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个伊戈?”杰瑞米说。

“哦,有好多人呢。我们四个大家族。”伊戈说着递给杰瑞米一张卡片。

上面写着:

姆们伊戈

随时随地的好帮手

老市政厅

坏蛋假沙恩市

c-mail[9]:好嘞老板@尤伯瓦尔德

杰瑞米看着那个通信地址。一般来说他不关心任何与钟表无关的事情,但是此时却不可能不关心。他对这项最新的跨大陆通信系统非常感兴趣,因为系统里采用了不少钟表的机械原理来加快信息传递速度。这么说来,发出一串噼噼啪啪的信号就能雇用一个伊戈?哦,怪不得这么快呢。

“市政厅,”杰瑞米说,“意思就是一个会议大厅之类的地方吗?”

“通常四的,先森……通常四的。”伊戈肯定地回答。

“你们在尤伯瓦尔德真的有办事处吗?”

“哦,有啊。我们已经两手牢牢攥组了未来,先森。”

“——四个拇指呢——”

“对啊,先森。我们能攥组任何东西。”

“所以你就把你自己邮寄来了?”

“当然啦,先森。我们伊戈能吃苦。”

杰瑞米看着伊戈刚才递给他的那一沓纸,上头有个名字吸引了他的眼光。文件最上头签了个名。大体上算是个签名吧。而且用整齐得如同印刷一般的大写字母写了一句话,最后附了个名字。

他很有用

勒让

他想起来了。“哦,是勒让小姐啊。她派你来的吗?”

“没错,先森。”

伊戈似乎希望他继续好好看看文件,于是杰瑞米又继续看,原来那些是推荐信。有些是褐色的字迹,杰瑞米衷心希望是用褐色墨水写成,一条是蜡笔写的,还有些写在边缘处。所有的推荐都很夸张。杰瑞米看了一会儿,那些签名似乎有着某种趋向性。

“这一个签的名字是疯医生阿勺?”杰瑞米说。

“哦,其斯他不叫疯医森。那四个绰号而已。”

“那他疯吗?”

“不滋道呀,先森。”伊戈说得很平静。

“还有这个神经男爵哈哈?这里说你离开的原因是,他被一座燃烧的风车砸死了?”

“四搞错身份了,先森。”

“是吗?”

“四啊,先森。好像四土匪把他认成尖叫博丝巴萨卡了,先森。”

“哦。好吧,”杰瑞米接着往下看,“我看看你还给谁工作过。”

“好的,先森。”

“这人死于血液中毒?”

“四啊,先森。被一把脏擦子刺中了。”

“还有……穿刺者尼普斯?”

“呃,他开了个烤肉窜的店,你想不到吧?”

“是吗?”

“不四撺统的那总烤肉店,先森。”

“你是说他也挺疯的?”

“啊。要我嗦啊,他确斯有他自己的行四方法,不过伊戈从不评论自己的祖人和女祖人,先森。仄四姆们伊戈的信条,先森。”他耐心地说,“大家都仄样的话,四界就会成为老可爱的好地方了,先森。”

杰瑞米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来就不擅长与人交谈,除了之前跟勒让小姐的谈话,以及因为不想买奶酪和泡湿先生多说过几句话以外,伊戈是他这一年来说话最多的人了。

也许是因为伊戈不算人类的缘故吧。到目前为止,杰瑞米定义中的“人”不包括身上针脚比手提包还多的那种。

“我不知道有没有工作给你做,”他说,“我有个新任务,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总之,我不疯。”

“疯不四必要条件,先森。”

“事实上我有个证书证明我不疯,你知道吗?”

“那可曾好啊,先森。”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证书。”

“的确啊,先森。”

“我吃了药的,你知道吧。”

“干得好,先森,”伊戈说,“我现在去做点早餐好吗?你就去窜衣服吧……祖人。”

杰瑞米挠了挠汗津津的便袍。“我马上就下来。”他说着就赶紧上楼去了。

伊戈看着架子上满满当当的工具。那些工具一尘不染,文件、锤子和钳子都是按照大小顺序排列整齐的,工作台上的物品以几何学一般的精确度摆放着。

他拉开一个抽屉,螺丝刀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

他又看了看墙上。墙上除了放满钟的架子以外什么也没有。这可真是惊人——就连尿床博士外布斯好歹也在墙上挂了个挂历,也算是增添了一笔色彩。必须要说的是,那个挂历是由乌格利的酸浴与约束公司出品的,整个看起来就是红的,但是至少说明屋里的人知道四面墙以外还有别的世界。

伊戈很疑惑。他此前从未在理智的人手下打过工。他倒是协助过好多个……嗯,好多个世人所谓的疯子,也给几个普通人当过助手,那几个人就是在小范围的、社会尚可接受的某种程度内发疯。但是他真的没有和完全理智的人一起工作过。

当然了,他心里想道,如果把螺丝刀插在鼻子上是发疯,那么与之相反的就是清点刀的数目并按顺序仔细排列,这是理智——

啊,不,才不是呢。根本不是……

他笑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日常中。

嘀嗒

清洁工卢泽正在他的五重惊诧花园中,他小心翼翼地培育自己的山。他的扫帚正靠在树篱上。

在他上方隐约可见寺院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永恒惊诧者·文的石头雕像,雕像面部呈现出一种瞪大了眼睛的表情,对,就是愉快的惊诧神情。

养育山脉这种爱好一般情况下只适合有很多空闲时间的人。卢泽平时非常忙。时间那都是别人的东西,他看待时间有如其他人在海滩上看待大海——在那里,很大,有时候可以拿脚指头沾一沾,但是肯定不能整天都住在里头。再说了,在里头泡久了皮肤会起皱。

此时,在这无穷无尽、不断重复的时刻,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平静小巷里,他正在摆弄小镜子、铲子、形态谐振器,以及其他各种奇怪的设备,这些都是六英寸以下的山生长必需的。

樱花树还在开花。它们一直都在开花。寺院后面有人在敲锣。一群白鸽从寺院屋顶上飞起来。

一个阴影落在他的山上。

卢泽看到一个人进入了花园。他为这个一脸不耐烦的新进小侍僧制作了一个马马虎虎的小标志。

“什么事啊,小师父?”他说。

“我找一个叫作卢泽的人,”男孩说,“事实上我个人认为他根本不存在。”

“我有冰川了,”卢泽没理会他说的话,“终于有冰川了。看见了吗,小师父?只有一寸长,但是已经开始侵蚀山谷了。放大点看,是不是?”

“是啊是啊,非常好,”那个侍僧似乎是在迁就下属,“这里是不是卢泽的花园啊?”

“你是说,最擅长制造山脉盆栽的卢泽?”

那个侍僧看着那一排花盆,又看了看这个满脸皱纹微笑着的小个子。

“你就是卢泽?你是清洁工啊!我看到你在扫宿舍!我还看到有人踢你!”

