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不该启动这个钟。”勒让小姐靠在桌边。锤子就很合适地放在近旁。
“我看到那些闪电的小火花,霍普金斯博士。”杰瑞米焦急地盯着远处半空中。
“不是闪电的火花!不是闪电的火花!”霍普金斯博士说。他从伊戈的托盘里拿了一把茶勺,看了一眼,扔到一边。然后把杯子里的茶都倒掉,又把一个蓝色药瓶的瓶口在工作台上敲开,倒出一杯药,由于动作匆忙,药洒出来不少。
那个锤子离勒让小姐的手只有几寸远了。她不敢看周围,却能感觉到周围的情况。审计员们都盯着全身发抖的杰瑞米。勒让小姐的手伸到桌上。她不需要动,只要抡起胳膊猛地一扔就可以了。
她看到霍普金斯博士把茶杯送到杰瑞米嘴边。而杰瑞米双手捂住脸,胳膊肘想把杯子推开,很多药水洒在地板上。
勒让小姐握住锤子把手,抬手用力将锤子朝那个钟扔过去。
嘀嗒
对较弱一方来说战争形势在不断恶化。他们的位置不好,战术不好,整个战斗方略也很差。红方部队不断前进越过前线,将残余的黑方部队逐一歼灭。
这片草地上只能容纳一座蚁山……
死神在草叶之中找到了战争。他佩服注意细节的人。战争正披挂着全副盔甲,不过曾经挂在他马鞍两侧的都是人头,如今却成了蚂蚁的头和触须之类。
你觉得它们发现你没有?死神问。
“可能没有。”战争回答。
就算发现了也没关系,它们反而会感激你。
“哈!这是最近唯一一场像样的战争了。”战争说,“所以我喜欢蚂蚁。蚂蚁不懂汲取教训。什么事?”
我也认为最近非常和平。死神回答。
“和平?”战争说,“哼!我干脆改名叫‘维和行动’或者‘谈判成功’好了!还记得以前吗?战士们都疯得口吐白沫!胳膊和大腿满天飞!真好啊,是吧?”他往前凑推了死神一把:“我打包你收尸,记得吗?”
死神心想,这个挺有希望。
说起以前,他小心地说,你应该还记得我们骑马出行的传统吧?
战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想不起来了啊,老兄。”
我发出召唤。
“没印象……”
天启?死神说,世界末日?
战争还是很茫然。“好像有那么回事,但是想不起来。对了……”战争四下看了看,方才的大屠杀接近尾声,“去哪儿吃饭?”
他们周围草叶的森林不断变小变矮,最终变成普通的草丛,这是一座房子外面的草地。
那是一座古老的长条屋。战争嘛,当然该住这种房子。但是死神发现屋顶上长着常青藤。他记得战争以前绝对不允许这种东西存在,他不禁有一丝丝担忧。
进屋的时候战争把头盔挂到墙上,以前他是从来不肯摘下头盔的。火堆旁的长凳上当年总是挤满了战士,空气中充满啤酒味和汗味。
“亲爱的,我带了个老朋友回来。”他说。
战争太太正在一个铁制的黑色现代化灶台上做饭,死神看见那个灶台是安在当年的火塘上的,锃光瓦亮的排烟管通到房顶。她朝死神点点头,那神情就像是当太太的看到丈夫从酒馆里带了个不速之客回来,虽然提前说过,但还是很意外。
“我们吃兔子,”她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可以加点菜做成三人份。”她这话的语气仿佛是自己被骗了一遭,回头要找补回来似的。
战争那张大红脸皱起来:“我喜欢兔子吗?”
“你喜欢啊,亲爱的。”
“我以为我喜欢牛排。”
“不行,亲爱的,你吃了牛排胀气。”
“唉,”战争叹了口气,“有洋葱吗?”
“亲爱的,你不喜欢洋葱。”
“我不喜欢?”
“因为你胃不好,亲爱的。”
“哦。”
战争尴尬地朝着死神笑了笑。“吃兔子。嗯……亲爱的,天启的时候我会出门骑马吗?”
战争太太掀开锅盖用力搅了几下锅里的东西。
“亲爱的,你不去,”她坚定地说,“你每次去都会感冒。”
“我觉得,我其实还、还挺喜欢那事……?”
“不,亲爱的,你不喜欢。”
虽然有些异议,死神却觉得很神奇。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居然有人把自己的记忆放在别人的脑子里。
“也许我喜欢啤酒吧?”战争问道。
“亲爱的,你不喜欢啤酒。”
“不喜欢吗?”
“不喜欢,喝了你就觉得不舒服。”
“哦。嗯,那我喜欢白兰地吗?”
“亲爱的,你不喜欢白兰地。你喜欢加维他命的燕麦饮料。”
“哦,是啊,”战争郁郁不乐地说,“我都忘了我喜欢那个。”他可怜兮兮地望着死神:“其实还挺好喝的。”
我们能借一步说话吗?死神说。
战争很疑惑:“我喜欢——”
借一步,拜托。死神大声说。
战争太太很不高兴地看了死神一眼。
“我理解,我很理解,”她傲慢地说,“但你不准说任何鼓动他的话,我就这一个要求。”
死神记得战争太太当年是瓦尔基里之一。正因为有她们存在,上战场才需要各位小心。
她出去了之后,战争说:“老兄,你从没想过要结婚吗?”
没想过,半点也没想过,绝对不想。
“为什么不想?”
死神无言以对。这种问题无异于向一堵墙请教牙科问题,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所以他没理会那个问题,直接说,我见过另外两个了。饥荒不在乎天启,瘟疫很害怕。
“我们两个,对抗审计员?”战争说。
正义在我们这边。
“说起战争,”战争说,“我实在不想跟你说站在正义一方的极小规模军队会是什么下场。”
我见过你战斗的样子。
“我的右臂已经大不如前了……”战争小声说。
你是永生的,你不会生病。死神说。然而他看得出来,战争眼中隐约有着忧虑之情,他知道此事只有一个结局。
死神明白了,当人类就必须改变。天启四骗士……曾经是天启四骗士。人类希望他们呈现出特定的外貌,特定的形式。但是就和众神一样,和牙仙、圣猪老爹一样,他们的外貌改变了他们的内在。他们永远不可能真的成为人类,但是却会像生病一样获得某些方面的人类特质。
由于事情的重点在于,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只有一个方面。人类可以想象出一个叫“饥荒”的存在,但是一旦饥荒长出了胳膊、腿、眼睛,那么自然也就有了脑子。于是饥荒就能思考。而脑子是不可能一刻不停地思考蝗虫成灾的。
又是突发行为。总会变得复杂。万事万物都会变。
谢天谢地,死神心想,至少我一点也没变,我还是我原本的样子。
只剩一人。
嘀嗒
锤子飞了一半,停下来。白先生走过去拿起停在空中的锤子。
他说:“小姐,说真的,你以为我们没有监视着你吗?你,伊戈,去把钟准备好!”
