欢躲躲藏藏。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躲藏。他们喜欢留下线索,比如在某处留下翠玉石板,或者在沙漠之下的坟墓里留下一些密码,其中内容主要就是对那些热心的研究家说:我在这里,我很伟大。

世界上第一批人会怕什么呢?怕夜晚?有可能。怕冷,怕熊,怕冬天,怕星星,怕无尽的天空,怕蜘蛛和蛇。太多了。人怕的东西多得不得了。

他摸了摸包袱,找到自己那本破破烂烂的《道之书》,随便翻开一页。

公案97:你怎么对待水獭,水獭也会怎么对待你。嗯。没什么用处。再说了,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这一个到底写得对不对,虽然确实有用就是了。他一般都绝不理会水生哺乳动物,而那些动物也不理会他。

他又翻了一页。

公案124:只要睁大眼睛,就能大开眼界。

罗尼问道:“和尚,那是什么书?”

“哦,就是……一本不重要的书。”卢泽回答。他往四周看了看。

马车经过一家殡仪馆。殡仪馆的主人安装了一面很大的玻璃橱窗,其实真正专业的殡仪员很少有可以摆在橱窗里出售的光鲜物品,他们一般都挂着乌黑肃穆的帘子,也许还会摆个有品位的骨灰罐。

这就是第五个天启骗士的名字了。

“哈!”卢泽小声说。

“和尚,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仔细一想就很简单了。”卢泽更多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回答罗尼的话。他在座位上转了个身伸出一只手。

“很高兴见到你,”他说,“让我猜猜你的名字吧。”

他说出了那个名字。

苏珊说的其实很不准确。把温里奇和伯特谢尔德称为“做巧克力的”就相当于把奎尔姆的那位列奥纳多称为“一个优秀的画家,同时也造些小东西”,或者把死神叫作“你不想每天都见到的人”。虽然说得没错,但是还有很多内容没说出来。

首先,他们不是制造巧克力,而是创造巧克力。这是很重要的不同之处[37]。他们的精品店出售的是创造成果,所以绝不会做把巧克力摆在橱窗里这么俗气的事情。那样会显得……太急于销售。一般而言,温&伯的店总是挂着丝绸和天鹅绒的帘子,然后在一个小台子上摆一种特制胡桃糖,展示品最多不会超过三种招牌糖霜焦糖。店里没有价格牌。如果你问温&伯的巧克力价格,那你肯定是买不起的。如果你尝了一口,依然还是买不起。于是你精打细算,把家中的老人榨干,只为了再吃一口那种让舌头恋爱、让灵魂变成奶油的美味。

店外的人行道上有一条精心设置的排水沟,主要是为了防止有人对着橱窗看太久流口水。

当然,温里奇和伯特谢尔是外国人,按照安卡-摩波甜点师行会的看法,他们是不懂本城居民的独特口味的。

行会说,安卡-摩波的人都精神饱满,严肃切实,绝不喜欢里头夹着液状可可的巧克力,也肯定不喜欢任何点心都要加奶油的外国老头老太太。安卡-摩波人喜欢的巧克力是用牛奶、糖、板油、动物蹄子和嘴唇、各种渣子、老鼠排泄物、石膏、苍蝇、牛油、木屑、头发、线头、蜘蛛以及可可壳粉末做成的。也就是说,根据博洛格拉维亚和奎尔姆这两个地方了不起的巧克力制作中心所制定的食品标准,安卡-摩波的巧克力准确来说应该归类为“奶酪”,但由于颜色不一样,所以就成了“瓷砖填缝剂”。

苏珊每个月都会去买一盒他们店里比较便宜的巧克力。

“你不用进来。”她说着推开店门。一动不动的顾客们排列在柜台前。

“请叫我米莉娅。”

“我觉得不用——”

“拜托你了,”勒让小姐很温和地说,“名字是很重要的。”

尽管心存各种疑虑,苏珊忽然间还是对这个生物感到万分同情。

“好吧,米莉娅,你不用进来。”

“我可以忍受。”

“我觉得巧克力算是一种剧烈的**?”苏珊对自己很严格。

“是的。”

她们看着柜台后面的货架。

“米莉娅……米莉娅,”苏珊没有把全部的想法说出来,“这个名字来自以弗比的单词myrios,意思是‘不可胜数’。勒让则是谐音军团‘legion’这个词……啊,我的天。”

“我们认为名字应该能够描述事物,”勒让小姐说,“数字是很安全的。抱歉。”

“嗯,这只是你的名字原本的意思,”苏珊挥挥手,对店内陈列的巧克力不满意,“我们去库房看看——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很好……”勒让小姐摇摇晃晃地小声说。

“你不会把我吃了吧?”