卢泽仿佛没听见似的,他端起一个约一尺宽的花盆,盆里有个小小的锥形正在冒烟。

“小师父,你觉得这个怎么样?”他说,“火山。难做得要死——对不起,我又说克拉奇方言了[10]。”

那个侍僧走上前,弯腰凝视着清洁工的眼睛。

卢泽是个波澜不惊的人,但现在他确实有些惊诧。

“你就是卢泽?”

“是的,孩子。我就是卢泽。”

那个小侍僧深吸一口气,伸出一只瘦巴巴的胳膊,递给他一个小卷轴。

“住持给的……呃,上师!”

他很紧张,卷轴被捏得皱巴巴的。

“孩子,大家通常都叫我卢泽,或者清洁工。等到他们更了解我之后,有些人叫我‘滚开’。”卢泽一边说一边把工具收拾好,“我从来就不是什么上师,除非是有人写错字了。”

他四下看了看,方才卢泽制作冰川用的小铲子就放在旁边的碟子里,但现在已经不见了。他肯定是刚才收起来了吧?

小侍僧既敬畏又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卢泽这人挺有名。这人……怎么说呢?根据传闻,他制造了一切。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制造了一切的那种人。他只是个长了几缕胡子的光头,随时带着和蔼的笑意。

卢泽拍拍那孩子的肩膀,让他放松下来。

“我们看看住持要干什么,”他说着展开那张米纸,“哦,这里说你要带我去见住持。”

小侍僧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什么?我怎么能带您去?侍僧不能进入内院!”

“是吗?那么,我就带你去吧,我带你带我去见他。”卢泽说。

“你可以进入内院?”小侍僧捂住嘴,“但你只是清洁——啊……”

“没错!甚至不是真正的僧人,更不是硐僧。”清洁工愉快地说,“挺神奇的,是不是?”

“大家说你跟住持的地位一样高!”

“天哪,不是的,”卢泽说,“我不是什么圣人,甚至没弄明白宇宙和谐什么的。”

“但是你做出了那些让人难以置信的——”

“我确实善于完成自己的工作,”卢泽说着把扫帚扛在肩上,“但不是个崇高的人。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古老的砖石路走着,小侍僧忽然说:“呃……卢泽?”

“什么事?”

“这里为什么叫五重惊诧花园?”

“真是个心急的孩子啊,你在外头世界叫什么名字?”卢泽问道。

“纽门。纽门·路德,上——”

卢泽警告似的竖起一根手指:“嗯?”

“清洁工。”

“路德啊?安卡-摩波的小孩?”

“是的,清洁工。”他语气突然有些沮丧,显然是知道对方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是在盗贼行会长大的?‘路德之子’之一?”

这个本名叫纽门的男孩看着老人的眼睛,他回答的时候声调平淡,因为已经回答过类似问题无数次了。“是的,清洁工,我是捡来的孩子。是的,我们这种小孩叫路德之子或者路德之女,路德是行会创始人之一。是的,所以我也姓这个姓。是的,当时生活不错,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还在行会。”

卢泽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似的:“谁送你来的?”

“一个叫苏托的僧人发现了我。他说我有天赋。”

“马可?有头发的那个?”

“对。不过我以为所有的僧人都必须剃光头。”

“哦,苏托说他头发底下就是光头,”卢泽回答,“他说他的头发是一种独立的生物,只是恰好住在他头顶。他提出这个观点之后,庙里就立即调他去做外地工作了。他这人很努力,也很友好,只要你不动他的头发就什么都好说。所以,一个很重要的经验就是:想要过得好就不需要遵守所有的规则,包括那些和精神过程相关的规则。你进寺庙的时候改了个什么名字?”

“洛布桑,上——嗯,清洁工。”

“洛布桑·路德?”

“呃……是的,清洁工。”

“了不起。那么,洛布桑·路德,你想知道我的五重惊诧是哪五重,对吧?每个人都想知道。惊诧是时间的本质,五则是惊诧的数目。”

“是的,清洁工。我发现那座小桥会翘起来,把人掀翻丢进鲤鱼塘里……”

“很好,很好。”

“……我还发现,那个蝴蝶的铜像,如果你吹气的话,它就会拍翅膀……”

“两个了。”

“还有那些小雏菊,居然可以喷出那么多花粉……”

“啊,对。很多人都觉得这点最令人惊诧。”

“第四个惊诧的地方就是会唱约德尔调的竹节虫。”

“说得对,”卢泽高兴地笑着,“很好玩是不是?”

“但是我找不到第五个惊诧的地方。”

“是吗?你发现之后再告诉我吧。”卢泽说。洛布桑·路德跟在清洁工后面认真思考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最后一个是,五重惊诧花园本身其实是个测试。”

“嗯,是吗?!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测试。”

洛布桑点点头。四大元素花园也是这样,每个侍僧都能发现其中三个青铜标志——一个在鲤鱼池里,一个在岩石下面,一个画在风筝上——但是洛布桑的同学们谁都没发现火元素的标志。花园里似乎根本没有火。

过了一段时间,洛布桑想通了:他们上课学到共有五种元素。其中四种构成宇宙,第五种是惊诧,惊诧让一切发生。谁都没说过花园里的四种元素是物质的四种元素,因此花园里的第四种元素应该是惊诧,因为这里居然没有火元素。再说了,火本来就很少在花园里出现,另外三种标志倒是按照他们原本的元素出现了。于是他去了面包房,打开一个烤箱,面包块下面就是红热的炭火,那才是火元素。

“那……我认为第五重惊诧是:根本没有第五个惊诧。”他说。

“继续猜吧,肯定不是冒烟的圆筒,”卢泽说,“也没有写‘哇,你好聪明,总有一天你会自食其果’之类的话。”

“我在经文里没读到那些内容,清洁工。”洛布桑有些疑惑。

“是啊,读不到的。”卢泽说。

他们离开灿烂的阳光,进入冰冷的寺庙内部,穿过古老的大厅,又沿着从岩石里凿刻出来的楼梯下去。他们身后回**着合唱诵经的回音。卢泽由于不是崇高神圣的人,所以可以想一些不崇高不神圣的念头,有时候他会想,这些合唱诵经的僧人到底是在念什么具体的东西呢,还是只是在“啊啊啊哈哈哈嗯嗯嗯”?反正光听回声是听不明白的。

他离开大走廊,来到两扇涂红漆的大门前,握住了门上的把手。然后他回头看了看,发现洛布桑站在几码[11]开外不动了。

“来啊?”

“硐僧都不准来这里!”洛布桑说,“至少得是第三德基姆[12]才行!”