伊戈看看他又看看勒让小姐。“我子听祖人杰瑞米先森的命令,谢谢理解。”他说。
“你启动了那个钟,世界就会终结。”勒让小姐说。
“多么愚蠢的想法,”白先生说,“我们要嘲笑它。”
别的审计员便一起“哈哈哈”。
“我不需要吃药!”杰瑞米一边喊一边想把霍普金斯博士推开,“我不需要别人对我指手画脚,都闭嘴!”
众人沉默之时,云层里传来闷雷。
“谢谢,”杰瑞米冷静多了,“我希望现在我是个理智的人,以便理性地完成此事。钟是计时工具。我造出了这个完美的钟,小姐——小姐们,还有先生们,它是计时领域的革命。”
他伸手将指针拨到接近一点的位置。然后弯下腰,握住摆锤,让它摆起来。
世界依然存在。
“看见了?我的钟启动了宇宙也不会停下来,”杰瑞米说。他胳膊抱在胸前坐下,冷静地说:“看着。”
大钟发出柔和的嘀嗒声。它周围的机械装置中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装着酸液的绿色大玻璃管也发出咝咝的声音。
“嗯,好像没发生什么事情,”霍普金斯博士说,“太好了。”
钟的正上方安装的避雷针开始冒出火星。
“它只是给闪电提供一个通路,”杰瑞米愉快地说,“我们送出去一点点闪电,然后返回来大量——”
钟的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发出类似嗞嗞嗞的声音,钟里头充满了蓝绿色的光线。
“啊,串列初始化了,”杰瑞米说,“先练习一下,传统钟摆是这个大钟的从动装置。你们很快就会看到了,这样一来每一秒钟都会被调整到正确的时间。”他笑着,一边脸颊有些抽搐,“总有一天所有的钟都会是这样。”然后他又补充道:“一般来说我讨厌别人说‘时时刻刻’这种不精确的词,但是我——”
嘀嗒
广场上有人打架。在时间切分状态下“齐默尔曼谷”这个区间中,到处都有种奇怪的颜色,打架的人被淡蓝的色彩笼罩着。
看样子像是几个警卫想拿下一群坏人。其中一个人跳了起来,悬在半空中。另一个人正用十字弓朝一个警卫射击,箭也悬停在半空中。
洛布桑好奇地看着它。
“你就是想去动一下,对吧?”洛布桑身后的人说,“不管我怎么说,你就想去动一下是吧。注意看那个倒霉的天空!”
卢泽紧张地抽着烟。烟雾离开他身边几寸远就固定在空中不动了。
“你真的感觉不到它在哪里吗?”卢泽很着急。
“它就在我们周围,清洁工。我们离得太近了,这……这个就好像你站在森林里想要找一棵树似的。”
“这里是狡猾手艺人大街,钟表匠行会就在那头,”卢泽说,“既然这么近了,那么若非特别确定,我也不敢进去。”
“大学呢?”
“巫师们没那么疯,他们不会做这种事!”
“你不是要试着跟闪电赛跑吗?”
“那个可以做到,如果我们从齐默尔曼谷出发就可以。闪电其实也没那么快。”
“我们是不是要等到云层里出现细微的电光?”
“哈!如今这些孩子都学了些什么?闪电第一下是从地面传到天空的。空气中就会出现一个洞,然后才有大量闪电落下来。注意找亮光。等第一束闪电到达云层时,我们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呢。你还好吗?”
“我可以这样走一整天。”洛布桑说。
“别想,”卢泽又看了看天空,“也许我搞错了,可能只是普通风暴。你早晚会——”
他忽然不说了。洛布桑的表情足以说明问题。
“好吧,”清洁工慢慢地说,“告诉我方向,不能说的话就指一下。”
洛布桑跪在地上,手举过头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银色的光芒在几条街之外忽然腾起。卢泽拉起洛布桑的胳膊。
“走了,孩子,站起来。要比闪电还快,好吗?”
“好……好的……”
“你能行的,对吗?”
洛布桑眨眨眼睛。他又看到了那个玻璃房子,苍白的轮廓渐渐延伸,覆盖了整个城市。
“钟。”他粗着嗓子说。
“快跑,孩子,跑!”卢泽喊道,“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停。”
洛布桑努力往前走,但是非常艰难。时间为他让路,刚开始他双腿挣扎着走得很艰难。他不停地迫使自己越走越快,周围的景物又开始变换颜色,世界越发慢了。
清洁工曾说过,还有另一个区域。在距离空点更近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低谷。目前为止,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必须尽快到达那个区域。他的身体感觉仿佛要分崩离析,骨头在吱嘎作响。
前面的那个亮光已经升上空中靠近铅灰色的云层了,洛布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刚好能看见那亮光是从街道中段一座房子里升起来的。
他转身去找卢泽,发现清洁工正在他身后好几码开外的地方,张着嘴,像个雕像一样往前倾倒。
卢泽转过身集中精神,让时间加速。
他赶在卢泽摔倒之前扶起他。这老人耳朵里流出血来。
“我做不到,孩子,”清洁工低声说,“你快去!快去!”
“我能做到!这就像从山坡上跑下去!”
“我却不能!”
“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你!”
“别让英雄害了我们!去找到那台钟!”
洛布桑犹豫了。那明亮锐利的闪电已经开始从云层往下运行了。
他跑起来。在前方隔着几座房子的位置,闪电朝着一家店落下。他透过窗户看到有一个大钟在店里。
他进一步逆着时间的流向前行,时间让步了。但是闪电已经接触到了房顶上的铁棍。
和门相比窗户离洛布桑更近。他低下头从窗户跳了进去,窗玻璃在他周围分崩离析,碎片凝固在空中,各种钟表像放烟花一样从展示柜里洒出去,接着仿佛落入无形的琥珀一样停在半空中。
他面前还有一扇门。于是他抓住门把手一推,木门被迫勉强追赶光速,带来了极大的阻力。
门只开了几寸,洛布桑就看到闪电缓慢地沿着铁棍传导进入了一座大钟的中心。
钟敲响了一点,时间停止了。
嘀——
送牛奶的泡湿先生正在水槽里洗瓶子,突然空气暗下来,水也凝固了。
他看着水槽呆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做实验的态度将玻璃瓶拎到石头地板上方,松手。
瓶子依然悬在空中。
“该死!”他说,“又有傻子捣鼓大钟了啊?”
