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知道吗?那个信使的马在半路上掉了一只马蹄铁,接着他就忽然发现,路边有个人带了个便携式熔炉,还推了个推车,车上放着铁砧?”

他们知道。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卢泽?”

他们知道。

“那你们肯定也知道,简达·崔普、‘好的好的’的大头领、托罗-甫、长-甫,终生只向一个人投降过。”

他们知道。

“你们也知道,那个人就是卢泽?”

他们知道。

“你们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们踢翻了一个小神龛?”

他们知道。

“你们知道那是谁的神龛?”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最聪明的侍僧恐惧地看着住持,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拿起一把扫帚就走出了房间。

另外两个稍微迟钝一点点的,也想通了前因后果,也拿起扫帚走了。

然后有一个说:“那只是某个清洁工的神龛而已!”

住持说:“你们拿上扫帚去扫地。每天都扫,扫到你们找到卢泽为止,你们要对他说:‘清洁工,是我踢翻了你的神龛,把里面的东西都撒出来了。现在我满心惭愧,请让我随您去第十德基姆道场学习正道。’学完之后,如果你们还能回来,再继续在这里学习吧。明白了吗?”[16]

一些年长的僧侣会抱怨,有些人则说:“卢泽的道和我们不一样。别忘了,他通过不经意的清扫就领悟了万物,其他人却要接受教育。别忘了,他无处不在,完成过很多任务。也许他确实有一点……奇怪,但是别忘了,他只身去过满是士兵的城堡,也闯过陷阱,还让蒙塔布[17]的帕西被一根鱼刺若无其事地卡死了。在确定时间地点这方面,没有任何僧侣比卢泽更厉害。”

有些不了解情况的人会说:“那么卢泽究竟遵从了什么道,居然能这么厉害?”

别人就会这样回答:“是‘安卡-摩波,奎尔姆街3号,玛丽埃特·科兹莫皮利特太太,房屋出租,价格公道’。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没什么意义的胡话吧。”

嘀嗒

卢泽把扫帚靠在墙边听那些高僧谈话。倾听是他经年累月磨炼出来的技术,如果你认认真真花足够的时间去听别人说话的话,会发现他们说出来的事情比他们自以为自己知道的还要多。

听完了之后,他说:“苏托是个很厉害的外勤员工,虽然有点奇怪,但是人很好。”

“他掉下去的事件也显示在了曼陀罗里,”仁波说,“那孩子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苏托说他只是条件反射。他认为在他所见过的人中,那孩子是真正的一无所知。他只花了一个小时就让他上了去山里的车。然后花了三天时间在盗贼行会施展了花落之术,因为那孩子是个被丢在盗贼行会门口的弃婴。”

“花落之术成功了吗?”

“我们得到授权使用两个延时器内的时间。也许有几个人会隐约记得一些事情,不过行会毕竟人多事杂。”

“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父母亲情,只有盗贼之间的情谊。”卢泽感叹道。

“不过他是个很厉害的盗贼。”

“我看也是。他多大了?”

“看起来有十六七岁了吧。”

“现在来学也太晚了。”

高僧们交换着眼色。

“我们什么都教不了,”新进大师说,“他——”

卢泽抬起他瘦骨伶仃的手:“我没猜错的话,他已经知道了。”

“仿佛有人告诉他,他暂时缺少了一段记忆,”仁波说,“而他也觉得无聊而且有些生气。我觉得他不靠谱。”

卢泽挠挠自己花白的胡子。“真是个奇怪的小孩,”他陷入沉思,“很有天赋。”

“我们应该自问,要罐罐要罐罐噗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住持开始咬玩具牦牛的脚。

“但不是‘万物都有时间地点’一说吗?”卢泽说,“不过话说回来,各位,你们数百年来都在教育学生,而我只是个清洁工而已。”他心不在焉地伸出手,那个玩具牦牛恰好从住持笨拙的手里掉下去,卢泽在半空中接住了它。

“卢泽,”新进大师说,“长话短说吧,当年我们也教不了你,你还记得吗?”

“但是后来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卢泽说。

“你可以教教他吗?”住持说,“那孩子需要姆姆姆卟姆姆姆找到自己。”

“经文里不是写了吗,‘我只有一双手’?”卢泽说。

仁波看了看新进大师。“我不知道写没写,”他说,“你引用的那些东西我们都没见过。”

卢泽似乎还在思考,仿佛他的思维在别处忙碌着,他说:“只有此时此地。因为经文里写了,‘不会洒落,只有倾泻’。”

仁波很疑惑,接着他恍然大悟地说:“是水壶,水壶不会一点一点地洒水,只会一口气倒出来!”

卢泽悲伤地摇摇头。“一只手拍出来的声音只是‘噗噗噗’。”他说,“好吧,住持。我帮他找到属于他的道。各位还有别的事吗?”

嘀嗒

卢泽回到候见室,洛布桑站起来向他行礼,不过他显得有些犹豫,还挺尴尬。

“好了,有一些规则你必须遵守。”卢泽径直走过去,“首先,你不用叫我‘师父’,我也不拿某种虫子来替你起名。我不负责让你遵守纪律,你自己要自觉。经文里写了,‘我做不来那种事。’我说什么你就照办,我们就能相处愉快,明白吗?”

“什么?你愿意收我当徒弟?”洛布桑一路小跑跟上他。

“不,我不愿意收你当徒弟,我都一把年纪了。但是你会成为我的徒弟,我们两个互相帮助,好吗?”

“你会把一切都教给我吗?”

“我不懂‘一切’,经院矿物学我就不懂。不过我会把我懂而且对你有用的东西都教给你。”

“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太晚了——”

“明天早上?”

“明天天不亮就开始。我会来叫你。”

嘀嗒

在距离弗洛特女士的学校挺远的某个地方,有条机密街,街上有好几家绅士俱乐部。其实这些地方对“绅士”的定义就是“一年花销超过500元的人”,说起来也真是挺讽刺的,这些绅士也受到其他年消费500元以上的绅士们的认可。

这些人不喜欢和女士们在一起。当然并不是说他们是另外的那种绅士,那群绅士在城里另外一个区有好几家装修更精美的俱乐部,去的人也更多。机密街这群绅士总的来说是从小被女士们欺负的那种绅士。他们的人生被保姆、家庭教师、女舍监、母亲、妻子们掌控着,差不多这样过了四五十年后,这些态度温和的绅士放弃抵抗,尽可能礼貌地逃进俱乐部里。在这里,他们可以整个下午都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儿,而且裤腰上的扣子也不用扣[18]。

