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戈越发勤快地忙里忙外,勒让小姐看了看他。

“你对这个仆人满意吗?”

“哦,他有时候有点抱怨,但是心眼很好,而且还很节约。他不管做什么都特别熟练。”

“是啊,伊戈都是这样,”勒让小姐心不在焉地说,“他们似乎完全掌握了继承的要领。”她打了个响指,一个巨怪拎着几个袋子走上前。

“我们说好的金子和殷瓦钢。”她说。

“哈,不过等我们做完了这个钟,殷瓦钢也就没用了。”杰瑞米说。

“抱歉,你想要更多金子吗?”

“不,不!你已经非常慷慨了。”

伊戈一边麻利地擦工作台一边想,是啊是啊。

“那么下次再见了。”勒让小姐说。巨怪朝着门口走去。

伊戈赶紧朝前厅走去准备开门,不管他对于勒让小姐这人有何看法,有些传统还是要遵守的。这时候杰瑞米忽然说:“钟建好的时候你会来吗?”

“可能会吧。但是吾辈对你很有信心,杰瑞米。”

“嗯……”

伊戈呆住了。他从没听过杰瑞米有这种语气。作为主人,这种语气很不好。

杰瑞米紧张地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处理座钟上某个细小又重要的零件,若不极其小心,就会引起大量齿轮灾难性地喷涌而出堆在地上……

“嗯……我在想,嗯,小姐您,嗯……也许,嗯,能否今晚,嗯,和我一起吃晚餐,嗯……”

杰瑞米笑了笑。伊戈觉得死人都比他笑得好看。

勒让小姐的表情闪了一下。是真的闪了。在伊戈看来,那就像从一个表情的静止画面跳到另一个表情的静止画面,中间没有任何动作变化。她的表情从平时的面无表情,突然跳到沉思,接着又跳到惊讶。然后伊戈万分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脸红了。

“哎呀,杰瑞米先生,吾……吾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勒让小姐结结巴巴地说,她本来是冷若冰霜的,现在却变成了温暖的小水塘,“吾辈真的……吾辈也不知道……也许换个时间比较好?吾辈今晚真的还有很重要的安排,很高兴见到你,我必须走了。再见。”

伊戈站得笔直地送客,笔直到了所有伊戈的平均水平。勒让小姐快步走出房门下了台阶,伊戈正准备关门。

她在距离街道半英寸高的位置站了片刻,仅仅停留了片刻,然后就向下飘去。伊戈在门槛和门的缝隙中紧盯着这一幕,但除了他别的人都没看见。

他飞速跑回工作室。杰瑞米正呆呆地站着,脸红得和刚才勒让小姐一样。

伊戈飞快地说:“我仄就粗去拿倍增器用的新玻璃元件,先森。应该已经完成了吧?”

杰瑞米转身,迅速走到工作台旁。

“去吧,伊戈。谢谢你。”他的声音有些模糊。

伊戈跑出去的时候,勒让小姐一行人正沿街道走着。他迅速躲进阴影里。

到了十字路口,勒让小姐朝巨怪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它们自行离开。伊戈跟着那位小姐。尽管跛脚,伊戈在必要的时候还是可以跑得很快的。而且他经常跑得快,特别是在土匪进攻风车的时候[27]。

在户外,他发现更多离奇的地方。勒让小姐行走的样子也不对劲。她仿佛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而不是让身体自己好好行动。人类都是让身体自己行动的,就连僵尸在一段时间之后也能掌握这种诀窍。她的行动十分微妙,幸而伊戈善于观察。她动起来的样子就像有人穿着一具自己不习惯的皮囊。

她走进一条狭窄的小路,伊戈觉得要是有盗贼行会的人在附近就好了。他很想看到要是有人砸了勒让小姐的头会发生什么情况,盗贼行会的人都是先砸头再谈判。昨天还有人想用这招对付伊戈,结果一砸就发出金属的咣当声,那人就算没被咣当声吓住,接下来也肯定惊呆了,因为接下来他的胳膊被伊戈以解剖学一般的精确度扭断了。

准确来说,勒让小姐走进两座建筑之间的小巷子里。

伊戈犹豫了。让自己站在巷子口的阳光下是检查是否会带来死亡的第一步。但是另一方面,伊戈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是吗?而且她也没带武器。

箱子里没有任何脚步声。他等了一会儿,从拐角处探出头。

勒让小姐已经不见踪影了。那个巷子没有出口——另一边堆满了垃圾,是一条死路。

但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灰色阴影,那影子在伊戈的注视下逐渐消失。那是一个戴着兜帽,如同雾一样的灰影。它与周围的昏暗环境融为一体,最终彻底消失。

她转进了小巷,然后变成了……别的东西。

伊戈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抽搐。

每个伊戈各有各的专长,但是所有伊戈都是外科手术专家,发自内心地绝不肯浪费一点点人体组织。在山区,很多雇主都是伐木工或者矿工,有个伊戈在身边是很幸运的。因为斧头总有突然蹦起来的风险,锯子总有失控的风险,于是大家就喜欢雇用伊戈,因为他可以借你一只手——运气好的话还能借整条胳膊。

他们在外面慷慨大度地施行手术,而在众位伊戈之间他们会更加谨慎。更清晰的视力、更强大的肺、无坚不摧的消化系统……这些强大的能力要是落入坏人手中就太可怕了。因此他们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些能力只存在于家族内部。

这个伊戈的手真的来自他的祖父。现在那双手自动握成拳头。

嘀嗒

木头碎片和干牦牛粪组成的火堆上放着一只很小的水壶。

“那是……在很久以前,”卢泽说,“考虑到当时发生过的情况,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事实上非要问‘什么时候’也是不现实的,因为‘什么时候’取决于你在哪里。对有些地方来说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对有些地方来说……可能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在尤伯瓦尔德有个人,他发明了一个钟。那是个很神奇的钟,能计量宇宙的时瞬。你知道宇宙的时瞬是什么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住持知道这些事。我想想啊……好吧……你想象一下你能想到的最小时间单位,小到连一秒钟都长如百亿年的那种。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嗯,宇宙量子时瞬——住持是这么叫的——宇宙量子时瞬比那个还要小。是现在和此时之间的差距,是一个原子想要晃一下的时间,是——”

“是宇宙中发生最小状况所需的时间?”洛布桑说。

“没错,理解得对。”卢泽说,他深吸一口气,“这也是整个宇宙在过去毁灭又在未来重建所需的时间。别这样看我——住持是这么说的。”

“当我们说话时,这种情况发生过吗?”洛布桑问。

“发生过几百万次了。可能发生过无量丛次了。”

“无量丛是多少次?”

“这是住持的说法。意思是比你在一永刻内能想到的最大的数目还要大。”

“永刻是什么?”

“是非常长的时间。”

“我们为什么感觉不到?宇宙毁灭了但我们却毫无感觉?”

