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最近还——好吗?”雪怪站起身,又抱起这两个人。
“在长牙。”
“啊,转世总——是很麻烦。”雪人又开始大步快速前进。
“他说牙齿最麻烦,总是掉了又长。”
“我们现在跑得多快?”洛布桑说。
雪怪的步伐有如两脚交替地跳跃,那双长腿似乎安装了不少弹簧,每次落地仅有轻微的颠簸,感觉十分平静。
“我觉得我们现在大约三十英里每小时,”卢泽说,“休息一会儿吧。到早晨我们就会登上铜头山。从那里开始全是下坡。”
“死而复生……”洛布桑低声说。
“其实更像是一开始就没死,”卢泽说,“我研究过他们,但是……嗯,如果不是生来就会的话,就必须学习,你敢保证自己第一次就成功吗?可不好说啊。学的人肯定挺绝望的。我希望自己永远不用经历那种绝望。”
嘀嗒
苏珊从半空中就认出了兰克里的原野,那是一个由绿树和田野组成的小盆地,像个鸟巢一样位于锤顶山的边缘。她也找到了那间农舍,不是《硌棱童话》或者其他民间故事里说的那种烟囱扭曲、堆着堆肥的女巫房子,而是一座簇新的农舍,有着浓密闪亮的茅草屋顶和精心修剪的门前草地。
花园水塘边环绕着许多装饰品——泥人地精、蛤蟆菌、粉红小兔子、大眼睛小鹿,任何一个脑子清醒的园丁都绝对不会放这么多装饰。苏珊看着一个颜色鲜亮的地精鱼竿——不,它手里拿的可不是棍子,肯定不是吧?一个和蔼的老太太怎么可能在自家花园里放这种东西呢?不会吧?不会吧?
苏珊很聪明,她知道去屋后,因为女巫都讨厌前门。来开门的是个矮胖小老太太,她双颊粉红,两个小葡萄干似的眼睛仿佛在说:对,那就是我的地精,他只在池塘里小便你就谢天谢地吧。
“接生婆奥格太太?”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就是。”
“你不认识我,不过——”苏珊忽然不说了,她意识到奥格太太在看她身后的冰冰,冰冰正站在门口。这老太太果然是个女巫。
“我确实不认识你,确实。”奥格太太说,“但如果那匹马是偷来的,那你真是闯了滔天大祸了。”
“我是借来的。这是……我外公的马。”
又是一阵沉默。那双和蔼的小眼睛像钻子一样钻进苏珊眼睛里,真让人不安。
“你还是进来吧。”奥格太太说。
屋里很干净,和外头一样都是全新的。每件东西都闪闪亮亮,而且东西很多。这房子简直就是花哨劣质瓷器的殿堂,到处都摆满了小玩意儿。不能摆东西的地方就挂着画。两个神色厌倦的女人正在擦拭打扫。
“我有客人了。”奥格太太坚定地说。那两个女人飞快地离开了,事实上应该说“逃走了”比较合适。
“我的两个儿媳妇,”奥格太太说着坐在加了软垫的扶手椅上,椅子用了很多年,已经形成了适应她的形状,“她们愿意来帮助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太。”
苏珊看了看屋里那些挂画。如果画中都是家庭成员的话,那奥格太太俨然就是军队首领。这位撒谎不眨眼的奥格太太又继续说:“坐吧,小姑娘,说说你的事情。茶就快好了。”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很多人都想,”奥格太太说,“他们都愿意等。”
“我想知道……一个孩子出生时候的事情。”苏珊继续说。
“是吗?我接生过好几百个孩子,说不定有几千个了。”
“据说那一个出生时很艰难。”
“不少小孩出生都艰难。”奥格太太说。
“你肯定记得那一个。我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但是最初大概是有个陌生人来找你。”
“是吗?”奥格太太的脸色突然沉下来。那双黑眼睛盯着苏珊,仿佛她是大举入侵的军队。
“你不打算帮我?奥格太太。”
“对,我不想,”奥格太太说,“我认识你,小姐。但是我不在乎你是谁,知道吗?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把那一位请来。别以为我没见过他。我照顾过不少快死的人。大部分临死的人身边都算是公共领域,产房却不是。女士们不愿意被人看见就是不行。就算你把你外公请来,我照样当面吐他口水。”
“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奥格太太。”
“你说对了。”奥格太太坚决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有可能只是上周的事情,关键是时间。”
她说到了重点。面对苏珊这样的人,奥格太太可不是对手。她眼中闪过一丝丝动摇。
奥格太太站起身,椅子随着她的动作往后一退。但苏珊却抢先一步来到壁炉架旁,拿走了架子上一个混在众多装饰品之间的东西。
“把它放下!”奥格太太喊道。苏珊拿着那个东西,那里面充满能量,仿佛在她掌心跳动。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奥格太太?”苏珊摊开手,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沙漏。
“知道,是个煮蛋用的计时器,但是坏了!”奥格太太重重地坐回自己那把软软鼓鼓的椅子上,由于太用力,她的小短腿一时从地板上弹起来了。
“我看它像是一天,奥格太太。里面装着一天的时间。”
奥格太太看着苏珊,然后又看了看她手里那个玻璃沙漏。
“我确实觉得这东西有点奇怪,”她说,“把它竖着放起来沙子也不往下漏,你看?”
“因为你目前还用不上,奥格太太。”
南妮·奥格一点都不紧张。苏珊再次提醒自己,她是在对付一个女巫。女巫都不好对付。
“这是别人送的礼物,”老太太说,“看起来很漂亮,所以我留下了。边上那些文字说的是什么?”
苏珊看了看那个生命沙漏金属底座上的文字:Tempus Redux。“‘时间回转’。”她说。
“啊,那就是了,”奥格太太说,“那个男的说,他会补偿我的时间。”
“那个男的……?”苏珊小声说。
南妮·奥格眼神炯炯地看着她。
“别以为我有一点点慌张就想诈我,”她厉声说,“谁都骗不过南妮·奥格!”