“是啊,对。不过这里比较近,来吧。这边通风不错。”

洛布桑非常犹豫地跟上清洁工,生怕有上级僧人突然气急败坏地出来骂他。

那人可只是个清洁工啊!是专门扫地、洗衣服、清理厕所的人啊!谁都没提过这事啊!小侍僧们刚进来就听说过卢泽的事情——他被卷入了时间之中最复杂的一些状况里,然后都顺利解决了,他巧妙避开了历史各个十字路口的交通拥堵,他只用一个词就能扭转时间的方向,并且利用这点发展出了非常精妙的战术…………而眼前这个瘦小的老人看起来真的非常普通,也看不出他是哪里人,那身僧袍以前应该是白色的,现在全是污渍和补丁,那双凉鞋也是用绳子修补过的了。他笑得很和蔼,仿佛总是在期待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他连腰带都没有,就用一条绳子把僧袍系起来。有些小侍僧在头一年就能达到灰硐等级了!

道场里有好些高级别僧人在联系。两个人打成一团突然就滚过来,洛布桑赶紧让到一边,那两个人胳膊和腿都看不清楚,他们都努力捕捉周围的时间,将其切分成越来越细的碎片——

“你!清洁工!”

洛布桑转头一看,那人是在喊卢泽。原来是个廷僧,他刚刚才升上第三德基姆,腰带看起来簇新簇新的,他气得面红耳赤地朝小个子的卢泽走来。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清扫污秽之人?这里是禁地!”

卢泽依然带着愉快的微笑。他从僧袍里掏出一个小袋子。

“这里比较近,”他说着掏出一小撮烟丝,那个廷僧走过来开始卷烟卷,“再说到处都有脏东西。我会跟负责这层的人说一声。”

“你竟敢无礼!”那个僧人尖声说,“拿上扫帚回厨房去!”

洛布桑躲在卢泽后面,他意识到道场里所有人都在围观,还有几个僧人在窃窃私语。穿棕色袍子的是道场的师父,他坐在椅子上手撑着下巴无动于衷地看着。

卢泽以巨大的耐心和让人火冒三丈的细致态度卷烟卷,就像武士耐心整理花朵一样,最终用薄薄的卷烟纸卷成一支烟。

“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从那边的门出去。”他说。

“大胆!那你们就是准备一战了,渣滓们?”那人说着往后一跳,举起双手摆出鳕鱼格斗式。他一个回旋踢在重重的皮子沙袋上,这一下踢得相当重,连挂沙袋的链子都断了。然后他转身面对卢泽,摆出毒蛇前进式。

“啊!哨!哈噫——”他喊道。

道场师父忽然起身喝令:“住手!”

“你想毁了这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那人保持姿势看着卢泽说:“我不需要知道清洁工的名字。”

卢泽将烟卷搓成细长条,然后朝那个怒气冲冲的人渣眨眼睛,那人更生气了。“知道清洁工的名字才是明智之举,孩子,”道场师父说,“另外,我不是在问你问题。”

嘀嗒

杰瑞米看着自己的床单。

床单上写满了字。都是他自己写的。

从枕头上一直写到墙上。还有图画,都深深地印在石膏板里。

他从床底下找到自己的铅笔。铅笔居然被削得尖尖的。他在睡觉的时候居然还削铅笔!他看了看自己写写画画了好几个小时的内容。他是想把梦境画出来。

而且还有一份零件清单,就写在他的鸭绒被内侧。

他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应该能明白才对,这些就像锤子或者棍子或者维尔布莱特墓室逃生戏法一样简单。他应该是像见到了老朋友一样亲切。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些潦草的字迹。他在梦里写得太快了,根本没打标点,还漏掉了好些字母。不过大体还是能看明白。

他听说过这种事。伟大的发明有时候就是从梦或者白日梦里出现的。赫普滋拔·维特矮不就是在当绞刑行刑人的时候发明了摆钟吗?维尔框·巴德通不是经常说,鱼尾逃脱术是他吃多了龙虾才想出来的吗?

是的,梦里的情景非常清晰。在白天看来可能需要再加工一下。

工作间后面的厨房里传来一阵碗盘的叮当声,他赶紧拖着床单下楼。

“我一般是在——”他想说点什么。

“吐司,先森,”伊戈站在炉架面前转身说,“轻微焦褐感,我觉得四有的。”

“你怎么知道?”

“伊戈要学会提前计划,先森,”伊戈回答,“你仄个小厨房曾好啊,先森。我从没见过一个贴‘调羹’标签的凑屉,里头曾的子有调羹。”

杰瑞米没理他,直接问:“你会制作玻璃器具吗,伊戈?”

“不会,先森。”伊戈边说边给吐司涂上黄油。

“不会?”

“不会,先森。我一自觉得做玻璃特别神奇,先森。我的好多祖人都要求我懂一些特苏技能……但那些技苏在别处也学不到,先森。你到底想要做森么?”

“我们怎么制造这个东西?”杰瑞米把床单铺到桌上。

伊戈的指甲缝黑乎乎的,吐司从他的手指之间掉下去。

“有什么问题吗?”杰瑞米问。

“我觉得可能四有人刚从我的坟头桑走过去了,先森。”伊戈依然非常震惊的样子。

“呃,你根本还没有坟头呢,是吧?”杰瑞米说。

“仄四修辞,先森,修辞。”伊戈似乎挺介意这个的。

“这是我的一个想法……我想做这样的钟……”

“玻璃钟,”伊戈说,“四啊,我滋道。我祖父伊戈帮某人建造过第一台玻璃钟。”

“第一台?但那是个童话故事!我梦见这个钟,然后——”

“我祖父伊戈经常嗦那个斯情从头到尾都有些奇怪,”伊戈说,“爆炸,还有其他各种斯情。”

“那个钟爆炸了?因为那个金属弹簧的缘故?”

“其斯也不四个爆炸,”伊戈说,“我们伊戈不会觉得爆炸有多奇怪。当斯……就很奇怪。不过我们伊戈其斯也不觉得奇怪的斯情有森么奇怪。”

“你是说,那个玻璃钟真的存在?”

伊戈显得有些尴尬。“四啊,”他说完立刻又改口说,“其斯也不四。”

“一个东西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杰瑞米说,“我很清楚,我吃了药的。”

“它存在过,”伊戈说,“然后存在过了之后,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了。我祖父四仄么跟我嗦的,他就四用仄两个手亲手建造了那个钟!”

杰瑞米低头一看。伊戈那双手粗糙极了,现在他再看,终于注意到在手腕处有很多疤痕。

“我们家族特别相信窜承。”伊戈看着他的眼睛说。

“这还真是……手手相传啊,哈哈哈。”杰瑞米说。他不禁想吃药了。

“曾好笑啊,先森,”伊戈说,“不过我祖父伊戈总四嗦,回想起来,那件斯好像做梦,先森。”

“做梦……”

“工作四变得不一样了。钟不见了。当斯他的主人四疯癫博丝温格尔,结果博丝根本没在研究玻璃钟,他在研究怎样从橙子里萃取阳光。总滋斯情变得完全不一样,而且好像从一开死就完全不一样似的,先森。仿佛一切都没发森过似的。”

“但那是童话书里的故事!”