接下来他做的事情不是牛奶店的日常工作。他来到屋子正中间,双手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
空气亮起来,水流动起来。瓶子打碎了——不过罗尼转身朝它一挥手,银色的玻璃碎片就又复原了。
罗尼·泡湿叹了口气,进入搅奶油室。宽大的碗排列着延伸到很远处,如果有什么人得到罗尼的允许仔细看过的话,就会发现这个碗的队列远比一座普通房子的长度要长。
“显示。”罗尼说。
离他最近的一碗牛奶呈现出镜面,然后镜面里出现了图案……
罗尼又回到牛奶店,从门口的挂钩上摘下尖帽,然后穿过院子来到马厩。天空十分阴沉,呈现出全然静止的灰色,他牵着马出来。
那匹马是黑色的,黑得可以随周围环境反光,但有一点很奇怪:它仿佛是笼罩在红光之中。在灰色的天空下,它的肩膀和侧腹都呈现出红色。
尽管被系在货车上,但它绝对不像是会被系在任何一种马车上的马,可惜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罗尼一直很小心地不让人发现。
马车刷着白亮亮的油漆,间或有些淡绿色装饰。
马车一侧骄傲地写着这样几个字:
罗纳德·泡湿,专送健康牛奶。
*创建*
从来没人问“到底什么时候创建的”,这也挺奇怪。如果他们问了,答案会非常复杂。罗尼打开院子门,送奶车咯噔咯噔地驶入这时间停滞的一刻。他心想,这世道对小生意人来说真是太凶险了。
洛布桑·路德在一阵细微的敲击声和旋转声中醒来。
他身处一片黑暗中,但黑暗似乎在他手中凹了下去,而且摸起来像天鹅绒,其实应该就是天鹅绒。他滚到了一个展示柜下面。
他背上有一小块在震动。他小心地摸了摸,想起来原来是那个便携式延时器在笼子里转动。
那……
延时器现在状态如何呢?他现在是在借来的时间里活动。大概有一个小时,或者更少。不过他可以切分时间,所以……
不对。直觉告诉他切分储存在屈发明的设备中的时间绝对行不通。光是这么一想,他就仿佛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全然由刀片构成的宇宙之中。
那……一个小时不到。不过也可以给延时器重新上发条吧?
不行,把手在背后,你只能帮别人给延时器上发条。多谢你,屈,多谢你和你的试验机型。
可以脱下来吗?不行。背带是延时器的一部分。没有了背带,你身体的各个部分就处于不同流速的时间之中。其影响大概是把一个人的身体冻得僵硬,然后推下台阶。
用撬棒撬开箱子,你就会发现里面是……
门缝里透出蓝绿色的光。他走过去,听见背上延时器忽然转得更快了。说明它释放出更多的时间,这是个坏现象,因为你只有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
他离开那扇门,延时器又恢复了正常的转速。
那么……
卢泽在街上,他也有个延时器,此时延时器肯定也自动启动了。在这个没有时间的世界里,他是唯一一个能帮他转动延时器手柄的人。
他跳进窗户时撞碎的玻璃都环绕在破洞周围,好像一朵很大的玻璃花。他伸手摸了其中一片。玻璃碴仿佛活的一样忽然割伤了他的手指,然后就开始下落,在远离了他的身体之后,玻璃碴又停下来。
不要接触任何人,卢泽此前这样说过。不要接触箭,不要接触任何本该是在移动的东西,这是规则。但是玻璃——
——但是玻璃,在正常的时间之中,玻璃应该从空中飞过。它现在依然有那种能量,对吧?洛布桑小心翼翼地绕过玻璃,打开商店的大门。
木头移动得非常慢,它在抵御这极快的速度。
卢泽不在街上,但是有别的东西。那东西就在卢泽刚才摔倒的位置,悬浮在地面以上几寸高处。刚才还没有这个东西的。
另一个携带着备用时间的人来过这里,那人弄丢了这个小东西,而且在它落地前离开了。
这是个小玻璃罐子,在目前这个环境里是蓝色的。它又包含了多少能量呢?洛布桑将双手捧起来小心地放在玻璃罐下面,然后慢慢上移。在他感觉到重量的同时,延时器的时间场接纳了它,洛布桑感到一阵刺痛。
玻璃罐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是个白粉色瓶子,或者说是个透明的玻璃罐,但里面装着粉色的东西。罐子上贴的纸片印刷很粗糙,但是上面的草莓却画得完好无缺,上面还有一些花体字,写的是:
罗纳德·泡湿,专送健康牛奶
草莓酸奶
鲜如朝露
泡湿?他知道这个名字!那个人给行会送牛奶!一点都不掺水的新鲜好牛奶,完全不像别的牛奶店,奶里头还有绿颜色的东西。大家都说他很值得信任。可是不管值不值得信任,他只是送牛奶的人而已。好吧,只是一个很好的送牛奶的人,如果时间停止了,为什么——
洛布桑绝望地看了看周围,街上拥挤的人群和车子都还在。谁都没动,谁都动不了。
可是有个东西在沿着排水沟跑。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个穿着黑袍的老鼠,用后腿奔跑着。它抬头看了看洛布桑,这时候洛布桑才看到,这老鼠没有头,只是个骷髅。作为一个骷髅,它似乎还挺开心的。
吱吱这个词不经过耳朵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然后老鼠跳到人行道上,朝一条小巷子里跑去。
洛布桑跟了上去。
片刻后,他身后有个人揪住了他的脖子。他想要挣脱,但是紧接着就意识到切分时间的时候没法挣脱。而且他身后那人抓得很紧。
“我必须确保你没有做任何傻事。”那人说,是个女人的声音,“你背上背的是什么?”
“你是——”
那个人说:“这些事情的规则是:掐住你脖子的人负责问话。”
“呃,这是一个延时器。呃,它能储存时间。你——”
“哎呀,你又来了。你叫什么?”
“洛布桑,洛布桑·路德。对了,你能帮我上一下发条吗?情况紧急。”
“当然可以。洛布桑·路德,你鲁莽冲动,本该愚蠢且毫无意义地死去。”
“什么?”
“而且你学东西也很慢。你说的是这个把手吗?”
“对,我没时间了。可以问一下你是谁吗?”
“苏珊老师。你别动。”
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延时器重新上了发条的声音,那声音无比令人愉快。
“苏珊老师?”他说。
“我认识的人都这么叫我。好了,我现在可以放开你。我要强调一句,任何愚蠢行为都只会带来反效果。另外,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再次帮你上发条的人。”
身后的力量松开,洛布桑慢慢转身。
苏珊老师是个瘦高的年轻女士,穿着一身严肃的黑衣。她的头发是淡金色的,像光晕一样环绕在她脑袋周围,其中只有一缕黑色。但是她身上最令人惊讶的是……全部都很令人惊讶,洛布桑心想,她的表情姿势都很令人惊讶。有些人会融入背景中,苏珊老师则是融入前景。她无比突出。她身后的一切东西都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
“好了?”她说,“看清楚了?”