苏珊看着这老太太,这一次她没有用怠惰的眼睛去看她。确实不可能骗过南妮·奥格。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对付她,要直截了当地正中目标。
“孩子必须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奥格太太,”她说,“他现在尤其需要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他可能一时很难接受,我想帮助他。”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当初有人帮帮我。”苏珊说。
“是啊,但是接生婆有接生婆的规矩,”南妮·奥格说,“那位女士不同意,我就不能把我的见闻说出来。”
那女巫在椅子里坐立不安,脸色绯红。苏珊知道她是想说出来的。她很想说,我必须认真选择措辞,让她自己坦白说出来。
“我不是问那些人的名字,奥格太太,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也不认识他们。”苏珊继续说。
“是啊。”
“但那孩子——”
“听我说,小姐,我不能跟任何一个活人说——”
“我大概也不完全算是活人,你比较容易接受了吧?”苏珊说。她看着奥格太太,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不过我理解你。做什么都有规矩,不是吗?打搅你了。”
苏珊站起来把储存起来的那一天放回壁炉架上。然后离开农舍,准备关门。冰冰在门口等着。她骑上马,这时候门突然又开了。
奥格太太说:“他给我这个煮蛋器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谢谢你花费时间,奥格太太’。之后他又说,‘宝贝,你还是进来吧’。”
嘀嗒
死神在拉蒙多斯一家收容所里找到了瘟疫。瘟疫喜欢收容所,在收容所里有不少事情可做。
眼下他正把一个破洗手盆上方的“请洗手”牌子取掉。他一抬头。
“哦,你是,”他说,“肥皂?我会给他们肥皂的!”
我发出了召唤。死神说。
“哦,是啊,对。是啊。”瘟疫显然有些尴尬。
你的马还在吗?
“当然在,但是……”
你那匹马很不错。
“我说,死神……这……你看吧,我不是不懂你的意思,但是——抱歉……”一个穿白袍的护士走过来,瘟疫让到一边。护士全然没注意到这两位天启骗士,直接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瘟疫抓住机会往她脸上吹了口气。
他看见了死神的表情,于是说了句:“轻微感冒而已。”
我们可以把你也算上,对吧?
“骑马出去……”
对。
“为了大事件……”
别人都期待我们这样做。
“你找到多少个人了?”
你是第一个。
“呃……”
死神叹了口气。当然了,在人类出现之前,世界上就有很多种疾病了。但瘟疫毫无疑问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人类有种天赋,他们擅长挤在一起,擅长在林子里东戳戳西戳戳,擅长把堆肥堆在离水井很近的地方。所以这样算起来瘟疫部分是人类。他害怕了。
我明白了。他说。
“你说得就好像——”
你害怕了?
“我……想想吧。”
你会想通的。
嘀嗒
奥格太太往她的大杯子里倒了不少白兰地,然后朝苏珊晃了晃瓶子,询问似的看着她。
“不用了,谢谢。”
“好的,好的。”南妮·奥格把瓶子放到一旁,像喝啤酒似的灌了一大口白兰地。
“有个男的来找我,”她说,“在我一生中,他来了三次。最后一次是在,嗯,十天前。每一次都是同一个人。他要找接生婆——”
“十天前?”苏珊说,“但是那男孩至少都十——”她赶紧闭嘴。
“啊,你说到重点了,”奥格太太说,“你确实很聪明。时间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想找最好的接生婆,所以他找到了我,但是却搞错了时间,就像其他人可能会找错地址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明白。”苏珊说。
“第三次,”——她又灌了一大口白兰地——“他有些着急了。”奥格太太说,“所以我明白他只是个凡人,虽然此后发生的事情很不可思议。说实话吧,他当时非常恐慌。妻子快生了当爹的都很恐慌。他跟我说必须马上去一趟,已经没时间了。其实他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只是他自己一时没想明白,到这种时候当爹的都想不明白。他们慌是因为世界不再围着他们转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苏珊问。
“他带我坐上了一辆,嗯,好像古代战车一样的车子,带我去了……”奥格太太犹豫了一下,“先说一句啊,我这辈子见过很多奇怪的东西。”她说这话似乎是要做好准备爆个猛料。
“我相信你。”
“我们到了一座玻璃城堡。”奥格太太用那种“你敢信?!”的神态看了苏珊一眼。苏珊觉得应该让她说快点才行。
“奥格太太,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去帮忙喂那匹大白马了。你知道吗?就是外面那一匹,死神的马。它的名字叫冰冰。所以不用慢吞吞地讲,真的没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奇怪。”
“城堡里有个女人……嗯,是有一个女人出现了。”那女巫说道,“你能想象一个人炸成几百万个小碎片的情景吗?嗯,想得出吧。那就想象这个过程反着进行。一片雾气飘**着聚集在一起,然后呼地一下出现了一个女人。然后又呼地一下变回雾气。而且还有这个声音一直响……”奥格太太用手指头摩擦白兰地酒杯的边缘,酒杯发出嗡嗡声。
“一个女人……不停地显形然后又消失?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害怕!第一次,明白吗?”奥格太太笑了笑,“我自己是不怕的,不过我接生过很多次,小姑娘没有经验的话就会怕得不得了,等到宫缩开始的时候——你能听懂吧,我们接生婆的术语——她就会开始尖叫,咒骂孩子的父亲,我猜想她们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躲到别的地方去。而那位女士确实可以躲到别的地方去。要不是当时那个男的在场,我们真的麻烦大了。”
“带你去玻璃城堡那个男的?”
“他是外国人,你知道吧?有点像中轴地的人,傻大胆。我记得我当时在想:‘你这人看起来很年轻,但是我怎么觉得好像是年轻了很久很久的样子。’一般我不会让任何男的留在旁边,但是那个人坐在那儿用外国话给她说话,给她唱歌、念小诗安慰她,她就又凭空出现,再次回来了。我当时已经准备好了一、二、三完事,然后她又消失了,只不过我觉得她依然在空气里。”
“她长什么样子?”苏珊问。
奥格太太用力看了她一眼说:“你要记住,我当时坐在那里看到的景象,我给你描述的这些,不是多么准确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生孩子嘛,哪个女人都不好看。她很年轻,长着一头黑发……”奥格太太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你非要问个究竟的话,我觉得她也很老,不是我这样的老,是古老。”
她盯着炉子仿佛是对火苗说:“像黑暗和星光一样古老。”
“那男孩被放在了盗贼行会外面,”苏珊打破沉默,“我猜,他们是认为他有那样的天赋,当盗贼也没问题吧。”
“男孩?哈。小姐……我们为什么要说他?”
嘀嗒
勒让小姐变得强壮。
她从未意识到人类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被自己的身体控制的。身体这东西吧,整日整夜都不安生。一会儿太热,一会儿太冷,一会儿太饿,一会儿太饱,一会儿太累……
关键在于自律,她明白。审计员都是不死的。要是她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想干什么,她就不配拥有身体。身体就是人类最大的弱点。
感官也是。审计员有数百种感官,因为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现象都必须被观察记录。但现在勒让小姐只有五种感官。五种应该是挺容易应付的吧,但是它们全部和身体其他部分直接相连!它们不仅仅是次级信息,它们直接提出需求!
她经过一个卖烤肉的小摊子,嘴里就开始流口水!嗅觉居然不通过大脑就让她的身体想吃东西!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大脑还有自己的想法!
这点真的最坏。眼睛后面那一小坨软绵绵的组织完全是自己独立运行的。它通过各种感官收集信息,和记忆进行对比检查,然后给出选项。有些时候大脑里的隐藏部分居然想争夺嘴的控制权!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个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委员会!