“四啊,先森。很奇怪吧,先森。”

杰瑞米看着床单上满满当当的草稿。那是一台精准的钟,肯定是的。这样的一台钟会让别的钟都变成废品,勒让小姐是这么说的。建造这样一个钟就好比让钟表匠重塑了计时的历史。没错,那本书上说,时间被困在了钟里,但是杰瑞米对于那些编造出来的事情毫无兴趣。总之,钟表就是用来计时的。距离不会被绑在卷尺里。所有的钟都是在计量轮子上的刻度。或者……光……

光的刻度,他在梦里看到过。梦里的光不是天空中那些明亮的东西,而是活跃的线条,像波浪一样上下翻滚。

“你能不能……造出类似这样的东西?”他问。

伊戈又看了看那些草图。“能。”他点头,然后又指着图上中心轴柱周围的几个大型玻璃容器说,“我滋道仄些四森么。”

“我……我梦见它们发出嗞嗞的声音。”杰瑞米说。

“那些罐子四非常非常隐秘的滋思,”伊戈小心地无视了他的问题,“你仄里有黄铜棍子吗,先森?”

“在安卡-摩波吗?有啊。”

“锌呢?”

“有,很多。”

“硫酸?”

“那个套了藤编罩子的大玻璃瓶里就是。”

“我肯定已经死了进天堂了,”伊戈说,“给我足够的黄铜、锌和酸,先森,”他说,“就有火花了。”

嘀嗒

那个气愤的廷僧抬起手,卢泽靠着自己的扫帚说:“我的名字叫卢泽。”

道场一片寂静。攻击那方抬着手忽然僵住了。

“——哎!吼——咣!嗯?哇嘻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那人没动,似乎不打算认输,但是因为太害怕所以战斗姿势全无,他跪下表示忏悔。

卢泽弯腰在他低垂的下巴上划了根火柴。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说着点燃了纸烟。

“他的名字叫泥,卢泽,”道场师父走上前,朝那位一动不动的廷僧踢了一脚,“好了,泥,你知道规则。要么直面这个人继续挑战,要么放弃你的腰带。”

那人呆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得近乎夸张地,尽可能恭敬地,准备解开自己的腰带。

“不,不,这就不用了,”卢泽温和地说,“这次挑战很精彩。我认为他‘哎!’的喊声很庄严,‘哈噫!’的声音也很流畅。战斗时的喊声很有气势,最近都不怎么能听到这样的口号了。再说我们也不希望他的裤子掉下来,对不对?”他抽了口烟又补充道,“尤其不希望是在这种时候。”

那人都缩成一团了,卢泽拍拍他的肩,说:“你一直牢记着导师第一天对你的教导呢,是吧?对了……你去收拾一下自己吧。我们中总有一个人要把这里打扫干净才行。”

然后他转身向道场师父点头。

“师父,我来这里是要带洛布桑去看随机球装置。”

道场师父深深地鞠躬:“请便,清洁工卢泽。”

卢泽从容地走了,洛布桑跟在他后面,道场师父忽然发话了,他俨然是那种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训导弟子的人,他说:“道场!首要规则是什么?”

包括那个畏缩在一旁的廷僧在内,所有人都齐声回答:

“面对笑眯眯的光头老年人时不要轻举妄动!”

“这条首要规则真不错。”卢泽说着带领自己的新学徒来到旁边的一个房间,“我认识很多人,他们本来都可以用这东西做好事。”

他停下脚步,根本没看洛布桑·路德一眼,直接伸出手。

“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请把小铲子还给我,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从我这里偷走的那个。”

“我根本没靠近过你,大师!”

卢泽依然满脸微笑:“嗯,是啊。这倒是。抱歉。是我老糊涂了。你不知道吗?‘不用钉子钉住的话,我连自己的头都找不到。’我们走吧。”

那个房间里铺着木地板,墙很高而且装了软垫。屋里到处都是棕红色的污迹。

洛布桑说:“呃,在侍僧道场我们也有一个这样的房间,清洁工。”

“但那里的球是用软皮子做成的,对不对?”老人说着来到一个很高的木质方块旁。方块的上半部分有一排小洞,长度大约等同于房间的长度。“而且我记得那些球速度很慢。”

“呃,是,”洛布桑看着他拉下一根很大的挡杆。下方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湍急的水流声。气流从房间接缝处呼呼地吹进来。

卢泽平静地说:“这些是木头球,抓住其中一个。”

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洛布桑的耳朵,他身后的垫子动摇了一下,一个球深深地陷进去然后掉在地上。

“也许还是慢一点好……”卢泽说着扭动一个旋钮。

在随机跳过十五个球之后,洛布桑总算用肚子接住了一个。卢泽叹了口气,把那个大挡杆推了回去。

“干得好。”他说。

“清洁工,我不习惯——”那孩子慢慢爬起来。

“我知道你一个都接不住,”卢泽说,“外头道场里那些吵吵闹闹的朋友也接不住这么快的球。”

“你刚才说已经放慢速度了!”

“慢到不至于撞死你而已。这是个测试。每件事都是测试。我们走吧,孩子。不能让住持等我们。”

卢泽不紧不慢地走了,留下一阵烟味。

洛布桑跟着他,不禁越发紧张起来。这人无疑就是卢泽,在道场的时候已经证实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那个圆脸的小老头当时和蔼地和愤怒的武僧对峙,洛布桑当时就已经明白了。但是……他只是个清洁工?没有徽章?也没有雕像?雕像肯定是该有的吧,道场师父给住持鞠躬也没那么恭敬,但是……

现在他跟着那人穿过走廊,这条走廊一般僧人都不准走,违令者死。他早晚会遇上麻烦吧。

“清洁工,我真的该回厨房干活了——”他说。

“哦,对,厨房的工作。”卢泽说,“厨房的工作能教会你服从和勤奋,对不对?”

“是的,清洁工。”

“教会了吗?”

“教会了。”

“真的?”

“嗯,没有。”

“看来事与愿违啊,”卢泽穿过一道拱门说道,“我必须告诉你,孩子,我们这里就是教育!”

眼前是洛布桑所见过的最大的屋子,一束束的光从屋顶的采光孔照下来。下面大约一百码远的地方,有一些高级别的僧人踩着绳索做成的纤细通道照料着下方的某个东西,那是……

洛布桑听说过曼陀罗。

大体上就是某人弄来了好几吨彩色沙子,铺在地板上形成巨大又混沌的彩色旋涡图案。但是在这混沌之中还是有某种秩序顽强存在着,它起伏扩散。数百万颗随机翻滚的沙粒总能形成某种图案,这些图案互相重叠,以环形扩张,然后和别的图案重叠混合,最终依然变为普通的无序状态。这个过程不断反复,曼陀罗就成了色彩之间一场无声的激烈战斗。

卢泽来到那木板和绳子组成的脆弱吊桥上。

“看,”他说,“你有什么想法?”