这类俱乐部中最顶尖的一家是费吉特俱乐部,它的规则是这样的:苏珊不需要隐身就能进去,因为她知道费吉特俱乐部的人都看不见她,就算看见了,也会坚信她不存在。只有在执行34b项规定时,女性才可以进入俱乐部,这项规定勉强同意女性家庭成员或者可敬的已婚女性或者三十岁以上的女性,可以在下午三点一刻至四点半之间,到绿色画室饮茶,在此期间至少要有一位俱乐部成员全程陪同。这项规定由来已久,所以很多成员对此的理解是,女性一天只可以存在七十五分钟,在这段时间以外,俱乐部中出现的女性要么是幻影要么是想象。

就苏珊的情况来说,幻影的解释应该是真的,因为她穿着十分严肃的教师制服和扣扣子的靴子,当她以死神的外孙女身份出现时,鞋跟就显得很高。

她朝图书馆走去,靴子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回声。

她非常不理解死神为什么要到这个俱乐部来。当然,他确实符合绅士的条件:他在乡间有一处住所——是某个遥远黑暗的乡间——而且非常守时,对每个人都很礼貌——他早晚会见过世界上每个人——无论在家还是外出都衣着得体,另外还有个很好的男仆。

唯有灵魂收割者的身份这一点不太符合绅士的要求。

图书馆里那些软绵绵的椅子大部分都被吃完午饭后盖着《安卡-摩波时报》舒舒服服打盹儿的人占据了。苏珊看了一圈,最终看到某一份报纸下面露出半截黑色的袍子和一双骨头的脚。另外还有一把镰刀靠在椅子后面。她掀开报纸。

下午好,死神说,你吃午饭了吗?这里有果酱布丁卷。

“你在这里干什么,外公?你不需要睡觉。”

我觉得这里很平静。你最近好吗?

“老鼠没来之前我一直都很好。”

工作怎么样?你知道我很关心你。

“谢谢,”苏珊简单地回答,“好了,为什么——”

跟我聊聊不好吗?

苏珊叹了口气。她知道接下来是什么,那可不是个让人高兴的想法。而是一个小小的、可悲的、摇摆不定的想法,内容大体是这样的:他们两个只有彼此做伴了。就这样。这是个自己都会捏着小手帕哭唧唧的想法,但是却很真实。

死神当然有人类男仆阿尔伯特,还有鼠之死神,这些勉强算是同伴?

据苏珊所知……

她是部分不死的,或者可能是整个不死的。她可以看到真正存在的东西[19],她可以像脱外套一样轻松摆脱时间。重力之类适用于所有人的法则,必须在征得苏珊同意之后才能对她起效。不管你怎么努力,这种事总会影响到人际关系。当你心里明白,人不过是一堆暂时堆叠起来的原子,过不了几十年就会散架的时候,想要好好相处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她作为死神的那一小部分觉得,把人视为真实存在的话,真的很难应付。

她人生中的每一天都在懊悔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个祖辈。此外就是很想知道行走在世间时,对脚下的岩石和天上的星辰一无所知是什么感觉,只有五种感官是什么感觉,又聋又瞎是什么感觉……

孩子们还好吗?我喜欢他们画的我。

“挺好。阿尔伯特还好吗?”

他很好。

……不聊天又是什么感觉呢?苏珊心里继续想。在一个巨大的宇宙里,根本没有聊天存在的空间。

世界快要结束了。

这话倒是够夸张的。“什么时候?”

下周三。

“为什么?”

审计员回来了。死神说。

“那些邪恶的小东西?”

对。

“我讨厌他们。”

我当然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死神说,他那种面无表情真的只有骷髅才能做到。

“他们这次要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是记得住未来的事情吗?”

对。但是在星期三之后,有些事情改变了。没有未来了。

“肯定剩了些东西,至少还有些残渣碎片吧?”

没有。在下周三的一点钟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永远地没有了。没有人活下来。没有人死。我所见的就是这种状况。未来被改变了,你明白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苏珊知道这话其他任何人听着都会觉得有点傻。

我认为世界末日人人有责,你觉得呢?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认为这件事跟时间的本质有关,关系到神灵和人类。现在出现了一些……波动。

“他们对时间做了什么手脚?他们不是不能够做那种事吗?”

他们不能。但人类可以。而且此前已经做过一次了。

“谁会那么蠢——”

苏珊不说话了。偏偏就是有这么蠢的人。总有人会为了看看事情到底成不成而去做蠢事。如果你在一个山洞里放上一个大按钮,旁边挂个牌子说:“世界末日按钮,切勿按下。”那不等牌子上的油漆晾干就有人去按了。

她又思考了一下。死神认真地看着她。

苏珊说:“真有意思,我最近正给学生们读一本书,是那天突然出现在我桌上的书,叫《硌棱童话》……”

啊,给小人类看的愉快小故事。死神的语气中绝无讽刺之意。

“……其中大部分故事都是讲坏人如何悲惨死去。真的很奇怪,孩子们似乎挺喜欢这种故事,他们一点都不觉得担心。”

死神没说话。

“……不过《坏蛋假沙恩的玻璃钟》这个故事不一样,”苏珊看着那张骷髅脸,“虽然是个大团圆结局,但他们觉得那个故事很令人难过。”

也许因为那个故事是真事。

苏珊太了解死神了,所以她没有争论。

“我懂了,”她说,“是你把书放在那儿的。”

是的,英俊的王子之类的废话都不用管。那个钟当然不是审计员发明的,是某个疯子发明的。但是审计员很擅长改造。他们不会创造,但是可以改造。现在他们要重建那个钟。

“时间真的停止了吗?”

被困住了。只困住了一小会儿,但那次的结果依然影响着我们。历史断裂了,成了碎片。过去和未来没有了联系。历史派僧侣必须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拼合起来。

苏珊没有浪费时间说“不可能”之类的话。只有那些相信自己活在真实世界里的人才说这种话。

她说:“那可真是……花了很多时间啊。”

当然时间不是问题。他们使用一种基于人类脉搏频率的纪年法。那些年,大概花了五百年。

“如果历史碎了,他们在哪里——”

死神竖起手指。

从现世的角度想想吧,苏珊。我认为他们偷走了部分历史。在这个世界形成之前,就已经有了一段时间,那些时间都浪费在了很多爬行类动物身上。不过大蜥蜴拿时间有什么用呢?你有没有见过那些僧侣使用延时器?那个真的很厉害。他们可以挪动时间,把时间储存起来,或者拉伸……总之非常了不起。至于这一切是何时发生的,这个问题其实毫无道理。什么时候瓶子破碎,这和瓶子在哪里碎裂有什么关系呢?总之那次事件的残片在这个重建的历史中已经不存在了。

“等一下,等一下……人怎么可能把一片,嗯,一片过去的时代混入现代?大家会发现的吧……”苏珊胡乱挥挥手,“比如说,哇,那人穿了件奇怪的盔甲,那些房子太奇怪了,几百年前那场战争他们怎么还没打完?”