这个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有些是黑的,有些是红的,总之一点都不文明。它们早在文明诞生前就已经组成了大脑,有些成员甚至是在人性出现前就加入的。然后加入了思考的那些成员就会在大脑深处大打出手,争夺关键投票权。
当了几个星期人类之后,勒让小姐这个实体遇到了真正的麻烦。
比如说食物吧。审计员不吃东西,他们认为,只有孱弱的生命形式才会靠着互相吞噬来获取能量、构建身体。所以这位小姐尝试从空气中直接获取营养,然而整个过程效率低得吓人。虽然也可以,但是感觉有点……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诡异。
而且,她大脑的某个部分坚决不相信空气能吃,还坚持认为它饿了。它不停地絮絮叨叨,干扰她思考,最终,虽然很不情愿,她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整套,嗯,一整套入口出口的问题了。
审计员们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人体似乎共有八个孔,其中一个似乎完全没用,其他的似乎都有多重用途,奇怪的是耳朵似乎只能做一件事情。
昨天她试着吃了一片干面包。
这大概是她存在以来最不好的一次体验。
也是她存在以来最紧张的一次体验。
也许还有一些其他体验。目前为止,以她能懂的语言来说,主要是挺享受的。
人类味觉和审计员的感官是完全不一样的。审计员的感官很精确,主要是衡量和分析。人类味觉更像是整个世界一头撞进嘴里。她脑子里足足看了半小时烟花然后才开始嚼。
人类怎么能忍受这种情况?
她又被艺术画廊吸引住了。显然有些人类能将现实世界展示得更加真实,仿佛是在和观众谈话,在他们的脑海中烙下印记……不过有什么知识能超越天才艺术家对自己面孔上陌生之处的研究呢?难道人类已经习惯这种陌生的脸了?而且脸还只是开始……
大钟越早完成就越好,如此疯狂的物种是不该存在的。现在她每天都去看钟表匠和他那个丑陋的助手,尽可能给予他们各种帮助,可是他们离成功似乎总还剩一步之遥——
太了不起了!她居然可以对自己撒谎!因为她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也就是那个阴暗委员会的成员说:“你根本没在帮忙,是不是?你偷零件,把他们的零件弄坏……你之所以每天都去,是为了他看你的样子,你敢说……”
内部委员会的另一些成员历史非常悠久,所以没有声音,只是直接控制身体,它们想干涉这一观点。她想排除它们的意见却没能成功。
现在她必须面对别的审计员。它们都是很准时的。
她打起精神。最近她眼睛里经常毫无理由地流水。她尽最大努力做好头发,然后走进大画室。
空气中已经出现了灰色。在这片空间里,容不下很多审计员,不过也没关系。它们一个就可以为全体代言。
勒让小姐发觉,当九个审计员出现时,她嘴角自动翘起来。九等于三乘以三,审计员喜欢三这个数。两个可以互相监视,三个就可以两两之间互相监视。它们不信任自己。她心想:是啊。我们,不是它们。我必须记住我是我们。
一个审计员问,为什么没有进展了?
她嘴角垂下来。
“在精确度和校准方面有小问题。”勒让小姐回答。她发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慢慢搓手,为什么呢?她又没有想要搓手。
审计员不会出现任何身体语言,所以它们也不懂其中的含义。
一个说:它的本质——?
另一个忽然插嘴,你为什么住在这座建筑物内?这句话有些怀疑的意思。
“身体需要在建筑物内做一些不能在街上做的事情。”勒让小姐回答。而且她现在也知道了一些关于安卡-摩波的事情,于是又补充道:“至少是不能在大多数街上做的事情。而且我认为那个钟表匠的仆人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必须让这个身体顺应重力,因为它本来就是这样设计的。而且必须有人类的样子。”
一个,依然是刚才那个,问道:这些东西意义何在?
它注意到了那些绘画和画架。勒让小姐不禁由衷希望自己刚才把那些东西都收拾起来了。
那一个说:你在用颜料画图?
“是的,画得很差。”
一个说:为什么?
“我想看看人类是怎么做的。”
一个说,很简单,眼睛负责接收信息,手使用颜料。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实际上却复杂得多——”
问起绘画问题的那一个飘到一把椅子旁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只猫。它自己跑来,似乎不想走了。”
那只猫是一只凶猛的黄色公猫,缺了口的耳朵晃一晃,身体蜷得更紧了。在安卡-摩波的小巷子里,在一大堆被抛弃的泽龙、野狗和收毛皮的人之中坚强存活下来的生物,都不屑于睁眼去看几个飘浮的睡衣。
那个让勒让小姐紧张的审计员又问:它存在的理由是?
“它似乎能够容忍人类的陪——外观,除了食物、水、庇护所和舒适的环境外别无所求,”勒让小姐回答,“这点让我觉得有趣。我们的目的在于学习,所以如你们所见,我正在学习。”她希望这话在对方听来像是真的。
一个说:你说的那些钟的问题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很快,很快就能解决。”
那个让勒让小姐有些害怕的审计员说:我们想知道,你是否在故意拖慢工作进度?
勒让小姐觉得前额一阵刺痛。为什么会刺痛?
“没有。我为什么要拖慢进度?太不合逻辑了!”
一个说,嗯……
审计员是不会无意识地说“嗯……”的,“嗯……”是有明确含义的。
它继续说:你额头出汗了。
“是的,身体的状况。”
那一个说:是的。但也是非常特殊而且不吉利的意思。
又一个说:我们想知道,在一个实体的身躯里待太久,你是否染上了弱点。而且我们发现很难看到你的思维。
“恐怕也是身体原因。大脑是个很不精确的组织。”勒让小姐总算控制住了双手。
其中一个说:是的。
另一个说:水被倒进罐子里的时候就成了罐子的形状。但是水不是罐子,罐子也不是水。
“当然。”勒让小姐说。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这想法从她眼睛后面的黑暗中探头说:我们绝对是宇宙中最愚蠢的东西。
一个说:独自行动不好。
她回答:“当然。”而那个念头再一次从黑暗中冒起来:我现在有麻烦了。
一个说:所以你会有一个同伴。不是批评你的意思。人不该独自行动,团结起来力量大。
空气中的粉尘开始闪光。
勒让小姐的身体自动后退几步,然后她看到某个东西正在成形,她又退了几步。她见过各种形态死人活人的身体,但是目睹一个人体从原材料物质中渐渐成形实在古怪至极,更何况她现在正身处一具类似的躯体之中。这种时候,胃就会开始有想法,它想吐。
六个人出现了,他们眨眨眼睛。其中三个是男性,另外三个是女性。他们都穿着人类尺寸的审计员袍子。
剩下的审计员准备消失,但是一个说:他们会陪你一起去钟表匠那里,今天所有的问题都必须解决。他们不需要呼吸也不用吃饭。
哈!勒让小姐的思维发出这样一个小声响。
其中一个人哼了一声。
“身体肯定会呼吸,”勒让小姐说,“你不可能不准身体呼吸空气。”
她知道那是窒息的声音。
“你们在思考,没错,我们可以和外界交换必要的物质,没错,”她继续说,“但是身体不知道,它认为自己要死了。还是呼吸吧。”
周围一阵喘气的声音。
“你们暂时会觉得挺好。”勒让小姐说,她很高兴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说:这些都是你的囚犯,你已经比他们强了。
其中一个人笨手笨脚地摸摸自己的脸,喘了口气说:“你在用嘴跟谁说话?”