洛布桑深吸一口气。他觉得如果自己从桥上摔下去了,就会被卷入汹涌的色彩之中,永远也落不到地面。他眨眨眼睛,搓搓脑门。

“这个……很邪恶。”他说。

“是吗?”卢泽说,“很少有人第一次见到曼陀罗就说这种话。大家都说‘奇妙’之类的。”

“它全错了!”

“什么?”

洛布桑抓住绳子做的围栏说:“这些图案——”

“历史不断重复,”卢泽说,“它们一直就在那里。”

“不,它们——”洛布桑注视着这一切。图像之下又是图像,图像伪装成混沌的一部分。“我是说……别的图案……”

他忽然一头栽倒。

空气很冷,周围天旋地转,大地仿佛要冲上来把他辗碎。

但是又在距离几英寸远处停下来。

他周围的空气咝咝作响,仿佛是被油炸了一样。

“纽门·路德?”

“卢泽?”他回答,“那个曼陀罗……”

那些色彩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空气如此潮湿,闻起来像是城里的味道?然后它们就消失了,它们说:明明是正要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成了回忆?你记得自己爬到烘焙师行会房顶上,找到某人撬松了的压顶石,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吗?

最后一个正在消失的记忆说:嘿,那是几个月之前……

之前叫他的那个声音说:“不,我们不是卢泽,莫名掉下来的小孩啊,你能转身吗?”

纽门非常艰难地转过头。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粘在沥青里了。

不远处有个胖胖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脏兮兮的黄色长袍坐在一个底朝天的箱子上。他看起来似乎是个僧人,不过头发不像,因为他的头发看起来像是个独立的有机体。就是说整个黑漆漆的,绑成个马尾辫,免得被人说像乱鸡窝。总之这是具有人格的头发。

“一般来说我的名字叫苏托,”下面的那个人说,“马可·苏托。我懒得去记你的名字了,也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活下去是吧?告诉我,你有没有想过精神生活带来的好处?”

“现在就说吗?当然想过!”那个谁……纽门,嗯,这就是我的名字对吧?男孩心想,可是为什么我记得我叫洛布桑呢?“呃,我想,它可以为我开辟新的职业路线吧!”

“真是不错的职业选择。”苏托说。

“这是某种魔法吗?”纽门想动,但是整个人悬在空中,他轻轻地转过身,等待落地。

“也不算魔法。你好像可以塑造时间。”

“我吗?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哈,你信他说的吗?”苏托仿佛是在跟某个隐身的好朋友说话,“因为你的恶作剧对整个世界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害,以致整个延时器的时间回旋都要用来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居然不知道?”

“不会吧!”

“那我们就教教你吧。那种生活很不错,而且前途一片光明。”他吸了吸鼻子补充道,“至少比你目前的生活好。”

纽门想努力多转转头:“到底是要训练我什么?”

那人叹了口气:“你还要问啊,孩子?你到底来不来?”

“怎么就——”

“总之,我给你提供了你一辈子的好机会,你懂吗?”

“为什么是一辈子的好机会呢,苏托先生?”

“你误会了。我向你,纽门·路德,提供一个机会,这个机会让你能够过完一辈子的时间。这个时间比你目前拥有的人生长不少。”

纽门犹豫了。他觉得自己身上很刺痛,也就是说他还在下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还在下落,但是这一点认知和他脚下的卵石一样真切。如果他做出错误的选择就还会继续下落。目前为止还比较简单。最后的几英寸才是最困难的。

“必须承认我确实不喜欢目前的生活,”他说,“找到新的方向可能确实有好处。”

“好。”那个头发鲜活的人从袍子里拿出一个东西。看起来像是折叠起来的算盘,但是打开之后其中一部分变为几簇闪光消失了,仿佛是跑到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你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动能?”

“不知道。”

“你就是个动能过剩的人,”苏托飞快地拨动珠子,有时候珠子消失,有时候又再次出现,“我觉得你体重大约是一百一十磅[13],对不对?”

一个小东西从附近的手推车上滚下来,被他揣进兜里。他做了一些纽门看不见的事情,然后又回来。

“再过几秒钟你就会落到底了,”他说着弯腰把一个东西放在地上,“想想你的新生活吧。”

纽门继续下落。终于落到底了。空气中闪烁着紫色,街上装满货物的手推车重重地颠簸了一下,一个轮子崩掉了。

苏托弯腰摇晃着纽门那一动不动的手。

“你还好吗?”他说,“撞伤了吗?”

“有点疼,”纽门抖抖索索地说,“可能你实际上还要重一些。让我看看……”

苏托架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拖下来,走进雾气中。“我可以走了吗?”

“不能。”

“但是行会——”

“你在行会那边根本不存在。”

“不可能,我在行会有记录。”

“不,没有。我们马上就取消。”

“怎么会?你不可能改变历史!”

“你要打赌吗?”

“那我加入什么地方了?”

“我们是你能想象的最秘密的秘密组织。”

“真的?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历史派僧侣。”

“嗯?我没听说过。”

“你看,所以我们特别秘密吧。”

他们确实特别秘密。

接着时间飞逝。他又回到了现在。

“你还好吧,孩子?”

洛布桑睁开眼睛,胳膊仿佛被卸下来了似的。

他看着自己的胳膊,以及对面的卢泽。卢泽整个人趴在摇摇晃晃的吊桥上抓着他的手。

“怎么回事?”

“我觉得你可能是太激动了,孩子。或者可能有点晕吊桥吧。别往下看。”

洛布桑的下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底下有一群暴怒的蜜蜂似的。

他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

“我说让你别看!放松。”

卢泽站起来。他像拎羽毛似的把洛布桑整个拎了起来,然后把那孩子放在木头搭的桥面上。底下的僧侣们沿着走道跑来跑去大声讲话。

“现在闭上眼睛……不准往下看!……我带你走过去,好吗?”

“我,呃,我想起……在城里的事情,苏托找到我的时候……我想起……”洛布桑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跟在卢泽后面。

“在这种情况下很正常。”卢泽说。

“我虽然想起那时候,但是又还记得我在这里,也记得你和曼陀罗。”

卢泽说:“经文里不是写了吗,‘有很多我们不懂的事情发生,如是我闻’?”