“据说感觉不到。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安,但是据说发生得太快了,所以注意不到。”

洛布桑看着雪地想了想,然后说:“好吧,继续说吧。”

“尤伯瓦尔德有人用玻璃造了一个钟。我记得是由光驱动的。因为必须是这个程度的驱动才能与宇宙时瞬同步。”

“他为什么要造玻璃钟?”

“听我说,他住在尤伯瓦尔德悬崖上一座老旧的城堡里。有些人就喜欢这样,他们的理由无非是‘我乐意’。他们都有噩梦,都想让噩梦成为现实。”

“但是你不可能造出那样的钟啊,因为它是在宇宙内部,所以……在宇宙重建的时候,它也重建了,不是吗?”

卢泽非常满意,他坦然地说:“真厉害。”

“这就像用撬棒从箱子内部撬箱子。”

“住持认为那个钟有一部分是在宇宙之外。”

“不可能有宇宙外面——”

“你把这话去跟那个九世都在研究这个问题的人说吧。”卢泽说,“你还要不要听这个故事?”

“要听,清洁工。”

“嗯……那时候我们在外头的人手不多,当时有个年轻的清洁工——”

“是你,”洛布桑说,“那是你吧,对不对?”

“是啊,是啊,”卢泽不耐烦地说,“我被派去尤伯瓦尔德。当时历史的分歧还不多,我们知道有大事即将在坏蛋假沙恩大街附近发生。我当时花了好几个星期查看。你知道在那个峡谷有多少遥远的城堡吗?你根本不可能靠近遥远的城堡!”

“所以你才没能及时找到那座城堡,”洛布桑说,“我记得你是这么对住持说的。”

“我刚走进山谷,闪电就击中了塔楼,”卢泽说,“你知道经文里写了,‘大事件总有阴暗面’。但是我找到具体地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想要以比闪电还快的速度往山上跑半英里……任何人都做不到。我差点就赶上了——我刚走进门,四周就成了一片火海!”

“别责怪自己了。”

“是啊,但你也知道——你会不停地想‘如果我起早一点,如果走另一条路……’”卢泽说。

“那时候钟响了。”洛布桑说。

“不,钟卡壳了。我跟你说过,它有一部分在宇宙之外。它不会随宇宙发展。它是要计量宇宙时瞬,而不是随宇宙时瞬行进。”

“但是宇宙非常大!怎么可能被几块齿轮停下!”

卢泽把烟头丢进火堆里。

“住持说大的和小的根本没区别,”他说,“他花了九世的时间才积累起现在的知识,所以我们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对吧?历史碎了,只能这么说,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各地都有裂痕。嗯……我想不起来那个词该怎么说了……就是连接着现在和相应的过去碎片的连接件,它们掉得到处都是。有些永远找不到了。”卢泽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我们尽最大努力把历史修复起来了。”他接着说,“历史的前前后后都修了一遍。用别处的时间补上了漏洞。真的是在修补。”

“别人都没发现吗?”

“为什么会发现?我们完成之后,就成了事情一直如此。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做成了多少事情,比方说——”

“他们肯定会注意到。”

卢泽斜眼瞄了洛布桑一阵,说:“你会这么说还真是奇怪。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人们确实会说‘时间去哪儿了?’‘回忆起来仿佛昨日。’但我们必须这么做。最终效果还是不错的。”

“但是人们会查历史书,然后看到——”

“看到文字,仅此而已。人类自出现以来就一直把时间弄得乱七八糟,浪费时间、杀时间、匀出时间给别人、挤时间,甚至还把时间拿来坐牢。人的脑子天生就是用来折腾时间的。我们也一样,只是我们通过练习还掌握了一些别的技巧。我们花了好几百年让时间重回正轨。你看到延时器在正常状态下的样子了。它们移动时间,这里拉伸一些,那里压缩一些……这是很繁重的工作。我看不到时间第二次被破坏的样子了。因为就算有第二次,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拿来修补了。”

他看着火堆的余烬说:“有个有趣的事情。文本人对时间和时间终结有一些很奇怪的看法。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他认为时间是活的。他说他见过了时间,而且时间是个女人。至少对他来说是个女人。每个人都说那是个深奥的比喻。而我呢,说不定是玻璃钟爆炸那天被什么东西砸了头,那天我——”

他站起来抓起扫帚。

“该走了,孩子。再过两三秒,我们就会进入‘普特尖峰[28]’。”

洛布桑赶紧站起来追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哦,老年人的胡言乱语而已,”卢泽说,“人到了八百岁就容易走神。我们走吧。”

“清洁工。”

“什么事,孩子?”

“我们为什么背着这两个转子?”

“为了及时赶到,希望可以。”

“我们背着时间,对不对?如果时间停止,我们可以继续走,就像……潜水员?”

“说得对。”

“还有——”

“还有什么?”

“时间是女性?任何一个老师都没提过这点,我也不记得经文里写过相关内容。”

“别想了。文写的那个……标题叫《神秘书卷》,被锁在屋子里,只有住持和最高级别的僧人才能去看。”

洛布桑不肯放过这个话题,他问:“那你怎么——”

“嗯,他们那种级别的人肯定不会自己打扫,你说对吧?”卢泽说,“那地方灰可多了。”

“它写了些什么?”

“我没读多少。感觉那书不对劲。”卢泽说。

“是吗?那它到底写了些什么?”

“像是情诗,而且写得很好……”卢泽切分时间时,身影模糊起来。然后逐渐消失,一串脚印出现在雪地上。

洛布桑让时间聚集在自己周围跟上导师。一段记忆无端浮现在他脑海中,文是对的。

嘀嗒

有很多地方都像仓库。在每一座古老城市里,无论地价多么昂贵,都有仓库似的地方。有时候空间会消失。

一个工作间建起来之后,很快就会出现比邻的工作间。工厂、储存室、棚屋及临时工棚都一间接一间地扎堆出现。两堵外墙之间的空间都盖着沥青油毡的顶棚。形状古怪的小块空地会被钉子钉起来的墙板围住,板子上挖个洞就是门。比较旧的门口会堆满木材,新的门口则放着工具架。老人们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也知道自己会如何死去,他们就像是蜘蛛网上斑斑点点的苍蝇,挂在脏乎乎的玻璃窗上。在这个充斥着轰鸣的机床、油漆商店以及无数工作台的世界里,年轻人是没时间去探索的。

所以就有这样的空间,一间光线昏暗的小仓库,有四个业主,每个人想起仓库的时候都觉得另外三人之一才是真正的业主。而事实上他们每人都拥有一面墙,而且谁也不记得天花板是谁加盖的。在四面墙之外,有一些人类和矮人,他们做钣金、锯木板、搓绳子、拧螺丝。但这里有种只有老鼠才了解的沉默。