苏珊,根据我的经验,很多人类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几百年前的战争里。

“这倒也是,但我的意思是——”

你不能把容器和内容物搞混了,死神叹了口气,你基本上是人类。你需要比喻,看来需要实物教学。来吧。

他起身穿过大厅走进餐厅。还有几个吃得慢的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下巴底下垫着餐巾,浑身洋溢着愉快的碳水化合物氛围。

死神走到晚餐用的桌边,抓住桌布的一角。

时间是这块布,他说,上面的刀叉碗盘是在时间之中发生的事件——

接着传来一声击鼓声。苏珊往下一看,原来是鼠之死神坐在一面鼓的前头。

看好。

死神把桌布抽走了。桌上的餐具一阵叮当作响,花瓶晃了几下,但基本上都在原位。

“我懂了。”苏珊说。

桌子还在,但是桌布可以拿到别的地方去使用了。

“但是你把盐弄倒了。”苏珊说。

技术不熟练。

“桌布上还有上一顿饭留下来的印子,外公。”

死神笑起来。没错,他说,这个比喻非常好,你不觉得吗?

“大家会发现的!”

真的吗?人类是宇宙中最不会仔细观察的生物了。通常都是,哦,有好多异常现象啊,有一撮盐撒了,不过历史学家会解释清楚的。历史学家在这方面特别有用。

世界上有种东西叫规则,苏珊知道。这种规则不会被写下来,同理,山脉的存在也不会被写下来。但是它们是宇宙运行的基础之基础,远比重力之类的机械化的东西重要。审计员讨厌生命出现后带来的混乱状况,但是规则不允许他们进行干涉。人类的发展对它们来说一定是好事。总算有一种会被骗去朝自己的脚开枪的生物了。

“我不知道你指望我干什么。”苏珊说。

把你能做的事情都做了,死神说,我呢,从经验和现实的情况来看,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重要的事。

“你不能告诉我?”

我决定不告诉你。但是那些事情很重要。总之,你的洞察力非常宝贵。你的思路也很有用。你能去我去不了的地方。我只能看见未来,你却能改变未来。

“重新造出来的那个钟在哪里?”

我不能说。我虽然可以根据自己知道的内容进行推理,但是这个事件模糊不清。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实被隐藏起来了。有某个不服从我的人参与其中……死神似乎有些尴尬。

“神灵?”

服从其他存在的……人。

“你得再说详细一些。”

苏珊……你知道,我收养了你妈妈,并且把她抚养长大,还为她找了个合适的丈夫——

“对,是,”苏珊不大高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每天都照镜子呢。”

这个……对我来说很难。事实上,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参与这种事情的神灵。你很惊讶?神不是经常干这种事吗?

“神,对,但是你这样的人——”

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是很像人……

苏珊干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她听进去了。对老师来说这可不一般。

苏珊,你会知道的,在人类之外……我们究竟是什么——

“我不在人类之外,”苏珊果断回答,“我只是……有一点特殊的天赋而已。”

我当然不是指你。我是说那些虽然不是人类但是却部分是人性的存在——战争、命运、瘟疫及其他和我们类似的存在——我们被人类想象成人类的形象,因此我们以不同风格呈现出人性的不同侧面。这是唯一的方式。就连强加给我们的外貌形象也是来自人类对宇宙的某种观察结论。我们有一些人类特性……比如好奇、愤怒、不安……

“外公,这些是基本的。”

是的。这些你都知道,所以我们中有些……对于人性充满兴趣。

“我知道。我就是那种兴趣的结果。”

对。呃……我们中有一些,嗯,对人类的兴趣更加……

“更加感兴趣?”

……更加有个人倾向。你有没有听我说过……时间的拟人化个体……

“你没说太多。你之前说,她住在一座玻璃宫殿里。”苏珊发现死神有些不自在,她不禁既有点羞愧又有点奇怪的满足。死神看起来就像是被迫承认自己的衣柜里藏着一具骷髅似的。

是的。呃……她爱上了一个人类……

“那还真是一段浪漫时光。”苏珊特别强调“时光”二字。她知道这话说得很幼稚,但是身为死神外孙女的人生可不容易,所以有时候她不可避免地十分烦恼。

啊。双关语,文字游戏,死神懒洋洋地说,不过我觉得你是在表达感觉无聊的意思。

“嗯,古代这种事情还是很常见的,对吧?”苏珊说,“诗人们常常爱上月光、风信子、各种各样的东西,还有永恒的女神什么的——”

但是这件事是真的。死神说。

“有多真实?”

时间有个儿子。

“怎么可能——”

时间有个儿子,他基本上是个凡人,和你一样的。

嘀嗒

钟表匠行会的一个成员会每周拜访杰瑞米一次。不是正式的拜访。只是偶尔有些工作交给他,或者有时候来取一些东西,因为不管人家怎么说,杰瑞米真的很有天赋。

同时这也是隐晦地提示杰瑞米吃药,不要疯得太醒目,当然也是以不正式的方式。

钟表匠们都明白人类大脑是十分精密复杂的机器,偶尔会出故障。行会成员都是很谨慎的人,总是追求非人类的精确性,此举是会造成损失的,甚至会造成大问题。弹簧并不是唯一一种会卷曲起来的东西。大体上来说,行会委员会都是善良的、理解他人的人。大体上来说,他们都不是会耍阴谋诡计的人。

行会的秘书霍普金斯博士惊讶地发现,一个看起来仿佛是从重大事故中幸存下来的人打开了杰瑞米的店门。

“呃,我来找杰瑞米先生。”他说。

“好的,先森。祖人就在店里,先森。”

“你是,嗯……?”

“我四伊戈,先森。杰瑞米先森很善良地接纳了我,先森。”

“你替他工作?”霍普金斯博士上下打量着伊戈。

“四的,先森。”

“嗯……你之前是不是站在什么特别危险的机器旁边来着?”

“没有,先森。他就在工作室,先森。”

“伊戈先生,”霍普金斯博士一边走进钟表店一边说,“杰瑞米先生在吃药,你知道吗?”

“四的,先森。他经常提起此斯。”

“那他,嗯,他这段时间健康状况……?”

“很好,先森。他对工作充满热情,先森。心明眼亮,摇头摆尾。”

“摆尾?”霍普金斯博士很心累,“嗯……杰瑞米先生一般都不用仆人。上次他把一个钟砸在助手头上了。”

“曾的吗,先森?”

“嗯,他没用钟砸你吧?”