“我……我还没读到那一句,清洁工。”洛布桑说。他觉得周围空气变凉了,说明他们来到房间另一边的岩石隧道里了。

“很遗憾,在这里你可能永远读不到。”卢泽说,“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他们继续走,洛布桑一路揉着自己的脑门,想把那些奇怪的想法赶出去。

他们身后那一圈一圈的色彩里,以洛布桑掉下去的地方为中心形成了铅灰色的旋涡,现在旋涡渐渐消失不见了。

根据永恒惊诧者·文所著的《第一书卷》记载,文和土泊来到位于两座高山之间的翠绿山谷,文说:“就是这里了。这里将会建立一座致力于把时间折叠或展开的寺庙。我能看见。”

“我看不见啊,师父。”土泊说。

“它就在那边。”文说着抬手一指,他的手臂消失了。

“啊,”土泊说,“就在那儿呢。”

小河边的樱花树上飘下来几片花瓣落在文头上。

“这完美的一天将持续到永远,”他说,“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河里漂着浮冰。这山谷里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今天。”

“那就有点重复了啊,师父。”土泊说。

“那是因为你不懂怎么处理时间,”文说,“不过我可以教你如何处理它,就像对待衣服一样简单,需要的时候穿上,不用的时候放在一边。”

“需要清洗吗?”土泊问。

文慢慢地、十分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土泊,你这个说法,要么是某种非常深奥的思想,要么就是在用一种愚蠢的方法表达某种夸张的比喻。你觉得是哪种?”

土泊看着自己的脚,接着又看看天。然后看着文。

“我觉得我很愚蠢,师父。”

“很好,”文说,“你这次能成为我的徒弟实属幸运,土泊,我可以教你,我可以教任何人。”

土泊似乎松了口气,他鞠躬道:“你对我助益良多,师父。”

“然后我的计划还有第二步。”文说。

“啊,”土泊露出那种自认为聪明的表情,但是实际上他那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忽然想起自己肚子疼似的,“有第二步计划的计划都是好计划,师父。”

“给我找各种各样颜色的沙子来,再找一块平整的石头。我会让你看到时间的每一条流向。”

“哦,好。”

“我的计划还有第三步。”

“啊?第三步?”

“我可以教少数有天赋的人控制他们的时间,可以减慢时间,也可以加快时间,或者把它储存起来,或者像引流河水一样让它改道。但我担心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学习这个。我们应该帮助他们。我们要建造……一些设施,用来储存时间,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将时间释放出来,因为人如果像河里的树叶一样随波逐流的话是不可能进步的。人要能够浪费时间,能够制造时间,能够失去时间而且还要可以购买时间。这将是我们最主要的任务。”

土泊努力想要理解,努力得脸都扭曲了。然后他慢慢举起手。

文叹了口气。

“你要问那件衣服怎么了,对吧?”他说。

土泊点头。

“忘了衣服的事情吧,土泊。那件衣服不重要。只要记住,你是一张白纸,我会在上面书写——”土泊刚要张嘴,文赶紧抬手制止他,“我只是比喻,只是又一个比喻而已。好了,做午饭去吧。”

“比喻的午饭还是真正的午饭,师父?”

“两者都做。”

一群白色的鸟从树丛中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之后飞出山谷。

“会有鸽子。”文说。土泊正在旁边抓紧时间生火。“每一天,都有鸽子。”他补充道。

卢泽把那个小侍僧留在候见室。那些不喜欢他的人看到他花时间整理了僧袍才去见住持大概会很惊讶,其实卢泽虽然不关心规矩却还是关心他人的。他掐灭了自己的烟别在耳朵上。他知道住持已经快九百岁了,他尊重住持。能让卢泽尊敬的人可不多。大部分人都觉得卢泽令人痛苦。

一般来说,这位清洁工对人的态度和对方的地位成反比,反过来也一样。那些高僧……嗯,那些有慧根的人当然不会鄙视别人,但是卢泽在寺庙里闲庭信步的样子确实种下了一些因果。对某些僧人来说,那位清洁工的存在就是在侮辱他们,卢泽没受过任何正式的教育,也没有正式雕塑,但是他自有一套做法并且获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成功。住持居然偏偏就喜欢他,因为住在这个山谷里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像卢泽这样不像清洁工,没有一个人如此博学、如此不切实际、如此虚弱。所以说,惊诧是宇宙的本质。

卢泽朝旁边的侍从点点头,那人去打开涂了清漆的门。

“住持今日怎样?”他说。

“牙齿还是不舒服,卢泽,不过他还维持着连贯性,今天他以十分满意的态度迈出了第一步。”

“是啊,我听见锣声了。”

一群僧侣正聚在屋子中心,卢泽朝婴儿护栏走去,他们就让开了。很不幸的是,护栏必不可少。住持一向都掌握不好返老还童的程度。所以他不得不通过化生[14]尽量活到长得不合常理的长度。

“啊,清洁工,”他高兴起来,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一边尴尬地把黄色的球扔开,“山的情况怎么样了?要饼干干要饼干干要饼干干!”

“我已经完全做好了火山,一个很不错的火山。很令人激动。”

“你身体还好吗?”住持用短胖的小手拿着一个木头长颈鹿敲围栏。

“是的,住持。看到你再次站立成长起来真令人高兴。”

“目前只能走几步,饼干干饼干干要饼干干。很不幸,幼儿的身体不受控制,饼干干!”

“你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对吗,住持?说‘让这一个接受测试’。”

“你觉得我们这位要饼干干要饼干干要饼干干够了!洛布桑·路德小朋友如何?”一位侍从捧着一盘甜面包上前。“你要顺便吃点甜面包吗?”住持说完又加了一句:“很好吃饼干干!”

“不用了住持,我牙都长全了。”清洁工回答。

“路德是个谜啊,对不对?他的导师好吃饼干干姆姆姆姆姆姆饼干干跟我说他很有天赋,但都没用在正路上。你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的过去,因此我觉得你可以很客观地观察他姆姆姆饼干干。”

“他速度快得异常,”卢泽说,“我觉得他能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做出反应。”

“怎么可能有人做到这点?要小熊要小熊要小熊!”

“我带他去了高级道场的随机球装置,球出来之前,他就朝着球即将出来的洞跑去了。”

“是某种感应吗?”

“如果那个简单的机械也有思想的话,我们可就麻烦大了,”卢泽深吸了一口气,“在曼陀罗大厅,他看清了混沌的图形。”

“你让新来的弟子去看曼陀罗了?”侍僧首领仁波惊恐地说。

“想知道某人能不能游泳,就要把他推进河里,”卢泽耸耸肩,“不然还能怎样?”

“但是没有经过训练就去看——”

“他看出了其中的模式,”卢泽说,“并且对曼陀罗做出了回应。”他没说曼陀罗也回应了路德。这点他还得想想。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本来是不会回望你的。

“即使如此,带新人去看曼陀罗小熊小熊小熊小熊也是命令禁止的。”住持说。他笨手笨脚地摸索着地垫上的玩具,捡起一个画着微笑蓝色大象的大积木笨手笨脚地朝仁波扔去。“有时候你太肆意妄为了,清洁工,看,大象!”

周围侍从纷纷为住持辨认动物的能力叫好。“他看出了模式,他知道什么事情将会发生。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卢泽固执地说,“我们刚见面没一会儿,他就偷了我一样东西,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不经过训练他真的可以这么快吗?这孩子到底是谁?”

嘀嗒

这姑娘是谁呢?