“我们……我……知道意志力。身体渴望巧克力,但思想却不想要。至少我是这样告诉我自己的。肯定是真的!思想可以控制身体!不然思想还有什么用?”

“我经常想,”苏珊推开另一扇门,“啊,魔法山洞……”

“魔法?他们在这里使用魔法?”

“基本上是的。”

勒让小姐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赶紧靠着门槛稳住身体。

“啊,嗯……”她说,“我可以感知到……糖、牛奶、黄油、奶油、香草、榛子、杏仁、胡桃、葡萄干、橙皮、各种甜酒、柑橘果胶、草莓、树莓、紫罗兰香精、樱桃、菠萝、开心果、橘子、青柠、柠檬、咖啡、可可——”

“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对吧?”苏珊在这间工作室里寻找有用的武器,“可可只是一种苦味的豆子而已。”

“是的,但……”勒让小姐握紧拳头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但是把它们放在一起,就成——”

“冷静,冷静……”

“意志可以控制情绪,意志可以控制冲动——”那位审计员念诵道。

“很好,很好,你现在慢慢想着巧克力就可以了,好吗?”

“太难了!”

苏珊穿过众多瓶子和货架,事实上在她看来,这种状态的巧克力没什么吸引力。毕竟看着一堆颜料和看见一整幅画是截然不同的。她选了一个仿佛是要给雌性大象做私人保健的注射器,当然苏珊觉得这东西多半是用来制作甜点的曲线装饰的。

旁边有一小罐可可浆。

她看着周围一盘一盘的翻糖奶油、杏仁蛋白软糖以及焦糖。啊,这里还摆满了一桌子的灵魂蛋糕蛋。那些蛋都不是空壳,不是送小孩的那种纸盒装小零食——这些是甜点界的绝美珠宝。

苏珊的眼角处忽然瞥见一点动作。一个弯腰整理整盘梦幻果仁糖的工人原本是像雕塑般一动不动的,此时忽然几不可察觉地动了一下。

时间进入了这个房间,淡蓝色的光在空中闪亮。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飘在自己身边,看不出任何特征,只是一团半透明的雾。但是她听见它说:我变强了些。你是我的锚,是我和这个世界的纽带。你知道在这么大范围内找到纽带有多难吗?带我去那个钟……

苏珊转过身把糖霜注射器丢给唉声叹气的米莉娅。“拿好。做个投石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我需要你尽量多拿些巧克力蛋,还有奶油,还有甜酒,好吗?你能行的!”

哎,天哪,周围就没别人了。那可怜的东西需要鼓励。“拜托了,米莉娅?这名字太蠢了!你只是一个个体,根本不是很多个。好吗?你……做自己就好了。尤妮蒂[38]……这个名字就不错。”

全新的尤妮蒂抬起睫毛膏糊成一条一条的脸说:“是的,是个好名字。”

苏珊竭尽所能拿了很多点心,她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是尤妮蒂正认认真真地将一桌子的点心装进…………一条樱桃红的大口袋里。

“嗯,好。能够灵活应用手头的材料。”苏珊有些脱力。不过她的教师天性又冒出来补充了一句:“希望你多拿点,够所有人吃。”

“你是最早出现的,”卢泽说,“你创造了整个世界。你完全是革命性的。”

“那时是那时,”罗尼·泡湿说,“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卢泽表示同意。

“就说死神吧,”罗尼·泡湿说,“我跟你说,那真叫给人印象深刻,全身黑衣谁看起来都很厉害啊。毕竟,死神……死是什么呢?”

“是睡一大觉。”卢泽说。

“睡一大觉,”罗尼·泡湿说,“那么其他的呢……战争?如果战争真的那么坏,为什么大家还总是打个不停?”

“其实是爱好。”卢泽说。他又给自己卷了支烟。

“其实是爱好,”罗尼·泡湿说,“再说饥荒和瘟疫,嗯……”

“说了很多了。”卢泽不无同情地说。

“没错,饥荒真的是可怕的事物——”

“——在一个农业社会里,但是你要与时俱进啊。”卢泽说着把烟卷叼进嘴里。

“没错,”罗尼说,“必须与时俱进。话说,你们一般市民害怕饥荒吗?”