“没有,先森。他表现得很正常,”伊戈居然有四个拇指,脖子周围全是缝合的针脚,他打开工作室的门,“杰瑞米先森,霍普金斯博士来了。我仄就去泡茶,先森。”

杰瑞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眼睛炯炯有神。

“啊,博士,”他说,“你来了真好。”

霍普金斯博士走进工作室。

屋里有些变化。那一大块板条抹泥灰的墙上原本是挂满了铅笔画的草稿,现在草稿都拿走了,房间另一边放着一个画架。工作台上之前都摆满了各种组装到不同程度的钟表,现在却放的全是水晶块和玻璃板。屋里还有股浓浓的酸味。

“嗯……在做新东西?”霍普金斯博士问。

“是的,博士。我正在检查超密度水晶的成分。”杰瑞米说。

霍普金斯博士深吸一口气放松下来。“啊,地质学,真是个不错的爱好!我很高兴。一整天都想着钟表不太好,你也知道!”他怀着少许希望愉快地说。

杰瑞米皱起眉头,他的大脑似乎在努力思考一个自己不熟悉的概念。

思考过后他回答:“是啊,博士,你知道吗,八辛酸铜每秒钟恰好震动两百四十万零七十八次?”

“这么多次啊?”霍普金斯博士说,“我的天哪。”

“是啊。当一束光照在八辛酸盐晶体制成的棱镜上时,就会分成三种颜色。”

“好神奇,”霍普金斯博士觉得他的情况说不定会变得更差,“嗯……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这里好像……有股很刺鼻的味道?”

“是排水沟的味道,”杰瑞米说,“我们用酸打扫过了。我们用酸就是为了清理排水沟。”

“排水沟啊?”霍普金斯博士眨眨眼睛。他所生活的世界里没有排水沟。然后厨房门的地方传来咔嚓的声音和蓝色的闪光。

“你的,嗯,你的仆人伊戈,”他说,“他还好?”

“挺好,谢谢你,博士。他是从尤伯瓦尔德来的,你知道吧?”

“哦,尤伯瓦尔德很……大。是个很大的国家。”霍普金斯博士对尤伯瓦尔德的情况只知道两点。他紧张地咳嗽了一下,然后说另一点:“我听说那边的人有点奇怪。”

“伊戈说自己跟奇怪的人绝对没有任何关系。”杰瑞米平静地说。

“很好,很好。那就好。”博士说。杰瑞米那种一成不变的微笑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嗯……他身上有很多伤疤和缝合的痕迹。”

“对,那是他们的文化。”

“是文化啊?”霍普金斯博士似乎放松了不少。他向来努力发掘人性的光明一面,但是他从小就知道这座城市非常复杂,其中生活着矮人、巨怪、泥人地精甚至僵尸。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这个事情的走向,但是既然大部分都是“文化”,那显然就没法反对,所以他也没说什么。“文化”乃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借口,主要是跟人们解释问题根本不存在。

门缝的光灭了。片刻后,伊戈用托盘端了两杯茶进来。

博士必须承认,茶很好喝,但是空气中的酸味让他直流眼泪。

“那……嗯,导航表的进度怎么样了?”他说。

伊戈在他耳边说:“要姜饼吗,先森?”

“哦,呃,好……哦,真好吃啊,伊戈先生。”

“多拿两个吧,先森。”

“谢谢,”霍普金斯博士说话的时候饼干屑纷纷掉出来。他又说:“导航表——”

“很抱歉,导航表的工作没什么进展,”杰瑞米说,“我一直在研究各种水晶的特性。”

“哦,对,你说了。嗯,当然,要是你有时间做一下导航表就再好不过了。”霍普金斯博士说,“容我说一句,嗯,你有了新的兴趣是好事。过分关注一件事,嗯,容易在脑子里积累怒气。”

“我在吃药。”杰瑞米说。

“是啊,当然。呃,我昨天刚去了药剂师那里……”霍普金斯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起来的大瓶子。

“谢谢,”杰瑞米指指身后的架子,“你也看见了吧,我的药快吃完了。”

“是啊,我想你也该吃完了。”霍普金斯博士说得很随意,仿佛钟表匠行会的人根本没有特别关注杰瑞米架子上那个瓶子里还剩多少药似的。“好了,那我就该走了。好好玩水晶吧。我小时候喜欢收集蝴蝶。爱好是好东西。我小时候只要有个杀虫瓶和一个网子就开心得不得了啦。”

杰瑞米依然对他微笑着,那笑容似乎有些玻璃似的质感。

霍普金斯博士把剩下的茶喝完,把杯子放回碟子上。

“我真的必须走了,”他唠唠叨叨地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就不打搅你工作了。水晶是吧?真是漂亮的东西,特别精美。”

“是吗?”杰瑞米说。他犹豫了一下,仿佛是想解决一个小问题似的。“哦,对,光的模式。”

“闪烁。”霍普金斯博士说。

霍普金斯博士出来的时候,伊戈正坐在临街的门口。他点点头。

“嗯……你确定他好好吃了药?”博士非常小声地说。

“四啊,先森。一天两次,我给他倒进调羹里喝的。”

“哦,好。有些时候他可能不太好相处。”

“四吗,先森?”

“在精确性方面要求特别高……”

“没错,先森。”

“……当然那是好事。精确性特别好。”霍普金斯博士吸吸鼻子,“某种程度上真的是好事。好了,再见吧。”

“再见,先森。”

伊戈转身回工作室的时候,杰瑞米正小心翼翼地将那蓝色的药水倒进勺子里。勺子不多不少恰好装满的时候,他就把药倒进水槽里。“他们要检查,你知道吗?”杰瑞米说,“他们以为我没发现。”

“我觉得他们四出于好意,先森。”

“但是我吃了药就没法认真思考,”他说,“事实上,不吃药的时候我觉得好多了,你说呢?吃了药我变得很迟钝。”

伊戈避而不答。以他的经验来说,世界上很多伟大成就都是由传统意义上的疯子做到的。他常说,疯还是不疯全看角度,如果是透过你自己的**去看,那一切都没问题。

可是杰瑞米小少爷让他有些担忧。杰瑞米从来不笑,伊戈却喜欢听见疯疯癫癫的大笑声。那种笑声让人安心。

停药之后,他也没有像伊戈预料的那样或是低声唠叨或者高声叫喊着说:“疯了!他们说我疯了!现在我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啊哈哈哈哈哈哈!”——杰瑞米变得更加专心致志了。

而且他还微笑了。伊戈可是很大胆的,否则他也不会去照镜子,可是伊戈的微笑让他觉得不自在。

“好了,到哪儿了呢……?”杰瑞米说,“哦,对,来帮个忙。”

他们一起把桌子搬到旁边。桌子下面是好几十个咝咝作响的玻璃罐。

杰瑞米把工作台上的盖布扯下来,台面上的水晶玻璃闪闪发光,其中有一些闪得特别奇怪。他昨天就注意到了,其中一些的角度看起来不对劲。杰瑞米现在是很清醒的,他知道每天精确地把两勺药水倒进水槽里。昨天他把一个水晶安装到位之后,那个水晶就消失了,但是很显然它应该是还在原处的,因为杰瑞米能看到它反射出的光芒。