弗洛特学院的校长女士、弗洛特快乐教育法的先驱,弗洛特女士觉得自己经常在和苏珊老师对话之后思考这个问题。当然了,那姑娘是她的雇员,但是……嗯,弗洛特女士在纪律方便比较松懈,所以才发明了快乐教育法——就是不要求纪律严明。她通常都是用愉快的语气跟人对话,说到对方尴尬不已最终不得不同意她。

苏珊老师对任何事情都不觉得尴尬。

“苏珊,我叫你来的原因是,呃,原因是——”弗洛特女士结巴了。

“有人投诉吗?”苏珊老师说。

“呃,不……呃……史密斯老师告诉我,你班上的学生都很不消停。史密斯老师还说,他们的阅读能力,嗯,都很不幸地提高了……”

“史密斯老师认为好书应该写男孩和小狗玩球,”苏珊说,“我们班的学生希望能读有剧情的书,所以他们都不怎么耐心。我们班现在读的是《硌棱童话》。”

“你也太粗鲁了,苏珊。”

“不,校长,我很礼貌了。我要是粗鲁的话,就会直接说,史密斯小姐这样的老师将来肯定下地狱。”

“那本书太坏——”弗洛特校长停了一下,随后厉声说,“你现在不准教他们阅读!”不过她那种严厉的语气也很没说服力。苏珊抬起头,弗洛特女士不禁往椅子里缩了缩。这姑娘有种超能力,她能全神贯注地盯着你。要承受她全部的注意力你必须当个比弗洛特女士更认真的人才行。苏珊的眼神能看透你的灵魂,并且给其中的缺点画上小红圈。当苏珊老师看你的时候,她就是在给你打分。

校长女士嘟哝着说:“我的意思是,童年应该玩耍和——”

“学习。”苏珊小姐说。

“通过玩耍学习,”弗洛特女士很庆幸话题进入了自己熟悉的领域,“毕竟,小猫小狗——”

“——会成为大猫大狗,这是非常无聊的,”苏珊说,“还好小孩会长成大人。”

弗洛特女士叹了口气,这场谈话不会有任何成果,每次都这样。她知道自己说不过苏珊。有很多关于苏珊老师的传闻,忧虑不已的家长们纷纷转投快乐教育法,因为他们特别希望自家小孩能认真听人说话然后随便学点什么。结果他们发现孩子们回家都挺安静的,似乎在想事情,还带了一堆家庭作业回来,而且神奇的是,没人催他们就自己把作业写了,就连狗都能去帮忙。而且他们在家说了不少关于苏珊老师的事情。

苏珊老师会说所有外语。苏珊老师什么都懂。学校的郊游活动,苏珊老师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这真是太奇怪了,据弗洛特女士所知,学校从未组织过郊游。她从苏珊老师的教室经过时,里面总是一片繁忙的寂静。她不禁想起以前学生们在教室里受到严格管制的时代,那时候的教室等同于小朋友思想的刑讯室。但别的老师说苏珊老师的教室里很吵。有时候有隐隐约约的海浪声,还有树林里的声音。只有一次,弗洛特女士发誓——虽然她不是那种喜欢赌咒发誓的人——她发誓自己经过教室时,听见里头正上演着一场大规模战斗。虽然快乐教育法常常涉及打闹,但是那一次除了有小号声以外,还有弓箭嗖嗖的声响,而且里头的惨叫声也太逼真了点。

她推开门,感觉有个东西从她头顶呼啸而过。苏珊小姐正坐在凳子上读书,全班的孩子都安安静静地盘腿围坐在她身旁。这是弗洛特女士很不喜欢的老式教学场景,学生们好像坐在知识的祭坛边祈求恩赐似的。

当时谁都没说话。听故事的孩子们、苏珊老师,以一种礼貌的沉默态度表明他们希望校长赶紧离开。

她回到走廊上,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这时候她忽然发现,对面墙上插了一支做工粗糙的长箭。

弗洛特女士看着教室门,门依然是她熟悉的、涂着绿色油漆的门,然后她又看了看那支箭。箭消失了。

她后来把詹森转到苏珊老师班上。这事做得很不地道,但是弗洛特女士认为学校里正上演着一场心照不宣的战争。

如果孩子们是武器的话,詹森就是那种被国际条约明令禁止的武器。詹森的父母特别溺爱孩子,而詹森自己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只在虐待小动物的时候特别起劲特别有耐心。他会踢人、打人、咬人,还吐口水。他画的画把史密斯老师吓得半死,要知道史密斯老师通常是无论如何都能找些话出来夸人的。詹森这孩子绝对需要特别指导。按老师们的意见,首先得给他驱魔才行。

弗洛特女士偷偷凑在钥匙孔上偷听。她听见詹森发了一通脾气,接着就安静了。她没听清苏珊老师说了什么。

半小时后,她找到借口去教室,发现詹森正在帮两个小姑娘用纸板做兔子。

后来詹森的父母说,他们惊讶地发现詹森变了,只不过现在他坚持要求开着灯睡觉。

弗洛特女士很想问问这位新来的老师。毕竟,她的推荐信内容很完美,而弗洛特女士也只是个雇员而已。另外麻烦的事情在于,弗洛特女士发现,苏珊跟她说话的时候有种特别的表达方式,每次她心满意足地问完话之后,回到办公室才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没问出来,要再去问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之后也找不到机会再问了,因为突然有很多很多人申请入学,大家都抢着上苏珊老师的课。至于说他们在家听到的那些故事嘛……嗯,小孩子想象力就是很丰富,对吧?

不过丽晨妲·希格斯写过这么一篇作文。弗洛特女士摸出眼镜戴上,她对自己的眼神很自信,所以不肯一直戴眼镜,而是用绳子把眼镜挂在脖子上,此时她戴上眼镜又看了一遍那篇作文。文章开头是这样写的:

一个全是骨头架子的人来跟我们说他一点都不可怕,他有一匹大白mǎ。我们摸了那匹mǎ。他有一把年刀。他跟我们说了很多好玩的事情,还说过路要小心。[15]

弗洛特女士把作文递给桌子对面的苏珊老师。苏珊严肃地看了看,然后掏出一支红色铅笔,做了几处修改,又递了回去。

“如何?”弗洛特女士问。

“嗯,我看有些字她还没记住。‘年刀’这个词她倒是尽力了。”

“那人……教室里为什么会有一匹大白马?”弗洛特女士问。

苏珊老师颇怜悯地看着她说:“校长,怎么可能会有一匹马在教室里呢?要走上两层楼梯啊。”

弗洛特女士这次不肯让她糊弄过去。她拿起另一篇小作文。

今天衰先生跟我们说了好久,衰先生是个吓人怪,不过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还挺好的。他gào诉我们怎么对fu怪物。你可以用毯子wǔ住头,不过最好还是用毯子wǔ住吓人怪的头,这样吓人怪就觉得自己根本不存在就消失了。他还跟我们说了好多他跳出来吓人的gù事。他说ji然是苏珊老师在教我们,那肯定没有吓人怪敢进我们的房间了,yīn wèi吓人怪都怕被苏珊老师找到。

“吓人怪是怎么回事,苏珊?”弗洛特女士问。

“孩子们真是想象力丰富啊。”苏珊一脸坦然地回答。

“你给孩子们讲超自然的东西?”弗洛特女士怀疑地问。这种事在家长中绝对会引起大麻烦,她向来很警惕。

“哦,讲了。”

“什么?为什么?”