“抱歉。你有没有见到一个老人,穿得和我一样,也背着这样一个东西?”
“没有。现在轮到我了,你音准不准?”
“什么?”
苏珊翻了个白眼:“好吧,你唱歌没有?”
“没有,没有!”
“显然你也没和女孩子在一起,”苏珊说,“几分钟之前我看见麻烦老头从这里走过。还好你没遇到他。”
“有可能是他把我的同伴抓走了吗?”
“恐怕不是。麻烦老头不算是个人。总之,现在的情况比麻烦老头麻烦多了,连吓人怪都逃进地下了。”
“你看,时间停止了,对吧。”洛布桑说。
“是的。”
“那你怎么能跟我说话?”
“我不是你所谓的那种时间以内的生物,”苏珊说,“我在时间里面工作,但不住在时间里。周围还有些个我们这样的人。”
“比如说你刚才说的麻烦老头?”
“对,还有圣猪老爹、牙仙、睡魔之类。”
“我以为这些都是神话。”
“那又怎么样?”苏珊又去看巷子的出口。
“你不是吗?”
“我认为你没有让那个钟停下。”苏珊老师看着街道各处。
“是啊,我……来不及了。也许我不该回去扶卢泽。”
“你说什么?你忙着拯救世界的时候居然返回去扶一个老头?你真是……英雄!”
“呃,我看不是这样——”洛布桑忽然不说话了。苏珊说“你真是英雄”的语气不是“你是大明星啊”那种,而是“你傻啊”这种。
“我见过不少你这种人,”苏珊继续说,“英雄总是算不对基本算数,你知道吧。要是你赶在钟响之前把它砸了,那一切事情都会好的。现在时间停下来了,世界被侵占了,我们大概都会死,就因为你停下来扶一个老人。好吧,真的很值得,真的,但是很……很人类。”
她想表达的意思大概是“愚蠢”。
“你是说,你需要一个冷酷无情的浑蛋去拯救世界?”洛布桑说。
“我必须要说,冷酷无情有好处,”苏珊回答,“现在我们回去看看那个钟吧。”
“为什么?损失已经不可挽回了。我们现在砸了它只会让事情更糟。再说,延时器转太快了,我觉得,呃,觉得——”
“谨慎,”苏珊说,“很好。谨慎很好。但是我要去那边检查几样东西。”
洛布桑强打精神。这个奇怪的女人有种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气质——而且还完全明白其他人在做什么——话说回来,他又有什么选择呢?他想起了那个酸奶罐。
“这个是怎么回事?”他说,“肯定是在时间停止之后掉在路上的。”
她接过酸奶罐看了看,毫不在意地说:“哦,是罗尼路过了,应该是。”
“罗尼?”
“哦,我们都认识罗尼。”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他发现了你的同伴,那就没问题了。多半没问题。比被别的东西发现要好得多。听好,现在你不该只担心一个人。冷酷无情一点,好吗?”她走到街上。洛布桑跟在后面。苏珊走在路上,仿佛路是她家的。她仔细看着每一条小巷每一扇门,但不是潜在受害人在提防袭击者的那种仔细。洛布桑觉得她没发现躲在阴影中的危险事物还挺失望的。
她来到钟表匠的商店,直接走进去,看到碎玻璃形成的玻璃花时她停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种现象挺普通的,更奇怪的东西她也见过。然后她来到里间门口。门缝里依然可见光芒,不过已经暗了不少。
“稳定下来了,”她说,“还不太糟……但是有两个人在里面。”
“谁?”
“等等,我开门。小心点。”
门慢慢开了,洛布桑跟在苏珊后面走进工作室。延时器的转子又开始加速旋转了。
大钟在屋子正中间发光,看起来就令人痛苦。
但洛布桑还是看了。“这……这跟我想象的一样,”他说,“这个形式——”
“别靠近,”苏珊说,“会造成不确定死亡,相信我。千万小心。”
洛布桑眨眨眼睛。最后几个想法仿佛和他的脑子无关。
“你说什么?”
“我说会造成不确定死亡。”
“比确定死亡还可怕吗?”
“可怕得多。你看着。”她捡起地上的锤子,轻轻靠近大钟。锤子在她手中颤动,最后像是被什么东西拿走一样从她手中消失了,苏珊不禁低声咒骂。在它消失前,大钟的周围短暂地出现了一个收缩的圆环,仿佛是一个锤子被压平了然后围成一个圈。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问。
“不知道。”
“我也不懂。现在想象一下你就是那个锤子,明白不确定死亡了吗?”
洛布桑看着那两个一动不动的人。其中一个中等身材,身体各处零件的数量基本正常,大体算是个人类,因此也可能是嫌疑人之一。它盯着那个钟。另一个人也看着那个钟,是个中年男人,脸长得好像羊,它端着一杯茶,洛布桑仔细看了看,似乎还拿着一块饼干。
“这个连选美大赛的门槛都进不去的人是个伊戈,”苏珊说,“另一个是钟表匠行会的霍普金斯博士。”
“我们至少知道是谁造了这个钟。”洛布桑说。
“我看不一定。霍普金斯先生的工作室在几条街之外,他专为一些眼光独到的客户制作小巧精致的手表。他擅长做手表。”
“那……肯定是伊戈做的?”
“怎么可能,不是的!伊戈是专职仆人。他们从来不为自己工作。”
“你懂很多东西。”洛布桑说。苏珊则绕着钟兜圈子,仿佛摔跤选手在衡量对手。
“对,”她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不少。第一个钟坏了,这一个钟却还完好。设计这个钟的人是天才。”
“邪恶的天才?”
“不好说,看不出什么线索。”
“哪种线索?”
“嗯,比如说‘哈哈哈!!!’之类的字眼写在钟的一侧就很邪恶,你觉得呢?”她又翻了个白眼。
“我妨碍你了吧?”洛布桑说。
“完全没有。”苏珊回答。她现在去看工作台了:“嗯,这里什么都没有。我觉得他可能设了个计时器、闹钟之类——”
她忽然停下,捡起盘在玻璃罐子旁边挂钩上的一段橡胶软管使劲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它丢到房间角落里继续盯着看,仿佛之前从没见过橡胶管一样。
“别出声,”她低声说,“他们的感官非常敏锐。悄悄退到那几个玻璃大桶的位置,马上。”
最后两个字有种奇怪韵律,洛布桑发觉他的腿自动行动起来。
门开了一点,一个人走进来。
洛布桑事后想起,觉得那人的脸十分奇怪,那张脸很难被人记住。他从没见过如此乏善可陈的脸。脸上当然是有鼻子眼睛嘴巴的,五官并无缺陷,但是仅仅这些东西是不能组成一张脸的。它们是零件,却没有恰当地组合起来。一定要说那是什么东西的话,只能算是一个脸部雕像,挺好看,却非常空洞。
那人就像是考虑了一下肌肉走向似的,慢慢地转身看着洛布桑。
洛布桑觉得自己要缩成一团继续切分时间。延时器在他背后发出警报声。
“我看这就够了。”苏珊走出来。那人转过身,苏珊胳膊肘重重撞上他的肚子,然后一手狠狠钳住他的下巴,他被甩到地上,然后猛地撞在墙上。
他一摔倒,苏珊就抄起扳手狠狠砸到他头上。
“我们赶紧走,”她说的好像只是收拾了几张散乱的文件而已,“这里没有有用的东西了。”
“你杀了他!”