“仄里头的金属还四太多了,先森,”伊戈不太满意,“前一个玻璃钟四弹簧粗现了问题。”

“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杰瑞米说。

“自滋闪电肯定不如自然闪电好。”伊戈说。

“用于测试一下理论还是可以的。”杰瑞米说。

“测四理论,测四理论,”伊戈低声说,“抱歉,先生,我们伊戈从不‘测四理论’。把它绑在工作台桑,丢一大瓶闪电过去,我们都仄样搞测四。”

“你好像很紧张,伊戈。”

“哦,抱歉,先森,”伊戈说,“我可能四还不四应环境。我比较四应随斯都有打雷闪电的天气。”

“我听说有些人每逢雷电就特别精神。”杰瑞米一边说一边小心检查水晶的边角。

“我替芬克勒斯坦男爵工作的斯候就四仄样。”伊戈说。

杰瑞米后退几步。眼前的作品当然不是钟,还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但是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作品完成的样子)。现在只是个草稿,用来检查思路是否正确。

思路是正确的。杰瑞米知道。

嘀嗒

苏珊穿过完全静止的街道,坐在弗洛特女士的办公室里,然后让自己重回流动的时间之中。

她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原理。时间不会为了这个世界停下来,也不会为了她停下来——而是她进入了某种时间上的支线环绕部分,周围一切都静止不动,她则可以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完。这也是一种家族遗传。只要别想太多就会非常有效,和走钢丝的情况类似。但是现在她得想想别的事情。

弗洛特女士从没有老鼠的壁炉架上收回目光。

她说:“哎呀,老鼠好像跑了。”

“可能只是反光形成的影子,女士。”苏珊说。她心里却想着:基本上是人类,某个像我一样的人。

“是啊,嗯,当然……”弗洛特女士想把眼镜戴上,但是眼镜的绳子依然缠在扣子上。也就是说她这会儿可能要一直折腾自己的胸口,但是如果她真的要这么做的话就死定了。

苏珊可以让冰川觉得坐立不安。她只需要安安静静坐着,礼貌又警觉地看着对方就可以了。

“具体来说你想要我做什么呢,校长?”苏珊问,“我让学生们做做代数,他们做完之后有点吵。就是这件事吧。”

“代数?”弗洛特女士不得不盯着自己胸口,从来没有人要盯她胸口的,“对七岁的孩子来说太难了!”

“是啊,不过我没提他们也都没发现。”苏珊说,是时候换个话题了,“我记得你是想说说我那封信的事情,校长?”

弗洛特女士有点茫然:“什——”

苏珊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

她绕过桌子,来到一动不动的弗洛特女士身边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然后花了些时间写了封信。等到墨水干了,她把信纸稍微揉了揉,看起来比较旧,然后她把这封信放在弗洛特女士手边的一堆文件下面,特意露出很大一块,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又打了个响指。

“——么信?”弗洛特女士低头在桌上看了看,“哦。”

苏珊知道这么做太残忍了。弗洛特女士不是坏人,对孩子们也很亲切,不过她时不时的很傻。苏珊没时间应付傻子。

“是的,我希望能请几天假,”苏珊说,“家里有些事情。当然,我给学生们准备好了接下来几天的作业。”

弗洛特女士犹豫了一下。苏珊也没时间让她犹豫,她又打了个响指。

“我的天哪,这可真是太好了,”她用一种直达潜意识的和声说道,“如果不让她放慢进度,我们就没有东西可以继续教孩子了!她在日常教学中创造了奇迹,应该得到奖励才对。”

然后她又坐回自己的座位打了个响指,刚才那些话浮现在弗洛特女士脑海中。她嘴唇动了动。

“当然可以,好的,”她低声说,“你工作努力……另外……另外……”有些事情,就算是用恐怖的声音下达命令也难以办到,让校长花钱就是其中之一,“最近我们会考虑给你加薪。”

苏珊回到教室,这天接下来的时间她继续创造小小的奇迹,包括把丽晨妲头发上的胶水弄下来,清理干净比利鞋子里的尿,带全班去四叉大陆短暂旅游了一趟。

等家长们来接孩子的时候,大家正挥舞着蜡笔绘制的袋鼠图片,苏珊希望家长们千万别注意到他们鞋子上的红色尘土——比利的鞋子上则是红色的泥巴,他对时间的感知没什么进步。总之,他们应该是不会注意到的,除了费吉特俱乐部的成员以外,还有很多成年人都看不到眼前的事实。

现在她背靠椅子坐着。

空****的教室有种令人愉快的特质。所有的老师都会说,最令人愉快的一点就是学生们都不在教室里,尤其是詹森不在。

不过桌子和墙边的架子表明这个学期过得很充实。墙上的图画表明大家观察得认真,配色也认真。班上的学生用纸板做了一个真实大小的白马,在制作过程中他们学到了很多关于马的知识,苏珊发现詹森观察得特别仔细特别精准。她不得不没收了詹森用纸板做的长杆子,并且解释说这匹马特别有礼貌。

这一天太长了。她掀开课桌盖子,拿出《硌棱童话》。几页文件掉出来,接着露出一个黑色金色装饰的小纸盒。

那纸盒是文森特的父母送的礼物。她看着那个纸盒。

每天她都会做这件事,其实有点可笑,倒不是希格斯&米金的巧克力好不好吃的问题。巧克力嘛,就是黄油和糖——

她在盒子里头那些可怜的棕色包装纸里找了一下,拿出一块巧克力。毕竟谁都有可能会想吃一两块巧克力。

她把巧克力放进嘴里。

可恶啊,可恶可恶可恶!是牛轧糖夹心巧克力!她的每日一颗巧克力今天偏偏遇上了一颗可恨的粉白相间的、又黏又软的、愚蠢的牛轧糖夹心!

好吧,这一颗绝对不能算[20],她可以再拿一颗——

她作为教师的那一部分似乎在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她忽然看到一团模糊的东西动了动,于是转过身。

“不准拿着镰刀跑!”

鼠之死神在自然课试验台上停下脚步,很惭愧地看着她。

吱吱?

“不准跑到文具柜里去。”苏珊下意识地说。她“砰”的一声关上桌子盖板。

吱吱!