“跟你们。”勒让小姐回答。
“我们?”
“我需要解释一下——”
“不,”审计员说,“这样会有危险。我们认为身体将思考方式强加给大脑,倒也无可厚非,只是……非常不好。我们陪你去见钟表匠。我们现在就去。”
“不能穿这些衣服,”勒让小姐说,“你们会吓到他。然后可能会引起非理想的行为。”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这些获得血肉之躯的审计员无助地看着彼此。
“你们必须用嘴说话,”勒让小姐继续说,“思维只能留在脑袋里。”
一个说:“衣服有什么问题?很多个人类文明中都有这种简单的款式。”
勒让小姐走到窗边说:“看到下面那些人了吗?你们必须穿得符合城市流行。”
审计员们犹豫地照办了,虽然衣服仍是灰色,但却换成了在街上也不起眼的样子。某种意义上确实还行。
“女性外表的要穿裙子。”勒让小姐继续纠正他们。
一个飘在空中的灰影说:警告,有危险。自称勒让小姐的审计员可能给出了不安全意见。警告。
“明白,”一个实体化的审计员说,“我们知道路,我们带路。”
它走出了门。
审计员们挤在门边停了一会儿,其中一人看着在旁边微笑的勒让小姐。
“门把手。”她说。
审计员们又凑在门边盯着那个黄铜把手,然后把门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门变成了尘土。
“门把手更方便。”勒让小姐说。
嘀嗒
中轴地附近群山环绕。不过比寺庙高的那些山好多都没名字,因为山太多了。只有众神才有时间给沙滩上的每一块卵石命名,然而神没耐心。
铜头山由于很大所以有名字。洛布桑醒来就看到弯弯曲曲的山峰迎着朝阳凌驾于别的小山之上。
有时候众神真的毫无品位。他们居然允许日出日落呈现出一种滑稽的粉色和蓝色,任何专业画家看了都会说这是从没见过真正日落的热情业余画手的作品。这次的日出就是这种业余风格的。人要是看着这种日出,肯定会说:“真正的日出不可能是这种外科手术室似的粉色。”
总而言之,挺美的[34]。
洛布桑盖着一堆干蕨草,雪怪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里是春天。不过还有雪,雪地里偶尔露出几块土地和点点绿色。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枝条上还有花苞。
卢泽站在稍远处看着一棵树。洛布桑走过去的时候卢泽没有转头看他。
“雪怪哪儿去了?”
卢泽小声说:“他不肯再往前走了。你不能让雪怪离开雪。”
“哦,”洛布桑也小声说,“那我们为什么要小声说话呢?”
“看那只鸟。”
它停在一棵树的枝丫上,旁边有个鸟巢,小鸟用一只爪子抓着一根弯曲的小木头片一边去啄它。
“肯定是在修理旧巢穴,”卢泽说,“刚刚才开春,不会这么快就搭好鸟巢。”
“我觉得这像是个旧盒子,”洛布桑眯起眼睛仔细看,“是个旧……钟?”他补充道。
“你看看那只鸟叼的是什么。”卢泽说。
“嗯,看起来像是……一个破齿轮?为什么——”
“观察得很仔细。孩子,那是一只时钟布谷鸟。看起来还是一只很年轻的鸟,它想筑好巢吸引伴侣,可惜巢筑得不好……看见了吗?数字都排错了,指针也弯着卡住了。”
“鸟还会造钟?我以为布谷鸟钟就是一个钟里头有个机械布谷鸟,准点出来——”
“你以为人们是从哪儿学到这种怪东西的?”
“肯定是灵光一现啊!”
“为什么?”卢泽说,“布谷鸟钟半小时多就开始闹,时间也走得不准,还有一群傻瓜蛋男士争先恐后地去上发条。”
“但就算——”
“每件事情都会在某个地方发生,我是这么想的,”卢泽说,“不必太大惊小怪。还有吃的吗?”
“没了,我们昨天就吃完了。”洛布桑说,接着他又满怀希望地补充了一句:“呃……我听说一些真正的高僧可以光靠着吸取空气活着……”
“那必须是在香肠星上才行,”卢泽说,“我们到铜头山下另一边的山谷里找点东西吃吧。走吧,没时间了。”
倒是有时间看鸟,洛布桑心想。周围的世界变成褪色的蓝色,想想鸟的事情还是挺放松的。
地上没有雪就更好走了,不过要避开路上那些奇怪的灌木和高高的草丛。卢泽走在前面,整个人五彩斑斓得很奇怪,在这褪色的世界里显得很不真实。
他们从矮人矿场的入口进去,但是矿上没人。洛布桑挺开心的。他知道自己昨天在村子里看到的那些人其实没有死,只是在流速不同的时间中静止了。卢泽禁止他靠近任何人,但其实不用说他也知道。靠近活的人像是一种入侵行为。尤其是当你知道他们其实是在很慢很慢地移动时,感觉就更像了……
他们进入山地边缘更温暖的树林里时,太阳依然挂在地平线上没动过。这片地区的空气更温和。这里只是一片小树林,不是森林。他们顺着小河边的狩猎小道走着跨过了一条溪流,这条路也算是马车道,虽然旧但还没荒废。
走过浅滩的时候洛布桑看了看身后,发现自己在水中留下了脚印,而水正慢慢地流入脚印中。
和别的小沙弥一样,他在山谷上方的雪原上就练习过切分时间了。僧人们说,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自身不受伤害,但是谁都不说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害。洛布桑是第一次在寺院以外的世界里切分时间。
太神奇了!鸟悬挂在天空中,早起的大黄蜂悬挂在盛开的鲜花上,世界就像是一块大水晶把众多活物都关在里头。
洛布桑慢慢靠近一群正在吃草的鹿,其中一头鹿以地质运动一般的缓慢速度转过身,近距离看着他。他看到皮肤下面的肌肉慢慢地运动,鼓起,随时准备跳跃……
“到斯莫叩的时间了。”卢泽说。
洛布桑周围的世界瞬间加速。鹿群跑了,那充满魔法的时刻也消失了。
“斯莫叩是什么?”洛布桑不太高兴了。缓慢静止的世界非常有趣。
“你没去过四叉大陆吗?”