“当然。他不是人类。我对这些东西有种……直觉。算是继承的吧。好了,去拿上那个软管。走吧。”
介于她手上还拿着扳手,洛布桑就照办了。至少是努力照办了。她刚才丢过去那卷管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好像橡胶做的意大利面。
“我外公说那些是恶性因子,”苏珊说,“只要有审计员在场,本地事物对非事物的敌意就会激增。他们控制不住这点。橡胶管测试能够准确测出来这种力场,这是我一个老鼠朋友说的。”
老鼠,洛布桑心想。不过他嘴上却说:“审计员是什么?”
“而且他们对色彩的品位很差。他们根本不懂色彩,看看他穿了些啥,灰西装、灰衬衣、灰鞋子、灰领带,什么都是灰色的。”
“呃……呃……也许只是想扮酷?”
“你这么想?也行吧。”苏珊说,“总之你错了。仔细看。”
尸体正在分解。分解得很快而且一点也不血腥,像是干燥的蒸发过程。尸体变成了飘浮的灰尘,飘**片刻然后就消失了。但是最后还剩少许灰尘没有消失,它变成一个熟悉的外形,几秒钟后也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点点轻微的尖叫声。
“那是一个德朗!”他说,“是个恶灵!山谷里的农民都挂符咒抵御它们!我还以为它们是迷信呢!”
“不,这是个假象,”苏珊说,“他们当然是真实存在的,但是人们都不相信他们存在。绝大部分人都相信不存在的东西。现在正在发生一些很奇怪的事情,到处都有审计员,他们居然有了身体。这不对。我们必须找到造钟的人——”
“那,嗯,那你是什么呢,苏珊老师?”
“我?我……只是个学校老师。”
她顺着洛布桑的眼神看到自己手里的扳手,随后耸耸肩。
洛布桑说:“下课的时候很有用吧?”
周围有种浓浓的牛奶味。
卢泽猛地坐起来。
这是个很大的房间,他躺在正中间一个桌子上。桌子表面摸起来似乎铺着一层金属。墙边堆着好些奶油搅拌器,旁边还有个像澡盆一样大的水槽,里头堆满了金属碗。
除了牛奶味以外,还有很多别的味道——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木头味,很远的地方还有马的味道。
一阵脚步声走来。卢泽赶紧躺回去闭上眼睛。
他听见有人进了屋。进来的人在轻轻吹口哨,肯定是个男人,因为在卢泽漫长的生涯中,从未听过哪个女人用这种嘶嘶嘶的声音吹口哨。口哨声靠近了桌子,停留了一会儿之后,转身朝水槽走去。随后传来了压水泵把手的声音。
卢泽睁开一只眼睛。
站在水槽旁的那人很矮,所以他穿的那件蓝白条纹中号围裙几乎快拖到地上了。他似乎在洗瓶子。
卢泽不声不响地将腿挪到桌边,和他那安静的动作相比,一般忍者的动静如同铜管乐队,他的凉鞋轻轻触及地面。
“感觉好些了吗?”那人头也不回地问。
“哦,呃,是啊,好多了。”卢泽说。
那人一边举起瓶子对着光亮处检查一边说:“我心想,这光头像是个和尚,背上还背着一个上发条的东西,他挺倒霉的。要喝杯茶吗?水都烧上了。我有牦牛黄油。”
“牦牛?我还在安卡-摩波吗?”卢泽看着旁边挂的一大排长柄勺。那个人依然没回头。
“嗯,这问题真有趣,”洗瓶子的人说,“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基本上还在安卡-摩波。你要牦牛奶吗?我还有牛奶、山羊奶、羊奶、骆驼奶、羊驼奶、马奶、猫奶、狗奶、海豚奶、鲸奶,你喜欢的话还有短吻鳄奶。”
“什么?短吻鳄不产奶!”卢泽说着拿起最大的一个长柄勺。从钩子上取下来的时候,勺子没发出半点声音。
“要收集鳄鱼奶确实挺难的。”
卢泽握紧了勺子问:“这是什么地方呢,朋友?”
“你在……奶坊。”
水槽边那人说出“奶坊”二字的语气有如“恐怖城堡”,他又把一个瓶子放在滴水板上,他依然背对卢泽,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握成拳头,只有中指竖着。
“和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说。
“这不是个友好的动作,朋友。”长柄勺很重,握着很顺手。卢泽用过比勺子还差得多的武器。
“真是肤浅的解释。和尚,你是个老人了。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数百年时光。告诉我这是什么,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奶坊里的冷气感觉更冷了。“这是你的中指。”卢泽回答。
“呸!”那人说。
“呸?”
“对,呸!你有脑子,用脑子。”
“你看,你是个好人——”
“和尚,你知道每个人都在追求的隐秘智慧。”洗瓶子的人停顿了一下,“我怀疑你甚至知道最直白的智慧,藏在显而易见之处的智慧,根本没有人会去找的那种智慧。我是谁?”
卢泽盯着那根手指。奶坊的四壁消失了。周围越来越冷。
他拼命思考,记忆的图书管理员接管了大脑。
这不是普通的地方,他也不是普通的人。手指。一根手指。五个手指之一——五个之一。五个之一。一个古老传说隐约浮现在脑海中。
五减一等于四。
还有一个剩下。
卢泽小心翼翼地把长柄勺子挂回去。
“五个之一,”他说,“四个之后的第五个。”
“说对了。你算是懂些知识。”
“你曾是……他们几个成名之后,你是剩下的那一个?”
“对。”
“但是……这里是奶坊,你在洗瓶子!”
“怎么了?我总要做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但是……你曾是天启的第五位骗士!”卢泽说。
“我敢打赌你肯定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卢泽犹豫了一下,承认道:“没错。我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第五个骗士转过身。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纯粹的黑色,闪亮的黑色,没有一点点眼白。
第五位骗士说:“我的名字叫……”
“什么?”
“我的名字叫罗尼。”
没有时间的世界如同冰封,海面的波浪凝固了,鸟停留在空中。世界完全静止。
但是并不安静,周围有种用手指滑过一个巨大玻璃杯边缘的声音。
“赶紧。”苏珊说。
洛布桑停下脚步:“你能听见吗?”