“你想了,我听见你想了。”对付鼠之死神的办法就是把它当作一个小号的詹森。

文具柜啊!那可是班上的重要战场之一,另一个重要战场是游戏室。不过游戏室的主导权通常可以自然而然地分配好,不需要苏珊去调停,所以她主要负责准备药膏、擦鼻涕的纸以及给失败者的一点同情心。但文具柜那次却是一场消耗战。涉及好几罐粉末涂料、好多张纸、好几盒蜡笔以及很多特殊材料,比如给比利换洗的**(比利真的尽力了)。还有剪刀,按照班级规定,剪刀属于毁灭性武器,当然,还损失了好几盒星星。唯一被准许打开文具柜的人是苏珊,另外还有文森特。尽管苏珊想尽办法,除了欺诈手段以外什么办法都用尽了,文森特依然是班上公认的“十项全能”,每天都能得到大家梦寐以求的奖励,奖励的具体内容是:打开文具柜拿铅笔发给大家。对班上其他人来说,尤其是对詹森来说,无论何时文具柜都是一个神秘王国。

苏珊觉得吧,只要你学会了守护文具柜的技巧,同时还能骗得过詹森,还能让班上的宠物活过一个学期,你就是大半个老师了,真的。

她填写了签到表,给窗台上那些可怜巴巴的植物浇了水,又去摘了点新鲜的水蜡树叶子给竹节虫吃,这些竹节虫是在仓鼠亨利死后养的(之所以养竹节虫是因为它们死了也不大看得出),收拾完蜡笔,又看了看教室里那些小椅子。她了解的人都只有一米高,这点有时候让她很担忧。

每次遇到这种涉及“规则”的情况,她都不知道能不能信任自己的外公。死神不能干涉“规则”,但是他知道苏珊的弱点,每次都能想办法鼓动她,让她出去跑腿……

某个像我一样的人。他知道怎么吊她的胃口。

某个像我一样的人。突然世界上就有一座危险的钟。突然世界上就有个像我一样的人。

某个像我一样的人。但是又不完全像,至少我知道我父母是谁。但是她现在却在听死神说,有个高个子黑皮肤的女人,在一座没有尽头的玻璃城堡里游**,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为她那个虽然能每天看到但却无法触摸的孩子哭泣不止……

等等,这是从哪儿开始的?

嘀嗒

洛布桑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到了,每个房间至少有四个角。他还学到了,每天天亮到能看清灰尘的时候,清洁工就开始工作,然后一直工作到日落。作为师父,卢泽很和蔼。他会时刻指出洛布桑没做好的地方。

在最初几天生气、被以前的同学嘲笑之后,洛布桑觉得清洁工作也很有乐趣。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扫帚下面过去……

……直到有一天,他脑海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咔嚓声,他忽然觉得自己扫够了。入门阶段结束了,他梦游似的找到卢泽,把刷子丢到阳台另一边去。

“清洁工?”

“什么事,孩子?”

“你想告诉我什么?”

“抱歉,你说什么?”

“我不想成为……清洁工!你是卢泽!我希望成为……成为英雄的徒弟!”

“是吗?”卢泽挠挠胡子,“老天,要命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早说啊,你为什么不说呢?我其实已经不做那些事了。”

“不做了?”

“扰乱历史、到处乱跑、让人不安……那些事情都不做了。说实话,我一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做那些事。打扫卫生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干净整洁的地板才是真实的。”

“这是测试,对不对?”洛布桑冷淡地回答。

“是啊。”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师父让弟子做各种杂务,然后弟子其实从中学到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但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学到,真的,我只知道人都很脏乱,而且都很轻率。”

“懂得这点也不坏,”卢泽说,“经文里不是写了吗?‘努力工作总没坏处’。”

“写在哪里的啊,卢泽?”洛布桑已经生气了。

清洁工忽然精神起来。“啊,这孩子好像真的准备好要学点东西了,”他说,“你是不是不想走清洁工之道,而是想走科兹莫皮利特太太之道?”

“谁?”

“我们要好好打扫一下。去花园里吧,毕竟经文里没说‘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好’。”

“说了吗?”洛布桑十分疑惑。

卢泽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写在这儿呢,”他说,“我该记得才对。”

嘀嗒

卢泽耐心调整小镜子的角度,让阳光充分照在某一个盆景小山上。他自己小声哼哼着。

洛布桑盘腿坐在石头上,认真看着那个老旧笔记本里发黄的页面,上头已经褪色的墨迹写着“科兹莫皮利特太太之道”。

“怎么样?”卢泽问。

“这个道就有一切的答案吗?”

“是的。”

“那……”洛布桑朝那个微微冒着烟的小火山点点头,“那是怎么做到的?它是放在一个盘子上的啊!”

卢泽看着前面,嘴唇动了动。“我记得应该是在第七十六页。”他说。

洛布桑翻到那一页读道:“‘因为’。”

“好答案。”卢泽用驼毛刷子轻轻刷了刷一小块悬崖。

“就只有‘因为’?清洁工,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山能有什么原因啊?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绝大部分的回答最终都可以精简为‘因为’二字。”

洛布桑没说话。《道之书》让他很不解。他想说的是:卢泽,这里头只写了一些老太太说过的话。全世界老太太都会说这些话。“挑食没有好下场”“全吃完,头发才会卷”“耐心等待总能成事”这些算是什么公案?这都是圣猪节的拉炮里头写的话!

“是吗?”卢泽还在专心照顾他的山。

“我什么都没说。”

“哼。你说了。你想念安卡-摩波吗?”

“想啊。我在那儿的时候不用扫地。”

“你是个好盗贼吗?”

“我是个好得不得了的盗贼。”

一阵樱花香味的风吹过来,卢泽心想,哪怕能摘一次樱桃也好啊。

“我去过安卡-摩波,”他说着站起来去照顾下一座山,“你见过我们这里的游客吗?”

“见过,”洛布桑说,“大家都笑话他们。”

“真的吗?”卢泽挑起眉毛,“他们跋涉了数千里来寻求真理啊。”

“文不是说过吗?如果真理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就等于到处都有真理了。”洛布桑说。

“说得对。你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但是我于某日忽然想到,每个人都会认定,只有在走过漫长道路之后才能找到智慧,所以我去了安卡-摩波。别人都是从安卡-摩波来的,所以我去也是理所应当。”

“你去寻求启示吗?”