这一年以来,仓库的空气首次动了动。灰尘球在地板上滚过。光线从天花板强行挤进来,细小的尘埃在这光线中旋转闪耀。周围的区域中有某种无形且微妙的东西蠢动起来。那东西来自工人们的三明治、下水道的污物和各自的羽毛,这里一个原子那里一个粉丝,趁人不备它流向仓库的中间位置。

它旋转升腾。在经历了几个怪异古老又恐怖的形态之后,它变成了勒让小姐。

她跌跌撞撞地晃了几下,最终还是站稳了。

其他审计员也出现了,它们虽然出现,但看起来却像不在此处似的。那死气沉沉的灰色只勉强显露出形状。它们就像雾中的船一样,你盯着雾,忽然一部分雾就呈现出船体的形状,而那船早就跟着你了,现在还是赶紧上救生艇吧……

勒让小姐说:“我不能再这样做了,太疼了。”

一个说,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是怎样的疼痛?我们一直想知道。

“不。不行,我觉得我说不出来。是……身体上的状况,不愉快。从现在开始我要保持这个形体。”

一个说,那很危险。

勒让小姐耸耸肩,说:“我们经历过类似状况,只是外观不同而已。以这个形态对付人类真是简单得难以想象。”

一个说,你耸肩了。你用你的嘴巴说话,那是为食物和空气准备的孔洞。

“是啊,很神奇,对不对?”勒让小姐的身体找到一个旧手推车,她把车子翻过来然后坐上去。她根本没考虑过肌肉运动。

一个说,你没吃东西吧?

“目前还没有。”

一个说:目前?这可暗示了一个很可怕的主题啊……关于身体孔洞的。

一个说,你怎么学会了耸肩?

“身体自然就动了,”这位小姐说,“我们从来没意识到这种事情,对吧?很多动作都是自动出现的。竖直站立完全不费劲。每次运动身体我都觉得更加简单了。”

她的身体稍微换了个位置,她跷起腿。真是神奇啊,她心想。这样子确实挺舒服的。我想都不用想。我们根本没猜到。

一个说,这是个问题。

审计员讨厌问题。它们讨厌问题的程度和讨厌决定相当,而它们讨厌决定的程度则和讨厌独立人格的程度相当。事实上,它们讨厌一切随机移动的东西。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相信我,”勒让小姐说,“我们不会违反任何规则。未来只会发生时间停止这一件事。此后一切都会变得非常整洁。活着,但不会移动。很整齐。”

一个说,我们就能把文件做完。

“没错,”勒让小姐说,“而且他愿意做。这是很奇怪的。他根本没想过后果。”

一个说,非常好。

接着出现一阵沉默,似乎大家都没准备好说什么。接着:

一个说:跟我们说说……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

一个说,非理性的感觉。当人类的感觉。

“奇怪。无序。同一时间要进行好几个层面的思考,还有……一些我们无法描述的状况,比如吃东西这个想法现在变得很有吸引力。是身体这样说的。”

一个说:吸引力?就像重力一样吗?

“算……是。人会被拉向食物。”

一个说:是大量的食物吗?

“少量的食物也有吸引力。”

一个说:但进食只是一种机能。仅仅实践一种机能……有什么吸引力?能保证存活就足够了吧?

“我觉得不好说。”勒让小姐回答。

一个审计员说:你一直坚持用个人称谓。

一个又补充道:而且你还没死!成了个体就是要活着,活着就会死!

“是啊。我知道。但是使用个人称谓是作为人类的基本。这样可以把宇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眼睛后面的黑暗,那里有细小的声音和其他一切。那是……一种很恐怖的感觉,就像……始终被质问着。”

一个说:什么细小的声音?

“有时候思考就像是在跟另一个人对话,但那个人也是你自己。”

她明白,这个说法让审计员们十分困扰。她补充道:“除非完全必要,我也不想再维持这种状态。”但是她知道自己撒谎了。

一个说:我们不怪你。

勒让小姐点点头。

审计员们可以看透人类的思维过程。它们可以看到各种想法发出的噗噗嘶嘶声。它们可以看到能量从一个节点传递到另一个节点,它们可以看到大脑像圣猪节的装饰一样闪闪亮亮。但是它们看不到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于是它们制造了一个人。

这是一件很符合逻辑的事情。它们之前也用过人类代理人,因为很早以前它们就发现,只要给了足够的金子,就会有很多很多人愿意做任何事情。这很奇怪,因为在审计员看来,金子不包含对人体有价值的成分——人体需要的是铁、铜、锌,金子只需要可有可无的一点点。因此它们断定,需要金子的那些人都是有缺陷的,所以此前的任务才会失败。但他们为什么有缺陷呢?

制造一个人很简单,审计员非常清楚该如何组合物质。但问题在于成品什么也不会做,就只是躺在那里,最终腐烂了。这就麻烦了,因为人类似乎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训练和练习就能轻松制造出复制品。

最终他们想通了,他们可以造出一个人类的身体,再让一个审计员待在那个身体里。

这么做当然风险很大,它们中会有一个死亡。审计员们避免死亡的方法是绝不获得生命。它们以全然无差别的氢原子形式存在,但绝不沾染丝毫氢原子的生活乐趣。有些鲁莽的审计员可能会冒着死亡的风险去“操作”一个身体。在经过长期讨论之后,它们认为,只要操作员足够小心,并且随时和其他审计员联系,那么风险就会大大降低,考虑到此行的目标还是值得一试的。

它们造了一个女人。这是个很符合逻辑的选择。虽然男人明显比女人拥有更多权力,但他们通常也承担了更多个人风险,审计员不喜欢个人风险。而美丽的女人往往只需要朝强势的男性微笑就可以做成大事。

但“美丽”这个主题让审计员们很是为难。在分子层面上“美丽”毫无意义。最终研究之后,它们断定奎尔姆的列奥纳多[29]所画的《抱白鼬的女人》这幅画乃是高度概括的美丽,便基于那幅画制造了勒让小姐。当然外表还是有所改变,画上那张脸不对称,而且有很多小缺陷,它们仔仔细细修改过了。

最终结果成功得超乎审计员的想象——假设它们有想象的话。现在它们有了掩护,有了值得信任的人类,什么事都可能成功了。它们学得很快,至少能够很快地收集数据,它们认为收集数据和学习是一回事。

勒让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她以人类外表度过了两周时间,令人无比惊讶无比震惊的两周时间。谁能想到大脑居然是这样运作的呢?谁能想到颜色有着远远超乎光谱分析之外的意义呢?而她居然开始描述蓝色发蓝的程度?大脑自己就要思考无数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大半的时间她的思想似乎都不属于她自己。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想让别的审计员知道这些事情。有很多事情她都不想告诉它们,而且也不需要告诉它们!