“对我们没用——”
她突然把洛布桑推到阴影处。穿灰袍的审计员身影出现在马路中间的半空中,那身影开始旋转。空气中顿时充满灰尘,成了一个旋转的圆柱体,最终成了一个有些站立不稳的人形。
它前后晃了几下,然后慢慢抬起手看了看,又把手翻来翻去。然后它目的明确地走开了。到了街道另一头,它和另一个从小巷子里走出来的人形会合。
“这不像是审计员会干的事情,”苏珊看着那两个人形拐过街角,“它们在谋划什么事情,我们跟上。”
“卢泽怎么办?”
“他怎么了?你说他多大年纪?”
“他说他八百岁了。”
“那他死不了。只要你保持警惕,不要多嘴,罗尼那里很安全。走吧。”
她也沿着马路走了。
那两个审计员和其他人形会合,它们穿过街上那些静止的马车和人群,朝着萨驮耳广场走去,这是城里最大的一块开阔地。今天是集市的日子。小摊附近挤满了一动不动的人。但是在人群中混合了不少灰色的身影。
“有好几百个,”苏珊说,“全都有了人形,它们好像在开会。”
白先生没耐心了。到目前为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耐心这种东西,因为要说他有什么东西的话,那无疑是耐心。但是现在他感觉耐心正渐渐消失。他脑子里有种奇怪的灼热感觉。思想怎么会是热的?
那一大群化为人形的审计员紧张地看着他。
“我是白先生!”他说,那些不幸刚刚来到他面前的审计员听见他用单数人称却依然健在,不禁都吓得发抖。“你们不能也当白先生,因为会造成误解。”
“但是没有颜色了。”紫先生说。
“不可能,”白先生说,“有无穷无尽种颜色。”
“但是没那么多名字。”灰褐小姐说。
“不可能,每种颜色都有名字。”
“绿色只有一百零三种名字,之后就只有介于蓝色和黄色之间无法辨别的颜色了。”猩红小姐说。
“但是色调是无穷无尽的!”
“可是名字不够用。”
“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加入清单,棕小姐。每一种色调都要有名字。”
一个女性审计员似乎很惊讶,她说:“我记不住所有的事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是你在发号施令。”
“除了叛徒以外,我当人形的资历最久。”
“只有几秒钟而已。”棕小姐说。
“无所谓。资历久就是资历久,这是事实。”
这是事实。审计员们尊重事实。白先生知道,另一个事实是,这座城里正有七百多个审计员在摇摇晃晃地走着。
由于越来越多的审计员化为人形冲进这场麻烦之中,白先生已经禁止他们增多了。因为太危险了。他对其他审计员说明:那个叛徒的行为显示,人类的形体会迫使思想也变得非常麻烦。因此必须极度谨慎。这是事实。只有那些经证实有能力在获得人形后存活的审计员才能够获得人形,并完成这项工作。这是事实。
审计员们尊重事实。至少现在是尊重事实的。棕小姐后退一步。
“不管怎么说,”她说,“在这里很危险。我认为我们应该回到无形的状态。”
白先生发现自己的身体擅自做出了回应,它吐出一口气。
“就放着未知的事情不管?”他说,“未知的事情很危险。我们已经学到不少了。”
“我们学到的那些东西完全没有道理。”棕小姐说。
“我们学得越多,就会理出道理。没有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白先生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非常希望用我的手大力接触你的脸。”棕小姐说。
“这正是我的观点,”白先生说,“你不理解,因此很危险。实践这个行为,我们就会懂得更多。”
她打了他一巴掌。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想要躲避此种行为的想法,”他说,“而且发热。很显然,身体确实擅自产生一些想法。”
“就我来说,”棕小姐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满意和担忧的想法。”
“我们已经进一步了解人类了。”白先生说。
“但何时才是尽头?”棕小姐说。看到白先生脸上扭曲的表情后,她的担忧之情增加了。“我们的目的达到了,人类不再是要素了。时间终结了。他们都成了化石。你一只眼睛下面的皮肤在抽搐。”
“你产生了不恰当的思想,所以感到愧疚,”白先生说,“他们存在。因此我们必须将他们的每一个细节研究透彻。我希望进行进一步实验。我的眼睛工作正常。”
他从市场一个摊位上拿了一把斧子。棕小姐又后退一步。
“担忧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大幅增加了。”她说。
“这只是一根木头上连着一块金属,”白先生说着举起斧头,“我们见过星星的心脏,我们看过很多个世界化为灰烬。我们见过空间被撕裂。一把斧子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挥起斧头。那一下动作很笨拙,而人类脖子远比大家想象的结实,但是棕小姐的脖子却炸开变成彩色灰尘,她倒了下去。
白先生看着附近的审计员,他们纷纷后退。
“还有谁想尝试这个实验?”他说。
大家纷纷拒绝。
“很好,”白先生说,“我们又学了不少东西。”
“他砍掉了她的头!”
“别喊!藏好!”苏珊低声说。
“但是他——”
“我觉得她知道!不管怎么说,那些都不是人。所以就这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珊退回到阴影中,“我也……不是很确定,”她说,“但是我觉得它们是在给自己制造人类的身体。做得挺不错。现在……它们在模仿人类行为。”
“你认为那是模仿人类?”
苏珊悲伤地看了洛布桑一眼,说:“你不怎么出门对吧?我外公说,如果智慧的存在有了人的外观,就会像人类一样思考。外观决定功能。”
“那是智慧的存在做的事情?”洛布桑还是很震惊。
“不光很少出门,还不读历史,”苏珊忧虑地说,“你知道狼人的诅咒吗?”
“当狼人就已经是很可怕的诅咒了吧?”
“他们不这样想。但是如果他们长期保持狼的外形,就会真的变成狼,”苏珊说,“狼……有很强有力的躯体,你明白吧?虽然思想还是人类,狼还是会通过鼻子、耳朵和爪子影响他。你知道女巫吗?”
“我们,呃,我们从一个女巫家里偷了个扫帚。”洛布桑说。
“真的?那对你来说世界终结了也挺不错,”苏珊说,“总之,有些特别厉害的女巫懂得一种名为‘借东西’的巫术。她们可以进入动物的思维之内,很有用。但是这巫术的关键在于判断何时离开。当鸭子太久就会成为真正的鸭子。或许会成为一只有一些奇怪记忆的聪明鸭子,但终究是一只鸭子。”
“诗人霍哈曾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他醒了之后说‘究竟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洛布桑努力跟上话题。
“是吗?”苏珊挺干脆地回答,“他到底是蝴蝶还是人?”
“什么?呃……不知道啊。”
“他怎么写诗的?”苏珊问。
“当然是用毛笔。”
“他不会到处扑腾,在空中做出包含信息的图案,也不会在卷心菜叶子上产卵吧?”