“不。智者从不寻求启示,智者等待启示。所以我在等待启示的同时,忽然觉得去寻找混乱说不定更有趣,”卢泽说,“毕竟,混乱结束启示就会到来。所以我发现了混乱,也得到了某种启示。比如说,我刚到安卡-摩波不到五分钟,小巷子里就有几个人启发我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这让我充分理解到了物质有多么可笑。”

“为什么偏要去安卡-摩波呢?”洛布桑说。

“看那本书后面。”卢泽说。

有一条几乎发脆的黄颜色纸条卷在那里。洛布桑打开纸条。

“哦,是年鉴,”他说,“那里很流行这个。”

“是的。一个寻找智慧的人落在寺庙里的。”

“呃……这一页就只是月相。”

“背面。”清洁工说。

洛布桑把那页纸翻过来。“只是安卡-摩波商贸行会的广告。‘安卡-摩波无所不有!’”他看着面带微笑的卢泽,“你以为——”

“啊,我老了,头脑简单,但还明白事理,”清洁工说,“而你还年轻,想得很多。文难道不是从稀粥的漩涡和鸟群飞行轨迹里看出了预兆吗?这是有记录的。鸟群飞行的轨迹当然很复杂,但是经文就是这么说的。在经过了一生努力寻找之后,我终于发现了道的起点。我的道。”

“你大老远地去安卡-摩波……”洛布桑有气无力地说。

“我到奎尔姆街的时候,头脑冷静,身无分文,”清洁工回忆往事不禁微笑起来,“我看到窗户上挂了个牌子写着‘房屋出租’,就这样我遇到了科兹莫皮利特太太。我敲了门,她出来开门,我有些犹豫,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语言,她说:‘我可没时间等你发呆。’这话几乎和文的箴言一模一样!我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要追求的东西!那段时间,我以每天两便士的价格在一家食堂洗碗,还可以把剩菜带走,晚上的时候我就帮科兹莫皮利特太太收拾房间,认真听她说话。她天生就是个清洁工,行动充满节奏感,有着无穷无尽的智慧。头两天,她对我说了不少文说过的,关于时间本质的箴言!后来我要求减少房租,因为我根本没睡在**,她说:‘泽先生,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太惊人了!她怎么可能读过《圣书》呢!”

洛布桑管好自己的表情认认真真地问道:“‘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

“对,你这样的新人可能理解不了,”卢泽说,“当时文在一个山洞里睡着了,他梦见时间出现在他面前,向他展示了宇宙是怎样一秒一秒建立起来的,一切没有止境,过去只是记忆。他从山洞里走出来,以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并说:‘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

“是啊,”洛布桑回答,“但是——”

“科兹莫皮利特太太,”卢泽简直要热泪盈眶了,“这样一个女人来打理家务多好啊!如果她是寺庙里的清洁工,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地板上走路!她的房子!多美好啊!简直是个宫殿!每两周换一次床单!至于食物!尝了她做的烤豆子抹吐司面包,足以让人放弃宇宙的一个轮回。”

洛布桑说:“呃……”

“我住了三个月,做学徒的工作,替她打扫房间,然后我回到寺里,我的道已经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了。”

“那,嗯,那些关于你的事迹呢?”

“绝大部分都是真的。有点夸张,但基本属实。”

“蒙塔布大本营和帕西和鱼骨头那件事呢?”

“是真的。”

“那个地方有六七个训练有素而且全副武装的卫兵把守,你是怎么——”

“我是个拿着扫帚的矮个子,”卢泽简单地说,“每个人都有需要打扫的地方。拿扫帚的人进去了也不会有坏处。”

“什么?就是这样?”

“真的,剩下的事情就是做饭。那位帕西不是个好人,不过他特别爱吃鱼肉派。”

“你没动武?”洛布桑问。

“尽量不要动武。历史需要的是牧羊人而不是屠夫。”

“你知道‘好的好的’吗?”

“流行双脚跳的地方。”

“香蕈那个地方呢?”

“要是我想把手伸进热沙子里,还是去海滩比较好。”

“乌普西达兹呢?”

“浪费了上好的砖头。”

“你没去过坎多?”

“坎多是你瞎编的。”

“通-皮?”

“插花特别丑。”

“德加-甫?”

这个问题带来不一样的回应,卢泽挑起眉毛。

“德加-甫?[21]你听过那个传闻了对吧?哈!这里的和尚都不知道德加-甫,”卢泽说,“如果他们知道,我也会马上知道。听好了,孩子,暴力只能带来更多暴力。绝大部分紧要关头有一把扫帚就足够了。”

“绝大部分?”洛布桑尽量说得非常讽刺。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在道场和我打一架?确实有这么一条老规矩:弟子打败师父的话,师父就必须知无不言,因为师徒关系就到此为止了。你想知道吗?”

“啊!我就知道你还有事情没说!”

卢泽站起来。“为什么是你?”他说,“为什么是此时此地?‘万事万物都有时间地点。’但为什么是此时此地?如果我带你去道场,你就必须把之前偷的东西还给我!马上!”

他低头看了看那张制作小山用的柚木桌子。

铲子就放在桌上。

几片樱花的花瓣落在地上。

“我明白了,”他说,“你动作居然这么快吗?我没看见你。”

洛布桑没说话。

“这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卢泽说,“你拿它做什么?”

“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拿到。我觉得无聊。”

“啊。那我们想想能不能给你找点更有趣的事情。你都能把时间切分成那样了,也难怪会觉得无聊。”

卢泽把小铲子在手里翻过来翻过去。

“非常快。”他说,他俯身将落在小冰川上的花瓣吹走,“你切分时间的速度和第十德基姆的水平一样快。但是你没受过训练。你肯定是个特别厉害的盗贼。现在……啊,我的天,我得去道场跟你对决……”

洛布桑说:“不,不用了!”他觉得卢泽看起来有些胆怯,还很惭愧,而且不知为何整个人抖抖索索的,显得更矮小了。

“一定要去,”那老头说,“我们现在就做个了断。经文里写了,‘当下是最好的时机’,科兹莫皮利特太太对这一点的理解尤其深刻。”他叹了口气,看着文的巨大雕像。

“看看他,”卢泽说,“他是个孩子对吧?被整个宇宙祝福着。以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份看过了过去和未来,写下了《历史之书》,告诉我们事件的走向。我们想象不出那双眼睛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一生中没有和任何人动过手。”

“那个,我不是真的要——”

“你看过别的雕像吗?”卢泽好像突然忘了道场的事。

洛布桑顺着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看过去。环绕整个花园的石头高台上排列着数百个小雕像,大部分雕像都是木头制成的,涂了极为显眼的颜色。有些雕像的眼睛、腿和尾巴比牙齿还要多,有些怪异的雕像像是融合了鱼、章鱼、老虎和防风草根,仿佛宇宙的造物主随便从装零件的箱子里拿了几样东西拼起来。还有些涂着粉色、橙色、紫色、金色的雕像俯瞰山谷。

“啊,是德朗——”

“恶魔?德朗也是恶魔的意思,”清洁工说,“住持把它们叫作思想的敌人。文写过一卷关于它们的经文,你知道。他说那一个最可怕。”

卢泽指向一个戴兜帽的灰色雕像,在一大堆夸张的胳膊和腿之间显得很特殊。

“它看起来不吓人,”洛布桑说,“清洁工,我不想——”

“看起来不危险的事情往往会变得非常危险,”卢泽说,“看起来不危险正是它们的可怕之处。经文中写了‘不可以貌取人’。”