她有力量了。原本她毫无疑问可以控制杰瑞米,不过现在头必须承认事情有点令人担忧。因为她的身体会自动做出反应,比如说脸红。另外,她也有着超越其他审计员的力量。她能让它们紧张。

当然,她希望这个计划成功。毕竟他们想要的是:一个整洁且可预测的宇宙,每个东西都各就各位。如果审计员也有梦想的话,这算是梦想之一吧。

只是……只是……

那个年轻人紧张不安地朝着她微笑,宇宙似乎忽然间比审计员预计的还要混沌得多。

勒让小姐的脑子里有大量的混沌正在翻涌。

嘀嗒

卢泽和洛布桑像幽灵一般穿过微光笼罩的普特尖峰和长盹区间。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呈现出蓝色,卢泽说,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接触到他们。

卢泽从路上的人家里拿了些食物装进行李包里,他留下了些铜币作为补偿。

“这表示我们对他们心存感激,”他边说边把洛布桑的包也装满,“下一个过来的僧人可能会给他们一两分钟。”

“一两分钟很少。”

“对于临死的女人想和自己的孩子告别的话,这就相当于一辈子了,”卢泽说,“经文里不是写了吗,‘每一秒钟都弥足珍贵’?我们走吧。”

“我累了,清洁工。”

“我说了,每一秒钟都弥足珍贵。”

“但是每个人都需要睡觉!”

“对,但现在还不行,”卢泽坚持道,“我们可以等到了桑塞特之后在山洞里休息。你睡觉的时候不可能折叠时间吧?”

“用那个转轴不行吗?”

“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

“理论上?它们可以帮我们积累时间。我们只睡几秒钟——”

“它们是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卢泽依然坚持己见。

“你怎么判断一个情况紧不紧急,清洁工?”

“我决定可以使用屈做的时钟转轴的时候就是紧急情况,天才儿童。应急包是用来应急的。等到紧急的时候我就会使用这种由弹簧控制的、未校准也未开光的转轴,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我知道屈说过——”

洛布桑眨眨眼睛摇摇头。卢泽抓住他的胳膊。

“你又感觉到什么了?”

“呃……就好像我脑子里长牙齿了。”洛布桑揉自己的脑袋。他指着远处说:“是从那边过来的。”

“疼痛的感觉是从那边来的?”卢泽盯着这孩子,“像上次一样吗?但是我们没办法探查到是哪个方向——”

他停下脚步在自己的行李包里翻找了一阵。然后他用行李包把一块平坦石头上的雪扫掉。

“我们看一下——”

玻璃房子。

这一次洛布桑可以集中精神听清空气中的那个声音。仿佛湿手指滑过玻璃酒杯的声音?可以这么说吧。但那个手指应该是神灵的手指从玻璃做的天穹上滑过。那不单是复杂变化的美妙音色弥漫在空中,它们就是空气。

玻璃墙后面那团移动的影子这次变得近了些。似乎就在最近的一面墙边,它找到了开着的门……随后就消失了。

洛布桑身后有个东西。

他转身。但是什么都没看见,他感觉到有东西在动,而且有个温暖的东西忽然摸了一下他的脸……

“——沙子说。”卢泽将一个小口袋里的东西倒在石头上。

彩色的沙粒弹跳扩散。它们虽然不像曼陀罗本体那么敏锐,但是在混沌中还是出现了一块蓝色。

他严肃地看了洛布桑一眼。

“这里显然没有人能做到像你刚才那样,”他说,“我们从来没办法探查到时间中的干扰究竟是在哪里出现的。”

“呃,抱歉。”洛布桑摸摸自己的脸。脸上湿乎乎的:“我干什么了?”

“有个很大的——”卢泽忽然停下,“安卡-摩波就在那个方向,你知道吗?”

“不知道!总之,你说你预感到事情就发生在安卡-摩波!”

“是说过,但是我这辈子积累了各种经验,也说了很多冷嘲热讽的话!”卢泽把沙子铲回袋子里装回旅行袋,“你很有天赋。走吧。”

又经过了被切分得很细的四秒钟,他们到了雪线以下,来到碎石斜坡上,那些碎石随着他们的脚步往下滚。接着他们进入了仅一人多高的桤木丛林。他们在树林中遇到一些围成一个大圆圈的猎人。

那些人没太注意他们,这一带地区僧人很常见。领头的猎人,或者说是在喊话的那个人——喊话的一般都是头领——朝着路过的卢泽和洛布桑挥了挥手。

卢泽停下来,特别留意了一下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东西。它也看了看卢泽。“好猎物,”他说,“你们现在要干什么啊?”

“关你什么事?”领头的说。

“不,我随便问问。”卢泽说,“你们是从低地上来的吗?”

“是啊。抓个这种东西算是大丰收了。”

“对,”卢泽说,“是惊喜的大丰收。”

洛布桑看着那些猎人。他们一行十几人,个个全副武装,都警惕地看着卢泽。

“皮子卖九百元,腿可以卖一千。”他们的头领说。

“这么多?”卢泽说,“两条腿竟然这么值钱。”

“因为它们脚很大,”猎人说,“你知道人们怎么说长着大脚的人吗?”

“得穿更大的鞋?”

“对,”猎人咧嘴一笑,“净是胡说八道,真的,不过衡重大陆上那些娶小姑娘的有钱老头都肯花大价钱买雪怪的脚。”

“我觉得它们是受保护的物种。”卢泽说着把扫帚靠在树上。

猎人说:“它们不过是一种巨怪而已,谁会保护它们?”而站在他身后的本地向导是个懂得“第一条规则”的人,他转身就跑。

“我会。”

“哦?”猎人这一次笑得有些狰狞,“你连武器都没有。”他转身看着逃跑的向导:“你是住在山谷里的怪和尚,对不对?”

“对,”卢泽说,“我就是个笑眯眯的矮小怪和尚,手无寸铁。”

“我们有十五个人,”猎人说,“你也看见了,我们全副武装。”

“对你们来说全副武装是很重要的,”卢泽挽起袖子,“这样才公平。”

他双手互相搓了搓。双方都没有撤退的意思。

僵持了一会儿,他问:“你们谁听说过关于规则的事情?”

其中一个猎人说:“规则?什么规则?”

“哦,就是那种,”卢泽说,“比如第二条规则、第二十七条规则之类。类似这种描述的任何规则。”

领头的猎人皱起眉头:“大师,你在说什么鬼话?”

“呃,我不是大师,我只是一个矮小博学又手无寸铁的老年怪和尚。”卢泽说,“我只是在想,这种情况下,你们有没有觉得……比较紧张?”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全副武装,人数众多,你就打算这样击退我们?”一个猎人问道。

“啊,是的,”卢泽回答,“我们或许是面临着一个文化方面的问题。我知道……这个如何?”他单腿站立,稍微晃了一下,然后举起双手。“啊!哈噫噫噫!嚯?耶——唏!不行?有何感想?”