“好像没这种事。”
“那他肯定是个人类,”苏珊说,“真有趣,但是对我们来说没有帮助。不过你可以说审计员梦见自己成了人类,而且这个梦是真实的。他们没有任何想象力。跟我外公一样,真的。他们可以完美复制出一切物品,但是不会产生出任何新东西。所以我认为它们目前正在研究当人类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她又小心地看了看广场上的人群,“你知不知道是谁造了钟?”
“我吗?不知道。嗯,一点也不……”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卢泽认为钟在这里。”
“真的吗?猜得真准。你们连房子都找对了。”
“我,嗯,其实是我找到了那座房子。我,嗯,我觉得自己该去那里。听起来很蠢吧?”
“是啊,甚至可以配上小铃铛和青鸟了。不过你说的可能是真的。我也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你现在又该去哪里呢?”
“等一下,”洛布桑说,“你到底是谁?时间已经停止了,童话和怪物统治了世界,但还有一个学校的老师在到处走动?”
“学校老师最好了,”苏珊说,“我们不犯傻。再说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继承了一些特殊能力。”
“比如在时间之外生活?”
“这算一个。”
“对老师来说这能力确实够特殊的。”
“阅卷的时候特别有用。”苏珊平静地说。
“你是真正的人类吗?”
“哈!跟你一样是真正的人类。当然我家柜子里可能有那么几个骷髅。”
她说这话有点奇怪……
“骷髅,不是说着玩的吧?”洛布桑直接问。
“不是,不全是,”苏珊说,“你背上背的那个东西要是不转了会怎么样?”
“我就没有时间了。”
“那,其实刚才那个审计员砍人的时候你背上那个东西就已经渐渐停下来了,这个没影响吗?”
“它不转了?”洛布桑慌忙想要转身,急得直转圈。
“你也有不为人知的才能啊。”苏珊靠在墙上笑。
“拜托!帮我重新上发条!”
“好了。你是——”
“这种事根本不好笑!”
“别慌,我不是开玩笑。”
她抓起洛布桑的胳膊,洛布桑拼命想脱下延时器的背带。
“你不需要它,明白吗?”苏珊说,“它只是个重物!相信我!别傻了!你可以创造出自己的时间。不要去想怎么做。”
洛布桑恐慌地盯着她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什么,”苏珊拿出最大的耐心回答,“遇到这种事肯定会恐慌。我当年没有一个人帮忙,所以你运气不错。”
“你当年又发生了什么?”
“我发现了外公究竟是谁。别问。现在,你集中精神。你下一步该去哪里?”
“呃,嗯……”洛布桑四下看了看,“呃……好像是那边。”
“我绝对不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苏珊说,“那边你可以远离审计员。”
她笑了笑又补充道:“往好的方面想,我们都年轻,我们可以支配全世界的时间……”她说着扛起扳手,“我们去找乐子吧。”
假如说这里还有时间这种事物的话,那么大约就在苏珊和洛布桑离开钟表店之后几分钟,一个穿袍子的身影走进那间工作室,它只有六寸高却走得趾高气扬。它身后还跟着一只渡鸦,渡鸦停在门上,非常怀疑地看着那个发光的大钟。
“我觉得挺危险。”它说。
吱吱?鼠之死神朝着大钟前进。
“不,你可别去逞英雄。”聒斯说。
老鼠来到钟的底座旁,以一种“长得越高摔得越重”的神情抬头看着它,然后用镰刀大力敲过去。
至少是试图敲过去。结果刀刃刚碰到钟的时候冒出一阵闪光。鼠之死神短暂地变成一片黑白模糊的环形环绕着那个钟,随后就消失了。
“都跟你说了啊,”渡鸦理理自己的羽毛,“这下傻了吧?”
“……然后我就想,有什么工作可以真正发挥我的才能呢?”罗尼说,“对我而言,时间只是另一个方向而已。接着我又想,每个人都需要新鲜牛奶对吧?每个人都希望能在早晨买到新鲜牛奶。”
“肯定比擦窗户好。”卢泽说。
“人们发明了窗户之后我才擦窗户的,”罗尼说,“之前都是帮忙打理花园。还要一些发酵牦牛黄油吗?”
“再来点吧。”卢泽说着伸出杯子。
卢泽已经八百岁了,所以他正在休息。英雄在这种时候肯定会跳起来冲进寂静的城市里,然后——
然后问题就来了,英雄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八百年的岁月让卢泽明白,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了。在不同的维度都是已经发生过的状态,如果你想修复也行,但是绝不可能回到事情没有发生的状态。钟已经敲响过了,时间已经停止了。解决方案稍后自然会出现。在此期间,喝杯茶,和偶然救了自己的人聊聊天,解决方案说不定能快些出现。再说了,罗尼也不是个普通的牛奶小贩。
卢泽一直认为万事万物都是基于特定理由发生的——足球除外。
他喝了一口茶,说道:“你这儿的黄油真是好东西,罗尼。如今的那些黄油,拿来擦车轴都嫌太稀了。”
“主要还是品种,”罗尼说,“这种是我从六百年前的高地牧群找来的牛。”
“干杯,”卢泽说着举起杯子,“不过我觉得这还真是有意思,如果你跟别人说天启原本是有五个骗士,其中一个走了去开奶坊了,大家肯定都会特别惊讶。他们会好奇,你为什么……”
罗尼的眼神忽然闪出寒光。
他高声说:“创造性的差异吧,自我意识什么的。有些人会说……不,我不想谈这件事。当然,我希望他们在这个世界里过得好。”
“当然。”卢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我一直非常感兴趣地关注着他们的职业生涯。”
“可不是嘛。”
“你知道吗?官方历史里也有写到我。”罗尼说着伸出手,手中出现了一本全新的书。
“都是之前的事情了。”他酸酸地说,“《奥姆之书》《托布伦预言集》,你见过托布伦吗?高个子,留胡子,没事就会咯咯笑。”
“那是我出生前的事了,罗尼。”
罗尼把书递给他说:“第一版,看第二章第七节。”
卢泽看了一下:“‘全身银装的天使打开铁书,第五个骗士驾着燃烧的冰战车出现了,此时律法断裂,骨头破碎,众人喊道:“啊,神啊,我们有麻烦了!”’”