“没去过。但我知道那边的一串葡萄酒馆里有个酒保。”
卢泽点起细细的烟卷。
“说了等于没说,”他回答,“世界上所有的酒保都是从那地方出来的。那个国家就很怪。就位于一大堆时间资源的正中间,特别有用。时间和空间都纠缠在一起。可能都混在啤酒里头了。不过是个好地方。现在你可以看到那个国家就在下面。”
在这边空地的另一端是一座陡然直降的悬崖,那边只能看到一些树的顶端,更远处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群山之间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平地。再远的地方有个大峡谷,洛布桑觉得应该在上头架个桥。
“看起来不像个国家,”他说,“像个大架子。”
“那是个充满巫术的国家,”卢泽说,“我们去借一把长柄扫帚,这是去安卡-摩波最快的办法了。唯一的办法。”
“呃,这不是扰乱历史吗?我是说,这种事在山谷里当然没问题,但是听说在下面的世界就……”
“对,是明令禁止的,”卢泽说,“因为这是在扰乱历史。要小心应对女巫,她们中有些人真的很狡猾。”他注意到洛布桑的表情,“所以才会有规则啊,明白吗?就是为了让你感觉到自己在违规。”
“但是——”
卢泽叹了口气,掐灭了烟卷。“我们被监视着。”他说。
洛布桑转过身,后面只有一些树,还有一些昆虫在清晨的空气中嗡嗡叫。
“在上面。”卢泽说。
有一只渡鸦停在松树的破树冠上,那棵树被冬季的风暴吹折了。渡鸦仿佛在和他们对视。
“嘎?”它说道。
“只是个普通渡鸦,”洛布桑说,“山谷里有很多的。”
“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它就在看我们。”
“山上到处都是渡鸦,清洁工。”
卢泽却坚持己见:“我们遇到雪怪的时候它也在。”
“也很正常啊。是巧合而已。渡鸦不可能移动那么快。”
“也许是一种特殊的渡鸦,”卢泽说,“总之它不是我们山上的渡鸦,它是低地渡鸦。山地渡鸦哇嘶哇嘶地叫,不会嘎嘎叫。它为什么要监视我们?”
“是有一点奇怪……居然被鸟跟踪。”洛布桑说。
“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留心天上的东西了,”卢泽说着耸耸肩笑了笑,“你总担心天上有秃鹫。”
他们再次消失在时间之中。渡鸦抖抖羽毛,“哇嘶”叫了一声,然后说:“呸。”
嘀嗒
洛布桑在一座农舍的茅草屋顶边缘处摸索,终于摸到了插在芦苇秆之间的长柄扫帚尾巴。
卢泽扶他下来,他说:“这不就是偷吗?”
“不,不是偷,”清洁工接过扫帚竖着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长度,“我跟你说为什么不是。如果我们把事情解决了,那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把扫帚放回原处,她一点也不会察觉……如果事情没解决,嗯,她依然一点也不会察觉。说实话,女巫们其实不怎么在意扫帚杆。你看这把扫帚的尾巴。我绝对不会用这东西去清扫池塘!嗯……回到普通时间中吧,孩子。我不喜欢一边切分时间一边骑扫帚飞。”
他跨上棍子扶住把手。扫帚上升了一点。
“至少悬浮得不错。”他说,“你可以坐在后面比较舒服的位置。拿好我的扫帚,袍子裹紧。飞起来风很大。”
洛布桑也坐了上去,扫帚升起来。高度大约和空地上矮树丛差不多,这样卢泽就和渡鸦一样高了。
它紧张地跳了跳,脑袋左右晃动,想要两只眼睛同时看着他。
“你想哇嘶地叫,还是想嘎嘎地叫?”卢泽显然是在自言自语。
“哇嘶。”渡鸦回答。
“所以你不是我们在山坡上看到的那只渡鸦?”
“我?当然不是,”渡鸦说,“那地方的渡鸦都哇嘶哇嘶地叫。”
“我就问一句。”
扫帚升得更高了,很快超过树梢朝中轴向方向飞去。
渡鸦抖抖羽毛眨眨眼睛。
“该死!”它突然说。它扑腾扑腾地飞到另一棵树上,鼠之死神正在那儿坐着。
吱吱?
“我说,你要是想让我当卧底就得给我找本鸟类学专著,好吗?”聒斯说,“走吧,不然我跟不上他们了。”
嘀嗒
死神在热努阿一家新开的餐馆里找到了饥荒。他独占一个包间,正在吃鸭子软泥饭。
“哦,”饥荒说,“是你啊。”
是啊,我们必须骑马出去了。你肯定收到我的消息了。
“搬个椅子坐吧,”饥荒嘶嘶地说,“这家店的短吻鳄酱汁特别好吃。”
我说,我们必须骑马出去。
“为什么?”
死神便坐下来解释。饥荒一边听一边吃个不停。
最终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但是这次我不参加。”
不参加?你是天启四骗士之一!
“对,当然是的。但是我这次算是什么角色啊?”
你说什么?
“这次显然没发生饥荒啊,对不对?有出现食物短缺吗?类似状况有吗?”
嗯,没有。确实没有。但是,显然——
“所以,如此一来,我只能挥手送你们出发了。我不去,谢谢。”
你以前每次都会参加。死神很不满意。
饥荒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里的骨头。“以前我们的天启都很正式,”他说着又吸了一口骨头,“你可以去咬他们。”
不管怎么说,这是世界末日。
饥荒把盘子推到一旁,又翻开菜单。“还有别的世界,”他说,“死神,我一直都说,你太感性了。”
死神站起来。饥荒也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干旱、蝗灾之类当然经常有,但是想要闹一场真正的饥荒,让沃土因愚蠢贪婪的行为变成沙漠,那就得全靠人类了。饥荒非常狂妄自大。
抱歉,死神说,占用你的时间了。
他走出餐馆,孑然一身,来到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嘀嗒
扫帚朝着平原上俯冲,随后保持在距离地面几百尺的高度。
“我们快到了!”卢泽指着前面喊道。
洛布桑低头就看到细长的木塔上挂满了复杂的小盒子。远处还有另一架木塔,仿佛是牙签竖在晨雾中。
“信号塔!”卢泽喊道,“见过吗?”
“只从城里看过!”洛布桑大声喊着才能盖过风声。
“那是大路塔!”清洁工也大声喊着才能对话,“就像箭一样直奔安卡-摩波!我们跟着它走就行了!”
洛布桑抓紧扫帚。下面已经没有雪了,看样子应该是春季。因此在离太阳更近的高处,空气居然这么冷,风居然这么刺骨,实在不公平。
“上面实在太冷了!”