猎人们显然有些疑惑。

“你在背书吗?”其中一个比较聪明的人说,“有多少个字?”

“我想搞清楚的一件事情是,”卢泽说,“你们知不知道,当一群全副武装的人,被一个手无寸铁的矮小老和尚攻击,会发生什么状况?”

比较聪明的那个猎人回答:“据我所知,那会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和尚。”

卢泽耸耸肩叹了口气:“哦,好吧。那我们就来硬的吧。”

空气中闪过一团阴影,猛地击中了那个聪明人的后颈。头领上前几步,结果发现已经太晚了,他的鞋带被绑在了一起。其他人伸手去拿刀,结果发现刀鞘空空如也,剑不知何时都被放在了林中空地边缘的一棵树旁。看不见的扫堂腿把他们踢了个遍,无形的胳膊肘把他们身上最容易受伤的地方挨个撞了一遍,拳头如雨点一样凭空落下,被打倒在地的人都赶紧躲开。大家个个都觉得头疼。

这群猎人最终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哼哼。这时候他们听见一阵低沉、富有节奏的声音。

那个雪怪在鼓掌。肯定是在慢慢地鼓掌,这种生物胳膊很长,两只手要跨越很长的距离才能欣喜地相遇。掌声回**在山林中。

卢泽弯腰抬起猎人头领的下巴说:“今天下午你玩得愉快的话,别忘了跟你的朋友说一声,让他们记住第一条规则。”然后他松开手,来到雪怪面前鞠了个躬。

“先生,需要我放了你吗?你自己就能出来吗?”他问道。

雪怪站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认真想了一下,其中一条腿夹在一个吓人的铁质捕兽陷阱里。过了好一会儿,雪怪轻轻离开了陷阱,而陷阱依然藏在树叶中,还是没触发的样子。

“干得好,”卢泽说,“很有技巧,很灵活。要下山吗?”

雪怪弯下腰几乎整个折成了两段,他长长的脸庞凑近卢泽。

“是——呀。”他说。

“你打算拿这些人怎么办?”

雪怪看了看吓得缩成一团的猎人们。

“天快黑——了,”他说,“向导走——了。”

“他们有火把。”卢泽说。

“哈。哈。”雪怪不像是在笑,只是说了个拟声词而已,“啦就好。火把在——夜里醒目。”

“哈哈!是啊。你能带我们一程吗?我们有急事。”

“你和刚才啦——个跑得快的小孩?”

一团灰色的阴影逐渐变得清晰,最终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洛布桑。他丢下手里的破树枝。

“这孩子叫洛布桑,我正在教导他。”卢泽说。

“那你要教快点,免得最后没有东西教——他了,”雪怪说,“哈。哈。”

“清洁工,你刚才——”洛布桑说着快步走上前。

卢泽竖起手指示意他安静。“在这群摔倒的朋友面前别说话,”他说,“我希望经过今天的辛苦工作,第一条规则在本地能有更多人遵守。”

“但就我一个人——”

“我们必须走了,”卢泽挥手不让他说话,“这位朋友会扛着我们下山,我们可以愉快地打个盹儿。”

洛布桑看了看雪怪,又看了看卢泽。然后又看着雪怪。他很高。有点像他在安卡-摩波见过的那些巨怪,但是整体更瘦一些。他有两个洛布桑那么高,主要是腿很长,胳膊也很长。他身上长了厚厚的毛,双脚确实很大。

“他没法从那个陷阱出——”洛布桑说了一半不说了。

“你是学徒,对吧?”卢泽说,“而我,我是师父对吧?我确信自己写在某处……”

“但你说你不会自称无所不知——”

“记住第一条规则!对了,拿把剑,等会儿我们就要用到。好了,尊敬的……”

雪怪轻柔平稳地把他们两个拿起来,一手抱着一个,然后跨过积雪和树林走了。

过了一会儿,卢泽说:“挺舒服的吧?他们的毛皮其实是从石头里提取出来的,但是真的很舒服。”

另一边胳膊没有回答。

“我有段时间和雪怪们住在一起,”卢泽说,“他们真是神奇的人。他们教给我一两件事情,都是很有价值的事情。经文里也写了嘛,‘活到老学到老’。”

依然是沉默,是不高兴的故意沉默。

“要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被一个真正的雪怪抱着走,我会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山谷里很多人从来没见过雪怪。提醒你一句,自从有传闻说他们的脚很值钱之后,他们就再也不靠近人类定居点了。”

卢泽觉得自己已经把对话的起头部分说完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

“嗯,其实吧,有,还真的有,”洛布桑说,“刚才你让我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你自己什么都没做!”

“我必须努力吸引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卢泽说得很顺口。

“为什么?”

“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你。我当然对你很有信心,一个好的师父必须给徒弟提供练习技艺的机会。”

“要是我不在,你又该怎么办?祈祷吗?”

“有可能吧。”卢泽说。

“什么?”

“不过我觉得我能找到办法利用他们的愚蠢打败他们,”卢泽说,“总会有办法。有什么不对吗?”

“嗯,我就是……我想……嗯,我就是觉得你该教我更多才对,就这样。”

“我一直在教你各种东西,”卢泽说,“只不过你多半没学进去。”

“啊,我懂了,”洛布桑说,“这也太自以为是了。你想教我关于雪怪的事情,那为什么让我拿剑?”

“你需要这把剑才能学到关于雪怪的知识。”卢泽说。

“怎么学?”

“再过几分钟,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你把他的头砍掉。你觉得这样可以吗,先生?”

“好——啊,当然可以。”雪怪说。

在永恒惊诧者·文所著的《第二书卷》中,有一个故事和学徒土泊有关,有一天土泊忽然有些叛逆情绪,他来到文面前这样问道:

“师父,如果说在一个人文主义的信仰修行体系中,人们通过一系列明显混乱的问答来寻求智慧,那么这个体系和一时冲动产生的故弄玄虚的胡言乱语有什么区别?”

文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回答:“一条鱼!”

土泊满意地走开了。

嘀嗒

伊戈们有很严格的行为准则。

永不否定:伊戈们绝不会说“不,先森,那四动脉。”主人永远是对的。

永不抱怨:伊戈永远不会说“那个地方在一千英里滋外啊”!