“这样他们遇到了才不会惊慌失措。”苏珊老师平静地回答。

“罗伯森太太跟我说,她女儿艾玛把家里所有的柜子打开找怪物!她一直都很怕怪物!”

“她有棍子吗?”苏珊问。

“她拿了她父亲的剑!”

“干得好。”

“听着,苏珊……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弗洛特女士其实是不知道的,“但是家长们不理解。”

“对,”苏珊回答,“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必须考试合格之后才能当父母。我是说,不能光靠实践。”

“总之,我们必须尊重家长的观点。”弗洛特太太这话说得毫无诚意,因为有时候她也觉得当父母必须考试。

今晚有个家长会,校长女士非常担心新来的苏珊老师会做些什么。结果她看到苏珊老师一直坐着安安静静地跟几对父母谈话,后来詹森的妈妈抓起椅子追着詹森的爸爸跑出房间,她也跑了出去。第二天詹森的妈妈送来了很大一束花,詹森的爸爸送来了更大的一束花。

有几对夫妇看起来忧心忡忡地离开苏珊老师的办公桌,还有几对夫妇离开的时候显得很疲惫。不过到了交下学期学费的时候,弗洛特女士从没见过大家缴费那么自觉。

日常担忧着名誉、收入和支出的校长弗洛特女士,不禁又一次听见某位遥远的弗洛特老师为苏珊鼓掌叫好的声音,弗洛特老师曾经是一位害羞而负责的好老师。

苏珊关切地看着她:“校长,你对我的工作还满意吗?”

弗洛特女士一时语塞。她不满意,但是不满意的原因却有所不同。谈话进行到现在,她逐渐明白了,她不敢解雇苏珊老师,更糟糕的是,她也没法让苏珊放弃自己的主张。要是苏珊自己开办学校,大家知道之后,快乐教育小学就会流失大量的学生,以及经费。

“嗯,当然……不,不满意……很多方面……”她忽然发觉苏珊正盯着她身后。

是什么呢……弗洛特女士又去摸眼镜,却发现系眼镜的绳子缠在衬衣扣子上了。她努力看着壁炉架,想看清楚那团模糊的影子是什么。

“看起来像是……一个白色的老鼠穿了一件小黑袍子,怎么回事?”她说,“还是后腿直立走路!你看见了吗?”

“老鼠怎么可能穿袍子?我想象不出。”苏珊老师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其实不一定要打个响指,但总之时间停止了。

至少是除了苏珊以外其他所有人的时间都停止了。不过壁炉架上那只老鼠也没受影响。

其实那是一个老鼠的骷髅,但身为骷髅也不影响它去偷弗洛特女士糖罐里奖励好孩子用的水果糖。

苏珊走过去揪住它的小袍子领子。

吱吱?鼠之死神说。

“我就知道是你!”苏珊厉声说,“你怎么还敢来!那天你已经收到回复了吧?上个月仓鼠亨利死的时候你就来过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在那里踢仓鼠笼里的大便,我还怎么上地理课?”

鼠之死神偷偷笑了,嘻。嘻。嘻。

“你还吃糖!马上把它放回去!”

苏珊把鼠之死神扔到桌上,对面就是暂时一动不动的弗洛特女士。她一时没说话。

她一直在很努力地妥善处理这类事件,但是有时候你不得不直面自己的身份。于是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看了看酒瓶里还剩多少。在教育这个美好的世界里,酒可是校长女士的坚强护盾兼灵丹妙药。而且如今老校友们对这种事情也宽容多了,她觉得很开心。绝大部分人都需要一些东西来填充现实跟理想之间的鸿沟,何况,比杜松子酒恶劣的东西多了去了。

她又花了一点时间看了看校长女士的私人文件。这里要替苏珊说一句:她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对,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你不是苏珊·斯托-赫里特的话,这么做肯定是错的。那些文件放在一个很牢固的保险柜里,技艺高超的盗贼至少要花二十分钟才能打开。苏珊摸了摸那个保险柜,门就自己开了,因为此处要遵循一些特殊的规则。

对苏珊老师而言,世界上所有门都是敞开的。有些遗传特征是通过灵魂传递的。

她此时检查学校的日程安排,主要是为了向老鼠表明,自己不是那种随叫随到的人,她站起身。

“好吧,”她很厌烦地说,“你就偏要缠着我,是吧?就要这样永远不停地烦人是吧。”

鼠之死神偏着头用它的骷髅眼窝看着苏珊。

吱吱。它充满胜利感地说。

“对,是的,我喜欢他,”她说,“某种意义上确实喜欢。但是,你也知道,这样不对。为什么他需要我?他是死神!他神通广大!我只是个人类!”

老鼠又吱吱叫了一声,接着跳到地上直接穿过了关着的办公室门。随后它又再次钻回来朝苏珊点点头。

“好吧,”苏珊对自己说,“绝大部分是人类。”

嘀嗒

这位卢泽是谁呢?

寺院里每个新来的小侍僧早晚都会问出这个深奥的问题。他是个扫地的矮个子,是个毫无怨言替他们把宿舍垃圾装车运走的人,是个偶尔会说些外国名言警句的人,但好几年后,他们会发现这个人其实是他们梦想着能够见上一面的传奇英雄。然后他们就会直接去问卢泽,有些聪明的僧人则会自己思考。

庙里绝大部分的清洁工都来自山谷里邻近的村落。他们也是庙里的成员,但不算僧人。他们负责完成所有乏味琐碎的工作。他们是……背景人物,主要是修剪樱花树、擦洗地板、清洁鲤鱼池,还有就是时刻打扫卫生。他们没有名字。聪明的小侍僧会意识到清洁工肯定都有名字,这样才能和别的清洁工区别开,但是至少在寺院之内他们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工作介绍。没人知道他们晚上住在哪儿。他们只是清洁工而已,卢泽也不例外。

有一天,几个级别较高的侍僧为了恶作剧,把卢泽睡觉的垫子旁边的小神龛踢翻了。

第二天早上,所有清洁工都没去工作。他们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门都锁着。住持那时候又到了五十岁左右,他去询问了一番之后,将恶作剧的几个侍僧叫到自己的房间来。屋子墙边摆了三把扫帚。住持对他们说:

“你们知道吗?那场惨烈的五城之战之所以没发生,是因为信使及时传递了消息。”那几个人都知道,这是他们很早就学到的内容。他们紧张地鞠躬,因为对方毕竟是住持。