“这是在写我。”罗尼骄傲地说。
卢泽又接着看第八节:“‘我见到一些兔子似的东西,各个颜色不同,但都是格子花纹,它们旋转着,此外还有某种巨大黏稠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下一版就没有这段了,”罗尼说,“托布伦这老家伙对各个版本都来者不拒。大奥姆教派的神父们就选自己喜欢的部分混合起来。当然了,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是全新的。死神就是死神,但是其他的只是本地农作物歉收、打架和疹子而已。”
“那你……?”卢泽问道。
“公众对我不感兴趣了,”罗尼说,“我听说是这样的。以前我们只是跟少数人玩。比如发生一场蝗灾,一个部落的泉水干涸,一座火山爆发之类……任何好玩的事情都可以。但是五个人太多了,”他吸了吸鼻子,“他们是这样跟我说的。”
卢泽放下杯子。“嗯,罗尼,跟你聊天很开心,但是时间紧迫……不,时间再也不会紧迫了,你也看见了。”
“是啊,我听说了。街上全是律法。”罗尼眼神又变得锐利起来。
“律法?”
“德朗,审计员,它们又让人造了玻璃钟。”
“你知道那件事?”
“你看啊,我虽然不是恐怖四人组之一,但是我也会看会听。”罗尼说。
“那可是世界末日啊!”
“不,不是的,”罗尼平静地说,“万事万物都还在。”
“但是全都静止不动了!”
“哦,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对不对?”罗尼说,“我只负责生产奶制品。”
卢泽看了看这座光鲜亮丽的奶坊,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瓶子、干干净净的奶油搅拌机。有着无限时间的人工作真是仔细啊。他的牛奶永远都是新鲜的。
他看着那些瓶子,不期然冒出一个想法。
天启骗士都是人形的,人都是虚荣的。如何利用他人的虚荣心是一门全然发自内心的武术,卢泽练习此道已经很久了。
“我能搞清楚你是谁,”他说,“我敢保证我能搞清楚你真正的名字。”
“哈,不可能的,和尚。”罗尼回答道。
“不是和尚,我只是清洁工,”卢泽平静地回答,“只是清洁工而已。你把它们叫作律法,罗尼。世界上肯定要有律法,对不对?他们制造规则,罗尼。你肯定也有规则,难道不对吗?”
“我只知道牛奶和奶制品,”罗尼说,但是他眼睛下面的肌肉动了动,“也接受鸡蛋预订。这是很稳定的好生意,我考虑在店里多请几个人。”
“为什么?”卢泽说,“他们无事可做。”
“还要拓展一下奶酪业务,”罗尼不看清洁工,“奶酪市场很大。我想也许我可以注册一个c-mail地址,人们就可以发送订单过来了,市场肯定很大。”
“规则赢了,罗尼。任何东西都不动了。再也不会有出人意料的事情了,因为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罗尼盯着空中。
“你确实找到了适合你的职业,罗尼,”卢泽安慰似的说,“你把小店维护得特别好,真的特别好。我觉得其他几个人知道你的近况之后肯定会为你高兴,因为你真的过得不错。但是有一件事,嗯……你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嗯,这是慈善义务——”
“你是第五个天启骗士,泡湿先生。哪有慈善义务?”不过卢泽心里想的却是:你当人类太久了。你想让我知道……你希望我知道。过了数千年这样的生活,你就蜷缩在你的身体里。你不会告诉我,但是你希望我能发现你的名字。
罗尼眼神炯炯:“我会照顾我自己,清洁工。”
“我是你的手下之一吗?”
“你……确实有些可取之处。”
他们看着对方。
“我把你送回刚才发现你的地方吧。”罗尼·泡湿说,“好了,我不会再做那种事了。”
一个审计员张着嘴仰面朝天躺着。
它偶尔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仿佛小昆虫在哼哼。
“再试一次,那个——”
“深鳄梨色,白先生。”
“真有这种颜色吗?”
“有,白先生!”深鳄梨色先生回答。其实它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这种颜色。
“那就再试一次,深鳄梨色先生。”
深鳄梨色先生非常犹豫地将手指伸到躺着的那人嘴里。手离那人的嘴还有几寸远,但显然是有了自己的意志。有人左手一挥,飞快地抓住他的手。接着就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我感到一阵剧痛,白先生。”
“它嘴里有什么,深鳄梨色先生?”
“好像是煮过的发酵谷物产品,白先生。剧痛还在持续。”
“食物?”
“是的,白先生。疼痛的感觉此时非常剧烈。”
“我不是下达过命令吗?不得进行吃喝类试验或其他感官方面的非必要试验。”
“你确实说过,白先生。我此前提到的那种名为剧痛的感觉此时变得非常严重了。我该怎么办?”
“命令”对审计员来说是全新的、非常陌生的概念。它们习惯集体决议——存有疑虑的事件相关的一切可能性都被讨论完了之后再做出决定。全员做出的决定等于谁也没有做决定,因此就不存在责怪谁的可能性。
它们新的身体懂得命令。显然命令是让人类成为人类的东西,于是审计员们抱着研究的态度接受了命令。再说也没别的办法了。手持利器的人一旦发号施令,它们就会产生出各种各样的感觉。讨论和商议的想法立即变成了服从命令的冲动,服从武器的命令这一想法居然令人无比舒适。
“你能说服他松开你的手吗?”
“他好像神志不清了,白先生。他眼睛充血,发出叹气的声音。但是他的身体仿佛认为不可以放弃面包。我能否再次提出感觉到剧痛这一问题?”
白先生示意另外两个审计员上前。它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深鳄梨色先生的手指拔出来。
“这件事我们也要学习,”白先生说,“那个叛徒曾提及此事。深鳄梨色先生?”
“在,白先生。”
“疼痛的感觉还在持续吗?”
“我的手觉得既冷又热,白先生。”
“真奇怪,”白先生说,“这样看来我们需要更深入地研究痛感。”听到这番话后,深鳄梨色先生感觉到自己头脑深处有个声音开始尖叫,白先生继续说:“周围还有什么食物?”
“我们知道三千七百一十九种食物的名字。”靛青紫先生上前说道。他是食物方面的专家,某方面专家对审计员来说又是一个新鲜事物。它们此前从未有过专家。一个知道的全体都知道。知道其他审计员不知道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就会形成一个个体。个体会死,但是也会让你获得力量和价值,也就意味着你不会轻易死去。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靛青紫先生像其他一些审计员一样,调集部分面部神经努力抽搐几下试图表达思想。
“说一个。”白先生说。
“奶酪,”靛青紫先生非常圆滑地说,“就是腐坏的牛乳汁。”
“我们就去找些奶酪。”白先生说。
三个审计员走过。
苏珊从门口往外看。“你确定这条路没错?”她说,“我们离开市中心了。”
“这是我该走的路。”洛布桑说。
“好吧,我不喜欢这些小路。我不喜欢躲躲藏藏,我不是鬼鬼祟祟的人。”
“对,我发现了。”
“前面是哪里?”
“是皇家美术博物馆的后门。百老汇在对面,”洛布桑说,“我们要去的是那边。”
“你虽然是山里来的,但却很会认路。”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知道五种潜入博物馆的办法。我以前是个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