永不留下任何个人痕迹:伊戈做梦也不会说“如果换作四我的话,肯定会再促理一下那个笑森。”

永远、永远不提出问题。伊戈们必须承认,这一条的意思是,永远不问大问题。“先森,现在四否想喝杯茶?”这种问题是可以提的,但是“你要一百个促女做森么?”或者:“仄大半夜的你让我去哪里澡大脑?”就绝对不能问。伊戈忠诚、可靠,行事谨慎,永远面带微笑——至少是带着某种歪嘴笑,或者是在恰当的地方正好有个弯弯的疤痕[30]。

因此,这位伊戈觉得很担忧。事情不对劲,当一个伊戈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就真的很不对劲了。但是想要在不破坏伊戈行为准则的情况下向杰瑞米说明情况实在有困难,伊戈跟某个意志坚定思想正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非常不安。但他还是努力尝试了。

“那位小姐今早会再来一次。”他说。当时他们正看着另外一块水晶逐渐生长成形。伊戈心想:我滋道你滋道仄件斯,因为你拿肥皂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件干净衬衣。

“是啊,”杰瑞米说,“真希望我们进展得更顺利一些。不过我确信我们就快成功了。”

“四啊,那可曾四奇怪啊,不四吗?”伊戈抓住这个话头。

“你说奇怪?”

“可能四我笨了吧,先森,但四在我看来,每次那位小姐来的斯候,都四我们擦不多快要取得阶段性成功的斯候,每次她一走,我们就会遇到新困难。”

“你想说什么,伊戈?”

“我吗,先森?我不四个想得多的人,先森。但四,桑一次她走滋后,我们的分隔阵列就碎了。”

“我认为那是因为维度的不稳定性造成的,你也知道。”

“四的,先森。”

“你为什么那么奇怪地看着我,伊戈?”

伊戈耸耸肩。这个动作其实就是他的一边肩膀忽然比另一边肩膀稍微高了些。“连表盘都没了,先森。”

“她不可能给我们一大笔钱,然后又来搞破坏,你说是吧?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伊戈犹豫了。他现在已经到了违背行为准则的边缘了。

“我还四在想她四不四口四心非,先森。”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不滋道我们能不能信任她,先森。”伊戈耐心地说。

“哦,去校准一下复杂度共振仪好吗?”

伊戈不大情愿地去了。

伊戈第二次跟踪了他们的金主,这次勒让小姐去了一个酒店。次日她去了位于国王大道上的一座大宅邸,一个脑满肠肥的人搞了个很夸张的排场送给了她一把钥匙。伊戈跟踪那个肥得流油的人来到邻近街上那人的办公室里——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一个满脸伤疤的人——很快伊戈就得知,勒让小姐用很大一块金条租下了那座房子。

然后,伊戈按照安卡-摩波的古老传统,花钱雇了一个人去跟踪那位小姐。他们工作室里现在有多不胜数的金子,而杰瑞米对金子全无兴趣。

勒让小姐去了歌剧院。勒让小姐去了画廊。勒让小姐过着非常富裕的生活。但是就伊戈目前所知,勒让小姐从来不去餐厅,也没有任何食物送入她的房子。

勒让小姐在密谋什么事情,这点伊戈一看即知。另外伊戈在书里查过了,《特乌尔普贵族全谱》《哥特年鉴》及其他任何相关书籍里都没有勒让小姐的名字,也就是说她隐瞒了一些事情。当然伊戈以前的主人们也有不少事情需要隐瞒,有时候还需要在大半夜里把某些东西埋进深深的洞里。但是眼下的情况从道义上而言是不一样的,原因有两个:勒让小姐不是伊戈的主人,杰瑞米才是,所以伊戈应该对杰瑞米忠诚。伊戈认为这是道义上的区别。

现在他回到玻璃钟旁。

钟基本快完成了。杰瑞米设计了一个机械放在钟的表盘后面,伊戈把它做好了,全都是用玻璃做的。这个装置和普通的机械装置截然不同,它隐藏在钟的摆锤后面,安装好了之后只占据极小的一块空间,因为它的很多零件已经处在另一个维度中了。那个钟有表盘,有脸的话就得有指针,因此那个玻璃摆锤晃动着,指针显示出每一天的普通时间。“时瞬”有一点点像铃声,感觉就像用指甲去刮玻璃酒杯。

伊戈看着自己那双祖传的手。那双手的反应让他很担忧。目前这个玻璃钟看起来很像是一个钟了,每次伊戈靠近它,那双手就会颤抖不已。

嘀嗒

苏珊走进历史学家行会的图书馆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她迅速翻阅大量书籍,不时做点笔记。

她不知道自己的其他天赋是否也遗传自死神,不过她经常对学生们说,他们有一只怠惰的眼睛还有一只勤奋的眼睛。有两种角度去看这个世界。怠惰的眼睛看到表象,勤奋的眼睛看到实质。

她翻过一页书。

透过勤奋的眼睛来看,历史确实非常奇怪,到处都是补疤。比如说以弗比的历史就非常奇怪,要么是因为他们那边的伟大哲学家都无比长寿,要么是因为哲学家的名字是代代遗传的,再不然就是因为有额外的时间被塞进了他们的历史中。奥姆的历史也是一团糟,看起来像是把两个世纪的事情塞进了一个世纪里,多亏了奥姆地区的宗教信仰是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混在一起讲,这种混乱的历史才没被人发现。

库姆山谷的情况又怎么样呢?大家都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著名的战斗,打仗的双方是矮人和巨怪以及各自的雇佣兵,可是那里究竟打了多少场战斗呢?历史学家们说,那个山谷恰好处于纷争地带,肯定经常发生各种冲突。不过你轻易就能想到——至少如果你外公是死神的话,就能轻易想到,这块补丁可能被反复嵌进历史好几次了,因此不同世代的人都会反复经历这场蠢战斗,一边打嘴里一边喊着:“勿忘库姆山谷!”[31]

到处的历史都有异常现象。

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你不得不佩服人类。他们有着宇宙中最神奇的一种能力,就连她外公都会对这种能力表示惊叹。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物种能发明出无聊。或许正是因为无聊,而非智力,才驱使人类进化至今。巨怪和矮人也有类似能力,他们看着宇宙然后心想:“哦,跟昨天一样啊,真无聊。我看看把这块石头砸在那人脑袋上会怎么样?”

伴随这个能力而来的辅助能力就是让事情变得普通。世界会发生巨变,然后过不了几天,人类就觉得它很普通了。他们有着很了不起的能力,足以把一切事情都隔绝在外,忘记一切蹊跷。他们会给自己编出各种小故事来解释一切令人费解的事情,最终把事情变得平淡无奇。

历史学家尤其擅长此道。如果忽然发现十四世纪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就会立刻提出二十种不同的理论。但是每一条理论都绝对不涉及时间有可能被剪切粘贴进了十九世纪,产生的碎裂影响到了时间的连贯性,以至于每件事都难以顺利发生,因为发明马颈轭只用了一个星期。

历史派僧侣们确实完成了本职工作,他们最大的助手是人类那贫乏的思考能力。要是有人真的遇到这种状况,他们会说:“居然已经星期四了?这周我干什么了?”“最近时间过得好快啊”以及“感觉像是昨天才发生……”