“不,大家以为食物是从商店里长出来的。”卢泽回答。他已经开始喜欢这种对话了。他有八百年控制自己上级的经验,其中大部分都非常睿智。他决定稍微运用一下。

“火,现在城里的人都怕火,”他说,“那可是个新东西。古时候那些村民都觉得火是好东西,对吧?可以赶走狼群。就算茅草房被烧了,木头和草皮都便宜嘛。但是现在的人都住在城里那些紧巴巴的木头房子里,还都在家里做饭,那就——”

罗尼不大高兴。

“火?火?火只是个半神!几片小茶叶被神点着了,然后他突然就成了神?你把这叫作训练和经验?”罗尼指尖上冒出一簇火花,点燃了卢泽的烟卷,“至于说众神——”

“都是一群姗姗来迟的人。”卢泽迅速回答。

“对!”罗尼说,“人们之所以崇拜他们都是因为怕我,你知道吗?”

“啊,真的吗?”卢泽完全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但罗尼又消沉起来。“当然都是以前的事了,”他说,“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不,不,肯定不是,”卢泽安慰道,“重点还是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我说得对吗?假设有一个人——”

“一个神人同形同性的拟人化身,”罗尼·泡湿说。“我更喜欢用‘化生’。”

卢泽皱起眉头:“为什么是花生?”

“不是植物。”

“抱歉。嗯,假设一个化生,谢谢,在几千年前稍微领先自己的时代,嗯,假如现在他仔细看看周围,他也许会发现世界已经很适合他了。”

卢泽等了一会儿,为了增强这番话的效果,他说:“我们住持认为你是蜜蜂的膝盖。”

“是吗?”罗尼·泡湿很怀疑地说。

“蜜蜂的膝盖,猫的睡衣,狗的胳膊肘,”卢泽说,“他写了很多卷关于你的著作。他说要了解宇宙的运行,你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是啊,不过……他只是一个凡人。”罗尼·泡湿很不高兴地迟疑着说,他就像是个把一辈子的不高兴都当作玩具一样抱在怀里的人。

“理论上来说确实是凡人,”卢泽回答,“但是他是住持,很有头脑。他觉得为了思考这些重大问题需要再活一次来理清结论!要我说,让大量的农民们害怕饥荒去吧,你这样的人要更注重实质。现在你看看这些城市。过去这些地方只是泥砖堆起来的,名字多半是些嗯、阿格之类。如今却有数百万人住在城里。这都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城市。你想想他们发自真心地怕什么。怕……嗯,怕就是信仰啊。”

又一阵很长的沉默。

“嗯,好,但是……”罗尼犹豫着。

“当然,他们不会住太久,因为再过一阵子,那些灰色的人就会把他们都拆成碎片,看他们是如何运转的,然后就再没有什么信仰了。”

“我的顾客们全指望我……”罗尼·泡湿低声说。

“什么顾客?泡湿才说这种话,”卢泽说,“不是混沌说的话。”

“哈!”混沌苦笑一声,“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因为我长着脑子,因为你自负,不知道你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你把你的真名反着涂在马车上,黑色的窗户就是镜子,混和沌两个字在窗户的反光里都隐约可见,就算反着写也认得出来——卢泽虽然这么想,但是话却不能这么说。

“很明显,”他说,“你的气势难以掩盖。就像给大象盖张毯子。也许看不见大象了,但是你明白大象就在那里。”

混沌很苦恼地说:“我不知道。过了这么久——”

“哦?我记得你说你是老大呢。”卢泽又想出一个新说辞,“抱歉!现在依然也是,几百年间忘记几样技能也不是你的错,只要有一样——”

“忘记了技能?”混沌厉声说道,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清洁工鼻子底下晃了晃,“我这就把你送去清洗,你这个蛆虫!”

“怎么洗?用危险的酸奶?”卢泽说着从马车上爬下来。

混沌也跟着他跳下来。“你这样跟我说话就想跑吗?”他说。

卢泽看了看周围。“商业区和百老汇,”他说,“跑了又怎么样?”

混沌大喝一声,脱下自己的条纹围裙和白帽子。他仿佛变大了不少。黑暗像烟一样从他周身冒出来。

卢泽抱着胳膊笑起来。“别忘了第一条规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