“对!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双层混织的秋裤?”
“说过!”
“我包里还有一条备用的。我们停着休息的时候你穿上吧!”
“是你自己穿的吗?”
“对!虽然不及另一条好,但还是很暖和!”
“不用了,谢谢!”
“洗干净了的!”
“卢泽?”
“什么?”
“我们为什么不能边骑扫帚飞边切分时间?”
木塔从他们下方掠过。下一座塔已经变成了铅笔大小。那些木盒子上的黑白百叶在阳光中闪耀着。
“你知不知道,要是在一个时速七十英里的魔法交通工具上切分时间会发生什么状况?”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嘀嗒
伊戈赶在第二声敲门声响起之前就去开了门。一个伊戈就算正在用地牢里的土填满棺材缝隙,或者正在屋顶上安装避雷针,也绝不能让客人敲两次门。
“小姐。”他点着头低声说,同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身后那六个人。
“我们来看看进度。”勒让小姐说。
“仄几位女丝和先森呢,小姐?”
“我的助手。”那位大小姐迎着伊戈平淡的目光回答。
“请各位移步进屋,我去看看祖人在不在。”伊戈说。他遵循着作为优秀管家的传统——永远不知道家里的人在哪里,除非是对方愿意让别人知道。
他走进工作间,然后进入厨房,杰瑞米正平静地将一勺子药水倒进水槽里。
“那个女人来了,”他说,“还带了律斯来。”
杰瑞米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认真看了看。
“你看见了吧,伊戈?”他说,“我们做到这一步了,基本上我们的伟大工作就快完成了,我仍然非常冷静。我手很稳,你甚至可以在我手上建房子。”
“律斯们,先森。”伊戈别有深意地说。
“怎么了?”
“嗯,我们有很多钱,”伊戈的语气俨然就是那种确信自己包包里藏着一小块起到关键作用的黄金的人。
“我们完成了这个钟。”杰瑞米依然看着自己的手。
“要不四她,好几天之前就能完层了,”伊戈阴沉地说,“嗦不定能赶桑两天前的那次暴风雨呢。”
“下次是什么时候?”
伊戈打起精神,拍拍自己的太阳穴。
“条件不确定,还有从环海来的低气压,”他说,“仄里天气情况不明确,森么斯情都嗦不准。在我老家,子要你嗦起铁棍雷暴自己就跑来了。不过你打算怎么应付律斯?”
“当然是请他们进来,我们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确定吗,先森?”伊戈说。他那个旅行包里颇塞了些东西,一只手根本拎不动。
“确定,伊戈。”
杰瑞米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伊戈一面抱怨着一面回到店堂里,片刻后就带着客人们一起进来了。
“先森,勒让小姐到,还有……其他人。”伊戈说。
“很高兴见到你,尊贵的小姐。”杰瑞米僵硬地笑着,随即他模模糊糊记起自己从书上学过些东西,就又说,“你能介绍一下你这几位朋友吗?”
勒让小姐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哦,对……人类需要知道对方的名字。他又在微笑了,那微笑让她难以思考。
“杰瑞米先生,这些人是我的……助手,”她说,“黑先生,翠先生,棕小姐,白小姐。还有……黄小姐,蓝先生。”
杰瑞米伸出手说:“很高兴认识各位。”
那六个人盯着他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这里的礼节是要握手的。”勒让小姐说。
审计员们齐刷刷地伸手,然后慢慢地互相握住。
“是要跟他握手。”勒让小姐说着朝杰瑞米淡淡地笑了笑,又补充道:“他们是外国人。”
她从他们眼中看出了惊慌神情,也许他们自己还浑然不觉。他们大概在想,我们可以给宇宙中所有的原子计数分类,怎么可能有我们不理解的事情呢?
杰瑞米努力握住一只晃来晃去的手:“你是——”
那个审计员焦急地看了看勒让小姐。“黑先生。”勒让小姐说。
“我认为我们都是黑先生。”另一个男性外形的审计员说。
“不,你是翠先生。”
“不管怎样,我们更喜欢当黑先生。我们更高级,而黑色是很强有力的色调。我们不想当翠先生。”
“我觉得你们名字的含义并不重要,”勒让小姐又朝着杰瑞米笑了笑,“他们是我的会计人员。”她读过的一些书曾提到这个借口可以敷衍各种怪异行为。
“伊戈,你看,”杰瑞米说,“他们只是普通会计而已。”
伊戈苦笑了一下。他开始回想自己的行李放在哪里了,要知道会计比律师还糟糕。
“灰色可以接受。”翠先生说。
“无论如何,你是翠先生,我们是黑先生。这是身份问题。”
“既然如此,”白小姐说道,“白色比黑色更高级才对。黑色只是缺失了颜色的状态。”
“这个观点很不错,”黑先生说,“那么从现在起我们是白先生,你是朱小姐。”
“你此前坚称你们是黑先生。”
“新信息显示地位发生了变化。但并不是说此前所说的地位就不正确。”
开始了,勒让小姐心想。这是那种你的眼睛看不到的黑暗之处发生的事情。宇宙分成两半,你住在眼睛后面的那一半宇宙里。一旦你有了身体,你就有了“我”。
我见过星系消亡,我见过原子跳舞。但是在我拥有眼睛后面那片黑暗之前,我都不曾从原子的舞蹈中领悟到死亡。我们错了。当你把水倒进水壶里的时候,水就成了壶的形状,而且不再是原先的水了。一个小时之前,他们想都没想过要有名字,结果现在居然在为了名字争吵……
而且他们听不到我在想什么!
她想要更多时间。十几亿年形成的习惯不会轻易向一口面包投降,她知道人类这种疯狂的生命形式不应该存在。是的,不该,肯定不该,当然不该。
但是她想要更多时间。
她想研究人类。没错,研究。
应该有……报告。对,报告。完整的报告。很长很长,很完整的报告。
谨慎,对了,就是要谨慎。审计员特别喜欢这个词。就是专指把什么东西推迟到明天,明天的明天,直到什么时候呢,举例来说吧,直到明年。
必须要说此时勒让小姐有些魂不守舍,当然她其实并没有一个魂。另外六个审计员……过一段时间他们也会有同样的思路。不过现在还没过完那段时间。要是她能说服他们吃东西,那就能……对了,那就能让他们多些感性。但这周围似乎没有食物。
她看到工作台上有个很大的锤子。
“进度如何了,杰瑞米先生?”她走到大钟旁边问道。伊戈动作很快,他站在玻璃柱子旁边护着钟。
杰瑞米也赶紧走上前:“我们仔细校准了整个系统——”
“又仔细校遵了。”伊戈低声说。
“是啊,又仔细校准了——”
“校遵好几次了。”伊戈补充道。
“现在我们就只等着合适的天气了。”
“我还以为你储存了闪电。”
那位小姐指着工作室墙边一个咝咝作响冒着泡泡的绿色玻璃圆筒。就在工作台旁边,对,锤子就放在那里。没有人可以看穿她的思想!这就是力量!