但还是有些东西留了下来。

僧人们很仔细地抹去了玻璃钟鸣响时的那部分时间,以手术般的精确度从历史中移除了。基本上是这样……

苏珊又拿起《硌棱童话》。她小时候父母从不给她买这样的书。他们竭力以凡人的方式抚养她,他们知道人类太靠近死神不好。他们教她说,事实比想象更重要。等她长大后,发现真正的幻想不是苍白骑士,也不是牙仙或者吓人怪——这些东西都是客观事实。真正的幻想是,在这个世界里:烤面包片不介意自己涂黄油的一面朝上还是朝下,逻辑就是有道理,以及有些事情可以被阻止。

像玻璃钟这样的事情实在太重大了,根本藏不住。它透过人类意识中阴暗隐蔽迷宫慢慢泄露出来,变成了童话故事。人们试图给它包上糖、魔法和剑的糖衣,但是故事的本质依然藏在深处,就像是生长过度的草丛里的耙子一样,随时准备着趁人不备跳起来。

现在有人就踩到那个耙子上了,而其中关键一点在于,即将被耙子砸中下巴的人,是……

……一个像我一样的人。

她盯着空中坐了一会儿。她周围的历史学家们爬在图书馆的梯子上,找到各种书本放在自己的讲台上,忙着为今日所见的光景编造合适的历史图像。其中一个人其实是在找自己的眼镜。

时间有个儿子,苏珊心想,那人住在这世界上。

死神说,曾经有个人全心全意地研究时间,结果在他看来时间成了真实存在的。他理解了时间的种种,而时间也注意到了他。这是某种类似爱情的东西。

时间有个儿子。

怎么有的?苏珊有这么一种思路,她能随便提个问题就把一个事实显得很蠢。时间和凡人,他们怎么可能……?嗯,怎么可能?

然后她又想:我外公是死神。他收养了我母亲。我父亲给他当了一段时间学徒。然后就顺理成章了。他们两个都是人类,我也是通过凡人的方法出生的。本来我不可能穿墙而过,也不可能脱离时间之外,更不可能有一点点长生不老。但我就是这样了,所以在这个领域没什么逻辑可言,还是面对事实吧,基础生物学不顶用的。

在任何情况下,时间都在不间断地创造出未来。未来包括了过去不存在的东西。对于一个时时刻刻都在不断重建宇宙的东西……的人来说,造个小婴儿应该还挺容易的。

苏珊叹了口气。你必须牢记,此时间非彼时间。同理,死神和死亡也不是一回事,战争也不是一般说的那个战争。苏珊见过战争,他是个大胖子,有种跟他身份不相称的幽默感,而且经常思路混乱,他当然不会亲自参与每一场小型冲突。苏珊不喜欢瘟疫,瘟疫经常冲她做鬼脸,而饥荒就是个很浪费很古怪的家伙。他们谁都不践行……那个什么呢?姑且叫作训诫吧。他们是训诫的拟人化。

考虑到她还见过牙仙、灵魂蛋糕鸭、麻烦老头[32],苏珊如今能成为一个基本普通基本平凡的人倒也是很神奇了。

她又看着自己的笔记,她的头发原本挽了个小圆髻,现在都自动松开呈现出自然状态,也就是某人刚触了电的状态。头发像云团一样在她脑袋周围伸展,一大片白头发中有一缕基本接近普通状态的黑发。

她外公也许是世界的终极毁灭者,是宇宙最后的真理,但是这并不是说他对小人类不感兴趣。也许时间也一样。

苏珊笑了笑。

人们都说,时间不等人。

也许她曾经等过一个人。

苏珊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她一转身发现是鼠之死神正透过眼镜镜片看着她,眼镜的主人正在房子另一头心不在焉地找眼镜。而渡鸦正在一座长久无人理会的已故历史学家半身像上头整理羽毛。

“什么事?”她问。

吱吱!

“哦,是他,是不是?”

图书馆的门被什么东西用鼻子推开,一匹白马走进来。爱马人士中有个很不好的习惯,总把白马叫作“灰色”,但是这一匹马,就算那群弯脚踝兄弟会的人也必须承认,这一匹马是白的——不是雪白,雪是死的白,而是牛奶白,牛奶是活的白。它的鞍辔和缰绳是黑的,但是这些东西仅仅是为了好看而已。如果死神的马想让你骑上去,那不管有没有马鞍你只管坐上去就好了。马可以承载的人数没有上限。毕竟,有时候会突然暴发瘟疫。

历史学家们全都没注意到这匹马。马是不可能走进图书馆的。

苏珊骑上马。有很多时候,她希望自己是个完完全全平凡的普通人,而事实上,到明天她就可以放弃一切不普通的地方——

——除了冰冰。

片刻后,四只马蹄在图书馆的半空中发出等离子体一般的光芒,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嘀嗒

雪怪嘎吱嘎吱地在雪地里走着,周围唯一的声音就是永不停歇的山风呼啸。

洛布桑说:“‘砍掉他的头’意思是说……?”

“让他的头和身体分离。”卢泽说。

“那……”洛布桑用那种小心探索闹鬼山洞里每一个角落的语气问,“他不介意吗?”

“哇,是有点麻烦,”雪怪说,“有点像变戏——法。但是没问题,这样说你能安心吧。清洁工一直——都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欠他人——情。”

“我教他们道的知识。”卢泽很骄傲地说。

“是——啊,很有——用,‘洗衣锅永不沸腾’。”雪怪说。

好奇心和烦恼在洛布桑脑海里纠缠不清,最终好奇心获胜。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他说,“你不会死吗?”

“我不——会死?我头被砍掉了不会死?真是好笑!哈。哈。”雪怪说,“我当然会死,但不是什么大事。”

“我们花了很多年才搞清楚雪怪们在干什么,”卢泽说,“他们的循环扭曲了曼陀罗,后来住持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们灭绝了三次。”

“三次啊?”洛布桑说,“灭绝可是需要很多时间的。我是说,绝大部分物种只能灭绝一次,不是吗?”

雪怪现在走进一片比较高的树林,里头长满古老的松树。

“这是个好地方,”卢泽说,“把我们放下吧,先生。”

“我们得把你的头砍下来,”洛布桑几乎虚脱,“我说什么来着?我不想砍掉任何人的头!”

“他都说了,他不介意。”卢泽说。他们两个被轻轻放到地上。

“重点不是这里!”洛布桑急切地说。

“他不介意他的头被砍。”卢泽指明重点。

“我介意!”

“嗯,既然如此,”卢泽说,“经文里不是写了吗,‘想要成事,必得躬亲’?”