“卢泽,我真的不想和你打斗——”

“你的导师会教你武术的规则,然后你就能切分时间了,就目前来说确实是这样的,”卢泽显然没听他说话,“不过清扫也能教你切分时间,也许你已经发现了。文说过,要找准最佳时机。但大家都把最佳时机用来踢人后脑勺了。”

“但我不是要挑战你。我只是希望你告诉我——”

“我会告诉你的。来。我曾经做了个交易,所以必须守信,我这个傻老头啊。”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道场就是第十德基姆的道场。只有两个僧人在里头,他们在垫子上翻滚蹦跳,将时间裹在自己周围。

洛布桑知道卢泽说得没错。时间是一种资源,你可以学着让它加速或者减速,这样僧人就能轻松快速地穿过人群,而旁人却看不见他。或者也能安静地站立几秒钟,凝望太阳和月亮彼此追逐着跑过忽明忽暗的天空。他能在一分钟的时间内冥想一整天。在这个山谷里,一天的时间持续到了永远。花永远结不出樱桃。

卢泽朝那两个身影模糊的僧人鞠躬,他们慢了下来。

“我需要暂时借用一下这个道场,我的徒弟想让我知道老年的荒唐之处。”他说。

“我真的不是——”洛布桑想辩解,但是卢泽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肋骨。那两个僧人紧张地看着卢泽。

“请用吧,卢泽。”其中一个说。于是两人迅速离开了,他们回头看的时候差点绊倒。

“我们在此教授的是时间及如何控制时间,”卢泽看着他们离开,“武术只是辅助,仅此而已,至少本意如此。即使是在外面的世界,只要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人也会发现时间是很有延展性的。在这里,时间的延展性是基础。将时间压缩、拉伸,将某一时刻停留住,把对手揍到吐血吐肺只是一个愚蠢的副产物。”

卢泽从架子上拿起一把皮卡剑递给惊呆了的洛布桑。

“你之前见过这个吧?学徒不准用,但是你可以试试。”

“好的,清洁工,但是——”

“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会用练习的剑,但那种剑是——”

“那好,攻击我。”

他们头上传来唰唰唰的声音。洛布桑一抬头,发现是僧人们都到道场的见习区围观了。有些甚至是很高级别的僧人。在这么小的一个世界里,什么消息都传得很快。

“规则二,”卢泽说,“不要拒绝武器。”他后退几步,“支配你自己的时间。”

洛布桑疑惑地挥了挥那把弯曲的剑。

“如何?”卢泽问。

“我不能——”

“这里是不是第十德基姆的道场?”卢泽说,“请原谅,我认为是的。所以这里没有规则,对不对?可以使用任何武器,采取任何策略……没有禁忌。你明白了吗?你傻吗?”

“但不能因为有人让我杀了他,我就真的去杀了他。”

“为什么不能?因为不礼貌吗?”

“但是——”

“你拿着一把致命的武器!你的对手手无寸铁而且愿意投降!你怕了吗?”

“是的!是的,我害怕!”

“好。这就是第三条规则,”卢泽平静地说,“你已经学到这么多了。我让你笑不出来了吧?好,把剑放回架子上,拿——拿达卡棍吧。棍子顶多打出几块淤青。”

“我觉得你还是穿上防具比较好——”

“你擅长用棍子,对吧?”

“我速度很快。”

“要是你现在不动手,我就会夺下棍子打你的头,”卢泽保持着距离,“准备好了吗?我曾听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洛布桑举着棍子犹豫地行了个礼。

当洛布桑朝卢泽跑去的时候,他合起双手闭上眼睛暗自微笑。

洛布桑再次举起棍子。

他犹豫了。

卢泽在笑。

规则二、规则三……规则一呢?要始终牢记规则一……

“卢泽!”

住持的首席侍僧气喘吁吁地跑到道场门口,急切地挥着手。

卢泽睁开一只眼睛,然后再睁开另一只眼睛,他朝洛布桑使了个眼色。

“好险啊,是不是?”他说着转向那位侍僧,“怎么了?你累坏了啊。”

“你马上过来一趟!所有僧人准备外出!去曼陀罗大厅!赶快!”

围观的僧人们推推搡搡嘈杂地离开了。

“太意外了。”卢泽说着从洛布桑手中接过棍子放回架子上。大家迅速离开道场。假沙恩的锣响个不停。

最后一个僧人也快步离开了,洛布桑问:“发生什么事了?”

“很快就会知道了。”卢泽开始卷烟卷。

“我们是不是也要赶紧走?大家都走了!”凉鞋的声音渐渐远去。

“没有任何东西着火,”卢泽冷静地说,“再说,如果我们等一下,等大家安静了再出去,说不定他们就能理智地采取行动了。我们走钟表小道吧。每天这个时候,路上的装饰就显得特别好看。”

“但是……但是……”

“经文里写了,‘学跑之前必须先学会走’。”卢泽说着扛起扫帚。

“又是科兹莫皮利特太太说的?”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打扫卫生的气势堪比饿鬼。”

钟表小道从寺庙大殿延伸出来,上行穿过露台花园,然后并入比较宽的一条路,进入悬崖内的隧道。新来的侍僧总是问这条路为什么叫钟表小道,路上并没有任何钟表。

越来越多的锣开始咣咣响,不过周围的植物阻挡了大部分锣声。洛布桑听见主路上有人跑动。下面的蜂鸟没受到任何惊扰,依然在花丛中飞舞。

卢泽走在前头忽然说:“也不知道是几点了。”

一切事物都是测试。洛布桑看了一眼花圃。

“九点一刻。”他说。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布桑回答:“因为平原金盏花开了,红匐雪草也开了,紫旋花谢了,黄花婆罗门参谢了。”

“你自己看懂了花时钟?”

“是的,花时钟很好懂。”

“是吗?白睡莲开花是几点?”

“早上六点。”

“你去看了?”

“是的。这个花园是由你打理的,对吗?”

“我……稍微关注了一下。”

“真的很美。”

“在具体时间上还不是很精确。这里少有夜间开花的植物。它们开花都是为了吸引蛾子——”

“时间就希望被这样计量。”洛布桑说。

“真的吗?我当然不懂,”卢泽掐灭了烟头别在耳朵后面,“好吧,我们接着走。这会儿大家应该不会再为意见不同而争吵了。我们再去一次曼陀罗大厅,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还行,我……我都忘了。”

“真的吗?你之前也没见过。不过时间经常捉弄我们。我曾经有一次——”卢泽忽然不说了,他直盯着眼前的学徒。

“你还好吗?”他问,“你脸色苍白啊。”

洛布桑做个鬼脸摇摇头。

“感觉……有点奇怪。”他说。他朝着低的方向无力地挥挥手,那边地平线上出现一片蓝灰色的图案。“那里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