“维持机械运转的少量闪电很容易就能保存起来,但是想要启动大钟就需要很多闪电,伊戈说有‘一跳’那么多。”杰瑞米解释道。
伊戈捡起两个跟他脑袋一样大的弹簧线夹。
“对,”他说,“但是在这里很少有那么强的雷暴。我一直说该在尤伯瓦尔德造这个钟。”
“这次延迟的本质原因是什么?”——疑似白先生的审计员问道。
“我们需要雷暴,这样才能得到闪电。”杰瑞米说。勒让小姐渐渐后退靠近工作台。
“嗯?安排一个吧。”白先生说。
“要是在尤伯瓦尔德,当然就——”
“就是气压和电位的问题而已,”白先生说,“你不能制造一个出来吗?”
伊戈既难以置信又满怀敬意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从尤伯瓦尔德来的吧?”伊戈说。随后他吸了口气拍拍自己的头。“哈,我感觉到了!”他说,“天哪!你怎么做到的!气压像个锭子一样突然下降!”
火星在他黑色的指甲盖上闪耀。伊戈笑起来。
“我仄就去把避雷锃架起来。”伊戈说着赶紧去拿墙边的滑车。
勒让小姐转身看着其他人。这一次她倒是希望别人能听到她的想法,毕竟她还不知道那些表意精准的脏话。
“这不合规矩。”她气得直抽气。
“只能这样了,”白先生说,“要不是你这么……松懈,事情早就完成了!”
“我要求进行进一步研究!”
“没必要!”
“有什么问题吗?”杰瑞米问道。平时谈论和钟表无关的话题时,他不是这样的语气。
“这个钟现在还不能启动!”勒让小姐依然盯着其他几个审计员。
“但是你让我……我们一直……全都准备好了!”
“可能……还有问题!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测试一星期!”
但是她知道不会有问题。杰瑞米造这个钟非常熟练,仿佛早就练过十几次了似的。勒让小姐只能把事情推迟到这种程度了,毕竟伊戈还紧盯着她呢。
白先生问杰瑞米:“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类?”
钟表匠后退几步回答:“杰瑞米。我……我不明白,白……呃,白先生。钟是用来计时的。钟不危险。钟怎么可能有问题?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钟!”
“那就启动!”
“但是小姐说——”
外头传来大力敲门的声音。
杰瑞米说:“伊戈?”
伊戈在门厅答道:“森么斯,先森?”
白先生看着勒让小姐:“这个仆人是怎么下来的?”
“这个,是他们的技巧。”杰瑞米回答。
“我、我确定只是——”
“四霍普金斯博丝,先森,”伊戈说着从客厅进来,“我跟他嗦你很忙,但四——”
——但是霍普金斯博士虽然看起来脾气好得如同牛奶,却也是在行会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秘书。对于这么一个能主持钟表匠会议的人来说,从伊戈胳膊底下钻过来完全不是难事,要知道每一个钟表匠都有着和全人类截然不同的计时方式。
“我正好要来这边办事。”他愉快地笑着说道,“所以就顺便去拜访了一下药剂师,拿了一点——哦,你有客人啊?”
伊戈露出苦笑,有些规则必须时刻不忘。
他说:“我去给各位泡嚓吧,先森们?”此时所有审计员都看着博士。
“茶是什么?”白先生问道。
“是一种协议!”勒让小姐厉声说。
白先生犹豫了,协议很重要。
“呃,呃,呃,是的,”杰瑞米说,“请上茶吧,伊戈。”
“我的天哪,你完成了这个钟!”霍普金斯博士很显然没发现室内空气凝重得可以托起铁块了,“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啊!”
博士从审计员面前从容地走过,去看那玻璃钟的表盘。审计员们面面相觑。
“干得好,杰瑞米!”他说着摘下眼镜十分热忱地擦拭镜片,“这美丽的蓝光是什么?”
“这是,这是水晶环,”杰瑞米回答,“它、它——”
“它可以传导闪电,”勒让小姐说,“然后在宇宙中打个洞。”
“真的吗?”霍普金斯博士说着又把眼镜戴回去,“真是个浑然天成的好主意!洞里会有布谷鸟跳出来吗?”
嘀嗒
高空中,人所能听见的最坏的词当数“哎呀”,它表达了令人五脏纠结的恐怖,同时也没有浪费一丝丝呼吸。
当卢泽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洛布桑不需要任何解释。他早就看着那些云了。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黑。
“扫帚杆摸起来有些刺痛!”卢泽喊道。
“因为正有一场暴风雨朝我们冲过来!”洛布桑尖叫着回答。
“几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
离安卡-摩波已经挺近了。洛布桑已经能看到一些高层建筑了,还能看到那条河从平原上蜿蜒流过。暴风雨正直奔安卡-摩波而去。
“我得趁现在让扫帚降落!”卢泽说,“抓稳了……”
扫帚一路直降,最终落到了一块卷心菜地上空几尺高的地方。那些农作物在洛布桑脚下几寸远处呈现出一片模糊的翠绿色。
洛布桑又听见了一个词,它不是那种在半空中听起来就特别糟糕的词,但是被掌舵的说出来也绝不是什么好话。
“呃……”
“你知道怎么让扫帚停下吗?”洛布桑喊道。
“说不准,”卢泽喊回去,“抓紧。我试一下……”
扫帚的方向不变,头部抬升。扫帚尾巴扫过卷心菜。
它飞了好长一段路才减速,最终带着浓浓的卷心菜味停在田垄另一头。
“你可以把时间切分到多细?”清洁工从烂菜叶里爬出来。
“大概挺细的——”洛布桑说。
“那就赶快!”
卢泽消失在一片蓝色中朝着城市的方向跑去。洛布桑跟在他身后约一百码的地方,但清洁工把时间切分得越来越细,他的身影也越发模糊。洛布桑拼尽全身力气咬牙跟上。
打架的时候这老头肯定是个骗子,但是这时候他可是动真格了。周围的世界从蓝色变成靛青色最后变成黑色,是一种超乎寻常的黑,如同日蚀的影子。
洛布桑知道,这是很深很深的时间,人不能在里头待太久。就算你能忍受这种极寒,你身上的很多零件也不适应这种环境,而且要是过于深入,又快速返回的话……
他没见过那种状况,学徒当然不可能见到那种情况,不过上课的时候他们见过好些图片。如果一个人血液中的时间流动比骨头中的时间流动快的话,他的生活会无比痛苦,而且短暂。
他追着卢泽跑进昏暗的紫色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没法……跟上……”
“你可以,”卢泽回答,“你速度很快,对不对?”