“是——啊,写了。”雪怪说。

卢泽从洛布桑手中拿过剑,小心地举起来,显然是不习惯使用武器的样子。雪怪很配合地跪下来。

“你是最新的了?”卢泽说。

“是——的。”

“你居然真的要砍他的头!”洛布桑说。

“真有趣,”卢泽说,“科兹莫皮利特太太说过‘眼见为实’,神奇的是,伟大的文也说过,‘我见,我信’。”

他把剑一挥,砍掉了雪怪的头。

嘀嗒

这个声音很像是一颗卷心菜被切成两半,接着一个脑袋滚进篮子里,围观人群一片欢呼叫喊:“哇,干得好!”奎尔姆城是个宁静平和、人人守法的地方,城市议会以刑事手段维持着这份平和,主要方式是将最大限度的威慑和最低概率的重复犯罪结合起来。

屠夫格里泼·斯马兹?

已故的格里泼揉揉自己的脖子。

“我要求重审!”他说。

现在似乎不宜重审。死神说。

“不可能是谋杀,因为……”格里泼·斯马兹的灵魂在它虚幻的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一张鬼魅的纸条,打开之后他继续念,不过对他而言念文字俨然是一场艰难斗争。“……因为我的思想平衡被打……搅……搅乱了。”

是啊。死神说。他知道最好是让这些新死的人自己把事情理顺。

“是的,因为真的真的想要杀死他,对不对?你不可能把这说成是正常的精神状态,对不对?再说了,他是个矮人,所以不算是杀了人。”

据我所知你已经杀了七个矮人了。死神说。

“我肯定是被扰乱了,”格里泼说,“真的,我才是受害者。我需要的只是一点点理解,只需要五分钟时间,让人理解到我的观点……”

你的观点是什么?

“我认为所有矮人都应该被狠狠踢打。哦,你是死神,对吧?”

的确如此。

“我是你的忠实粉丝!我一直想见见你,你知道吗?我在胳膊上文了个你的形象,看。我自己文的!”

一阵马蹄声传来,格里泼这傻大个转过身,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女人牵着一匹大白马朝他们走来。周围的食物小摊、纪念品小店,还有断头台附近都挤满了人,她在人群中一点也不起眼。

“你还有个马童!”格里泼说,“这也太时髦了!”接着他就消失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死神说,啊,苏珊,谢谢你特意赶来。我们的搜查有结果了。

“我们的搜查?”

其实是你的搜查。

“现在成了我的搜查了?”

我还有事要办。

“比世界末日更重要?”

有规定说,在世界末日发生时候,四骗士必须出现。

“那个古老传说?你不一定要照办!”

这是我的基本机能之一。我必须遵守这个规定。

“为什么?他们在破坏规则啊!”

是歪曲了规则。他们发现了一个漏洞。我没有那种想象力。

这就像詹森和文具柜之战,苏珊心想。你很快就会发现,七岁小孩根本听不懂“任何人都不得打开文具柜的门”这条禁令。你必须思考,改用更加直接的词汇重新说,比如“詹森,任何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包括仿佛听见有人喊救命,都不准——詹森,你在听吗?——任何人,都不准打开文具柜的门,也不准不小心撞上了文具柜的把手把它撞开,也不准威胁丽晨妲说不开文具柜的门就要偷走她的泰迪熊,或者当一阵神秘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吹开了文具柜门时也不允许恰好站在文具柜旁边,不准以任何方式打开文具柜的门,不准制造能够开门的状况,不准让别人开门,不准在松动的地板上上蹿下跳促使文具柜开门,不准想任何办法试图进入文具柜,詹森!”

“一个漏洞。”苏珊说。

是的。

“你为什么不也找个漏洞?”

我是死神,我认为人类不希望我……变得有创造力。目前他们希望我按照传统切实完成任务。

“那就是……骑马出去?”

是的。

“去哪里?”

我认为是每个地方。对了,你需要这个。

死神给了她一个生命沙漏。

这是很特殊的一个,比普通的稍微大一点。她犹豫地接过来。虽然它外表是个沙漏,但是里面那些从中段漏下来的闪光颗粒其实是“秒”。

“你知道我不喜欢……收割什么的,”她说,“不是——喂,这个真的很重!”

这人叫卢泽,是个历史派僧侣,他已经八百岁了。他有个学徒。我虽然知道这件事,但是却感觉不到那个学徒的存在,我看不见他。他就是那个人。冰冰会带你去见那个僧侣,你就能找到那孩子了。

“然后呢?”

我觉得他可能需要某人。你找到他之后,让冰冰回来。我需要它。

苏珊脑海中记忆一闪,嘴唇动了动。

“骑马出去?”她说,“你真的是说天启?你认真的?现在谁都不信那些事情了!”

认真的。

苏珊下巴都要掉了。“你知道了这一切,还真的要这么做?”

死神拍了拍冰冰的鼻子。

是的。他说。

苏珊瞟了她外公一眼。

“等等,还有隐情对不对?你在计划一些事情,但是不肯告诉我,对不对?你不会等着世界终结,然后大肆庆祝,对不对?”

我们必须骑马出去。

“不!”

你不能让河流不流动,你不能让太阳不发光,你不能跟我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但是这也太——”苏珊表情一变,死神似乎有些畏缩,“我以为你在乎人类!”

这个也带上。

虽然很不情愿,苏珊还是从外公那里又接过一个略小的沙漏。

她会和你对话。

“这是谁?”

一个接生婆,死神说,好了……去找到那个儿子。

他消失了。

苏珊看着手中的两个沙漏。

他又干这种事了!苏珊暗地里对自己尖叫,你不用去做这事,你可以把这事放一边,回教室去,你可以继续当普通人。但是你知道自己不会回去,他也知道——

吱吱?

鼠之死神坐在冰冰的双耳之间,抓着一撮白色的鬃毛,看起来就像是人紧张时候会有的神情。苏珊抬手想把它拍下去,但是又忍住了。她把那个沉重的生命沙漏放在老鼠爪子上。

“去干点事,”她说着拿起缰绳,“我为什么要做这事?”

吱吱。

“我脾气可不好。”

嘀嗒

毫不奇怪,现场有大量的血。头滚进雪地里,雪怪的身体慢慢向前倒下。

“现在你杀了——”洛布桑说。

“稍等,”卢泽说,“马上就好……”

那无头尸体消失了。雪怪跪在地上转头对卢泽眨眨眼睛说:“刚——才有点——疼。”

“抱歉。”

卢泽转身对洛布桑说:“好好记住!”他以命令的语气说,“这段记忆会试图消失,但是你受过训练。你必须努力记住你看到了一些现在并没有发生的事情,明白吗?记住时间比人的想法扭曲得多,你要头脑清醒!记住这一课!眼见为实!”

“这是怎么做到的?”

“问得好。他们可以挽救自己的生命,如果被杀,他们可以返回死前的状态,”卢泽解释道,“至于是如何完成的……嗯,住持花了好几十年研究这件事,旁人真的很难理解,涉及很多量子方面的问题。”他抽了一口永远只剩一小口的烟卷,“如果谁都不能理解的话,就肯定是正确结论[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