“我没、没受过……这种训练!”
城市越来越近了。
“任何人都没受过这种训练!”卢泽吼道,“你只管去做,然后就会发现自己还挺擅长的!”
洛布桑问:“要是我发现自己不擅长会怎样?”不过这时候感觉轻松一些了。他不再觉得自己的皮肤想要挣脱出去了。
“死人什么都不会发现的。”卢泽回答。他转身看着自己的学徒,在阴影中他的坏笑看起来就是一条曲线加上黄牙:“掌握诀窍了吗?”
“我……好像可以了……”
“好!热身结束……”
洛布桑恐怖地看到,清洁工消失在黑暗深处。
他打起精神继续前进——但其实根本不剩几丝精神了。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快散架了,同时又要拼命挽留住肝脏,不让它独自离去。
洛布桑总算到达了跟卢泽一致的时间尺度,清洁工的身影清晰起来。
“还好吗,孩子?再加把劲!”
“我不行了!”
“你绝对可以!”
洛布桑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一头摔倒——周围的光忽然变成了平和的淡蓝色,卢泽正慢慢地走在城门口那些一动不动的马车和人群之间。
“看,完全没问题,”卢泽说,“只要保持就好,一切都平静稳定。”
这感觉就像走钢丝,只要不去想就还好。
“但是所有的书里都说,你会进入蓝色,然后是紫色,然后是黑色,最终会撞墙。”洛布桑说。
“哦,书嘛,”卢泽只说了这么一句,仿佛语气就已经说明一切,“这叫齐默尔曼谷。你知道有这个区域的存在就会觉得安心不少。住持说这跟……跟那个什么呢……哦,跟边界条件有关。就像……像潮水上的泡沫一样。孩子,我们现在就在边缘处!”
“但我可以轻松呼吸!”
“对。本来是不可以的。继续走,不然你就会耗尽身边的正常空气。齐默尔曼这老家伙不错吧?他是最厉害的一个。他猜想在距离‘墙’更近的地方应该还有一个低谷。”
“他找到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了他爆炸的样子。别担心,在齐默尔曼谷你可以很容易就保持目前的切分状态,别老想着切分,去想想别的事情!看着那些云!”
洛布桑抬起头。在这片无比湛蓝的世界里,城市上空的云看起来很吓人。
“在尤伯瓦尔德发生过一次,”卢泽说,“那个钟需要很多能量。雷暴就这样凭空出现。”
“安卡-摩波那么大,我们怎么找呢?”
“首先我们往市中心方向走。”卢泽说。
“为什么?”
“因为运气好的话,当闪电落下来时,我们就不用跑太远了。”
“清洁工,人不可能比闪电跑得快!”
卢泽转身抓住洛布桑的袍子把他拉过来。
“那你跟我说该往哪里跑,小鬼!”他喊道,“你身上潜力可大了!没有哪个学徒能找到齐默尔曼谷!通常要训练几百年才行!也没有谁能够只看一眼就让延时器全部听他的指挥运转!你以为我是个傻子吗?拥有奇怪力量的孤儿……你到底是什么人?曼陀罗都认识你!我是个凡人,我只知道如果我能看到世界粉碎的瞬间我肯定痛不欲生!帮帮我!不管你能做什么,我都需要知道!把你的力量用起来!”
他松开洛布桑,后退几步,光头上有一条血管突突跳着。
“但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去搞清楚!”
嘀嗒
协议、规则、先例、行事方法,我们一直是这样工作的,勒让小姐心想。这个和这个必须遵守那个。这曾是我们的长处,但是也会成为弱点吧?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霍普金斯博士现在已经变成墙上的脏东西了。审计员们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神如同猫在看新品种的老鼠。
勒让小姐当人的时间比他们都长。时间可以改变身体,尤其是你此前没有过身体的话。她才不会怒气冲冲地瞪着别人,她会一棍子把博士打晕,这样岂不是更像人类?
接着她愉快地意识到,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人类的思路了。
而另外六个才刚到这个世界上来。他们不懂作为人类口是心非才是关键。而且他们显然还不适应在眼睛后面的小黑屋里思考问题。审计员都是通过跟其他上百万个审计员接触才能得出结论的。
他们早晚也会有自己的思想。不过要花上一段时间才会有,因为他们首先必须向别人学习。
此时他们正非常怀疑地看着伊戈的茶盘。
“我坚持主张喝茶是一项协议。”勒让小姐说。
“确实如此吗?”白先生大声问霍普金斯博士。
“是啊。”博士说。接着他又兴冲冲地补充道:“通常还要加上姜饼。”
“姜饼,”白先生重复了这个词,“就是红褐色的饼干?”
“四的,先森。”伊戈冲着盘子点点头。
“我愿意尝尝姜饼。”朱小姐自告奋勇。
很好,勒让小姐心想,请务必尝尝姜饼。
“我们不需要吃喝!”白先生厉声说。他非常怀疑地瞥了勒让小姐一眼:“吃喝会导致错误的思考方式。”
“这是本地传统,”勒让小姐说,“无视协议会引起他人注意。”
白先生犹豫了,不过他很懂得变通:“这违背我们的宗教!”
这真是了不起的进步。这句话完全是凭空捏造的,他独自一人想出来的。勒让小姐很是佩服。审计员们曾试图理解宗教,因为人以宗教名义做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但宗教也给很多怪癖找到了借口,比如说种族灭绝。与那些事情相比,不喝茶真的微不足道。
“是的,就是这样!”白先生转向其他审计员,“难道不是这样吗?”
“对,不是这样的。确实!”翠先生赶紧附和。
“是吗?”霍普金斯博士说,“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宗教禁止喝茶。”
“确实很少!”白先生说。勒让小姐几乎能听见他脑子在飞速运转。“这个……对了,就是关于饮用……正确……茶就是……对众神极端的大不敬。这是……正确……这是我们宗教的一大戒律……是了……同时也要严禁姜饼。”他头上都冒汗了。对审计员来说,这真是天才般的创造力了。“此外,”他慢慢地继续说,仿佛面前有一张别人都看不见的稿子,“我们的宗教……正确!……我们的宗教要求立刻启动这个大钟!为了……谁知道会是什么时间呢?”
勒让小姐虽然很不赞同,但还是佩服得想要鼓掌。
“谁知道呢?”霍普金斯博士重复道。
“我、我完全同意,”杰瑞米一直在看勒让小姐,“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为什么闹出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哎,天哪……我头疼……”
霍普金斯博士迅速站起来,茶都洒出去了,他赶紧摸自己的外套口袋。
“啊,太巧了,我来的时候正好去了药剂师那里——”他气都不喘地说完一整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